磨勘院規定,樂豐侯必須在谷雨月時,到達窮州西北的某一縣城令丘,向當地官府簽到。因此時序還不到清明月,杭悅離他們就已準備上路。
一早,一輛裝了蓬子的馬車就等在外頭,杭悅離與大寶、二寶他們則一一將行李細軟搬上車去。
稻禾當然又被安置在一個角落,看著他們搬東搬西。杭悅離不準她太過勞動。
但是她看到連小九寶都能拿鐵水壺、木水桶上車,讓她真不是滋味。
「真是的,我又不是殘障的人。」她碎念著站起身,去拉擺在大門口的一只衣箱。
不料卻被大寶、二寶瞧見。
大寶哇地一聲,趕緊扯開喉嚨打小報告。「悅離,稻禾不听你的話,她在搬衣箱!」
哇塞,原來大寶他們都是杭悅離的眼線?
「什麼?」院門處傳來了一聲驚叫,緊接著就看到杭悅離慌慌忙忙的跑了過來。「稻禾,我不是說過嗎?你不可以搬東西——」
「拜托,我是大人了,搬家這種大事,我怎麼可以閑在一旁?」稻禾不爽。「連九寶都幫得上忙。」
她看了看杭悅離,瞧他忙得汗流浹背,明明是一個官,卻穿得像在河道旁拉縴船只逆流而上的縴夫,實在是很狼狽。她想幫忙減輕他的負擔。
杭悅離卻不听她的抱怨,一把扛過她手里的衣箱,另一手牽著她。他說︰「不行,把你放在我的視線外,我實在不放心。」
他將稻禾牽到車旁,先將衣箱放了上去,接著又抱起稻禾,輕而易舉地將她送上車。
稻禾叫。「哇啊啊,我又不是嬰兒!」
「你坐好,在車上幫我接東西,這樣可以了嗎?」杭悅離只好找事情給她做。
「好啦好啦,在你眼皮子底下做事,這樣你總放心了吧?」
「當然。」杭悅離笑了笑。
之後他便又去忙了。稻禾則留在車上,挪著衣箱包裹,希望把車廂整理得寬敞些,大家坐起來也比較舒服。
「稻禾,這邊還有一箱。」四寶叫她。
「喔,好。」稻禾傾身過去拉箱子。
此時,她才看到,他們家附近的鄰居都已出來看熱鬧,她听到有三姑六婆在碎嘴。
「啊啊?杭悅離一家怎麼了?」
「听說被貶到窮州啊!」
「咦?七品小闢已經夠慘了,還被貶到窮州?」
「他做錯什麼事?」
「誰知道?有人就是官運差。」
「帶著這一家弱小?嘖嘖,這路途可有得磨了。可憐啊,杭悅離。」
稻禾緊抿著嘴。這些婆婆媽媽,覺得這樣對別人的遭遇指指點點,很有趣嗎?
還有幾個好事者,干脆叫住正在忙的杭悅離。杭悅離手上正扛著大木箱,此時要走也不是,要放也不是,只好扛在手上,好脾氣地回答那婦女的話。
「杭悅離,你們要搬去哪兒?」那婦人說話時,眼楮總是斜斜地看杭悅離。稻禾就听二寶說過,她老在背後說杭悅離沒出息。
「窮州的令丘。」杭悅離不理會她那帶著點鄙夷與輕視的眼神,依然老好人似的回答。
「天啊,路途一定很辛苦。」說完,婦人還用鼻子哼了一聲。
「呵呵,我們會小心。」杭悅離道謝似的點了點頭。
「你要帶這一家子去啊?」她說得不以為然。
「是的,沒錯。」
「老天,這可不是受罪嗎?」她的聲音突然拔高,好像在嘲笑似的,沒有半點同情的溫暖。
稻禾一听,臉色都變了。
四寶也听到,他悄聲問稻禾。「受罪?受什麼罪啊?」
稻禾不理四寶,繼續看著杭悅離笑笑地說︰「他們是我的家人,家人到哪兒都是要在一塊的,沒什麼受不受罪的。」
「窮州是個不毛之地啊!單身漢子去就行了,你不怕這些孩子拖累你?」婦人說著,眼楮瞟了稻禾一下,似乎還想加一句︰還有一個病人。
這時候,大寶、二寶他們也都搬了東西到車邊,婦人說的話,他們都听見了。
「拖累」這兩個字,讓懂事的孩子都沉了臉色。
听到那些風涼話,看到大家心懷不安的樣子,稻禾忍無可忍。
「大家!」她用力拍拍衣箱,大聲地喊︰「在路上,大家要靈活點、能干點,把你們平常的聰明懂事發揮得更徹底!」
稻禾說得很大聲,引來了杭悅離與那婦人的注意,往她看去。
