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到二十四小時,童言真再度捧著全新的企劃案來到韓定以的辦公室。
不等他發飆,她率先報告企劃案的內容︰
「根據經理所提示的方向,我將新車發表會選在建隆集團底下的『水之戀俱樂部』舉行;俱樂部里的會員,都是身價超過億的頂級族群,要一睹XCR600的魅力就必須先加入水之戀會員,是水之戀的會員還不一定能參與新車發表會。」
見韓定以點頭,她又繼續說︰
「限量的邀請函,我們以專人專函的方式,將邀請函親自送到客戶的手中。這樣不但可以讓客戶感覺到備受禮遇,而且能夠拿到邀請函就是身分的象征,誰能拿到邀請函?誰不能拿到邀請函?名人們全都等著在比較。這是名車與名人相遇的盛會,無論產經、政治、藝文,只要是響當當的人物,都會想擠進這場盛會當中,我想應該有很多人會擠破頭的想要拿到邀請函。」
她等著他的反應,不敢期待他會有好臉色,但是至少可以給她一個認同的表情。
韓定以看著卷宗夾里用計算機打字的彩色文稿,映入眼簾的標題是︰
名車與名人,一場夢寐以求的盛會,邀請您進入夢想的國度
昨晚他十一點離開營業處時,她還在趕這份企劃案;今早他九點進來公司時,她已經在計算機桌前打著字。
「妳昨晚沒回去?」他這才發現她昨天也是穿著這件淺綠色的套頭毛衣。
「呃?」他怎麼每次話題都跳得這麼快?她的腦子根本無法跟著他的話題運轉。
他將卷宗放回桌上。「妳為了趕這份企劃案,整夜都沒有回家?」漸漸的抓住她的思考脈動,他終于知道她為什麼不適合當業務,只適合窩在辦公室里當企宣,因為她的反應不夠靈敏。
她又有了微微的扭捏,「等我想到要回去時,已經沒有捷運,也沒有公車,太晚我又不敢一個人坐出租車,所以就干脆留在這里。」
她等著挨罵,好象沒被他吼上幾句,全身都會不對勁;不到三秒,罵聲果然又在她耳邊高高的響起--
「妳難道不知道一個女孩子獨自留在這里會有什麼危險嗎?妳是太天真?還是腦袋太笨?!」
她尷尬的笑了笑,「我沒想那麼多,不過鐵卷門和側門我都有鎖好,不會有事的。」
他冷眼微瞇。「下次不準再獨自留在營業處里過夜,听清楚了嗎?」
口氣豈只不好,吼聲簡直就要沖破屋頂了,她很怕自己薄弱的耳膜會被震壞。
「經理,你不用這麼大聲,你小小聲的講,我就听得很清楚。」
「听清楚就好!下次若太晚,可以讓其它男同事送妳。」他不知道自己多余的雞婆從何而來,話就這麼順著嘴溜了出來。
「廖主任和袁大哥他們可都是妻管嚴,實在不方便送我。而且他們得早早回家陪老婆小孩︰至于立人的摩托車騎起來跟飛的一樣,我坐一次就怕死了,發誓再也不坐他的車,所以我還是自立自強。經理你就別擔心我。」她說起話來,臉上的表情豐富,與他陰森的表情相較,一個像在天堂,一個像進了地獄。
「我不是擔心妳,我只是不希望我的員工為了工作而發生不該發生的意外。」他沒再多說什麼。這個營業處里只有她會跟他聊天抬杠,每次跟她說上三兩句後,心情似乎就沒那麼煩悶。
他拿起卷宗,再次仔細讀著她的企劃案。
她戰戰兢兢等著他的宣判,不敢打擾他讀企劃案時的專注,直到他將十幾頁的內容全都看完。
「經理,你覺得怎麼樣?」
「妳確定邀得到重量級名人參加?」
「依建隆集團的聲望及水之戀的會員,我想應該不會有問題。」
「誰去送邀請函?距離新車發表會只剩半個月,有辦法在社交圈里讓名人擠破頭的想要拿到邀請函嗎?」他的問題雖然直接,卻直搗問題的核心。
「這就要麻煩英明的經理了。相信有經理出馬,一定能創造出空前絕後的景象。」
他看著她愛笑的唇角。這麼赤果果的贊美,卻顯得真誠又不矯情,確實只有她才能月兌口而出。
「妳先出去吧,我再想想。」韓定以不再多說,擰眉陷入沉思。
