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親?」
鮑孫瑀面無血色,重復著公孫凜剛剛告訴她的話。
「……嗯。」公孫凜期期艾艾地點頭。
瞧她深受打擊的表情,讓他暗自顫抖了一下,覺得自己好像真的做了什麼大錯特錯、對不起她的事似的。
他感到微微猶豫,他的決定是否錯了?
「這個……」他莫名緊張地深吸一口氣。「皇上說司國的三皇子個性溫和,人品上乘,而且他也擅解音律詩詞,跟你的喜好很相符,你們一定會處得來的,說不定還會夫唱婦隨,其樂融融……」
他努力地幫她未來夫婿說好話,見她依然白著一張嬌顏,眼眶甚至漸漸泛紅,惹得他也跟著胸口發悶,只好搔搔臉頰,轉開頭嘆了口氣。
唉,他開始有種後悔的感覺了。
原先,他認為嫁掉瑀兒是再正確不過的事,但現在,他才發覺忽略了瑀兒的感受。
但她這樣難過,他心里也很不好受。
「這些年,你替我擋掉了不少提親者,寧可得罪人,也沒點過一次頭……我還以為……以為你一輩子都不會舍得讓我出嫁。」她低下頭說道。
她的頭垂得很低、很低,連聲音也是低得幾乎要听不見。
鮑孫凜聞言,轉過頭來直直瞅著她,見她的頭垂得很低,看不到她的表情,他禁不住微微慌張了起來。
她……她在哭嗎?怎麼嗓子听起來好像有點哽咽?
他強作輕松地呵呵笑幾聲。「我怎麼可能不讓你出嫁嗎?先前幫你推掉了無數的提親,只是覺得你還太小。現在你長大了,所謂‘女大不中留’,是到了該出嫁的年紀了。」
「本來我還在煩惱要幫你挑什麼樣的對象,剛好今天皇上跟我提了一下司國的三皇子,我覺得與你十分匹配。我還听說,司國皇帝十分喜愛三皇子,將來說不定有機會坐上皇位,這樣的話,搞不好你就可以當上司國皇後呢!不過這也想太遠了,就算三皇子最後沒登上皇位,你仍然會是一位身分尊貴的王妃。」
「我不想當什麼王妃,只想和你一輩子在一起,甚至終身不嫁都願意。」
她抬起頭,眸里含著絕望哀求的淚水。
「說什麼傻話?我收養你時,心里早有了盡早有一天要送你出閣的預備,連嫁妝都打點好些年了,就是盼著你能風風光光地從逍遙王府嫁出去。」
她沒有回話,開始無聲掉淚,一顆、一顆,又一顆地從頰邊滑落。
他的一字一句,听得她心酸不已。
原來,他一直預備著要親手將她嫁給別的男人?
他真的從來沒有明白過她的心意,否則怎麼會當著她的面,輕松地說出這麼讓她心碎的話來?
「你……你別哭呀!你是不是覺得司國太遠了,舍不得這里,怕嫁過去後會想家?那我請皇上跟司國交涉一下,請皇上賜你一座別墅或府邸什麼的,要求司國皇子每年固定要帶你回來省親,至少要住上一個月再離開,這樣就能解你的相思之苦,年年都能見著我——瑀、瑀兒?」
他的話猛地中斷,張口結舌地望著忽然沖過來緊緊抱住他的公孫瑀。
「不要送我去和親!」公孫瑀將小臉埋進從她六歲有記憶開始,便十分熟悉的溫暖胸口,絕望地哀求著。
她小時候只要心里委屈時,都會到處尋找他,一頭埋進他懷里哭泣撒嬌,讓他拍哄她,並且告訴她說一切有他,什麼都不用擔心。
他靜立了好一會兒後,抬起手,沒有如往常一樣地抱住她,反而將她輕柔地推離他身上。
她的臉上掛著淚,愣愣地看著他。
「瑀兒,你長大了,不能再這樣抱著我了。」
他極度不自在地說道,並有意無意地退離她更遠一些,似乎是怕她再一次撲向他。
「我真的不想嫁給別人,求求你,請皇上收回詔命,不要派我去和親!司國……真的太遠了……」
她滿眼哀求的淚水,幾乎語不成聲。
「讓你去和親,的確是委屈你了,但我相信我及皇上的眼光,你嫁過去,絕對不會吃苦的。」
「我不想離開你!」
「我說過了,女大不中留,你再不嫁人,當心變老姑娘,就算再美、再有才華都——」
「我無所謂!」
「……瑀兒,別這樣想不開。」
