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未,朵朵閑花無言的飄落,與綿綿春雨為伴。
起風了,不知誰家的風鈴叮叮當、叮叮當,清揚地隨風低唱。
範啼明不由自主的停住腳步,這山城太幽靜了,在細柔如絮的絲絲微雨中,悠清的風鈴成了唯一的歌唱者,教人禁不住要去尋覓它的蹤跡。有多少年不曾听聞過這最單純無華的樂聲?仿佛早已遺落在遙遠的過去時空中,在三月雨霧的黃昏里被喚醒了。
「明兄!」何道堯快步走來,將油紙傘遮覆在範啼明的頭頂,帶著些微責備的語調道︰「江南雨水多,不帶傘就跑出來,想當落湯雞?」
範啼明接過傘,微笑著說︰「三月的桃花——謝了!」
「你還有心情俏皮?看來我也不需太為你擔心。」
「擔心我?」範啼明訝然,失笑道︰「我今年二十有五,比你長幾歲,應該是我擔心你水土不服才是。」
「誰說我擔心你水土不服來著?」何道堯圓睜銅鈴眼,悶哼著說︰「我健壯如牛,生冷不忌,沒有水土不服這回事;至于你,本是江南人……」
「阿堯!」範啼明傷痛似的發出一聲喊。
何道堯自知失方,拍打自個兒腦袋一下,苦笑道︰「抱歉,我忘了。」
忘了?能說忘就忘,真好。
範啼明的苦惱之源,便在于他該死的記性太好。
站立在暮色中,他佇立了好半晌,眼前那戶人家的綠籬笆圍牆上頭漫生了許多潔白的、淡紫的、女敕黃的、嫣紅的小花,仿佛正依隨風鈴聲而搖曳生姿,向春風巧笑!範啼明回頭看了看,兩扇刻畫著歲月烙痕的木門內,觸目可見一座古雅的大平房掩映于蓊郁翠樹之間,庭院深深,深不見人,卻別有一種美如圖畫、令人渾然忘俗的風雅。他輕輕笑了起來,一時間眉目開朗,展露出他到江南以來最安然自在的舒坦笑容,說道︰「房子里頭住著什麼樣的人,有著什麼樣的故事?不,不,絕不會是住著鄙俗的商賈,這太慘了!」想像中,這般的風雅之所,理該住著學養淵博、胸襟豁達的風雅之人,他的妻子氣質雍容,宛如月華,天生一對璧人,為水鄉蕩出無限的風情。
他為之神往,有機會一定要結交這般的神仙眷侶。
「阿堯,你說是不明?」
何道堯天生武夫性格,听不懂風花雪月,好笑道︰「你老哥也太會想了吧?焉知屋里不是住著七老八十的老人家,遭兒孫遺棄,不得不獨居舊宅。」
範啼明不予理會,往前走去,腳步比方才輕快許多。
筆鄉的好山好水依舊,對于一個漂泊于異鄉的游子,該是多大的安慰。
「喂,雨停了。前面是私人土地,沒住家,走吧,回去了。」
「你累了就先回去休息。」
「笑話!走這一點路會累?我何道堯好歹也是一位有名號的人物。」
「這兒不是江北。阿堯,別忘了你答應過我的。」
「知道啦!我會信守諾言,不隨便動用武力。」
「這就對了。」
範啼明抬頭看看天色。細雨初歇,黃昏暮色八方襲來,幾絲沁涼阻止不了他的腳步。況且,那眼前一片竹林,多麼濃綠,細長竹葉上透明似琉璃的雨珠子盤旋不去,擬似招搖的手兒喚他前去。
穿越竹林,感覺上漸漸上下坡路,只供兩人踏足的木頭小麼直通往山中小湖。何道堯猛地站住了,瞪視著眼前的奇景,以致有點大舌頭。
「我不知道……這里有湖泊。」
「一點都沒變,」範啼明滿意的輕嘆了一口氣,「跟我記憶中的一模一樣。」
幽美冰清的小湖泊,四野是深淺濃淡的綠痕,野樹叢的影子倒映湖中,夕陽輕灑湖面,金波蕩漾,真是美,美得宛若不染人間煙火,無一絲匠氣。
于是,一股沒來由的熱浪沖進了範啼明的心房,他的眼眶濕潤了,他不得不抬起頭來深吸一口大氣,可是在落日的余輝下,更加感覺到自己的心境元氣遁形,他閉上了眼楮,按捺住胸中的波濤。人心是多麼敏感啊!面對著大自然,面對著美與真,總在贊嘆之余自慚本身的污濁和虛偽,不由自主地,一聲深長的嘆息!