「我們是杭悅離的家人,不是拖油瓶,知道嗎?」她再說︰「路上很辛苦,到了窮州也很辛苦,可是我們大家都在一起,我們還有杭悅離,根本就不用擔心!」
大寶第一個意識到稻禾的用心。「是啊,我們平時就很懂事了,從沒讓杭悅離擔心什麼。」
二寶也恍然。「到了窮州,我們會更懂事。」
三寶附和。「我們會做很多事喔!」
四寶、五寶他們也喊著。「是啊是啊!」
這時,其余的三姑六婆也分了耳朵,听稻禾他們在喊念什麼。
稻禾深吸口氣,又說︰「而且,大家知道嗎?杭悅離為什麼會被眨到窮州?」
大家搖頭。
稻禾將杭悅離告訴她的實情說了出來,雖然杭悅離應該不希望她把這事大聲嚷嚷,可是她一定得說,這是她唯一可以幫他做的事。
「他會被貶到窮州,是因為他想要幫助漕河旁舊坊區的居民,他們吃喝都有問題,最後卻連遮風避雨的房子也要被那些奸商拆去,杭悅離看不過去,出面阻止,才被貶到窮州。你們覺得,這很丟臉嗎?這樣也要被人家說嘴嗎?」
「才不丟臉呢!」大家附和。
稻禾氣勢洶洶地往那些婆婆媽媽們看去,看得婆婆媽媽們面紅耳赤,她們自然知道稻禾是故意說給她們听的,便一個一個低著頭走開了。
她哼了聲,再看向纏著杭悅離說話的那婦人。
她故意對杭悅離說︰「喂!杭悅離,不要一直跟人家說話嘍!你看大家,在你說話的時候把東西都搬上車了,我們不會是你的負擔,你也小心點,不要變成我們的負擔喔!」
杭悅離一愣,隨即哈哈大笑。他說︰「對,我得小心點,不可以變成大家的拖油瓶呢!」
說完,他朝那被稻禾說得很尷尬的婦人欠身。「抱歉,我們還得忙呢!希望以後還能做鄰居。再會。」
少了那些婆婆媽媽的碎嘴與鄙夷的眼光,他們做起事來更迅速。
到了午時,杭悅離便駕著馬車,稻禾與大寶他們坐在車廂里,一行人往窮州出發。
多虧稻禾那些話,大家的氣勢都很旺盛,連杭悅離也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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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這個小頑皮,竟然就這樣說出來。」稻禾坐在杭悅離的身旁,看他駕車。
杭悅離突然伸過手,寵溺地模了模她的頭,笑說。
「我是忍無可忍啊!」稻禾不平地道︰「她們怎麼可以什麼都不懂,就這樣說嘴?」
「她們要怎麼說,是她們自己的修為。我們能影響的有限,不可能管住每個人的嘴,听听就算了。有時候太在意,反而氣壞自己的身體。」
听到杭悅離又是這般雲淡風輕,稻禾有點生氣。「好啦,我做錯了,行嗎?我管不住自己的脾氣,看到人家這樣說你就生氣,我脾氣太壞了!」
「稻禾……」
「還有,你對每個人都那麼好嗎?」這點最讓她忌諱。「連那看不起你的婆婆媽媽們,你都願意端一張笑臉給她們看……」
稻禾覺得自己這麼說有些小心眼,可是這口氣就一直梗在心頭,很難受。
她其實早就知道,杭悅離的好、他的笑,是對大家的,不是只對她而已。她老叫自己別誤會這樣單純、沒有任何男女情愛的心意,然而一旦發現陌生人也能看到他的笑、也能感受他的好,她就很不是滋味,心里總會泛起妒意的酸澀。
她只是不想承認,她想霸佔杭悅離……她不想承認。
杭悅離感覺到她的不快。他笑問︰「你生氣啦?」
「才沒有。」她撇過頭去,假裝看風景。
「看來。你還不夠了解我喔。」杭悅離說。
「我怎麼會不了解你?」稻禾悶悶地說︰「你對每個人都好,你對每個人都會笑,這就是杭悅離。」
「我就說你不了解我。
「什麼?」稻禾回過頭。
「我對那些人的笑,對那些人的好,跟對你的笑,對你的好……」他深深地看著她,說︰「並不一樣。」
