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真丑,一個不折不扣的丑八怪!娘,我們風家怎麼會生出這麼丑的人?」有著傾城之美的風梅姿,飽含輕視的神情說。
正蹲跪在地上幫她修飾裙襬的風雪柳,連頭都不敢抬一下,細瘦的手臂偷偷舉起來揉一下酸澀的眼角,趕緊又忙著工作,因為風梅姿喜歡居高臨下地看她半蹲半跪在腳跟前,為她的每一件裙襬繡上一朵高傲的紅梅。
「還能像誰?自然是像她那個癆病表的娘!嘖!也不知老爺看上她娘哪一點,居然收房做妾,還生下她,真是丟盡了我們風家的臉!」風夫人石敏是個高挑健美的女人,對「弱不禁風」的小妾曾恨之入骨,幸好那種女人通常活不久,省得她還要想法子對付。
「要不是看她還有一點用處,我早賣了她!」石敏補充道,滿意的看著雪柳不住抖動肩膀的可憐相。
「娘,這樣的丑八怪能賣給誰?窯里的老鴇也不肯要一個賠錢貨!」
母女兩人一如往常的踐踏這個妾生的可憐女孩,然後呵呵大笑。
風雪柳的頭垂得更低了,真的沒臉見人似的。
「說正經的,梅兒,妳心里究竟怎麼想?告訴娘,妳想嫁給冷陽還是安君業?」石敏精明現實的盤算女兒的未來。
「冷陽熱情隨和,而且『冷家堡』也夠有錢;但安君業畢竟是官家子弟,能帶給我的榮耀與權勢,不也是娘妳一直想求而求不到的嗎?」風梅姿噘了噘嘴,看起來真是風情萬種。
「娘是痴心,與妳爹一見鐘情,便把其它好家世的男子拋之腦後。」
「我對安君業也是一見鐘情啊!」風梅姿神往道,那種金馬玉堂的貴公子氣派,絕非財大氣粗的冷陽可比。
「問題是,妳跟冷陽的親事幾乎已經談定了。」石敏不無遺憾的說︰「這個安君業來得真不是時候,怎麼不早點來?現在可怎麼好?」
風家是本地的土財主,相對于冷家堡在北方擁有廣大的牧場,以及難以估計的生財店鋪,嫁入冷家算得上「高攀」,所以,石敏和風梅姿均十分滿意;至于冷陽對風梅姿的迷戀反而不是重點,她習慣了,哪個男人不迷戀傾城美人?
但直到安君業這個富貴逼人的公子爺出現,那風度呀~~是高貴氣派卻又不至于盛氣凌人;那相貌呀~~是文雅俊美而不流于弱質彬彬,相比之下,冷陽硬是給比下去了。
「要嫁就要嫁最好的!」風梅姿不只一百次這麼對石敏說。
原以為冷陽是方圓百里內最優的一名男子,相貌英挺又富甲一方,所以含羞帶怯地答應冷陽的提親,誰知下聘的好日子未到,她的心已飛向安君業了。
「人家是靖遠侯的世子,天生貴冑呢!」石敏野心雖大,也想不到女兒能因緣際會嫁給皇親,她的地位不也跟著水漲船高?這一想,更不將冷陽當寶了。
「冷陽充其量也只是冷家堡的二當家,他的大哥冷霄雖然長年住在北方牧場,但畢竟他才是理所當然的一家之主,如此想來,妳嫁給冷陽更委屈了,還是安君業才配得上妳傾城傾國的美貌。」
風梅姿喜溢眉宇,樂不可支,但不久又微蹙柳眉。
「可是娘,上次冷陽喜孜孜的告訴我,他大哥已從牧場跋來要為他主婚,這幾天就要到了,而且兩家結親的消息也傳了出去,這下子要如何收場?」
「怕什麼?只要為娘還沒收下聘禮,他們也不能告我們悔婚。」
風梅姿的唇角又緩緩地浮起了得意的笑容。「幸好山盟海誓對我而言沒有什麼,而且,這也更能證明我的一片芳心全在安君業身上,像他那種謙謙君子會更加珍視我,知道我為他而成為眾矢之的,這犧牲可大了。」
她嗄著嗓子笑了起來,那聲音听起來並不嬌美,使風雪柳詫異地微抬起頭。
「看什麼?丑八怪!」
「我以為……」雪柳畏縮一下,小聲道︰「妳會嫁給妳愛的人。」
「我當然愛他!任何一個像冷陽那麼富有,或像安君業一樣有高貴出身的男人,我都會一見鐘情的。」風梅姿略帶譏諷的說下去,「他們都覺得我全心全意的只愛他一人,沒有他便活不下去,紛紛陶醉不已呢!」
「妳不該一次愛兩個人。」見大姊難得肯跟她多聊兩句,雪柳大著膽子規勸。她娘自始至終只愛爹一人,無怨無悔,死在爹懷里時還笑著呢!