「哇啊,那是什麼東西?」何道堯突然大驚小敝起來。
範啼明張開眼楮,听見「咪嗚——」的一聲,他看到一團毛絨絨、銀藍色的小東西,矯捷跳躍,那是貓嗎,他大吃一驚,通體透著銀藍色澤的貓咪。
它由橋下跳上來,警戒的瞄了瞄他們兩人,然後由他腳旁迅速的一溜而逝。他真懷疑自己是不是眼花了?藍色的貓!何道堯感覺太稀奇了,拋下句︰「我去看看是誰家的小玩意。」追蹤貓跡而去。
範啼明暗自好笑︰「他想帶回去送給霍香嗎?這麼稀奇的寵物一定價值不菲,不可能沒有主人,而買得起它的主人又豈會被幾兩銀子誘惑而割愛,他是白費心機了。」
天上無雲不下雨,地下無媒不成親。可憐,何道堯枉擔了痴心,仍不死心。
範啼明知道勸不轉驢子回頭,只好隨他去。
他順著藍貓上來的斜坡走下去,濡濕的草地微沁著青草的芬芳,在那兒,木頭橋下的陰影部,有人顯然更早一了這里,蜷伏在橋下躲雨,而且還睡著了。
「真厲害!在這種地方也睡得著,是豬精轉世嗎?」
他好奇的走近,看著那張安詳的睡臉,竟然是個女孩子,而且很年輕,秀美可愛的心形臉蛋上稚氣猶存,是張未經憂患的幸福面孔,也是張生動而吸引人的面孔。她的五官小小巧巧、秀秀氣氣,給人一種性情很好的感覺;她的衣著不尚華美,但看得出由上等布料所裁制,脖頸上還配戴了串珍珠,這一切均顯示她是位教養良好的富家少女,不是無家可歸的落難女孩,可怎麼有膽子睡在光天化日之下,一點防衛觀念也沒有?還是,她並不如她外表所看到的這般老實?
他應該像個君子般走開,卻十足小人的貪看她可愛的睡臉,愈看愈舍不得把視線移開,他沉迷了、陶醉了,就這樣,愛上了她身上那股安祥的氣息!雖然她不是什麼絕色美女,一點也不艷麗,只是清秀可人而已,卻隱隱流露出一種與世無爭、大地任我徜徉的灑月兌,凝聚成一股充滿征服力、奇跡般的魅力,似乎有她在身旁,就等于得到心靈上的祥和。
他相信她是純真無邪的。可是,她究竟是誰?怎麼出現在這兒?他滿懷遐思,突然他猛的站直了身子,幾乎是忿然的。
「你究竟想干什麼?範啼明!瞧瞧你現在的德行,簡直像個登徒子、偷窺狂!」他鎖了鎖眉頭。「你忘了身負的使命嗎?你如何能夠在事情尚未展開之前對一名陌生女孩產生興趣?不,不,你還沒有權利考慮到自身的幸福!」
幸福?苦澀的微笑使他的嘴角抿成一條線。
太可笑了!
有多少年他忘了「幸福」兩字是何意?太久了,久得都忘了自己曾經有過幸福的時刻,也因此,他對這名少女身上那股安祥、幸福的氣息感到沉醉,甚至羨慕得嫉妒起她了。
他最好馬上走開,去做他應該做的事。只是,一想到他走後,會有其他男人來喚醒這女孩,他居然感到一肚子的不舒服。
「姑娘!泵娘,你醒一醒啊,天快黑了。」範啼明決定自己叫醒她,等她醒後,他向自己保證馬上抽身而退。怕嚇著她,他先是小聲叫喚,見她沒反應,于是他逐漸把音量加大,到後來自己都感到刺耳了,再熟睡的人也不可能沒反應才對,而女孩仍舊沒動一下,他忽然省悟,莫非她不是睡著了,而是昏迷不醒,心驚之下,他一腳跪地支撐地面,扶起她上半身,遠來不及將她抱起,女孩突然張開眼楮,孩子般的明眸瞪著他看,他嚇得險些松手。
「你,你……你沒事!」他嚷著,激動得不能自己。「干什麼我叫了半天你卻一點反應也沒有,害我以為……以為你……可惡!你這樣戲弄人很好玩嗎?」
女孩愣了愣,被人罵得沒頭沒腦的樣子。
「我沒听見啊!」她反駁得理直氣壯,一句話就把他打發掉了,自己滿不在乎的打了個哈欠,爬起來伸了個懶腰,扭轉頭部四下看看,叫喚︰「藍絲!藍絲!」
「姑娘,你在喊誰?」
女孩沒有看他,也沒有理會他的問話,自言自語,「奇怪!藍絲躲哪兒去了?還是丟下我,又自己跑回家啦?怪不得元寶說︰貓兒是最不講義氣的東西。」而顯然她也並不在乎,孩子氣的調整一下發辮,眼楮卻看向天空,醒悟似的,停止手指的動作,半叫半跳的奔近小湖邊,朝天空看了又看,「噢!」的大喊一聲,充滿了懊惱,最後跺一下腳,跌坐在草地上。
範啼明被牽引出莫大的好奇心。這女孩有漠視他人說話的天才嗎?一問三不應。藍絲大概就是那只藍色的貓吧,然而,元寶這種東西會說話嗎?
