辦公的官署里,充滿了耳語。
「欸欸欸,你進去干嘛?」
「給長官簽這份奏折啊!」
「拜托,下次請早,最好卯時就拿來排隊。我好心告訴你,你現在最好不要進去惹大人。」
「現在才正午,揚橫班就休息啦?」
「也沒偷懶,所有公務都處理好了。只是能不要跟他說上話,就千萬不要。他只消一個眼神給你,就能教你冷上一整天。」
「咦?到底發生什麼事了?」
「不太清楚,不過听揚橫班的副官說,他家里的人出事了。」
「家里的人?喔,就是那位和兔兔小姐嗎?揚橫班為了她,不是在王大人壽宴上打了人?」
「就是她。听說她不見了,不在那個家了。」
「結果揚橫班就變得很怪了?」
「沒錯!平常他一發怒就喜歡大吼大叫的,我還寧可他大吼大叫,出點聲音,也好過現在這樣,悶聲不吭,只用一個眼神去殺你。」
「既然揚橫班那般重視和兔兔小姐,他有沒有試著找過她呢?」
「嗯……那副官是說有,以前揚橫班都會急著回家,可現在呢,卻會刻意將穰原城繞個大半,等天黑了才回家。副官便想,揚橫班一定是極擔心兔兔小姐,想要找到她。于是他便這麼問出口,不料揚橫班只是冷冷地瞪他,嗤道︰誰要找誰了?便叫副官住嘴,不準再問。」
「嘿!真是奇了。每天都這樣找?」
「沒錯,每天。」
「這般找法,不是找自己心上重視的人,還會找誰啊?」
「不知,那副官說他嘴上都不承認。」
「那揚橫班現在在房里做啥?」
「有個下人為了給他換茶,進去看了一下,听說……好像在……等等,讓我想想怎麼形容……似乎在拼黏什麼東西。那個下人說,揚橫班拿著細小的鋼夾子,小心翼翼地在拼貼著一些紅紙碎片……嗯,我想那東西應該是剪紙。」
「剪紙?」
「嗯,就是姑娘家拿剪刀胡亂剪裁的花樣,貼在窗戶的那種。」
「窗花!」
「對。」
「我听說過,那位兔兔小姐是剪紙高手。」
「你怎知?」
「我同僚曾去揚橫班府上做客,那兔兔小姐贈與他一紙窗花,不料揚橫班事後面目凶狠地向他討回。我那同僚苦笑著說,他真不敢相信,像揚橫班那種脾氣差的老粗,竟然也會那樣細心呵護這些脆弱的剪紙,好像那剪紙壞了,會要他的命。」
「嘖嘖嘖,真是天下奇聞。可既然這麼珍惜,為什麼那窗花還會碎成那副德性啊?要是外人所為,揚橫班早把那人給殺了。」
「該不會是他自己撕壞的吧?」
「所以說兩人吵架了?」
「也有可能。揚橫班是那種愛在心里口難開的男人,也只能用這種方式來換取救贖。」
這兩名官員繼續在一旁碎語,殊不知在房里辦公的人已經出來了。
揚滿善正站在他們身後,把他們精闢的評論一子一句听進耳里。
他咳了一下,兩名官員同時倒吸一口氣——
這、這殺氣……
他們馬上住嘴,戰戰兢兢地回頭,異口同聲道︰「揚橫班好!」
揚滿善冷著臉,斜著眼看他們。「有奏折要我批嗎?」他問。
那名送奏折的官員趕緊雙手奉上。
揚滿善面無表情地看了看,伸手討筆,身旁的人都趕緊獻上。
他批了奏折,還給那名官員。「去吃午飯吧。」揚滿善說。
兩名官員呼了口氣。
出門前,揚滿善又說︰「午飯後,你們自個兒跑一趟磨勘院。」
「啊?」兩人胡涂了。
「降職令已經放在你們桌上了,自己去報備。」
「降、降職令?!」
「朝廷請你們來做事,不是聊是非。」說完,揚滿善頭也不回地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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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朝後,揚滿善的確沒有馬上回家。
即使回到家,那里也只剩下一片漆黑。不會再有溫暖的燈光守著,不會再有總能牢牢抓住他胃口的飯菜香滿溢著,也不會再有那痴痴等待的小身影,一看到他回來,就興高采烈的歡騰著……
都沒有了。
那他何必那麼早回去?
