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別緊張。」
她扯著笑,低著頭,她的小手被他的大手緊緊握著,好溫暖,但還是無法驅散她心里不斷涌上的寒意。
他以為她六神無主是因為緊張,今天為了新電影一個小角色,要試鏡,但這並不是真正的原因。
她另一手覆在他手背上,將他的大手圈在自己雙手之中,學長說他從小就有家里幫忙,寒暑假的工作就是種茶,學長家有好大一片茶園。
他說他的手很粗,也不好看,但她就喜歡這種粗糙溫暖的感覺,或者說……只要是他的,她都喜歡。
「我沒有緊張。」
他揉揉她的頭發,她憂悒的情緒讓他擔憂,只能為她打氣。「你很棒,一定會錄取的。」
她搖頭,突然很厭惡自己的工作,如果她只是一般、普通點的女孩,那會不會有不同的結果?
「學長,你覺得我漂亮嗎?」
他愣著,一時之間不知要怎麼回答。
「當然,你很、很……漂亮!」
學長俊朗黝黑的臉孔整個脹紅,慌張失措,沒把握怎樣的答案會讓她最開心。
他不想顯得浮夸,一直都是這樣的,他很體貼,對她很好,希望她每天開開心心……
「如果我沒有這麼漂亮呢?」
他反手將她的手緊緊包在自己的手掌中,認真地凝視著她。「別給自己太大的壓力,之後還有許多機會,況且你一定會得到這個角色的,不是因為你的容貌,而是因為你真的很棒。」
她笑了,眼眶里卻泛著淚。她想,如果今天她和他立場對換,學長會怎麼選擇?
因為喜歡一個女生,卻必須和養育、呵護他的家人沖突對立?
因為喜歡一個女生,需要放棄原本自己應該繼承的一切,至此他將一無所有,同時辜負家人對他的期許?
因為喜歡一個女生,他現在可以不顧一切只要她。只是……十年後、二十年浚,當愛情疲憊了,那時的他會不會後悔今日的選擇?
「怎麼了?」他皺眉,心急她眼中的悲傷。
如果是學長面臨她現在的掙扎,他會怎麼選擇?
向來,他們都希望彼此都好……
她無助地偎進他的懷里。
閉上眼,忍住淚,輕輕地嘆息。
「好久不見,學長。」
褚頌元看著眼前的黎俐,他原本是要讓小麼去處理采訪的事,無須和她見面。只是當他看著電視台的采訪車由山下蜿蜒而上時,他還是控制不了自己的腳步,由茶園的另一端趕回主屋。
他說過歲月是厚待她的,她更加美麗,綻開如怒放的花朵,自信依舊,年少時眼中的天真稚氣也蛻變得成熟穩重,在人群之中她還是最耀眼的一顆明星。只是……神色卻是極其小心翼翼和遲疑?
不安嗎?
呼,都是過去的事了,年少的純情愛戀,就算痛過、怨過,歲月也會將它輾平,剩下的也只有感慨過去舊情的那種淡然惆悵。
他眸光幽暗,嘴角漾出了笑意,長臂往前一伸揉揉她的頭發,就像過去一樣,但並非出于寵溺,僅是學長疼惜、友善的問好。
「看到學長嚇壞了?」
她的心狠狠一揪,過去所有美好的回憶透過他溫熱的大手,就這樣硬生生給喚了回來。這些年她為了「遺忘他」所做的努力,正式宣告全部泡湯,突然間她好想投進他的懷里,抱抱他,哪怕只是一下下都好……
當然這是不可能的。
黎俐深呼吸,漾開笑,笑容對她而言很簡單,前一秒她可以很生氣的和攝影師爭論角度問題,下一秒在鏡頭前,她還是可以笑得很漂亮。「學長精神很好,這麼多年不見,學長一定過得很好。」
方才他善意的回應,讓這十年後的重逢有了平和的開始。
說她小心翼翼,他自己何嘗不是呢?深怕哪一句話、哪個表情處理得不好,讓她有受傷的感覺,這些他都不願見到。