這下子,他說什麼也拔不開腳離去,早忘了自己對自己的承諾,反而走近她,好奇的問她︰「姑娘,你似乎在期待什麼出現,到底是什麼呢?」女孩背對他文風不動。他不死心的轉到她面前,坐下來,他的眼楮對著她的眼楮。「怎麼不回答呢?」
女孩打鼻子里哼了一聲,不疑不懼的和他對視。
「背著人說話沒禮貌,我听不見,你再說一遍。」
「我叫範啼明,剛搬來此地。」他索性先自我介紹,反問︰「你呢?」心想若是閨閣千金絕不肯爽快回答。
「江默嬋,沉默的嬋娟。」她一個字一個字地說,說得異常清晰。
「很特殊的名字。請問,你真是沉默是金嗎?」
「不,我喜歡說話,但願我能夠滔滔不絕。」
仿佛要避開更深入的交談,江默嬋如飛燕般輕巧而靈活的跳躍起來,他很自然的隨之而起,相距不過盈尺,兩人的身影雙雙倒映在小湖里。
「江姑娘時常到這兒來?」
「你問得太多了,我們不過是萍水相逢。」
範啼明此時更加確定她的出身良好,才有機會讀書,出口成章。
「你誤會了,我別無他意,只是想了解一下,你是我的鄰居嗎?」
「你住哪兒?」
「我買下了余園。」
默嬋奇怪的看著他。「傳說那兒鬧鬼,你不知道嗎?」
他朗笑一聲。「就因為好奇,才買下那已形同廢墟的余園,想親身體驗一次鬧鬼的滋味,結果住了幾夜,連個鬼影子也沒見著。江姑娘有興致,可以到余園和我們一同探險,找出鬧鬼的原因。當然啦,余園經過一番整理,已差強人意可以作為居所,不至于嚇著了嬌客隨時歡迎你和你的家人一道來奉茶。」
她听了有些皺眉,露出為難的神情。
「你是不是又說萍水相逢,交淺言深未免不妥?」
「不。」她小聲更正。「你說話太快、太長,我一時難以了解你話中意思。」
難道她是「聰明面孔笨肚腸」?範啼明小心不顯露輕視的念頭。
「我是說,歡迎你和你的家人到余園來玩。」
他放慢了說話速度,果然見她舒眉一笑。
「多謝你了,我也歡迎你和你的家人來這兒散心。」
「原來,此地已被江家買下,怪不得你安睡如在屋中。」
「不是我江家的,是張家的。」
「張家的?」範啼明心中一動。「哪個張家?」
「蘇杭一帶,除了張師涯那個張家,又有誰買得起?」
範啼明听了,神情有些古怪,比方才冷漠了些。這沒什麼,蘇杭一帶的商家,听到張師涯的名字通常有兩種反應,一是馬上露出奉承巴結的表情,咧開大嘴笑著,好不虛偽;另一種則是態度轉為冷淡,以示不敢高攀或不屑高攀,深怕與「趨炎附勢」這四個沾上一點邊兒。
默嬋見天色微暗,轉身就走,這才驚醒了沉思中的範啼明,朝她背後大聲問道︰「姑娘,你和張師涯是什麼關系?」她沒有回頭,完全不予理會,可是,看她那優閑的步履,又不像急著要回家的樣子。
「難道她……」範啼明想到了什麼,又搖頭否決︰「不,不可能。」他把默嬋的反應解釋為自己是不受歡迎的闖入者。基于某一種原因,他尾隨她的腳步而行,而她卻完全不知有人在跟蹤她,不曾停頓腳步,不曾回望。
雨後的竹林,碧綠如洗,油潤潤的,像可以滴出翠來。
範啼明記得小時候這里沒有木頭小徑,只是一條小泥巴路,雨季時來玩,往往弄得一身泥濘,都教家里的洗衣婦一邊洗一邊罵。如今他長大了,比較趨向于欣賞木頭小路,看來買下這片土地的張師涯是以成人的心態看待小湖風光,所幸他不俗,沒有做多余的改變。
走出竹林,听得「喵——喵——」的嗚叫,一團藍影撲進默嬋的懷里,默嬋喜得拿臉摩擦它柔軟的藍色絲毛,笑罵道︰「藍絲壞東西!自己跑掉。」小女兒的嬌憨神態教範啼明看痴了,沒注意前頭跑來的何道堯和另一名不知名姓的少年。
