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片柔雲慈藹地向驕陽依偎過去,遮住了些許沖霄的光焰。
早露之後的艷日,陽光穿射過高大濃蔭的綠樹,已散碎成透明光點灑落在何弄雪的腳邊,她坐在池塘畔綠蔭下的石凳,感覺到幾許清涼意。
這是一天當中最寧靜的一段時光,大娘和弟妹們熬不住酷熱,必須偷閑打個盹兒;此刻沒有人需要她,正是她最自由自在的時候,可以擁有一點私人的時間,做自己喜歡的活兒。像現在,她挑一處清涼角落,意熊優閑地在自己新手絹的一角,精繡一枝清冷幽絕的寒紅梅,和一個小小的雪字。
去年,她日日焚香沐浴,靜齋三個月,繡出一幅觀音大士佛像,作為大娘的生辰賀禮,終于得到大娘的一句夸贊,如今那幅觀音大士正供奉于佛堂中。
「弄雪,弄雪!」
何府的姨娘崔香琬語笑嫣然地向她走來。「這麼大熱天的,你不小睡一會兒,哪有精神干活呢?听姨娘的,有再多的活兒也得等日頭偏西了再做,做不完的有姨娘幫你。」她是個性情溫婉的好女人,在這個家,也只有她對待弄雪是慈祥而真摯的。
「姨娘,請坐。」弄雪起身招呼。「我只是偷空繡點東西,沒什麼啦!」
「在繡花呀,給姨娘瞧瞧好嗎?」
「你可別笑我。」
「怎麼會呢!」崔香琬笑著接過那條淡黃色手絹,只見橫斜的疏枝上幾點寒梅,光瞧著便彷佛已聞到幽淡的一縷梅香,使人愛不釋手,不禁噴噴稱奇︰「怎麼同樣是一雙手,十根手指,長在你身上便像仙人指似的靈活、能干,做什麼像什麼,從沒半分差錯;我的呢,又粗又笨,中看不中用。」
「姨娘說笑了。」弄雪沒有自得之色,柔靜地等她欣賞夠了,才接回來收尾。
崔香琬實在很喜歡這姑娘,可惜她的能力有限,即使有心幫助弄雪,又怕弄巧成拙,反使得夫人更加虧待弄雪。
細瞧弄雲的長相模樣,有時她不禁會想,難怪何夫人處處看弄雪不順眼,專愛找她的碴兒,實在是因為弄雪太顯眼了。
夫人親生的掌上明珠何初蕊,亦是形容高雅、氣質絕倫的美人,自信貌比玉嬌,體態婀娜多姿,只可惜,她的身邊有個何弄雪。
初次見到弄雪的人,總會目不轉楮的凝望著她,根本忘了屋子里還有其他女人。
她美得無法隱藏,嬌艷奪人之目,神韻攝人之魂,如似用白玉雕琢成的人間仙子,溫潤秀潔是其質,柔美清絕乃其軀,天香國色的絕世之美,讓見過她的人驚奇得說不出話來。
只是,記憶中,崔香琬不曾見過何弄雪笑上一笑。
弄雪是不笑的,卻沒有人感到太奇怪。或許因她天生自有一股靜蘊恬雅的溫婉氣韻,教人欣然感受到她的柔順可親近,而非冰冷寒人心的,不笑,無損于她的美、她的柔、她的嬌,所以也就無人去深究緣由了。
崔香婉暗地對弄雪抱以無限的同情,進何府十四年,親眼目睹弄雪在夫人和初蕊的欺負下成長,換作是她,她也笑不出來。
她不敢管夫人的所作所為,只有暗嘆在心。
「弄雪,昨晚的團圓宴十分熱鬧,你怎麼沒去呢?」她欲逗弄雪開心,滿是興致的說︰「老爺這次上京回來,身旁多了位貴客,你猜猜是誰?此人非比尋常,就是二十歲即考中進士,而且是皇上欽點的探花郎,初蕊她大姨媽的獨生愛子,夫人的好外甥,也就是你的表哥,姓曹名修字功霖。」
弄雪抬起頭,凝視崔香琬愉快的臉,不明白她為何解釋得這麼詳盡。大娘的娘家親人每次來訪,大娘總是支開她,將她視同外人,而弄雪也對那群勢利的親戚沒興趣,不來煩她最好了,樂得輕松。
「昨夜,老爺吩咐在水閣設宴,名為團圓宴,其實是藉全家團聚之名,讓曹少爺和初蕊見上一面,如此才不致遭人非議。老爺還請人來唱戲,只不見你去。」
「我人不舒服,在房里休息。」弄雪恬適地說。
香琬微一沉吟,已然明白,定是夫人派丫頭去告之弄雪不必赴宴。她是在防範弄雪,因為弄雪太美,而她又太中意曹修這個女婿人選之故。
崔香琬真為弄雪感到難過,好的東西永遠輪不到她。不知她心里怎麼想?是否存有不平之念和憤慨之心?
