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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見門把轉動的聲音,白秋虎從遙遠的記憶中回神;余家琪從門縫中探出一張被蒸氣蒸得紅撲撲的臉。
「衣服給我。」她伸長手,身子仍掩藏在門板之後。
白秋虎快速將手中的T恤遞到她手中。「我的褲子你恐怕不能穿,要不要我現在出去買套運動服?」
她剛剛那鬧脾氣的模樣是他不曾見過的,不過他喜歡她對他使性子,那代表她對他不再隔出陌生的距離,肯對他交付心事。
余家琪微低著頭,眼神飄呀飄,無法直視他的關心。
洗過澡,神智恢復了大半,剛剛嘶吼的力氣一下子消失得無影無蹤。她的情緒漸漸平靜,對于剛剛的使潑,她很懊惱,更多的是難為情。
「不用了。你的T恤我可以當連身裙穿,你把吹風機借我好嗎?」
「吹風機在鏡櫃里。」
余家琪頷首,這才將浴室門關上。
她在心里直喊糟糕。為什麼她會莫名其妙的失控?幸好他沒有取笑她,也沒有責罵她,還這麼柔情地哄著她,無論他的外表如何改變,他對她依舊是這麼的溫柔體貼。
她用吹風機將內衣褲吹干,再穿回身上,套上他的V領T恤,寬大的衣服果真可以當連身裙。
她帶著一頭濕漉漉的長發走出浴室,立刻引來他的驚呼︰「頭發怎麼沒吹干?」
「不用了,一會就干了。」她沒去坐會引人遐思的柔軟大床,而是在一旁的椅子坐下。
白秋虎走進浴室,拿出吹風機站在她身後,吹著她的長發。
余家琪想起那一夜他的五指也是這般穿過她的發絲,為她吹干一頭濕發,最後兩具初嘗情滋味的就這麼翻滾到床上。
明明時間已經過去了那麼多年,她以為自己早已忘記這些瑣事,沒想到記憶仍清晰如昨日。
「小老虎……」
吹風機轟轟的聲音,讓他沒听見她的叫喊。
于是她側轉過身,關掉他手里的吹風機。「小老虎……」她又喊了聲。
他喜歡她喊他小老虎時帶著慵懶的尾音,除了國中同學,再也沒有人喊他這個外號,讓他感到格外親切。
他坐在床上,面對著她,眉頭深鎖著憂慮,沒有絲毫邪念。「家琪,你听我說……」
「你快說。」她快失去僅有的耐心了。
「其實我很懦弱又膽小。當我爸爸外頭有女人,要跟我媽媽離婚時,我什麼都無法做,只能消極地以絕食來抗議,以為他們會為了我,我爸就會跟外面的女人分手,我媽就不會離婚,我還是可以有完整的家。我真的太傻又太笨,要不是有你的刺激,我早就活不下去了。」
「嗯。」這段故事她是知情的,就在分別前的一夜,他將他為何會瘦成非洲難民的原因告訴了她。
「那時我媽媽因為我父親的背叛、因為我不在她身邊,所以郁悶成疾,我一直到去了高雄之後才知道她得了胃癌。我媽媽那時很沒安全感,時時刻刻黏著我,就怕我會丟下她回到我爸爸身邊。我為了安撫她,不讓她病情加重,剛到高雄的時候,我根本沒辦法跟你聯絡,我怕一听到你的聲音,就會忍不住丟下我媽,回去跟你在一起。」
她沒有插話,靜靜听著他那深厚的嗓音,帶著一股深沉的悲傷,讓她穩下了原本急躁的心。
「後來,我媽媽的情況稍微好轉,我也調適好自己的心態,我開始寫信給你。我媽媽說要幫我寄信,只是,我卻苦等不到你的回信。我也試著打電話給你,無奈你的手機都撥不通,我那時想,你可能不需要我了。」
「不是這樣的!我從沒有收到你的信,也沒接到你的電話。」她急急澄清,事情的轉折出乎她的意料之外。
