翌日一大早,靳懿威跟範敏兒用完早膳後,就驅車前往位于近郊的南陽書院。
南陽書院的外表樸實無華,學生人數亦不多,從他們的衣著看來,都不是富裕人家。
靳懿威一邊帶著她到處逛逛,一邊向她解釋來此就讀的大多是財力中下的老百姓,付得起高額束修的,都到附近蘇杭的知名書院就讀。
書院的院長是一名六旬文人,白發蒼蒼,仙味十足。
範敏兒前世是知道這個老院長的,他是一個有著教育理念的老好人,希望人人有書讀,但巧婦難為無米之炊,沒錢難辦事,即使宜和洋行捐了不少錢,但錢都被老院長口中的「某大官」打著捐贈資金共享的大旗全數收走再重新分配,老書院只拿得到一丁點錢,最後還是老院長要她別捐了,說那些錢全進貪官口袋。
思緒間,這名老院長正在向他們說明這個書院的教授內容,靳懿威向他建議可以增設禮、樂、射、數分科教學,甚至因進出口貿易活絡,未來需要的外語人才更多,可以再增外文一項,請商會懂洋文的人來教學。
她邊听邊點頭,一心二用,腦中想的是前世的靳懿威兩袖清風,卻將老書院新增課程辦成了,還有許多貧困孩子前來就讀,當時他是揪了幾名貪官,讓他們將錢吐出來,可時間怎麼好像對不上?如今管理書院一事似乎往前移了,此時他還沒揪出任何貪官啊……「先生可能不好請,老夫俸祿有限,其他的先生們就算有心,一樣心有余而力不足。」老院長頗感無奈的嘆息一聲。
她暫時撇開那紊亂的思緒,笑看著靳懿威,「我可是早就把提領錢的印章交給大人了。」
靳懿威目光轉為溫柔,向老院長說了些話,老院長開心的頻點頭,朝範敏兒行個大禮就說要去跟其他教書先生報告好消息,便快步的往右邊樓房走去。
正好一堂課下課,許多學生從學堂里跑出來,一看到靳懿威便朝他圍過來,一邊爭相說著上課的事,一邊以好奇的眼神看著範敏兒。
有些孩子是見過她的,得意又羞澀的喊了聲「靳夫人」。
範敏兒微微一笑,回頭看著一直都跟在她身後的雁子跟玉荷。
兩人手上皆掛著一只竹籃,但以厚布蓋著,看不出里面裝的是什麼,這會兒打開,原來放了不少糖果跟小扳點。
兩名丫鬟成功的將一群孩子引到另一邊去吃東西,蘇二尷尬的看了兩個主子一眼,也往雁子她們那里去。
靳懿威望著甜笑著看向那些孩子的範敏兒,「沒想到你心思這麼細膩,那些孩子真的喜歡你帶來的東西,」
他頓了一下,看到她將視線轉向自己後,才道︰「這里要用的錢不少,而且得長期支付。」
「我知道,書院又不是只開一年,總之,需要時我就會替你賺進一桶又一桶的金子,你這個青天大老爺就放心的去打點事情。」她笑咪咪的輕拍自己胸口,一副一切都有她的神態。
他情不自禁的深深凝視著她,她雙眸熠熠,讓她看來慧黠如狐又靈動如兔,但她安靜時又優雅嫻靜,猶如一株空谷幽蘭,如此反差的動人之態,成了她身上獨特的魅力,教他怎麼不心動?