稻禾的心一顫。
「人與人相處,還是需要些虛情假意的交際,否則到哪兒都會樹立敵人,最後累的可是自己。」他說︰「但是對你、對大寶他們,如果不是真心以對,你們怎麼可能那麼在乎我呢?」
「在……在乎?」稻禾的臉莫名的紅了。「哼,誰在乎你啊?」
車廂後頭傳來了應和聲。「我們啊!我們很在乎悅離啊!」是大寶他們。
杭悅離哈哈笑,大聲地向他們答謝。
他再看向稻禾。「你不在乎我嗎?」
稻禾又別開頭,不說話。
「不在乎的話,別人那樣說我,你又為何要生氣呢?」
「我就听不慣那些人誤會你,這跟在不在乎沒有關系。」稻禾還是嘴硬。
杭悅離笑得心知肚明,不打算跟她爭。「稻禾,你剛剛說錯了一句話喔!」他說。
「什麼?」稻禾微驚。「我說錯什麼話?」
「你說你做錯了,你不該脾氣壞,當著那些人的面實話實說。」杭悅離說︰「當然,我知道,那是氣話。」
「才不是氣話。」稻禾嘟嘴。「你剛剛不是說了,做人不要太計較嗎?」
「但是,我很高興你為我說話。」
稻禾一愣。
「那些話雖然口氣不好……」他望著她,笑道︰「但听在心里卻很溫暖。」
看著杭悅離的笑,稻禾心里麻麻的。
她好像……有點明白,剛剛杭悅離說的話。
他對她的笑,跟他對其他人的笑……真的有些……不一樣呢!
「我喜歡你每次幫我說話,那義憤填膺的模樣。」
听到他說喜歡,稻禾傻到不知道該怎麼回話。
「我很高興我們搬到窮州了。」他說︰「就我們大家,不會有其它討厭的外人來打擾我們。」
「是……是啊……」稻禾吞吐地應了一聲。
「路途的確很艱辛。」杭悅離遙望著遠方,那片土黃色的連綿迭嶺,便是京畿西北與窮州之間的界山。光是遙望,就知道這片山脈不易通過。但杭悅離仍是一派樂天地對稻禾說︰「但你們放心,有我在,我不會讓你們餓到、冷到的。」
稻禾本想問,他哪來的自信這麼說?她知道,他們這輛車上帶的水與糧,只夠撐個三五天。
不過,杭悅離的笑就是有一種魔力,讓人安心,讓人想全心全意相信他。
最後,稻禾哼哼地說︰「是啊是啊,光看你的笑,我們就飽了。」
這話逗得杭悅離又哈哈地笑了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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杭悅離那番樂天的話,不是只為安撫人心的謊話,而是言出必行的實話。
穿過那片京畿與窮州交界的界山,一路上,只有快要枯死的灌木叢和黃禿禿的沙石,沒有翠綠的樹林。他們連條溪的影子都沒有瞧見,更別說是那些可以獵食充饑的野物。
稻禾終于明白,為什麼大家這麼怕去窮州。不只是因為那個地方的確應了一個「窮」字,更因為這條必經之路是如此的鷲荒。人可能還沒到窮州,就已經餓死、渴死在這條路上了。
他們車上的糧水,只夠撐到第五天。第五天以後,他們車上已經完全沒有吃的東西了。
稻禾在車廂里給大家倒完最後一袋的水。「珍惜點喝,喝完了就沒有水嘍!」
她還留了一杯,爬出車廂,來到杭悅離身旁,她將水遞給他。
「你喝一些吧!」
「你喝了嗎?」杭悅離問。
稻禾不回答,直說︰「你喝吧!」
杭悅離看她。「你一定沒喝。」他伸手模模她干裂的唇。「瞧,唇那麼干,你都沒喝水?」
稻禾皺眉。「你才是呢!一直待在外頭,日頭那麼強,風沙那麼干,你才是最該喝水的人。快喝啦!」
杭悅離拗不過她,只好接過土杯,喝了水。
「吃的、喝的,什麼都沒了?」他問。
稻禾憂愁地點點頭。
「我知道了。」杭悅離伸手。輕輕地揉揉她皺起的眉頭。「女孩子家不要老是皺眉,老得快喔!」
「什麼啦?」現在她在煩惱吃喝的問題,他卻扯到這個?