這到底是好還是不好?她心里懸得高高的,也只能先離開他的辦公室。
一定出辦公室,邱隻就一把將她拉進女生廁所里。
「怎麼樣?!怎麼樣?!那個沒人性的韓定以又罵妳了對不對?」
「沒有啦!」童言真不想再引發邱隻和韓定以的戰爭,只能趕緊熄火。
「沒有?!我剛剛在外面已經听到他那像雷公的大嗓門,妳別怕他,惡馬要惡人騎,他凶妳得比他更凶,別讓他把妳當成好欺負的小貓!」邱隻氣鼓鼓著臉。
「妳別把經理說成這個樣子,他也是求好心切,有時講話是直接了些,但也是希望我們能交出好成績來。妳別氣成這個樣子,氣壞了我可是會心疼的。」童言真安撫著她。
「他那種講話叫直接?我覺得根本就是辱罵!活生生的剖開別人的心,然後再灑把鹽巴上去,讓妳痛得齜牙咧嘴的。」
「他說話是毒了點,可是我相信他沒有惡意啦!」
「妳干什麼老是幫他說話?妳這個爛好人,亂沒個性的,今天可是他處處刁難妳。」邱隻就是看不慣童言真溫吞的樣子,總覺得要保護她,替她仗義執言,否則她鐵定被欺負死。
「我沒有幫他說話,我是怕妳為了我萬一和他吵起來,妳邱大小姐一個不高興就不做,那我以後不就沒了靠山。」童言真拉拉邱隻的手,撒嬌的示好。
「這個辦公室里就只有我們這兩朵花,我不幫妳,難道等著讓那個沒心沒肺的臭男人把妳拆了吃嗎?!」
看來韓定以真的惹毛了邱隻。她是人敬她三分,她就回敬五分的人;但要是別人對她不禮貌,她也絕不會忍氣吞聲型的。
「有妳在,沒人敢動我啦!」
「那份企劃案,他又有意見是不是?」邱隻知道童言真為了想新車造勢的內容,根本是沒日沒夜的在拚命。
「他沒說什麼,只說要再看看。」
「雞蛋里挑骨頭,大不了不要做嘛,干什麼看盡他那種大便的臉色!」
「小姐,用詞文雅點!」邱隻不會不好意思,童言真反而臉紅紅的。
「對那種人,我這麼說已經很客氣了。」
「妳可以說不做就不做,反正妳這麼優秀的業務人才,到處都有老板搶著要;但像我這種沒有一技之長的,又是文科出身,這年頭工作不好找。」童言真說的是實話。她的同學不是去出版社混個工作,就是靠關系在學校里謀得職位,最慘的還都閑在家里。像她這種沒有背景的平凡女人,還是認份點別太任意妄為,否則喝到西北風就知道苦了。
「放心,我會罩著妳,要走也會帶妳一起走,絕不會把妳一個人留在這里吃苦受罪!」邱隻拍胸脯給童言真保證。
童言真向來抱著隨緣的心態,很多事都順其自然,不去強求,也別太認真;生氣也是過一天,快樂也是過一天;人生苦短,何必太過斤斤計較?
她的爸媽都是在郵局工作的公務人員,吃不飽也餓不死的工作,沒有大富大貴,他們卻對生活知足滿意,常常告誡她們三姊妹要知福惜福。
也許是受了爸媽無欲無求的影響,能吃飽喝足,一家平安幸福快樂最重要,她不需要功成名就、飛黃騰達,只要日子平順就好。
只是平順下的日子,她心靈深處怎麼覺得愈來愈寂寞空虛了?
童言真的企劃案在出乎她意料下被韓定以采用了百分之八十,剩下微微修改的部份幾乎都是細小的枝節。
在時間緊迫下,總公司授權韓定以全權處理全台的宣傳事宜,中南部的營業處也同步配合韓定以的宣傳活動。
首先韓定以根據水之戀提供的會員名單,擇選出一百名會員,以地域性來分配,北中南各佔三分之一。
一大早的部門會議,韓定以將台北營業處的人員做了適當的分組。
「廖主任你和立人一組;邱小姐妳和袁大哥一組︰小童則和我一組。平常的上班時間只留一組人在營業處,其它兩組人就分頭去送邀請函,若是晚上及假日,則反之。營業處需要留下兩組人。」他的用意很明白,老人帶新人,能力強的帶能力弱的。
「我反對!」邱大小姐率先抗議。
「邱小姐,妳有何意見?」
「小童跟我一組,袁大哥和你一組!」
袁嘉原的國字臉發白成一片,心里咕噥著邱隻的不是,不能因為小童和她的交情好,就推別人入火坑啊!