「喂!前頭那位可是藍色貓的主人?」何道堯的叫嚷教人想漠視也難。
他想默嬋姑娘沉醉于和藍絲嬉戲,已到渾然忘我的境地,完全充耳不聞。何道堯停在她跟前,她這才抬起頭來正視他,同時也看到追蹤而來的那位少年,表情立刻不同,熟識的、親密的笑顏表白他們之間的關系不同凡響。
「默嬋!」跑到她面前,那少年有點喘氣著說︰「這強盜想抓藍絲,被我當場人髒俱獲,他還敢矢口否認,又跑給我追!」
默嬋神情冷漠的瞟了何道堯的臉一眼,他的右臉有被貓爪過的痕跡。
何道堯可受不了被人誤解成盜賊,神情激昂的大聲辯解︰「我不是匪徒,只是喜愛這只特殊的藍貓,想以金銀收購,帶回北方送人,這才跟著藍貓,目的是想找到它的主人才好商量。」
那少年嗤之以鼻。「默嬋,你別信他胡說八道。他若是清白的,為何我一喊‘捉賊’,他轉身就跑?」
何道堯回答得非常坦然︰「我不是跑給你追,我是要追回被你的叫聲嚇跑的藍貓!」這是什麼世道?那臭小子害他的臉被抓傷,還一臉正義凜然的指著人鼻頭罵。
「你現在當然可以這麼說啦!」那少年緊咬不放。「可惜你失算了,藍絲和我是認識的,不會被我的叫聲嚇跑。分明是你意圖不軌,敏感的貓咪為了月兌離魔掌,逮著機會賞你一爪子。藍絲,干得好!」還扣手以資鼓勵。
藍絲听到有人贊美,很驕傲的「咪嗚」一聲,無疑是火上添油。
何道堯磨著他的牙齒,快氣瘋了。
那少年長得眉清目秀,唇紅齒白,論外貌,比清秀文靜的江默嬋更美上三分,像生錯性別似的;可是,那張可以把人氣昏的「毒嘴」絕不是鎖在深閨的少女所能擁有,若不是早出道的江湖小子,便是跟隨父兄四處跑的商人之子,不過不會是混跡下層社會的地痞無賴,因為他與江默嬋相識,因為他的儀表不俗。
範啼明不知自己的推論對不對,不過他確定何道堯的火爆性子快爆發了,趕緊出面調解︰「這位公子,我可以為我的朋友何道堯作證,他絕無偷盜藍貓的意思,因為先前我和他一同發現這只藍貓,他就表明想買下它的立場。」
那少年以手肘踫了默嬋一下,示意默嬋側身面對範啼明,似乎要她看清楚他有多可笑似的。「他說他們是朋友,在公堂之上,朋友替犯人作證會被采信嗎?」
範啼明皺眉。「你是唯恐天下不亂是吧?」
「錯了!」那少年驕傲得像只孔雀,睥睨著說︰「制造亂象的是你們,我不過代為聲討罷了!請不要倒果為因,故意混淆是非,企圖蒙混過關。」
何道堯火大︰「不過是一只貓,還不值得我大費周章的去搶!」
「壞戲鑼鼓多,小人說話多。」那少年哼道︰「你曾看過藍色的貓嗎?當然沒有。那是遠從省外暹羅國買來的,稀斌可見一斑。呵,我勸你不要愈描愈黑吧!」
何道堯氣極反笑︰「誰是小人?誰說話最多?要不要清算一下從我們踫面到現在,是誰喙長三尺,廢話連篇?」
那少年分明以正義使者自居,臉不紅氣不喘的道︰「當然是你的廢話最多,一起想為自己月兌罪,若非有我堵住你的賊嘴巴,單純的默嬋早被你蒙騙過去。」
何道堯連喘了三口大氣,才壓下想揍扁少年的沖動,而範啼明拉住他一邊手肘,雖沒用力,也產生牽制的作用。
那少年若不是故意挑釁,就是任性到從不看人臉色,明明何道堯已氣上眉梢,他還不怕死的諷笑道︰「看你顛倒是非,使我想起我老爹的至理名言,‘人嘴如青草,風吹兩面倒’,絕對的死不認錯,咬緊牙根非辨贏不可。」
範啼明忍不住諷道︰「看來,你不愧是你爹的孩子。」