然而,弄雪仍是她所熟悉的何弄雪,似一株嬌柔美麗的海棠花,帶著三分撫媚的依人神態,冰肌玉骨,暗香盈袖,但是,又有誰真花了解海棠花的心事呢?
十七年了,何夫人藍月鳳一直沒法子接納這位庶出之女;弄雪降生于何府,著實是對她的尊嚴一記狠命的打擊。
藍月鳳本身妒心奇重,弄雪的生母柏姬只是她身邊一個陪嫁的丫頭,被何進紳看上,和她這個正室大人同時懷孕不說,而且比她搶先一步提早生產,藍月鳳一時氣不過,郁怒攻心,動了胎氣,陣痛三日三夜險些死去,最後雖然母女均安,卻因傷了身子,從此不能懷孕。
這奪夫之慟,斷嗣之悲,化成一把熊熊的恨火燃燒著藍月鳳的心,她真恨極了柏姬!低賤的婢女妄想飛上枝頭當鳳凰已是該死,竟膽敢與位尊榮寵的夫人一別苗頭,搶先生下何府的長女,又害苦她從此不能受孕。她絕不原諒這個賤婢,她也要狠狠地撕裂柏姬的心,將柏姬趕去廚房,隔絕她們母女,從此不準柏姬再踏進正屋一步,由上房的貼身丫鬟貶為最粗賤的灶下婢。她要柏姬從此與灶灰為鄰,要她成天蓬首垢面,好比掉落泥淖中的鮮花,看她如何再去勾引男人。
為挽回顏面,藍月鳳為自己生的女兒命名「初蕊」,暗喻何初蕊才是何進紳名正言順的長女。若不是算命仙鐵口直斷說何初蕊的生辰八字太好,乃是誥命夫人的貴相,只怕兩名女嬰的生辰也將被暗中偷換。
而弄雪畢竟是何進紳親口承認的骨肉,姓的是何。她不得不收容弄雪在房里由女乃媽扶養;而柏姬不是正式的妾,只是一名女婢,藍月鳳因而可以任意處置柏姬。
藍月鳳空有最高貴的相貌,最強烈的妒火,也改變不了「無子」的命運,暗地里流盡了傷心淚也枉然,以致不得不听從娘家父母的規勸,主動為何進紳納妾,人選是她遠房的一名窮表妹,名喚香琬,圖的正是她家貧人溫馴,日後不致騎到她頭上來。
香琬先後產下二子,但從不敢露出一絲驕態,兩名分別為十三歲和十一歲的兒子也照規矩叫她姨娘,她心里很明白,自己只是代替藍月鳳產子的工具,不敢妄想爭取不該得的地位,這也是因為她不太得寵。
何進紳是道道地地的商人,雖常與一班名流歌台舞榭,吃花酒,玩姑娘,但那只是應酬,他壓根兒不會迷戀任何女人。
藍月鳳坐穩了何夫人的寶座,卻因丈夫的重利而輕情愛,內心不時有一股悶氣無處宣泄,需要找個人出出氣!自己的寶貝女兒踫不得,欺壓香琬會招來妒婦之名,兩個兒子雖不是親生,將來也還要倚靠他們養老送終,挑來揀去,也只有無母護翼的弄雪最不需顧忌,她這個做娘的「管教」女兒可是天經地義的事!雖然不過三數年,柏姬即病死在柴房,仍無法稍減藍月鳳厭惡弄雪已然根深柢固的心態。
弄雪一直沒有享受過無憂無慮的好日子,不像初蕊能在這個家中呼風喚雨,樂天又膽大的深信算命之言,斷定自己的未來定比今天更加風光、神氣,以至于養成自私自利又驕縱霸道的脾氣。相反的,弄雪有的只是天生稟賦聰穎,蕙質蘭心,兼之處境不同于任何人,自幼受盡委屈,養成一顆堅貞耐寒,卻又玲瓏剔透的心。
然而,美麗藏在深閨無人識,又有何用?