他灼灼的目光讓她臉頰慢慢發燙,只能胡亂找些話打斷此刻特別親密的氛圍,「呃,我有跟爺說過吧,我在管家上一點問題也沒有,咱們府里人口簡單,花費也清楚,奴僕,婢女、長工、廚子連管家也就八名,很好管的。」
「提到這個,我倒忘了,我每月的薪俸不多,挪了部分接濟弱勢外,府內下人的薪餉也得從中拿出發放……」俊美的靳懿威臉上難得多了一抹紅,「很抱歉,我一直忙于其他事。」
「讓丈夫無後顧之憂,是一個妻子該做的,跟我客氣什麼!」範敏兒笑著,「其實要在這里做生意,讓錢滾滾而來,一點也不難,只是縣官夫人做生意,就怕削靳大人的臉。」
「只要別做到債台高築、別收賄貪污,做的是正經生意,何來削不削臉之說。」他一點也不以為意。
她眼楮瞬間一亮,「那成,咱們夫妻合作,你專心替百姓做事,我認真賺錢,靳大人的後半輩子就我來養了!」話一出口,她自己都想笑了,前世不就是她在靳懿威的墳前說了這句話,惹得夏黎跟春蘭耿耿于懷,還不忘提醒她在墓前說話得謹言慎行呢。
若細想一番,或許她附體重生就是來履行那個承諾的,但即便如此,她一點都不後悔。
由于她一直沉浸在自己的思維中,並未注意到靳懿威眼底的驚愕之光。
好吧,靳大人的後半輩子就我來養了。
重生一回,他從沒想過要翻手為雲,覆手為雨,除了找出前世枉死的真相,延續生命外,他更想找出每隔一段時日就會在夢里對他說話的女子,那堅定又帶著感慨及不舍的嗓音,給了他冷硬的心一絲溫暖,他很想見上一面。
但範敏兒怎麼會說出一樣的話?不過聲音與夢中的不同,該不會那其實是她的前世?
範敏兒正好抬頭,瞬間對上他那不曾出現過的震驚眼神,猛地一怔,「怎麼了?」
靳懿威還詫異得回不了神,只能勉強吐出一句,「沒、沒什麼,我們回去吧,我還得回府里處理些事。」
她覺得他有點奇怪,但還是點點頭。
他們乘車回到城中後,範敏兒跑去找唐紫英,她這人就是熱心,直嚷著要帶唐紫英去吃好料,還要帶唐紫英去宜和洋行認識曾曉喬。
靳懿威卻無法專心辦事,數次陷入思緒中,愈想愈覺得範敏兒極可能就是夢中女子,只是那是她的前世。
所以她跟他是有著前世姻緣,卻因他的早死作罷,這一世她執拗的再度來到他身邊,嫁給了他,並為他賺了好幾桶金。
既然如此,他更要珍惜她,努力的將擋在他們前面的石頭一一搬除,給她幸福,也要讓她知道她嫁的不是一個窮酸鬼,她不必再養他,換他來照顧她,來守護她!
秋意漸顯,街道上的樹木已由綠葉轉黃,風兒一吹,落葉飄滿地。
此刻,一座豪奢的宅邸內,朱永信僵坐在富麗堂皇的廳堂中,腦子混亂,他怎麼也沒想到江方樁派人請他上門,是禍事來著。
江方樁坐在瓖嵌螺鈿的椅上,表情嚴肅,「昨晚海關那兒逮到一艘走私船,以海外貿易為名,卻是行販賣人口之實,一些從外地抓來的年輕女子被綁在艙房內,這艘船就是以你名字出口的宜和洋行貨物船……」
朱永信愈听心愈驚,臉色發白,說不出話來。
「按律,除了船上貨品得扣押沒收外,宜和洋行從此將取消進出口的資格,你這當事的還得被拉去砍頭,你怎麼會這麼糊涂!」江方樁煞有介事的嘆息。
這是刻意誣陷!朱永信知道,但他不敢和江方樁撕破臉,只能繼續听著江方樁再嘆一聲說道——「我們也算有交情,所以我拜托海關那里將這事先壓下來,但你也知道,有些關節得花錢疏通,才能讓其他人跟著閉嘴。」
又要錢?!他焦頭爛額,啞著聲音道︰「可是上次我大虧一筆,您也知道,我實在是沒有錢了,那時我還是將自己那宅子的地契交給你才硬湊滿五十萬兩啊。」
上回為了籌錢還給江方樁上頭的貴人,他硬是將那批洋商的貨降價求售,另一家商號又壓低了價格才肯吃下所有的貨,沒想到不過幾日,該商號就以高出三倍的價錢出口,大賺一筆,讓他氣得狠槌心肝,差點吐血。
所以他也依樣畫葫蘆,備了一批貨,找了個肥羊洋商談了價碼,先收一半的款就讓貨出了,而這批貨中還有他偷偷從曾曉喬倉庫里搬出來的東西,價格都很高,他相信曾曉喬不會跟他要回去,因為她很清楚他根本沒能力還。可如今這批貨還被沒收,那洋商收不到貨,他手上的一半貨款不就得還回去!