對褚頌元而言,這些年來,無論是什麼情感在心中沸騰,對當年的怨懟也好,心灰意冷也罷,或是對舊情的感慨……再次巧遇,他還是保持著過去對她的態度——她開心就好,這比一切都重要。
「很好,就是忙,茶園事情不少。」
黎俐指指學長後面那一大片茶園。「這一大片的確會讓學長很忙碌。」
這時候黎俐完全就是演技派的,她一直覺得自己演技普普,今天意外發現自己有拿金馬獎的實力,傷感可以和笑容成反比。
「黎小姐也很精彩,MV、廣告很多。」褚頌元勾著笑,應對自然。
從前那個木訥安靜的大男孩,早讓現實生活的責任和壓力,歷練得自信沉穩,也很灑月兌。
黎、小姐?呼……
「呵,原來學長也會去看那些靡靡之音?」
「有一個優秀的學妹在演藝圈,多少會注意一下。」
「謝謝學長夸獎。」
「是真的很棒,學長是老實人,不打誑語。」
扁這句俏皮話,學長以前是不會說的,他會臉紅……
「那還是要謝謝學長有看到我的努力,這行飯不是只有臉蛋漂亮、身材好就能搞定。」
「十年前我預言過你一定沒問題。」
十年前……他可以好自然、輕易的提到過去的事,雲淡風輕得仿佛在談論白雲藍天一樣。
是不是男生遺忘的功力比女生強?她發現自己不但做不到,鼻子還好酸。「是啊,學長好眼光。」
心情強烈的沖突感快把她最後的控制力給消耗殆盡,梗在胸口的氣讓她想放聲尖叫,她拉了一旁的阿曼哥轉移話題。「聊了這麼久,都忘了和學長介紹,阿曼哥,這位是我學長,褚先生,是褚並非‘楚’喔!」
黎俐對阿曼哥先前提供的錯誤資訊,還是有些抱怨。
「我們要采訪的茶園正好是我大學學長家的茶園;學長,這位是阿曼哥,這次企劃案的制作人。」
她勾著阿曼哥的手臂,充當浮木借用一下,她太沉浸在自己的心痛里,沒注意到學長黑眸一閃而過的厲光。但阿曼注意到了,加上黎俐把他當救生圈抓著的狼狽模樣……
咦?黎俐和這位學長……
阿曼哥伸出友誼之手。「理事長,久仰大名,在來這里之前,前兩天我特地先去拜訪過鄉長,鄉長對您贊不絕口,年青有為、眼光高遠,未來絕對無可限量。他還要我帶句話,鼓勵您參選下一屆的台北市市長,他鐵定力挺您到底!」
阿曼最厲害的就是一口奉承的口才。
褚頌元禮貌地和他握手。「制作人客氣了,我只是盡本分而已。」
人家理事長雖然保持笑容、親切招呼,但視線的焦點可沒停在他身上,而是在黎俐身上哦!
阿曼是個創作者,創作者的血液都帶著好奇因子,也叫八卦因子,如何探得八卦,他們自然都有一套「招數」。
「不過也真巧呢,沒想到理事長居然是我們黎俐的學長,哈!就不知黎俐在校表現怎樣呢?是不是和現在一樣,追求者可以由忠孝東路頭排到忠孝東路尾,再拐個彎繼續排呢!」
太夸張了吧?!黎俐瞪大眼,阿曼哥是怎樣啦?!
她用力往阿曼哥手臂上掐了一下,這下換成阿曼瞪大眼、表情猙獰了,但迫于黎俐母老虎般的憤怒目光,只好惦惦不作聲。
眼光能殺人沒听過嗎?!
阿曼也只能忍住尖叫,立刻解釋。「啊,沒有啦,沒有啦,只是好奇,只是好奇……」好痛啊,黎俐徒手掐人肉完全不留情面!
兩人的互動,在褚頌元眼中完全符合「打情罵俏」的標準。
他眯起眼,要自己看淡,分手後,男婚女嫁原本就各不相干。
「黎小姐在學校很受歡迎,追求者眾多。」他回覆制作人的好奇。
「那男朋友呢?黎俐有交男朋友嗎?」阿曼不怕被掐,忍不住又多問一句。
褚頌元遲疑了三秒,然後說︰「這我不清楚。」過去無須再提,這是他的想法。
這回黎俐忘了掐人了,錯愕地看著她的「前男友」。
他這是什麼答案?