那少年連忙否認︰「休將我諳同他語,未必他心似我心。」說得流利無比,顯然常拿出來說嘴。默嬋在一旁抿嘴笑著。
「還出口成章咧!」何道堯嗤笑。「原以為你是哪里來的小流氓。」
「你有眼無珠嘛,看也知道。」少年嘴快無比。
何道堯又橫眉豎眼起來。
「元寶!」默嬋不再沉默,面對少年悠悠地說︰「算了啦,你別再和人爭執,跟我一道回家吃飯吧!」
範啼明眼神一亮。「你叫元寶?」原來元寶是一個人的名字。
少年圓睜杏目。「我就叫金元寶,怎麼樣!」那口氣充滿防衛性,似乎常被人拿名字取笑,索性自己先發作。
何道堯听了哈哈大笑。「金元寶,金元寶,真是好名字!喂,你家老爹是愛財如命還是想錢想瘋了?」
「阿堯。」範啼明責備的看了他一眼。
金元寶驕傲的回敬過去︰「我爹的金銀財寶就像那‘瓦屋檐前水,點點不離窩’,富得流油!我叫金元寶,可是半點沒叫錯。」
比起來,默嬋真是八風吹不動,情緒不受人左右,仍是一派優閑的口吻︰「元寶,我可是要回家吃飯了,先聲明,不等人的。」
「那怎麼行!我才不吃冷飯剩菜。走羅!走羅!到你家吃好料的。」說走就走,馬上把兩個外鄉人拋之腦後,親親熱熱的和默嬋相伴而去。
何道堯仍不死心,高喊︰「姑娘,你的藍貓十兩黃金賣不賣?」
默嬋不予回應,倒是金元寶回頭朝他扮個鬼臉。「你喊破了喉嚨也沒用,誰希罕十兩黃金,呸。」
一雙少年男女在暮色里愈行愈遠。
範啼明感到一種莫名的寂寞籠上心頭,不知為何。
何道堯沉思的道︰「十兩黃金都不看在眼里?不會吧!我明明看見他從那間老房子里跑出來,那兩扇木門早該換新的或重新上漆,顯然日子並不寬裕。」
「哪間老房子?」
「就是前頭你停下來听風鈴聲的那一家。」
「如果是那一家,你大可省下唾沫,不必再白費心機了。另外挑些花樣新穎的絲綢或胭脂花粉,帶回去送給霍香吧!」
「為什麼?」
「你適才提到過這一片已是私人土地,你可知道主人是誰嗎?」
「是誰?」
「張師涯。」一提到此人,他的眉頭擰了起來。
「是他!」何道堯的驚異不在他之下。竟是這般湊巧?才到江南便與張師涯扯上關系。「是那姑娘告訴你的?她又是張師涯的什麼人?」
「我不知道,只知她叫江默嬋。」
「奇怪了,如果那舊房子是張師涯的,以他的財力,大可整修得美輪美奐,沒道理任其老舊而不管。」
「財主的怪癖各有千秋,不需多費思慮。」
「呵,我看是華宅美廈住久了也不感覺美,買下城郊的小湖舊屋,心血來潮時住上幾天,更能體會他用黑心肝建構出的‘愚目山莊’是多能彰顯他的得意。」
「別說了,回去吧!」
範啼明幽微地一笑,不願宣泄太多的心事。
何道堯回頭看了看,只有風吹竹葉響,並無異狀,不過還是跟著範啼明回去。
林風低吟,寒氣動。
昏暗的竹林內,夜行使者悄悄的活動起來,看不見的飛蟲發出嗡嗡聲,大鳥黑影掠過湖面,飛進杳無人跡的樹叢里。
某些人,也是屬于夜行動物之一。
譬如鬼,或活得像鬼一樣的人。
黑夜降臨了,晚春仍帶涼意,此時若有人站在默嬋四人方才佇立的地方,會感覺到有股寒意從腳底升起,一直竄上心窩,以致全身抖擻,牙根打顫。不是因為冷,而是周圍的氣息變了,變得陰森森、冷颼颼,而這一切只因為多了一個人。
一位昂藏八尺的黑袍男子,一張不知是俊是丑的臉,藏在青面獠牙的鬼面具下,令人望而生畏,突覺寒冷,由心底冷出來,而這,不完全是鬼面具嚇人,是從這個人身上感受不到一絲人類的暖意。
他是來自地底的鬼主?還是睡在冰窖里長大的?