弄雪今年十七了,該是找婆家的時候,藍月鳳那邊卻一點動靜也沒有,反而先為初蕊的終身大事操心,崔香琬幾次想開口,又不知從何提起。
「啊,完成了。」弄雪低嘆,是愉悅的口氣。
「繡得真好。」香琬誠心的贊美,看得出弄雪是十分愉快的,但她依然沒有笑,眼神是冷凝不動的。
崔香琬沉吟的、深思的望著面前這張她所見過最美麗的臉龐,看似柔弱不堪一擊,卻能夠在這個對她充滿歧視和冷落的家中成長得如斯美好,她的內心絕不似外表那般脆弱,反而堅強而倔強地綻放她的美麗給對她心懷惡意的人看!香琬有一股直覺,弄雪必須離開這個家,離開輕賤她出身的何姓人,她才能夠獲得真正的快樂,或許那個時候她就會笑了吧!而女子欲離開家庭,只有嫁人一途。
「弄雪,你想過將來要許配什麼樣的夫婿沒有?」
「姨娘!」她不似羞窘,是有點懊惱。
「這里沒有別人,咱們私下聊聊,也不礙著什麼。姨娘想了解你心里想的,日後有機會在老爺耳邊旁敲側擊,點醒點醒,才不致配錯姻緣啊!」
「沒有用的,姨娘。」何弄雪抬頭看天,搖了搖頭。「爸的性子你也曉得,他不會在乎我喜歡什麼樣的人,只要有人來提親,那個人又對他有點好處的,他會馬上嫁掉我。」
沒有人知道,多少個夜里,她獨白遙單幽暗的遠天,胸中那一顆宛如被俘于無邊羅網中的悸悸芳心,多麼渴望隨著星子一同飄揚逍遙放天際,自由自在,無拘無束,奈何等待她的只是與那不息的風一同嘆息罷了!
嫁人,就會有好結局嗎?
「我不相信男人可以帶給女人幸福,我討厭男人!」何弄雪有些痛苦吶說。
「不,」崔香琬呆了呆。「弄雪,你哪學來的怪念頭?」
「我有頭腦,我會思想。」弄雪加強語調的說。「姨娘,在這個家只有你對我是真心的好,我忍不住要告訴你藏在我心中很久的話︰我恨自己不生為男兒身!生為女子是一件多麼悲哀的事,這一生的幸福與否全操縱在男人手中,在家中沒有地位,甚至,連婚配的對象均由不得自己,嫁得好或嫁得不好,全看老天爺保佑與否,這是多麼可怕的事;為什麼自己一生的命運要任由他人安排呢?我不懂這個社會為什麼對女人如此不公平!」她說話的聲音富于感情,她的臉龐更是生動地泛起紅暈,顯然這些話全出自她的肺腑之言。
「弄雪──」崔香琬震驚不已,聲音是顫動的,這樣的話豈是一名閨女想得出來、說得出口?這是讀書的後遺癥嗎?她有點後悔常拿兒子的書給弄雪看。何進紳雖讓女兒讀書識字,卻不外讀一些女箴、閨女訓之類三從四德的書,教導女子要屈己從人,孝順父母,尊敬丈夫……可是,弄雪感到不滿足,暗地里央求姨娘帶書給她,一有機會就躲在簾後偷听先生為大弟講解四書五經和歷代文史掌故,尤其是詩詞,她听一二遍即能熟記于胸。大弟何朝宗頗有天才,四歲啟蒙,十三歲即熟讀四書,何進紳對他的期望很大,冀求付朝一日也能改換門楣,富、貴雙全。但是弄雪她可是個姑娘家呀,女子無才便是德,不是嗎?