朱永信愈想愈頭大,江方樁卻已在冒火了,「朱二爺的意思是這一切都是本官害的?」
他臉色一變,瞬間回神,連忙搖頭否認,「不不不!當然不是。」但他心里可不這麼想。他也不是個笨的,很多事江方樁都從中斡旋,自然不可能做白工,肯定拿了不少好處。
「就你這段日子的財務狀況,本官已經替你想過了,你只要將頤和錢莊里的錢全提領出來,本官有把握讓這件事圓滿解決。」
朱永信臉色頓時漲紅,再也坐不住,起身大叫,「全部?!你瘋了!」
江方樁眼神頓時變得銳利,拂袖而起,指著他怒道︰「本官這是給你機會,就半個月的時間,本官不會讓消息傳出去,這也算是替你爭取時間,至于要怎麼讓曾曉喬乖乖听話將錢吐出來,那是你要做的事。」
朱永信愁眉苦臉,一個頭兩個大,但不管他再怎麼放軟態度,江方樁依然口氣冷硬,根本不給商量,他只能落魄離去。
待他離開後,江方樁笑眯了眼。
大皇子那里需要大筆銀兩拉攏幾位大官的心,朱永信,你也只能怪自己愚蠢,沒本事還想買官,再過不了多久,宜和洋行就會被掏空。
他端起茶杯喝了一口茶,表情轉為凝重,下一個要見面的對象可就沒有朱永信那麼好應付了。
雖然大皇子的人只查到靳懿威與二皇子于月余前曾在他帶頭開懇的坡地上有過一番長談,但範敏兒與唐紫英走得太近,天天踫面,就怕她們是二皇子跟靳懿威的信差,大皇子派人通知,要他確定靳懿威還有沒有機會收攏。
半個時辰後,靳懿威過來了,是江方樁特別派人請他過府一敘的。
靳懿威知道眼下這座豪華精致的園林宅邸是江方樁靠貪污所建的別院,也是他在定容縣的居所。
宏麗軒敞的廳堂內,靳懿威在依禮一福後,于江方樁的對面坐下。他很清楚江方樁找他來不是好事,就如同半個多時辰前離開的朱永信,江方樁挖的洞愈來愈大,朱永信再過不久就要溺斃了。
江方樁先是喝了口茶,再笑咪咪的聊起靳懿威這幾個月來的政績,只不過講到一半,口氣突然一變,「靳大人恐怕走錯方向了,在定容這個富有的縣市,唯一不需要的就是改變現狀。」
他淡淡的道︰「是嗎?但老百姓似乎都很認同下官作為。」
「那只是一些無知百姓的奉承之詞,就本官這里听到的都是靳大人淡漠無情又自命清高,自詡當個油鹽不進的好官,對一些有意結交的富商不假辭色,官宴、花宴也不願赴會,太難親近。」
靳懿威冷眼不語,在江方樁要再開口時,才答,「下官是不擅交際,更甭提那些宴無好宴,都是些勾心斗角、心有城府的人在算計——」
「靳大人,小心這一席話讓你引火燒身。」江方樁心里冒火,只是表面不動聲色。
「這是大人的警告?」靳懿威神情一冷。
「不是,本官是要勸你,官必與商和,你如此拒人于千里之外,別人很難辦事啊。」江方樁隨即又轉為和顏悅色,笑著道??「基于禮多人不怪,有位貴人托本官代送份大禮給靳大人,靳大人收了,那位貴人就會跟靳大人交個朋友,日後的榮華富貴定會共享。」威逼利誘,就看他要喝敬酒還是罰酒。
「我不會收,江巡撫就別麻煩了。」說完,不理會江方樁的臉色氣到一陣青一陣白,他冷冷的拱手離去。
然而,就在同一天午後,三輛馬車接連來到府衙大門,三名姿色不凡的年輕姑娘一一下車走進府衙。
由于衙門前從未出現過這等陣仗,因此這事吸引不少老百姓駐足觀看,但這幾個嬌滴滴的姑娘進去後,久久都沒出來,外頭的老百姓不得不離開去辦自個兒的事,漸漸的,人群也就散了。