注意看,只有那一對眼波不動的黑眸里,正隱隱閃爍著兩簇火苗。
「她就是金元寶?真是久違了!」聲音也像結了凍的冰珠子,慢慢吐出。
「就從她身上下手吧!」
這句話流進寂靜的暮色中,虛空的不引起任何回響,旋即消逝。
任誰听到這樣的聲音,都會斷定他是一個冷酷無情的男子,避之唯恐不及吧!或許,這是他的心願之一,明明白白的告訴世人︰「少來惹我!」可不,他冷得像一座冰山,嘴里吐出的是冰珠子,即使是跟隨他數年的「黑內雙姝」冷慧凡和姬水柔,也只能隔著一座無形的冰牆和他交談,久而久之,這兩位原本似水柔情的江南嬌娃,也被薰陶出一身清冷氣質。
冷慧凡一身的黑,姬水柔一身的白,她們全對主人忠貞不貳,願意付出她們的所有,卻只能各自守著自己的孤獨,一年兩年,因為她們的主人——「厲鬼」郭冰岩不需要,他不要她們付出「所有」,他從來只知奪取他想要的!至于他不要的,棄若敝履。
「主人!」先開口的一向是姬水柔,冷慧凡向來寡言,不知是天生的,還是受了影響。
黑袍男子動也不動一下,只以冷極的聲音道︰
「如何?」
「辦妥了。」姬水柔看不見他的表情,但情知項二個字多令他滿意,頓了一下,才細訴詳情︰「我們兩人押著‘登封五鼠’到他們的巢穴一探究竟,髒物之多真是驚人,顯然這幾年他們聯手劫盜,手法十分高明。我們遵照主人指令,將髒物全數沒收,留下一斗明珠,其余的全部變賣,所得銀兩用來救濟因水患而受苦受難的老百姓。此外,將‘登封五鼠’交付官府,得到一筆賞金……」
「那是你們應得的。」把這句話都說得無一絲溫情,不愧是郭冰岩,不愧是冰冷的岩石。
「多謝主人。」姬水柔仍是滿意的,因為主人對她說的話有所反應。
「可是,為什麼?」冷慧凡突然開口,雖說仍裝出冷若冰霜的樣子,但聲音微微顫抖,顯示了內心的激動。「為什麼獨留下一斗明珠?可是與主人辭去‘代理鬼王’之位有關?」
「慧凡姊!」姬水柔難得的花容失色,足見她多麼驚訝,連「姊」字都隨口而出。郭冰岩一向厭惡無血緣之親的人搞姊姊妹妹那一套,世事無常,有朝一日姊妹變仇人,該有多可笑!所以,她只也在私底下尊重一下比她大的冷慧凡!
她真有勇氣!姬水柔心底暗暗佩服,又不免擔心主人的反應。
冷慧凡雙眉緊鎖,似已若有所悟。
一直背對她們的郭冰岩,緩緩轉過身來,黑袍隨風飄動,一張鬼面猙獰的凝視雙姝,七情不動的冷聲道︰
「因為,我要金元寶。」
冷慧凡震動了一下,因為她的猜測被證實了。
姬水柔也震動了一下,因為主人的坦白。
而鬼面男子已在回答後立即消失了蹤影,只余陣陰笑聲旋蕩在黑夜里。
春宵一刻值千金,花有清香月有陰;歌管樓台聲細細,秋千院落夜沉沉。
宋‧蘇軾《春宵》
這詩是寫給有閑情逸致的人欣賞的。春天的夜最美,花兒散發著清甜的幽香,月色柔如水,月陰朦朧,所以詩人認為就是短短的一刻,也抵得上千金。
「狗屁蘇東坡!你給我千兩黃金,我把一刻春宵的光陰賣給你,看你換不換?」
在舊房子的灶間,負責為小姐燒洗澡水的丫環冷翠,一邊添柴薪一邊詛咒著,要是她有千兩黃金,今天她也是一位小姐,有人替她端洗腳水。
「阿翠!」忠嬸不知何時來到她背後,手里端著兩盤剩菜。「你又在念什麼東西,還不快把水燒熱了,端到小姐屋里。忙完了,再過來吃飯。」
「沒看見我正在做嗎?我又沒偷懶。」冷翠嘀咕著,站起來伸個懶腰,一眼看見母親手上拿的剩菜,忍不住又皺眉道︰「娘,我跟你說過好多次了,菜煮好後,為我們留一些在廚房里,不要全端出去,你看,又要吃剩菜了。」