「我明白,這一切都是因為我媽。那段聯絡不到你的日子,我非常的痛苦難熬,只是我沒有權利自暴自棄,我連想回台北找你都沒辦法,因為我媽變得歇斯底里,她怕我去找我爸爸,她天天都得看到我,否則她就不接受治療。」
「嗯。」她輕應了聲,安靜听他說下去。
「我媽希望我用功念書,考上理想的大學。你知道的,我不能讓她有任何遺憾,我只能努力完成她最後的心願。」想起那過世許久的母親,他眸中隱約流動著淚意。
「我明白,你母親被你父親背叛,她把所有的希望都放在你身上,她什麼都沒有,她只有你了。」她感受到了他那哀傷的心情,起身坐到他身邊,握住他的大掌,畢竟這樣的回憶很殘忍。
他回握住她的手,感受著她給予的安慰。
「誰讓我之前太混了,為了要把課業補回來,我得加倍用功。那時我把自己累到一天狂念十八個小時的書,累到一躺上床就昏睡,什麼都無法去想,日子才變得比較好過。最後我總算不負我媽媽的期待,考上國立大學。我媽這一病就病了四年,在我大二那一年,我媽走了。」
「嗯……」她明白那種生離死別,因為她也嘗過失去爸爸的痛,她無法用言語安慰他,伸手想拭去他眼角的淚,卻硬生生停住。
「我在整理我媽的遺物時,發現了一個喜餅的鐵盒,鐵盒里裝著我寫給你的信,還有你寄給我的信。」
她小嘴微張,滿是驚訝。「我懂了,是你媽媽阻止我們聯絡,就怕你會不要她。」
「嗯。你寄給我的信全被她攔截;我寄給你的信,我媽也沒有幫我寄出去。」他緊握她的手,感受到她為他的擔憂。
「那你說我手機打不通,是怎麼回事?」
「這個謎底,直到上次我們第一次見面,我看到了你的手機號碼之後,謎底才揭曉。你的號碼尾數是一,可是我手機里存的卻是七,我想應該是被我媽動手改過,我那時並沒有發現,傻傻地一直覺得手機怎麼都撥不通。」
「原來是這樣。那我猜想,你的手機早就被你媽媽列管,所以,我打電話給你,是你媽媽接听的,你媽媽客氣地對我說,要請你回電,可是我卻從沒接過你的來電。」他母親媽為了把他留在身邊,可真是用心良苦。糾結在心頭十二年的謎底終于揭曉,原來是如此的陰錯陽差,卻又無法讓她埋怨他的母親,看來是老天爺不讓他們在一起。
「嗯。反正我也不能帶手機到學校,為了讓我媽放心,干脆就把手機交給她。生病讓我媽變得膽小又害怕,她怕我跟我爸爸聯絡,後來她幫我辦了一個新號碼,停掉我原先用的號碼。」
「難怪我後來就打不通了。」
「我媽在臨終前突然想開了,不再怨恨我爸,她認為我爸會劈腿變心,絕不是我爸單方面的錯,她希望我能回到我爸身邊,繼承我爸的事業。」
「所以,你才會回台北?」
「一開始我並沒有遵照我媽的遺願,要不是我爸爸太風流,我媽也不會憂郁成疾,年紀輕輕就走了。我一直留在高雄,雖然我媽媽不在了,不過那里有我的外婆、外公,他們都對我很好。一直等我當兵回來,我爸受了傷,我才不得不回來。」
「受傷?」
「我爸是做營造建築的,為了土地利益,他挨了一槍。」他不想嚇到她,簡單帶過那些商場的黑暗面。
她內心受到驚嚇,槍傷向來代表的是黑社會。「那你爸爸……還好嗎?」
「還好。撿回一命,子彈貫穿小腿,雖然走路一跛一跛的,不過女人緣還是一樣好,我根本是被他騙回來的。」眨回眼底的淚液,他深吸口長氣,不想讓她看見他的脆弱。
「你雖然很恨他,但他畢竟是你爸爸。」
「我以為他就要死了,那時醫院發出病危通知,是我簽下手術同意書;是他在病床前逼著我繼承他的事業,否則我現在根本不會坐上總經理的位置。」