「我討厭男人,因為男人最是自私無情。」
何弄雪的語氣堅定,面容冷例。「大娘討厭我,苛待我,憎惡我的存在,可是我並不恨她,因為我了解真正的禍源來自我爹。他糟蹋我親娘,毀了她的一生,非但不感到罪過,更無心彌補,任由我娘年紀輕輕就滿月復怨氣的病死柴房。當年他若肯站出來為我娘說一句話,給娘一個侍妾的名分,情況就完全不一樣了。可是,他沒有,他自私地玩弄一名婢女,又狠心地拋棄她,冷酷無情地埋葬了一個女人的性命;他等于殺了一個人,但為什麼沒有人責備他一句?反而都說我娘是禍水,是勾引主人的賤婢,我娘有能力反抗嗎?不,她太卑微了,只有任人擺布的份!」她掩住臉,眼眶不自禁地潮濕了。
香琬怔住了,下意識的伸手擁住弄雪,給她溫暖。她從來不曾從弄雪的角度去看待柏姬的不幸,因為她尊敬她的丈夫,她敬畏他,不敢去想他也有錯的時候。
她的心田充滿憐惜,同情地說︰「老爺畢竟是你爹,他撫養了你。」
「是的,他給我吃飽穿暖,沒讓我也病死柴房,人人都夸他有情有義。」弄雪冷淡的口吻,冰寒的眼神,在在教香琬吃驚。「你以為大娘因何長久以來一直薄待我?你以為初蕊為什麼敢明目張膽的輕視我,欺負我這個姊姊?因為,沒有人給我倚靠。我一出生就失去親娘,爹爹也不在乎我過得好不好,沒有人保護我,沒有人心疼我,‘打狗要看主人’,那麼無主的狗只有任人欺凌了。」
崔香琬無法否認弄雪,真的,只要何進紳多疼弄雪一點,就像他疼愛朝宗、耀宗一樣,這個家就無人敢欺負她了。
她嘆息了一聲。「弄雪,你的想法令我吃驚,可是我居然無法駁倒你。或許你是對的,老爺對你娘是自私無情了些,但並不表示所有的男人都一樣,這世上必定也有多情尚義的好男兒。出嫁吧!離開這個家,你會幸福快樂起來,我有這個預感。」
「姨娘!」弄雪十分感動,眼楮濡濕地偎進她懷里。「也只有你會心疼我了,我好羨慕弟弟妹妹有親娘疼愛。」
「姨娘也很高興有你這麼一位好女兒。」
崔香琬輕撫她的背脊,突然把腦筋動到曹修頭上。
今年二十三歲的曹修正當年少,他飽讀詩書,幾乎不問世事,一直在順境中成長,他正懷抱滿腔的熱血,崇尚公理正義,純潔的心還沒有變得世故、功利,今日的曹修會看重愛情甚于名利。香琬覺得,這是弄雪最好的機會了。
曹修不是書呆子,更非魯男子,一旦他見著弄雪,九成會迷上比初蕊加倍美麗的何弄雪,只要他堅持非弄雪不娶,這親事就一定成;他是曹家的獨生子,兩老不至于甘冒絕後的險而反對到底,好歹弄雪也是何府的大小姐。至于何進紳方面,只要有女入宮門,誰去嫁都成。香琬相信,曹修必能挖掘出潛藏于弄雪心靈深處的某些特質,他會看重弄雪美好善良的一面,弄雪值得他愛,有了愛,弄雪會快樂起來的。
唯一的阻礙,便是藍月鳳和何初蕊。
她不認為初蕊和曹修會是情投意合的一對,曹修對女性的幻想和期待全來自書本印象,他只瞧見初蕊美麗的外表,卻不知道她的脾氣既臭且硬,驕橫霸道又愛擺架子,欠缺如弄雪天性懷就的一顆慧心,她倒覺得初蕊適合做商人妻。
只是,藍月鳳的手段教人害怕,到時候老爺若不肯維護弄雪……
「姨娘,你在想什麼?叫你也沒反應。」
「哦,我……在考慮該不該把唐史拿給你看。」
「我想看,我要看。」弄雪有些激動。「姨娘,求求你!我多麼渴望知道過去的歷史,李世民、李靖、秦叔寶、尉遲恭、房玄齡、杜如晦……唐朝的開國史最是精采動人,那麼多的英雄豪杰、智士謀臣,全臣服于李世民一人,可見李世民的胸襟和手腕有多麼了不起,真可謂馳走風雲,鞭撻海岳,思之令人神往不已。」