「這是規矩,你懂不懂?這兒不比山莊,沒有大廚房和小廚房,我們能夠跟主人同吃一鍋菜,你還不知足?」忠嬸老早看穿女兒的心事,她一生安分老實,不希望女兒做非分之想。「相當年我和你爹窮得要餓飯,六、七歲的你天天哭著要東西吃,瘦得像一根草。現在你好東西吃慣了,忘了肚子餓的滋味,不知道惜福,還嫌剩菜不好,呵,這些剩菜若拿到鄉下你舅舅家,不曉得有多寶貝,這頓留到下一頓,不舍得全吃完。」
冷翠拿指頭塞住耳孔,低嚷道︰「你念夠了沒有,娘?在山莊里你念,來到這里又念,你要是真懷念鄉下的苦日子,可以告老還鄉啊!」
忠嬸豈會被激倒,刺出回馬槍︰「也好,我跟你爹商量一下,就帶你回鄉下訂親,看是李家的大牛還是……」
「打死我也不要!」冷翠像是被老鼠咬到,大嚷大叫。嫁給髒兮兮又黑漆漆的種田人,光用想的,就覺得受不了。
「你小聲點。」忠嬸不安的望向門口。
「怕什麼?就算我把屋頂叫翻了,她也听不到。」冷翠反而更大聲,像在跟誰挑戰似的。「那個冒牌千金總不會到灶間來吧?」
「誰是冒牌千金?」冷忠突然冒了出來,懷里抱著一捆柴火,原來他在後面柴房,難怪她們沒注意到。
「沒有啦!」冷翠對不苟言笑的父親有幾分顧忌,左右言他︰「我跟娘在聊附近的一些人,談天而已。」
「你可真閑。」冷忠斥道︰「水都滾了,你還站在這里嚼舌根?沒看過比你更懶惰、不中用的丫頭!」
冷翠最氣父親這點,隨時不忘提醒她是「奴才的女兒」——再卑微不過的一個丫頭!他們老夫婦自個兒當奴才當上癮了,也要女兒做一輩子奴才?
冷忠的老家在一個很偏僻的鄉下地方,從早忙到晚,由春勞累至冬,遇上老天垂憐的時候,一年收成繳稅後勉強能吃飽,可惜這種好日子並不多,時常處于半饑半飽的狀態,鄉下地方沒什麼副業可以補貼家計,若不幸來個什麼旱災、水患或蝗蟲過境,真是欲哭無淚,餓死人毫不希罕,人命根本不值錢。所以在日子實在不好過的時候,有人就到比較繁榮的城市當長工或僕婦,賺些工錢寄回家鄉。冷家也是其中之一。
忠嬸先到城里來投靠一個表姊妹,那里張正顏、張師涯父子所興建的「愚目山莊」即將完工,正需大批奴僕,忠嬸很幸運的得到一份工作,不但每天三餐都可以吃飽,還有新衣服穿,做了半年,干脆求總管成全,把冷忠和女兒冷翠一起接來工作,從此老天爺愛下雨或不下雨都不必他們來操心了。一轉眼,在張家已是元老級的奴僕啦!
冷翠由一個傻呼呼的鄉下小丫頭,來到花團錦簇的「愚目山莊」,簡直像到了另一個世界,足足過了半年,才適應大宅子的生活,慢慢地,她逐漸月兌胎換骨。第一次在鯉魚池旁乍遇張師涯,他正在讀一本詩冊,緩緩的自她身旁走過,雖然並沒有注意到她的存在,但從那時候起,她就偷偷仰慕張師涯,甚至幻想自己長大後能嫁給他,成為「愚目山莊」的女主人,衣錦榮歸的回老家炫耀!雖然她的夢很快就碎了,不多時,張師涯迎娶江庭月入府,且在往後的十年間陸續納了六位小妾,不過,冷翠還是期待成為他的第八房小妾。
江默嬋是江庭月同父異母的妹妹,姊妹相差十歲,由于父母的早逝,江庭月婚後不數日,張師涯便派人接默嬋入府,待她適應山莊的生活,開始接受名門閨秀的教育。因為年紀差不多,冷翠被選為默嬋小姐的伴讀,雖然只是在一旁磨墨、伺候茶水,卻在先生的清讀間,也學會了識字,甚至在默嬋小姐背不出書時,她可以偷偷在心里幫她補上。冷翠第一次意識到,她比默嬋更適合做一位千金哩!