明知邱隻這樣說是為她好,童言真對袁大哥還是覺得抱歉,若她真的和邱隻一組,豈不得罪了袁大哥?
「為什麼?妳的理由是?」韓定以的脾氣雖暴躁,卻是就事論事,只要下屬的意見是對公司有利,他就會尊重員工的意見,否則一律會不留余地的批判;但是很多人怕找罵挨,更不想多言的說服他,除了不怕死的邱隻,還有不把他的脾氣當一回事的童言真。
「我和小童都是女人,同進同出比較方便,況且……」邱隻的大眼斜睨著韓定以,「她的脾氣好又沒什麼心眼,我怕她白白被你欺負了。」話里含著刺,邱隻再次挑戰韓定以的權威。
在場的人都倒抽了口氣!以往邱隻跟韓定以對上也不敢這麼明目張膽,今天的她是吃了熊心豹子膽嗎?
「邱隻!」童言真猛對她搖頭,「經理不會欺負我的。」
「怕什麼?他就是看妳一副弱弱的樣子,老是找妳麻煩。」
「經理對我很好,沒有找我麻煩啦!」童言真拚命眨眼,要她少講兩句。
「我這樣安排必定有我的考量,不得有異議。」韓定以斬釘截鐵的回絕邱隻的提議,並不想和一個女人陷入口水之爭。
「邱隻,就依照經理的安排,妳和袁大哥一組,袁大哥跟著妳一定可以學到很多東西的。」廖恩誠趕緊打圓場。
「對呀,我是助理,本來就是要跟著經理跑腿的,妳和袁大哥聯手出擊,一定能創造佳績的。」
童言真甜甜的笑臉很難讓人生氣,邱隻美眸瞪著大大的,好不容易才忍下火氣。
事情就這麼定案。從今天開始,每組必須專程送出十張左右的邀請函。
韓定以沒有私心,愈大卡愈難纏的客戶都在他的名單上,他放段親自打電話聯絡客戶、訂定拜訪的時間。
「……這是建隆集團代理德國XCR600的新車,全台限量兩百台,我們想邀請您擔任我們新車發表會的首席貴賓,您的參與將會使這款XCR600更加尊貴……」
童言真泡了一杯玫瑰花茶,輕輕放在他桌子的邊角,听著他不厭其煩的對客戶簡介說明。他姿態之低,童言真看了都覺得不可思議。原來做業務的要能屈能伸,該低頭時絕不能抬頭,該彎腰時身段一定要柔。
放了茶,她又退出辦公室。之前他說過,她進他的辦公室不用敲門,直接進來便可,因為她是企宣、是業助,更是他的私人秘書,一天進出他辦公室的頻繁次數,連她自己都數不清,若老是要敲門,老是要他響應「請進」,他的思緒會在無形中一直被中斷,于是她總是無聲的來無聲的去,不用他吩咐,一向迷糊的她已經細心的記下他所需要的一切。
下午六點,她拿著一個熱騰騰的便當走進他的辦公室。她知道他不吃炸的食物,舉凡豬排雞排魚排他都不吃;今晚的便當是三寶飯,看著桌邊的花茶已經空了,她放下便當,又拿起空茶杯,用經理室里的熱水瓶直接加熱水。
一切像她沒有進來過,他埋首在辦公桌上。她看著他專注的模樣,又悄悄的退出辦公室。
她忙著籌備新車發表會當天的程序事宜,從場地布置、貴賓安排、音響燈光、餐會點心、主持人選,一直到彩球門要幾座?鮮花要多少?指示標題要多大?雜雜亂亂的大大小小事,她得全神貫注的投入。
這是她的第一個企劃案,是她第一次受重用,無論如何她都不能辜負經理對她的栽培和期望。
燈一盞盞的暗了,白天的繁華、夜晚的燦爛,拉下鐵卷門後,一切又回歸到夜半的寧靜。
韓定以無聲無息的站在她背後,看著她的十指飛快的在鍵盤上敲打著,邊桌上有未拆封的便當盒,玻璃杯里也還有一整杯淡綠色的茶水,她又忙到忘了吃飯?!忘了喝水?!