「好,好,好!我去拿,你到水閣等我。」來之前,她瞧見曹修的背影往那方向而去。
至少,該給弄雪一次機會。崔香琬是這麼想的。
※※※
水閣,築在荷塘中央。
四面荷塘,一碧如洗,亭亭出水的荷葉,淡淡清幽的荷風送香,潔淨無瑕的花朵開出富豪人家獨享的清韻芬芳。
曹修在九曲橋上漫步賞荷,步履是堅定自信的,面龐容光煥發,神采飛揚,彷佛這滔滔濁世中沒什麼可以打擊到他,此刻的他正處于人一生中的顛峰。
他的相貌出眾,儀表軒昂,胸羅萬卷書,世人夸贊他才識博洽,吐屬俊雅,二十歲即高中進士,而且是一甲第三名的探花郎,今在翰林院供職。他的父親曹霈之官拜戶部尚書,甚蒙皇上寵信,他的母親藍貴鳳與一班高官夫人交情融洽,連康成王妃都曾邀她過府看戲,可想而知,他未來的仕途將走得比其他沒有背景的同榜進士平順。唯一還欠缺的,就是嬌妻美眷,不過這很快就會有了。
曹修頗為自負,自負以他的出身和條件,只有才貌雙全的人間絕色才配與他共度晨昏。他很有主見,不樂意听從父母安排,以女方雄厚的財勢替他作主訂下何初蕊,他非得親眼瞧一瞧這位表妹不可,是否真知母親所形容的那般出眾?男人有主見不是壞事,做爹娘的只有為他安排,讓這對郎才女貌的表兄妹有機會見上一面。如今看他神清氣爽,含有三分得意的神態,顯然很滿意這門親事。
人生得意莫過于此,曹修實在太滿意自己的命運了。
曹沾之年輕時只是位窮秀才,被藍老爺慧眼看中,將長女許配給他,供應他讀書,之後果然不負眾望,先中舉人,京師大比也名列第八;從此改換門楣,再輔以藍家的財勢,官運十分亨通,外放一個肥缺,四十歲以後改調京官,愈發平步青雲,如今已是當朝大官。這當中,夫人藍貴風的幫助不少,所以曹霈之對她頗有幾分敬畏。
曹修事母至孝,十分尊敬他的母親,感激她為曹家盡心盡力,不過,他可不希望娶到像母親這樣熱中功利的妻子。
有時,他不免看不慣母親巴結權貴已到沉迷的地步,像刻意討好康成王妃就沒必要,還要他多加結納康成王妃的小弟──世襲威遠侯杜放鶴。
在京師一帶若提到杜侯爺,那可是人人聞之色變,比听到瘟疫時的臉色更可怕。
杜放鶴的母親是當今皇帝的嫡親姑媽「承平公主」,下嫁威遠侯,先生一女,許婚康成王世子(後來的康成王爺),晚年才生下杜放鶴,自是百般寵愛,不忍稍加管束。杜放鶴八歲喪父,十一歲喪母,公主臨終托孤給皇帝佷子,因此,雖然將他養在康成王府,但皇帝每隔半個月就會派內侍宣他入宮住上幾天,任他在宮內玩耍,以致將他的膽子愈養愈大,在京師作威作福,橫行霸道,無人敢管上一管。終于,在十九成那年鬧出了人命,天顏震怒,責令康成王嚴加管束,後來不知出了什麼事,杜放鶴一夜之間在京師銷聲匿跡。
五年了,京師太平五年,最近卻傳出杜侯爺要回來了。
曹修年輕氣盛,自然看不慣此等仗勢欺人之輩,就算惹不起皇親貴胃,不理他總成,可沒必要去巴結那種小人。
他是個孝子,但在這件事上卻打定主意不依從母親。
轉過身子,拋開不愉快的瑣事,信步走向水閣,這才注意到高高支起的紗窗內,有兩名女子的身影,一個背對他,瞧發型是位閨女,另一個則是崔姨娘,那麼背向他的姑娘想必是初蕊羅!在此巧遇,足見緣分。
「姨娘好。」
他走進去就是一禮,待抬起頭來,猛然呆住了,一瞬間竟感到窒息,呼吸似乎快停止了。好美的姑娘!她的美已不是人世間的美,那麼超凡月兌俗,顯得不可思議。
他以為初蕊已是人間難求的絕色,這一比,竟顯得初蕊十分平凡。
她是誰?若是家人,因何昨夜不曾見得?