「你別擔心。」這種時候,杭悅離的笑還是不吝嗇地展現。「我會想辦法。」
「是嗎?」稻禾疑惑。「來到這種地方,任你想破頭皮都找不到吃的。」
「怎麼?後悔跟來啦?」杭悅離調侃她。
「才沒有呢!」稻禾急著否認。
「你想吃什麼?」杭悅離呵呵笑。
「耶?」
「順便問問大寶他們想吃什麼?」
「還可以選擇啊?」只要有米干和水,他們就偷笑了。
「當然。」杭悅離說得信心十足。
稻禾只好回到車廂去問。緊接著,大寶他們的回答聲就像報數一樣地響起。
「女乃汁魚!」
「鹽局雞!」
「我想喝豆腐羹。」
「梅菜燜肉!」
「蒸蛋蒸蛋!」
「我想喝悅離腌的梅子茶。」
稻禾大叫︰「老天!你們還真是老實不客氣。」
他們說得理直氣壯。「悅離是問我們想吃什麼啊!」
「哈哈,是啊,我是這麼問的。」杭悅離大笑。
稻禾爬出來,坐到他身旁。「你還笑?不好笑。你看這種地方,有水就是天賜的了。」
「你想吃什麼?」杭悅離依然笑得開朗地看她。
「為什麼你到了這種時候,還可以笑得這麼天真啊?」
杭悅離再問。「你想吃什麼?快說啊。」
「喂!」稻禾覺得他堅持得莫名其妙。
「稻、禾——」忽然,杭悅離拉長聲音叫她的名字。
稻禾微驚。「干、干嘛?」
「我問得很認真。」杭悅離說︰「你想吃什麼?」
「哼。」稻禾賭氣地回答。「好啦,就桂花糕吧!」看他上哪兒找桂花糕去。
「沒問題。」杭悅離答得爽快。他看看天色與四周地形,說︰「今晚我們就在那邊的山坳處休息吧!」
稻禾看了看,應道︰「好。」
「待會兒我把車停好,你照顧大家一下,我很快回來。」
「你去哪兒?」
杭悅離又是燦爛一笑。「找你們開的菜單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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稻禾一直以為杭悅離在安撫他們,可看他說得信誓旦旦的模樣,又不覺得他是在開他們玩笑。
她和大寶他們圍坐在火堆前,一起等候著杭悅離歸來。
幾個年紀小、還不太懂事的孩子們都一臉期待地等著。而大寶、二寶曉事,也和稻禾有一樣的憂慮。
「稻禾,你覺得悅離沒問題嗎?」大寶問。
「還好我只開了蒸蛋,要吃蒸蛋不難吧?」二寶說。
「他連找只雞都有問題。」稻禾說︰「我也不知道,但看他笑得老神在在,我想我們也不必替他操心。你們應該知道,他是個很值得信任的人。」雖然她自己不太相信啦……
「只是……」她對著那些年紀較小的孩子說︰「到時候若只有米干吃,不可以鬧脾氣喔!」
「耶?」果然,那些孩子們苦叫。
稻禾擺起架子訓斥他們。「喂,誰保證說不會成為杭悅離的負擔的?你們知道杭悅離有多累嗎?他一整天都在駕車,在外頭風吹日曬的,你們在干嘛?在玩、在睡覺。現在他還要幫我們張羅晚餐,我們不該體諒他嗎?」
孩子們被說得啞口無言。
稻禾又提醒了一次。「懂我的意思嗎?不準鬧……」
可話說到一半,外頭忽然起了大風,飛沙走石,一片霧茫茫。
大家慘叫,趕緊跑到稻禾身邊躲著。稻禾自己也很害怕,可杭悅離不在,他們也只能靠她了。
她緊緊抱著大家,說︰「唉、唉呀,听說啊,窮、窮州最多這種風了,以後遇多了,大家就會習慣了……」
說是這麼說,其實她怕得要命。萬一一會兒從這堆風沙中沖出一頭野獸,他們這群弱小孩怎麼辦?
杭悅離,快回來啦!稻禾在心中叨念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