于是下朝,他先去了一趟御醫的府上。
「大夫,她還是沒來找你嗎?」揚滿善問老者。
老者郁郁地搖頭。「你會不會做得太過分了?」
揚滿善不答話,臉色陰沉。
「我也差了家僕,到街上四處找,可都沒有兔兔小姐的影子。」老者繼續說︰「萬一她有什麼意外,或是一時想不開——」
「她不會想不開!」揚滿善赫然打斷。「她不會想不開,她那種堅強的家伙,不會為了我這種男人想不開。」
老者看著他,看出了他藏在冷漠下的不安。
「算了,吉人自有天相。」老者不再說這事了。他問︰「如何?要在我這兒便飯嗎?」
「不,我要回去了。」揚滿善起身。
「回去有東西好吃?」
「不用操心。以後的日子,都得這麼過。」他語氣冷硬的說。
老者嘆氣。「好吧。」
「大夫,若真找到兔兔,只消來個口信就好,讓我知道她平安。」
「你不來看她?」
揚滿善冷著臉。「不用了。」頓了頓,又說︰「她也不會想看到我。」
向老者作個揖,揚滿善便離開了。他沒有坐上馬車,將副官與馬扶都打發了,便自己往南,走進穰原繁華的街市里。
他每一步都走得極慢,雙眼看得極仔細。
即使他對外人都在嘴硬,即使他連對自己都不坦白。可是,他已不知道該如何再掩藏這顆想念兔兔、擔心兔兔的心了。
日復一日,他發現自己焦急、落寞的模樣越來越明顯。
他後悔了嗎?後悔那樣對待兔兔嗎?
揚滿善突然怒了,對自己怒了。混賬!懊死!他憑什麼後悔?!
那樣傷害兔兔之後,他憑什麼後悔?他後悔了,難道就不用為兔兔的傷賠上自己的終生來贖罪嗎?!
氣怒之下,他不顧眾人目光,揮手捶向街上的柱子。
一捶、再捶、又捶——
最後,他低頭喘息著,拚命地要壓下怒氣。現在發怒,又有何用?
于是他默默地離開這個街區,到下一條街去晃。看著他詭異行徑的人也越來越少。
走著走著,忽然,揚滿善愣了一下。他發覺有道視線緊黏著他。
他加快腳步,閃進了人群里,可那道注視依然攫住他不放。
他換了個街區,再走過下一條街,那個視線依然不放過他。
他被跟蹤了?!
哼!好樣的!一定又是士侯派的那些家伙。恰好他心情不爽,就殺個一打來泄泄憤!
于是,揚滿善根本不顧這里是人潮眾多的小巷,一停步就馬上轉身,教那身後跟蹤他的人措手不及。
丙然,一個披著黑披風的人影停下。
揚滿善得意又火大的斜著嘴角,嘲笑地等著看這人的驚慌。
然而,卻不見那人影有任何慌忙的樣子。那人只是慢慢地伸手,將披風的帽子給拿掉。
揚滿善的心一突,看著暮光在那人臉上打下的光影,揚滿善整個人彷佛石化了般,動彈不得。
沒想到,臉上顯露出驚慌的人,竟然是自己。
只因為……只因為他從沒想過,他會這樣找到……
兔兔。
他心上最掛念的兔兔。
揚滿善不敢置信地看著她,她的臉與唇白得嚇人,更凸顯那疤痕的丑陋。她的眉眼從沒這麼冷淡過,她瞪他的樣子,從沒這麼……仇恨冰冷過。
他突然害怕了起來,害怕兔兔這樣看他。可那是他應得的。
于是,她不動,他也不動,讓她用這樣恐怖的眼神凌遲他。
這一切都是他應得的,他該放松身體,收起那些驚懼,讓她的憎恨徹徹底底的攻擊他、撕扯他。
然而,他的坦然,反而讓兔兔不自在了起來。
她會出現在這里,不是要來看他從容不迫的,她是來看他後悔、看他畏懼的!
她皺了眉,牙一咬,手上急著從腰帶里拔出一只長柄的東西。
她慌張地拔開套子,將那東西朝著前面,快步向揚滿善走過去——
她記得懷沙說過的話,要下手就要快,不可以有任何猶豫,一猶豫,絕對會被揚滿善給扭斷脖子,即使,即使她曾是最了解他的兔兔——
那東西被披風給遮掩著,一旁的路人也察覺不出有任何不對勁。但揚滿善看清楚了,兔兔手上拿的,是一把刀子。
那尖銳的刀鋒,正要朝自己的肚月復刺來。
那一刻,他懂了。
這就是兔兔會讓他在這兒見到她的原因。
她要殺他。她恨他,恨到要殺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