曹修的一舉一動全瞧在崔香琬眼里,她發出會心的一笑。原本等得心焦快放棄了,此刻卻開始相信世間自有奇緣。
「姨娘,這位公子是何人?」她的聲音輕柔得像陣風,吹拂得遠山含笑的春風。
崔香琬自然順水推舟。「曹大人,你沒見過弄雪吧,她是你姨父的長女。」頭微轉。「弄雪,快見過你的表兄,曹修曹大人。」
弄雪斂袖而起,羞怯地瞧了他一眼。這一眼幾乎勾去了曹修的心魂,她的眼楮里彷佛有著一層雨霧,水汪汪地楚楚堪憐,雨蒙蒙地奪人魂魄,使人甘願溺死在那兩湖秋水中,激起一種令人心靈顫動的漣漪。
「姨娘,我先回房了。」
弄雪自知不該多待,很快就走了。
她萬萬沒想到,曹修已經自作多情的愛上了她。
一種迷戀的神采爬上了他臉孔,依依不舍地目送她娉婷的背影,內心因為追尋到震撼自己心靈深處的那一份情愛而狂喜不已,他已忘了何初蕊長什麼模樣,滿腦子都是弄雪、弄雪!天啊,何弄雪才是他夢寐以求的如花美眷。
「姨娘,弄雪表妹可曾許了人家?」
「不曾。」
「那太好了。」勝券在握的興奮感涌上心頭,他簡直已痴痴癲癲。「昨夜里我怎麼沒見到她呢?若及早得見,也可早一日請爹娘派媒人來說親。啊,我幾乎等不及了,必須立即回京向爹娘稟明此事。」
「且慢,曹大人。」崔香琬連忙喚住他。「你可明白弄雲的出身來歷?拿什麼話去求你父母允婚?」
「這倒是,我急胡涂了。」曹修也機警,忽然想起一件事來,有些困惑,有些迷惘。「姨媽親生的唯有初蕊表妹,這麼說,弄雪表妹是庶出,並非元配所生。這正觸著爹娘的忌諱啊!」百善孝為先,一時間他心頭矛盾不已。幼受庭訓,大丈夫立志報效朝廷,不可受兒女私情所羈絆,娶妻娶德,門戶必須相當,為人子女只有遵從父母的安排。然而,年輕稚女敕的一顆心卻教他背道而馳,渴望濃烈如美酒醉人的情愛,管他將來情絲愛縷糾葛難解,管他父母師長的殷切期盼,在這一刻,他的這一顆心完全奉獻給何弄雪了。
「玉肌瘦弱,更重重,龍綃襯著,倚東風,一笑嫣然,轉盼萬花羞落。」輕吟辛棄疾的幾句詞,他沒想到弄雪是不笑的,只因一見鍾情,心生愛慕,總感覺她在對他微笑,教其他的凡花俗卉羞愧得不敢與她爭妍斗艷。
「曹大人,曹大人!」
「啊,姨娘,什麼事?」
「你……喜歡弄雪?可以嗎?」
「她清美高潔的氣質使人愛慕,我不在乎她是庶出,畢竟人無法選擇自己的父母。至于爹娘那方面,只有努力說服他們;我娶的是蘇州首富的大千金。」曹修不禁心中感嘆。「她那容貌,那身氣質,理應是名門淑媛才是啊!」
步出水閣,他決定先去探何進紳的口氣,取得他的允諾,再回京力爭就有憑藉了。
他把各種可能會發生的情況以及應對之詞的想過了,就是忘了去想,弄雪喜勸他嗎?願意嫁給他嗎?
這時代的男子,胸襟再寬廣,也難得會想到該問一問女方的意見。
畢竟他是前途不可限量的探花郎,哪個傻女孩會說不願嫁給他?他連想也不必去想。
※※※
藍月鳳的臉色說有多難看就有多難看。
她百般計較,好不容易拉攏成的一門姻緣,結果竟是便宜了那個灶下婢之女?
她絕不甘心退讓!
「十七年前王鐵嘴已算出仞蕊是誥命大人的貴相,他從不錯算他人的命運,怎麼老爺您竟是要違逆天意?不可以的。」她搖了搖頭,話氣堅決。「打女兒還小,老爺便當她是官家小姐來培育,她知書達禮,琴藝精妙,那樣用心的學習當一位官家夫人,不正是自覺將飛上高枝嗎?而這一切,老爺原先也百般稱揚,大姊更是十分中意初蕊,而前夜的團圓宴會上,他們小倆口初見面使開始眉目傳情,我可都瞧在眼里。怎麼今天突然反悔?這算什麼?把咱們何府的顏面置于何地?又教初蕊情何以堪?」
「弄雪是長女,照理說有人來提親,對象應該是她沒錯,功霖也是這般說。」何進紳只求女兒攀上高官之門,誰去嫁他都無所謂。
「是功霖親口對你說,他想娶的是弄雪?」她不相信。
「沒錯。」
「你已口頭上答應他了?」藍月鳳簡直要抓狂了。
「這樣的女婿求都求不來,當然要答應。反正都是自己的女兒,有何差別?」他把手擱在肥肚皮上撫模,嘿嘿得意地笑。「夫人,甭操心啦!憑我在江蘇一帶的影響力,還怕官家子弟不上門求親?再找一個給初蕊不就得了。」
若不是三從四德的教條已牢牢鎖住她的手腳,藍月鳳真會潑婦罵街的和丈夫干上一架!除非另有一位狀元郎來提親,否則她絕不甘心白白便宜何弄雪去享現成的福。
在何進紳眼里,兒女婚姻是結合兩家利益的一項籌碼,他既中意曹修做他的女婿,那麼,不管曹修看上哪位女兒都無所謂,反而很高興長幼有序的一一嫁出,省得他必須在曹家來下聘之前盡快挑個女婿給弄雪,匆忙之中,挑個不好的豈不虧大了。
算命仙之言,他也信上幾分,但既然算命的鐵口直斷說初蕊是誥命大人的貴相,天意不可違,那麼,錯過眼前的曹修,必有另一位官家來提親,這太妙了,兩名女兒均許配給高官子弟,他大有面子了。
所以,他不理會老婆的牢騷,決定就這麼辦!