他揉揉額頭,覺得跟她有些無法溝通,正在想著要怎麼說服她時,沒想到她接下來的話,卻將他炸得神魂魄散——
「因為我的心中只有你,也只能有你!除了你,任何男人我都不嫁!」
她感到胸口處像是破了一道柵欄,這些年來積藏著不敢溢出、絲毫不敢讓他察覺的深重情意,正源源不絕地、無法遏止地從她口中毫不保留地對他一傾而盡。
鮑孫凜一時之間被她突如其來的坦白嚇到,氣息一窒,隨即臉色一變,異常嚴厲地對她怒目而視。
「放肆!瑀兒,收回你這句話!」他咬牙怒道。
她搖頭,又搖頭。
「我不收,這全是我的真心話,我想說這些話已經很久了。」她蒼白著嬌顏說道。
「你……實在太逾矩、太荒唐了!你忘了,我是你義父!」
此刻,他好想要伸手用力晃醒她那顆不知道被什麼詭異想法塞住的小腦袋,希望她清醒一些,別再做出他無法容忍的事。
「我沒忘,我無時無刻都忘不了!我們並沒有血緣,為何不能對你傾心用情?這些年來,我偷偷愛慕你卻不敢說,只因為你是我的‘義父’!這身分讓我痛苦不已,我常想著,為什麼你要是我的‘義父’?」她不甘心地問道。
絕望逼得她義無反顧地拋棄她所有的尊嚴與矜持,只盼望……只盼望他能理解一絲絲她對他的心意。
在她幼年所能記得的最初記憶,是他將她從郊野刺人的草叢中抱進懷里,一路呵護她成長。
在她的生命中,他是她的天、她的神、她的所有,也是她的唯一依歸。
除了他,她可以什麼都拋棄。
「胡鬧!你怎麼說得出如此違悖倫常的話來?」
他緊緊握住雙拳,忍住想要摔砸物品的暴怒沖動。
「這是我的肺腑之言!」
她悄悄地握緊雙手,挺身面對他的狂怒。
「……你知道我的出身,縱使我的生身父母有多麼的尊貴,但是做出逾越倫常的事來,依舊讓人不齒、讓人唾棄,連帶的要我無緣無故地背負這個令人痛恨的恥辱印記!難道你也想要讓人唾棄鄙視?」
他痛苦地攤出心里最不願意揭起的丑陋瘡疤,就是不願見她執迷不悟,犯下與他生身父母同樣令人深惡痛絕的過錯。
「我不在乎!」
「這是!收回你無恥至極的想法!我絕不允許你在我身上放進任何不屬于父女親情之外的情感!」
她瞬間白了臉,僵在原地。
……?
她的心意,被如此不堪地扔了回來,只得了「」二字……
「在你心里,所謂的倫常,真的高過于一切?難道沒有任何事、任何人,會讓你不顧一切地想要擁有?」
「你不要再胡思亂想了!早知今日你心中藏有這麼齷齪的心思,當年我便不會將你從荒野抱回,收為‘義女’!」
「我有時也希望,當時如果就死在荒野有多好,那麼我就不必天天表面認你為父,心里卻痛苦掙扎,戀慕不已——」
「住口!你不要再說了!我會請求皇上,趕快頒下詔令,速速讓你與司國三皇子和親,讓你早日離開我的逍遙王府,別再讓我看見你!」
他恨恨地甩袖轉身,仿佛對她有多鄙棄,不願再看一眼似的。
「砰」的一聲,他用力推開門板,甩上,踏著重步,頭也不回地離開。
她方才與他對抗的勇氣,隨著他的離去,也迅速地全數從她身上抽空,整個人只能緩緩地癱坐在地上,淚流滿面。
她覺得整顆心全都被他徹徹底底地踩在腳底,狠心輾碎,疼痛到極致後,已經沒有知覺,只剩一片麻木了。
「早知如此絆人心,不如當初不相識……我終于懂了這句話。義父……公孫凜……我多麼盼望……你我從未相識過……」
她揪著心口,喃喃說道。
方才的轟然撞門聲,嚇得門外院中忙碌的僕婢衛士們全都驚傻了,卻沒人敢吭一聲。
眾人完全沒看過他們的王爺和小姐之間,起過這麼嚴重的沖突,也不明白究竟發生了什麼事。
但,他們身為下人,一句話也不敢問,只能低頭繼續做事,假裝什麼也沒看到,就連王爺已經離府了,也沒人敢進屋去探慰似乎正極度傷心的瑀兒小姐。
一陣陣春日清風從門外吹入,卻吹不干公孫瑀頰上滴流不斷的悲涼淚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