由于江默嬋是靠裙帶關系才飛上高枝當鳳凰,所以私心里,她總是酸溜溜的稱呼默嬋是「冒牌千金」,很遺憾自己沒有一個美賽西施的姊姊,提攜自己做那張府的千金,甚至,姊妹共事一夫也是一則佳話。
長大後,冷翠發現自己的容貌勝過默嬋,美人心一高,再不把年輕的男僕看在眼里,一心等張師涯來發覺她這朵奇葩。更令她心情好過的是,發生了「那件事」,她相信張師涯即使想過要把默嬋納為己有,也非打消念頭不可。
雖然只是伴讀兩年,冷翠已不是普通丫頭,她看過張師涯讀詩冊,為了有機會親近他時也有對答如流,令他對驚艷,她很用心的買來幾本詩選詞集,有空閑就拿出來背誦,早已滾瓜爛熟,就等最好的「時機」來臨。
可嘆的是,她至今仍在等待。
可恨的是,江默嬋突然遷出「愚目山莊」,搬到這所舊房子居住,還選定他們父女三人跟來伺候,狠狠的擊碎了她攀龍附鳳的美夢。
假使她知道,指定他們父女過來伺候的不是江默嬋,也不是江庭月,而是二房女乃女乃金照銀,她非大吃一驚不可。
金照銀何許人也?金元寶的異母同胞大姊。
在蘇杭一帶,張家若是首富,金家少說也排得上第四或第五,如同金元寶所言,富得流油!比起金照銀的強硬靠山,江庭月只算得上是小家碧玉,怎麼張師涯反而迎娶江庭月為正室?其內情頗耐人尋味。不過,當年確實由張正顏主婚,明媒正娶而來,因此,江庭月的地位是無庸置疑的。
冷翠不敢懷疑江庭月的權威地位,卻嫉妒江默嬋的好運。
「別再作白日夢啦!」冷忠突然在她耳邊大吼一聲,冷翠驚跳起來,心虛的紅了臉,怕嚴父看穿她的心事,提了熱水便走。
忠嬸畢竟心疼唯一的女兒,不好當面為女兒說話,卻在背後說︰「她都十八啦,你別再像罵小孩般的罵她。」
冷忠嘆口氣。「趕緊為她找個婆家吧!」
「我老早便在盤算,問題是老家的年輕人太土,她看不起;山莊里年輕的男僕里也有好的,她又不要,我還能上哪兒為她找婆家?」
「她以為自己是誰?難不成還想嫁……」冷忠說不出口。
忠嬸有點尷尬。「你也看出來啦?」
「她這是痴心妄想。」冷忠哼道︰「都是讀書讀壞了。又不是小姐命,學人家又念又寫,結果識了字,心也高了,偏偏仍是個丫頭命。你這個做娘的,也好歹勸一勸她,教她不要自己給自己找難看!」
忠嬸答應了,心里卻明白這比湖中撈月還難。
冷忠是老實人,最厭惡攀龍附鳳那一套。夫妻兩人靠自己的雙手活到今天,從不對誰阿諛奉承,反而很得主人看重,吩咐他做事總是和顏悅色。而今主人家要他過來照顧默嬋小姐,他自然一本初衷,自覺沒有愧對任何人,活得很有尊嚴。誰知生的女兒卻不像他,不想揮汗工作,成天幻想有一天也變成千金小姐或當上張家的姨女乃女乃,真是讓他羞愧死了!
他想,也難怪縱橫商場的張師涯偏愛默嬋小姐,成天見到的都是想從他身上撈點好處的勢利男女,默嬋小姐如同一陣柔風、一股清泉,不需要防備她,緊繃的神經很容易放松下來。
他曾親耳听到張師涯贊美默嬋小姐︰「宛若清芬百合花的女孩。」
下人間曾流傳過一則流言,說張師涯其實愛的是江默嬋,只因為她年紀尚幼,所以先娶了她的姊姊,好名正言順的親自教養她,等她長大就會娶她。冷忠卻心知這是無稽之談!他進府得早,江庭月過門後,他注意到張師涯對姨妹江默嬋分明以小孩視之,只是義務性的養育她,對她並不特別關心,有時一個月也踫不上一面。直到江庭月過門後兩年後,在默嬋身上發生了那件極為不幸的事故,張師涯的注意力才移轉向她,仿佛要補償什麼似的對她百般寵愛,因此才有了那樣的流言。
流言早已平息,可是冷忠卻有一種預感,默嬋身上藏著一個秘密,和張家人有關,她自己卻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