怎麼回事?思緒太亂了嗎?一時之間她居然有流淚的沖動?
「我、我……借個化妝室,在屋子里對吧?沒關系,我自己找,你們慢慢聊……」
黎俐轉身迅速離開,忍著淚,沖進屋子里,她只是想找個地方……
褚家主屋是透天厝,不過有些洋化了,這在鄉村很尋常,現在的透天厝也可以蓋得很時髦、很漂亮。
褚家樓高五層,只是面積比起別的透天厝大上很多,還有一個可以停至少十輛車的大庭院,旁邊還有倉庫以及制茶廠。褚家幅員廣闊,放眼所及整片都是他家的,所以不用圍牆。
黎俐由前門進屋,她阿嬤家也是透天厝,這樣的建築有一個共通性,直直走就直通大廚房,廚房後一定有個小門可以通往後院。果不其然,她找到後院了,她只是想找個地方躲起來,而後院是唯一的地方,她無法考慮會不會被看到——
黎俐蹲在地上,雙手覆面,肩膀不停抖著,她忍著淚,要是哭了睫毛膏就花了,如果早知道今天會掉眼淚,早上她就會用防水睫毛膏……
千金難買早知道,她必須轉移注意力!
她掏出手機,按了巧巧的速撥鍵——
「巧……」
巧巧正在咖啡小屋忙著。「哎呀,你到宜蘭嘍?這麼快?雪隧沒有堵車嗎?今天周末說。」
「我在坪林……」
「你去坪林干麼?去海倫喝咖啡喔?」坪林有間海倫咖啡,是巧巧和她老公定情的地方,因為咖啡不錯喝,依依在開店籌劃初期,三個好友去海倫喝過幾回。
「我哪來心情喝咖啡……巧,我要LONGSTAY的茶園居然是學長家的茶園啦!」黎俐壓著鼻子,說什麼都不能讓自己哭出來。
這下子聰明的巧巧完全明白了,唉……「太扯了吧,踩到狗屎都沒這麼好運。」
「我居然要在學長家住七天……」不能哭,不能哭。
「你在哭哦?」
「我不能哭,眼妝很難補……」
「那現在怎麼辦?還是得面對的呀。」巧巧盤算著晚上要不要和依依去坪林探望黎俐,給她友情的安慰?
「巧巧,我跟你說,你快點和你老公和好吧!分手的感覺、不知道該怎麼辦的感覺、被漠視的感覺都好痛苦啊!嗚嗚嗚嗚……」這只是聲音發泄,她還沒哭。
「什麼跟什麼,你遇到舊情人和我跟那個男人和好有什麼關系?!別提他,提他我就一把火,孕婦不能發火的,你不知道嗎?」
黎俐仰頭,想把蓄在眼眶里的眼淚倒灌回去。
「你們和好我也有好處,你老公那麼有錢,就應該解救蒼生,你請你老公去我們公司把我解約的違約金付給包子姐啦!我不要主持了,我不要當模特兒了,我要離開這里,我要回家!我不要在這里被學長當陌生人,重點是我對他而言就只是個陌生人!巧……我好想哭啊!我要回家……」
其實這件事真的很簡單,就是巧遇舊情人嘛,這樣的鳥事,一定有許多人都會遇到,但是怎麼這麼痛苦啊?
這事不就頂多有點感慨、有點惆悵嗎?她為什麼這麼痛苦?難道差別就在于負心人是她自己,她竟把一個喜歡自己的男人變成陌生人?哇,她不想見到他……
巧巧頭頂三條線,黎俐一傷心就會變得很盧。「怎麼可能啦,俐,你冷靜點,沒事的。啊就、啊就、反正就這樣了,你熬過這一星期,自然會海闊天空。」
「哇,巧,你沒義氣啦……」
「義氣是什麼?能吃哦,包子姐怎可能放人?你的價值早超過違約金了,她不會放人的啦,別任性哦~~乖哦~~」
「巧,你要我怎麼熬啊……」
黎俐繃緊的嗓音如泣如訴,死撐著不讓眼淚掉下來。
她和巧巧一句一句哀嘆著,壓根兒沒想到自己所有的發泄全讓來廚房準備午餐的褚母撞個正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