沒想到不過一個時辰,外頭就傳出有官員送了幾名通房丫頭給靳懿威的消息,還說是因為靳夫人有喜,府衙中少了姑娘伺候大人,這才貼心的送過來。
但府衙里的人都知道,那三名美人被送進來後不久,就被靳懿威派人從後門請出去了,所以對這無中生有的污蔑傳言,每個人都很氣憤,不少人還特意出去澄清,然而縣內大部分百姓都信了,畢竟哪個男人沒三妻四妾,就算靳懿威真的收下,也沒什麼大不了的,只要不是貪瀆收賄的附加禮物就行了。
「大人,實在太可恨了,究竟誰在亂傳話啊!而且夫人哪有孕呀,都沒——」
一道冷光射過來,蘇二連忙捂住嘴,行個禮,快步走出去。
書房里,靳懿威很快的寫了封信,讓人送去給齊謙,內容是江方樁對他似乎已沉不住氣,語帶警告,也許他暗中搜走的那些鐵證,江方樁已經掌握到是他做的,所以他們合作的速度得再加快。
前世江方樁也是這般刻意污蔑他的清名,在外散布他將幾名通房丫頭收下來的流言,如今他懶得理會,反正不痛不養。
只是不知道人在外面的範敏兒听到這消息,會是什麼樣的反應?
他嘴角一揚,心中相當期待看到她回來。
靳懿威站在庭園中負手而立,明亮的秋陽穿透枝?斜斜的照在他身上,將他高大俊挺的身影照得金亮。
他的眼角余光落在另一邊的回廊,一個嬌小縴細的美人兒正抓著羅裙飛快的朝他這里跑過來,但像是想到什麼,她突然急煞腳步,低頭順了順衣裙,再模模頭發,這才優雅的走向他。
範敏兒身著一襲鵝黃色襦裙,身姿婀娜,傾國傾城的容貌上有著一抹動人的慧黠笑容,整個人如同自畫里而出,美得讓人屏息。
他猜測她此刻的好心情完全是因稍早前「禮物被全數退回」所致。
丙不其然,她走到他身邊,喜孜孜的仰頭看他,「靳大人,江巡撫在江南一帶的權勢如日中天,誰敢不買他的帳,你卻把美人全退了,沒關系嗎?」說到後來,她臉上的笑意又不見了,因為她突然想到,該不會是這個原因,靳懿威才死的吧?
她這個表情讓他不由得蹙眉,「你希望我收下?」
她馬上回神,瞪大了眼,「當然不希望,你總是個官啊,收這種活的禮物怎麼好!」
活的禮物?他一笑,「我若收下,你會妒忌嗎?」
她的粉臉馬上不爭氣的漲紅,卻口是心非道︰「當然不會!再說了,男人哪個不沾葷腥,三妻四妾也不足為奇。」
他挑高濃眉,帶著點質問,「包括本官在內?」
「當——當然沒在內。」糗了,她這個可以明正言順踫的枕邊人他都沒踫,還三妻四妾呢,「總之我只是想提醒你,你下了他的臉面,有女人給你睡你不睡,也不知道他再來會怎麼對付你。」說到後來,她一臉憂心忡忡。
他忍俊不禁的一笑,「敏兒說話愈來愈坦率了。」
她撇撇嘴角,「在京城言行舉止都該有世家小姐的樣子,而今離京數百里遠,熟識之人也就府里幾個,自然不必再裝模作樣的虛偽應事。」
「你確定沒有在我面前虛偽應事?」
「自然是不敢的,靳大人是何等聰敏之人,敏兒何來的膽子敢捋虎須?」她刻意裝無辜。
如此令人哭笑不得的答案讓他無言,而她那張粉臉上如小鹿般的無辜眼神更讓他又好氣又好笑,「我有沒有說過,你外貌縴細、楚楚可憐,然而腦袋想的及嘴上說的,與外貌氣質截然不同。」
真是天大的冤枉!這臉蛋是老天爺給的第二張,她哪有能力改。她一挑柳眉,「那要如何相同?還是我吃壯吃肥一點,一天啃上五餐,去掉楚楚可憐——」
她話都還沒說完,他已曲起手指往她額頭輕輕一扣,「你不適合吃壯吃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