藍月鳳的臉色愈發難看,瞪著丈夫,一句話也說不出來。他拿出一家之主的權威,表明清楚他的立場,不容她反抗了。她的丈夫就是這樣一位現實功利的男人,若非如此,豈能把祖業發揚光大,躍居蘇州首富;他只求達到目的,完全不顧她多年的心願。在他的生命里,私人感情永遠是次要的,即使是他的結發妻子,一旦他下了命令,便無可選擇,只有接受這一條路!
想當年,她能任意處置柏姬,主因就出在何進紳的態度上,他對柏姬沒有真心,沒想過納她為妾,他根本不看重女人。
藍月鳳更加羨慕她的大姊了,曹沾之因曾接受她娘家的資助,所以對妻子十分敬重,很多事均會詢問她的意見,以致藍貴鳳在曹家一向權重。而何進紳原是富商之子,兩家聯姻,門當戶對,他當然不肯看老婆的臉色,只管下命令就是。
也是她活該吧!不應反傳統的讓未婚男女在婚前見面,按禮數由媒人來說親、下聘,于洞房花燭夜的那一刻,新郎揭起新娘的頭蓋巾,一切均成定局,如同千百年來所有成雙成對的夫妻一般。就因她太自信,以為已成定局了,不料節外生枝。
可是她不服輸,尚未納聘之前,一定有機會挽回的。
回到內院,正思好好地謀個對策,初蕊卻已一臉愛嬌地跟進來,嗲聲問︰「娘,爹突然找你去,有什麼重要的事嗎?」
藍月鳳明白女兒心里想的──是表哥已承諾兩家的婚約吧?──這時細看初蕊臉上的神情,她的眼楮迷迷蒙蒙,閃爍著一種奇異的光芒,烘托出一臉陷于高度狂熱中的興奮表情。藍月鳳不由得凜然心驚,這個女兒再也不是前日那個天真任性的小女孩,她長大了,初嘗到愛人的滋味,輕易地交出她的心,等待奉獻給意中人,抑止不住的情感已宣泄而出,如何能再婚配他人?她是非曹修不嫁了,另行遣嫁肯定會闖出禍事來!
「娘!」初蕊急著,渴盼佳音。
「初蕊,告訴娘,你到功霖的印象怎麼樣?」拉住女兒的手,她試探地問︰「不用害羞,咱們母女關起門來說體己話,盡避告訴娘你的真心意,娘才好為你作主。」
「娘,你不是早知道了嗎?」
藍月鳳嘆了口氣。是啊,她是多此一問。
何初蕊發覺母親的臉色不對,完全不是她想像中的樣子,已敏感地聯想到與她有關。她是心急口快的人,根本藏不住話,月兌口就問︰「難道表哥不中意我?」
「初蕊,你別激動,听我說。」
藍月鳳雙眉緊鎖,她了解初蕊的烈性子完全不似她縴柔婉約的外表,一旦她起了疑心,即使不顧身分的跑去質問曹修,她也要弄個明白,只好告之真相︰「功霖昨夜去向你爹提親了,但對象不是你,是弄雪。」
短短兩三句,何初蕊的臉色變了,不勝駭異的對她怒規著,失聲道︰「不可能!那個灶下婢之女……萬萬不可能!表哥他是喜歡我的,不會看上出身低賤的弄雪……」可是娘親憐惜的神色使她說不下去。那麼,是真的了?不,不,不!幸福破滅的悲情一下子弄得她六神無主,痴呆片刻,突然又涌起一陣希望,急急道︰「爹怎麼說呢?他一定強悍地拒絕了表哥的胡涂主意,對不對?我才是你們兩人的女兒,爹會偏向我的,是不是?」
「你爹他……口頭答應了。」
女兒一瞬間絕望的眼神,慘白的臉龐已滿布淚痕,藍月鳳痛心至極,摟她在懷,保護她因激動而不住顫抖的身子,向她保證︰「別哭!有娘在。事情還沒走到絕望的地步,我們不可認輸。初蕊,傻孩子,你別管功霖他是一時胡涂也好,鬼迷心竅也罷,那統統不算數的。自古以來,兒女婚事皆由父母安排,只要姨媽和姨爹不點頭,功霖就沒法子,他要做孝子,就必須順從父母。而你知我知眾人皆知,姨媽最中意的兒媳婦是你。」