掩藏在心里的話終于都說了出來。原本他是不想解釋的,既不想追回她,就沒什麼好解釋的,只是她這一哭一鬧,他也只能舉雙手投降。
「逼你有用嗎?你會回來,代表你已經原諒他了。」
他點頭,認同她的說法。「我爸後來並沒有再娶,雖然他風流成性,不過後來的女人都沒有替他生下孩子。我爸爸跟我說過,我是他唯一的孩子,他不會讓那些女人有機會利用小孩來勒索他,他要把所有的財產全留給我。」
她猜測地問︰「難道你爸爸當時讓你去高雄,其實他是成全你媽媽,讓你媽媽可以跟你生活在一起?」
「我不知道。他當時口口聲聲說要結婚,結果卻沒有;現在老了,身邊還是有女人在伺候他。或許我該感激他,至少他沒有讓這個家庭更復雜,也是對我媽媽最後的尊重。」
「信呢?」她抽出被他握住的手,將手伸向他。「我寫給你的信呢?你還留著嗎?」
白秋虎愣住,想了一下才說︰「大概在高雄吧,我沒注意。」
「如果我不問,你是不是不會跟我解釋這一切?」
「過去都過去了,我沒想到要解釋。認真追究起來,這一切都是我的錯,是我辜負了我們的感情。」他得保持理智,他不能再跟她有任何牽扯,因為已經有人放話威脅說要用子彈貫穿他的大腦,他不能把她拉入這種不安全的生活里。
她起身,冷著一張臉,大眼直瞪著他那狹長的鳳眼。
好樣的!居然打算把跟她的過去給忘掉;如果沒有巧遇,他壓根不想再找她,如果不是她發瘋的想要一個解釋,他根本不想澄清誤會。
說到底,他就是無心了,才會無所謂,所以連信丟在哪都不知道。
想起長相柔美的馬郁琴,以他的身分地位,就是要那樣的美人才可以和他匹配;只是,懸掛多年的誤會如今都解釋清楚了,為什麼她的心卻有種空空洞洞的感覺?
就算他當時對她有情有意,可那又能怎麼樣?兩人當時年紀小,距離又那麼遙遠,還不是得高唱無言的結局。
她只是不甘心。
初戀的情傷雖然早已痊愈,但心里仍留下了傷後的痂。這幾年來,她任何男人都看不上眼,別人都說她眼楮長在頭頂上,只有她自己知道,為了這場初戀,她付出了青春的代價。
「為什麼不解釋,寧願讓我誤會你?」果真自古多情空余恨;而她正是多情的那個。她是該徹底放掉這場靶情,但她知道自己並沒有表面上的堅強,她內心其實脆弱得根本放不開!
「解釋也挽不回過去。畢竟過去這麼多年,我無法怪罪我媽媽,所以……」白秋虎面有難色。
白秋虎一語刺中她心中的痛,她現在來要求真相,又有何意義?
只會更顯出她的不堪,看來這份感情只是她自己的單相思。「我該回去了。」
白秋虎也站了起來。她那過于冷淡的表情讓他感到心慌。「可是外頭的雨很大,你的衣服都還是濕的。」
「難道你要我留下來過夜?」她唇角微勾,語帶挑釁。
「我……」
她沒有風一吹就倒的縴瘦,卻也不臃腫肥胖,而是縴縴合度;此刻穿在她身上的是他那過大的V領T恤,這讓她那小露胸線,且露出一雙白皙大腿,全身充滿性感的魅力。
她的膚色偏白,像是長年沒曬太陽,豐潤的小圓臉上有雙晶瑩大眼,在他眼里,她仍如當年的清麗,他當時連要牽她的小手都得鼓足一輩子的勇氣。
那時的他既瘦又矮,臉上長滿見證青春的痘子,她是他心里遙不可及的女孩;在她面前,他顯得自卑,完全沒有走上前的勇氣,沒想到她卻回應了他的愛意,讓他不僅受寵若驚,更是滿心感動。
而如今,他再也不是紙老虎,他讓自己變強變壯,雖然女人緣極佳,她仍是他心中唯一的女神。
就像馬郁琴,愛上的是他的地位、他的背景、他的錢財,如果卸下這些身外物,馬郁琴還會多看他一眼嗎?