「妳該回去了!」
突然的出聲,讓她猛地被嚇了一大跳。
她回頭,不住的喘著息,右手撫在被嚇得跳動劇烈的心窩處。「經理,你怎麼走路一點聲音也沒?」
「膽子這麼小,還敢一個人留在這里睡?」
「我不知道你還在嘛!人家以為你早就回去了。」
看著她有些嬌斥的模樣,感覺時間似有些恍惚了,好象有這麼一個表情曾經存在他的記憶深處。
他收回心神不願多想。「大家都走了,妳怎麼還在?」
他的口氣依舊不好,她也回復成慣有的笑臉。
「明天就要跟著經理出去送邀請函,今晚我想把後置的作業處理好。」
「太晚了,剩下的明天再弄。」說著,他人已經從營業處旁的側門走出去。
她一看時間,這下慘了!都已經十一點半,再磨蹭下去,她連捷運都沒得搭。
她劈哩啪啦動作迅速的關計算機收拾桌面,將手機往皮包里一扔,如噴射機般的沖出營業處的側門。
大鐵門被她用後腳一踢給重重關上。
寒颼颼的冷風吹來,她全身發著抖,匆匆忙忙之下她的救命外套被她遺忘在辦公室的椅背上,更別說她的圍巾帽子,她又開始哀怨自己的迷糊,回頭想再打開鐵門,在皮包里模了半天,鑰匙呢?她那串掛著皮卡丘的鑰匙呢?
望著鐵門,她欲哭無淚,沒鑰匙,她要怎麼回家?
韓定以的車從營業處旁的停車場開出來,寒風中一個顫抖的背影杵在側門前,那抹小小的身影,硬是讓他急踩了煞車。
夜里的煞車聲總讓人驚心,她僵硬的回過頭,正想看清車子里的人時,他已經走下車。
「妳怎麼還在這里?」他注意到了,她連外套都沒穿,脖子縮得跟烏龜沒兩樣。
「我剛剛太急著出來,家里的鑰匙給忘在辦公桌上。」
他的表情是深深的無奈,睞她一眼後,走回車上,從公文包里拿出一串鑰匙,先刷卡重新解除保全,再打開厚重的鐵門。
「快進去拿,別再落東落西的,我在這等妳。」
「謝謝經理!」她飛快的沖進營業處,還沒想明白他為何要等她時,已經拿好她要的東西又飛快的沖了出來。
「妳不能先把外套穿好再出來嗎?」怎麼看她都沒有二十六歲該有的成熟和精明,散漫的生活方式,讓他怎麼看都不順眼。
在她穿外套的同時,他將鐵門關好,把保全重新做了設定。
「謝謝經理!那我走了。」
「妳住哪?」
「公館。」
「上車吧!」他先進入車內,看著她還楞在人行道邊。「童言真,我叫妳上車!」不用大喊,黑夜里他的聲音就顯得特別的清亮。
「哦!」像是習慣了他的命令,她反射性的就坐進前座。「經理,為什麼要我上車?」
「送妳回家。」放手煞車、排檔、踩油門。
她短短的十指揮了揮。「經理不用了!又不順路,我自己搭捷運回去很方便的。」
不給她反對的機會,車子在夜的寂靜中高速行駛。
「妳怎麼知道不順路?」
「你家住天母,我家住鮑館,怎麼可能順路。」
「妳連我家住哪里都一清二楚,我還有什麼事是妳所不知道的?」
她原本看著他的側臉,在自己又說漏了嘴時,趕緊掉轉回九十度,將視線定在前方的雨刷上。什麼時候下起雨了?剛剛明明沒雨的。
「我……我是听說的。」她打算蒙過去,沒想到他連結婚了還住在天母。
「想必又是高中時听來的?」深夜的魅力,輕柔的音樂,他的咄咄逼人不見,語調問有種松懈後的慵懶。
她點點頭,突然看見不遠的前方有著捷運標志的指示牌。「經理,已經很晚了,前面的捷運站讓我下車,你還是早點回去陪經理太太吧!」
一切的寧靜隨即破壞殆盡,他沒如她意,我行我素的遵照著自己的意思,繼續的在沉黑細雨中,迎風前進。
不開口的兩人,讓空氣變得很稀薄。飄搖的行道樹、昏黃的路燈、紛飛的雨絲,雨刷不停的在眼前飛舞,她想起那年--十六歲的那年,充滿著光與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