「我恨!我恨──」初蕊的身子劇烈地顫抖幾下,忽然嘶聲大叫︰「表哥明明是喜歡我的,弄雪憑什麼把他的心搶過去。我恨她!我恨那個灶下婢生的賤貨!她跟她的娘一樣專門勾引別人的夫婿,看著她們母女所帶給我們母女的羞辱和悲痛,我怎能不恨?娘,你又如何不恨?恨自己當年不該慈悲心腸的收養那個賤種,這才養虎為患。你應該把她丟給那個灶下婢去養,讓她也在廚房里苟延殘喘,面色土灰,瞧瞧曹功霖會不會看上一名灶下婢。」
她身為名門千金的驕傲和尊嚴遭到無情的踐踏,恨意熱烘烘地在她的心窩沸滾再沸滾,發出一連串哀泣、詛咒的悲嚎之聲。
「我不想活了,讓我去跳荷塘自盡吧,洗去今朝滿面之羞。」她話聲淒厲。
「娘,你怎會天真的寄望由姨媽來阻止表哥娶弄雪,難道姨媽會寧可失去唯一的兒子來保全你們的約定嗎?即使姨媽做到了,我還有臉嫁過去嗎?他不要出身高貴的千金小姐,寧娶灶下婢之女,這話一傳回姨媽、姨爹其中,他們會如何看輕我?我絲毫尊嚴也沒有了!我還活著干什麼?等人看笑話嗎?不如讓我去死──」
「初蕊!你不要娘了嗎?」藍月鳳死也不肯松手,失聲痛哭起來。「娘就只生你一個命根子,你真狠心舍下娘去死?」
「娘──」初蕊回首抱住母親,兩人抱頭哭成一團。「我該怎麼辦?我該怎麼辦?」
一時間,母女兩人大放悲聲,慘烈到似乎已面臨生離死別。
「初蕊,好孩子,別哭,別哭!有娘在。」
她掏出手絹拭淚,又細心的為初蕊擦臉,她的寶貝從小被當成月神供著,有誰敢欺負到她頭上?今日卻哭得兩眼腫成核桃狀,黛眉損翠,粉臉失艷,這究竟是誰的錯?藍月鳳難過得像是心窩有一堆蚯蚓往里鑽,不禁回想起十八年前那段難堪的歲月,正室與婢女同時懷孕,他人心中是同情抑是嘲弄,她全知曉,可是除了忍耐又能如何?她被柏姬害慘,尊嚴掃地,斷了子嗣,後來又不得不跟另一個女人分享丈夫,此仇此恨豈是輕易能消?這是一生一世的痛啊!如今,竟輪到她的女兒要受柏姬之女的迫害?
「只要我活著的一天,那個灶下婢的女兒休想她的地位高過初蕊。」藍月鳳憎惡地想︰「灶下婢之女也是灶下婢,我天恩浩蕩讓你享了十七年的小姐命,你不感恩圖報,竟要反咬主人一口。你休想!我絕不會讓你的詭計得逞,你休想飛上高枝作鳳凰,因為何家再也容不下你!」她心中早認定是弄雪找機會私晤曹修,不知用什麼方法勾引了他。
初蕊的顧慮也對,一旦曹修回京稟明父母欲聘弄雪,即使最後沒得逞,也已深深傷害了初蕊與她,試想,未來的公婆還會看重初蕊嗎?她在大姊面前就更加沒面子了。更何況,曹修若是堅決非弄雪不娶,只怕大姊也非妥協不可。
事到如今,唯一能扭轉乾坤的辦法就是讓曹修對弄雪死心,徹徹底底的死了這條心。
「我不會再菩薩心腸的姑息你,弄雪,更不會再重蹈我當年的覆轍。」藍月鳳的心中升起可怕而悲壯的決定。「一念之差,造成今日的錯誤。當年柏姬傷害我,我懲罰了她,卻放過你,結果最後受害的竟是我的女兒。不,這有違天意,對初蕊太不公平了!」
「娘!娘?」
藍月鳳懷著一臉嚴苛而堅定的表情看著初蕊。
「如果有人應該死的話,也不是你,而是被詛咒生下來的何弄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