他最丑最落魄的模樣她都看過,只有她是真心喜歡他;他該走上前,用力將她抱入懷里,只是他早已錯過愛她的機會,他還能擁有她嗎?
他感覺得出來,她對他仍是有感覺的,才會對他發這麼大的脾氣。他好不容易才來到她身邊,他寧願靜靜地守護她,也不要因為一時的沖動而破壞兩人間好不容易回復的友誼。
「嚇到你了?你放心,我有自知之明,我這種又扁又胖的身材,怎麼比得過馬郁琴那種魔鬼身材。」
「你干什麼這樣損自己?」他很懷疑自己的忍耐力可以達到什麼樣的境界,如果她再繼續挑釁下去,他難保不會做出什麼沖動的事來。
「我說的又沒錯。」
「家琪,我希望我們會是一輩子的朋友。」他這話是說給自己听,要說服自己只能將她當朋友。
「嗯,只是朋友。」她重復他的話,苦苦吞下滿月復心酸。
他對她仍是那麼好,為她趕走邱進富,替她準備電擊棒,還細心地吹干她一頭濕發,只可惜他只當她是朋友。
她苦笑。她都已經穿成這樣了,他卻是坐懷不亂,果真她再也不是青春的小妹妹,連都不足以吸引他。
無論他變成什麼樣子,她還是對他難以忘懷,再不走,她很怕自己會鬧出笑話,更會讓他為難。
「我去替你買套衣服吧。」他雙手悄悄在身側握成拳,忍住泛濫的情潮。
「不用。你這件衣服借我,我把我的牛仔褲套回去,反正忍耐一下就到家了。」比起心里的痛,穿回濕衣服又算什麼呢。
「我送你回去。」他在心里嘆了一大口氣。如果他對她做出什麼逾矩的事,那他跟邱進富又有什麼不同?
「嗯。」期盼發生什麼事,卻什麼事都沒發生,她只能轉身走進浴室。
她怨他怨了這麼多年,而今心里的疑問都得到解答了,以後她還能用什麼借口走向他?
幻想過幾百千次,若有機會再見到他,她一定要大罵他負心,然後他會將她用力摟抱在懷里,訴說這些年來對她的思念。
卻是……什麼都沒有。
一切都成空!
背後的原因竟是這般令人感到酸楚,他所做的一切全是為了他母親,讓她連難听的話都罵不出口。
青春夢就此結束了嗎?
濕透的牛仔褲變得又重又冷,很難穿回身上,就像這段感情,已難挽回。
她氣惱地將牛仔褲扔到一旁。
咬緊牙關不讓眼淚掉下來,可是越忍眼淚卻掉得越凶,她恨的其實不是他,而是自己。
為什麼會這麼沒用?!把他忘了會這麼難嗎?!
從嚶嚶啜泣,到最後忍不住放聲大哭,眼淚嘩嘩掉得如外頭滂沱大雨,把這些年來所累積的委屈盡情宣泄。
白秋虎听見她那嚎啕大哭,是那麼的悲傷與哀痛,嚇得趕緊敲打浴室的門。「家琪!家琪……」
沒听見她的回應,他試著扭動門把,沒想到她沒有鎖門,他一扭就開。
他踏進浴室,一把將哭成淚人兒的她用力鎖進懷里。
「怎麼了?!你到底怎麼了?!」
「……」余家琪也不知道自己怎麼了,她什麼都無法想,她討厭這樣的自己,卻只能埋進他胸前。
這將是最後一次,她這麼告訴自己,傾盡全力痛痛快快哭一場,哭過之後,一切就將結束,雨過天晴,她一定可以擁有全新的開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