「妳再胡說一句看看!」風梅姿凶狠道,拿起手中的繡花針就往她手臂、大腿刺了十多下泄憤,直到雪柳哭著求饒為止,而石敏只是含笑觀看。
「給妳一點顏色,妳就教訓起我來了?真是個賤胚子,欠人罵,欠人打,也不想想自己是什麼身分!」
風梅姿破口大罵,展現出那些富家公子絕不會見到的另一面。
「說我一次愛兩個人,存心毀我閨譽不成?妳的心多惡毒啊!我只不過在安君業出現之後,才恍然大悟他才是我的真命天子,過去對冷陽的好,只是不忍心回絕而已。」
她的「不忍心」拖得還真久呀!
但風雪柳不敢再說,即使替冷陽覺得不平,也沒有她置喙的余地,免得招來更大的災難降臨在她身上。
「滾出去!看了就討厭。」石敏代女兒補上兩腳出氣,罵道︰「妳娘那短命鬼要死也不帶妳一起死,留下妳這個討債鬼成天惹人生厭!」還不屑的朝她臉上吐了一口唾沫。
風雪柳含著眼淚一拐一拐的走出去,直走到後院廚房,酸麻又疼痛的兩腳才能正常走路。她習慣性的縮在爐灶旁取暖,回想娘在世時,那稱得上幸福的短暫歲月。
娘的身體一直不怎麼好,三天兩頭病著,卻極得爹的疼愛,撥給娘住的小院落很美,和暖的太陽總是從雕飾精美的窗欞輕輕流泄進來,精致可口的早餐放在昂貴的瓷器里,一家三口享用著,幸福的一天就這麼揭開序幕。
她還記得爹的身材高大,好脾氣,而且心地仁慈,深受下人愛戴;相對的,大娘是嚴苛、高傲的,擺明了看不起她們母女倆,不過有爹在,他會保護她們,還讓小雪柳跟著夫子讀書識字,像個千金小姐一樣。
直到她九歲那年,娘一病不起,隔年,爹也憂郁成疾而亡,辦完喪事,小雪柳立刻從天堂跌落地獄,大娘說她是「賤婢之女」,理所當然也是一名賤婢,把她趕到廚房里去,沒收她的好衣裳,當然別想再讀書了,更不準有人再稱雪柳一聲「二小姐」。
下人們的眼楮是雪亮的,誰當權就听誰的,主子若討厭哪只小貓小狽,那只小貓小狽就別想有好日子過,連下人都會欺負牠來討好主人。
只有老馮媽不畏權勢仍對她好,她是雪柳她爹的女乃娘,也帶過梅姿和雪柳,在風家自有一番地位,七十出頭的年紀已是風燭殘年,最擔心自己還能保護雪柳多久?
去年初夏,雪柳十五歲,及笄了,老馮媽眼見石敏為了細故,又把雪柳打得死去活來,拚了老命搶救下來,氣憤道︰「既然妳容不下庶出的女兒,何不把她嫁出去?」
「嫁出去?」不料石敏卻陰狠狠道︰「她一輩子也別想嫁人,我不會讓她跟她娘一樣去勾引男人,再生下賤胚子!何況,我怎麼可能放棄一個不用錢的奴隸讓她自由?不,她一輩子都休想嫁人!」石敏惡意的大笑。
听到這些話,當時雪柳心都冷了。
每當她被無情的虐待,支撐她活下來的力量,便是娘在世時與爹共同生活的甜蜜回憶,總想著有一天她也能遇上像爹一樣的好人,從此月兌離大娘的爪牙,嫁作人婦,生兒育女,重拾歡樂幸福的生活。
一個青天霹靂,大娘居然不讓她嫁人!這意味著她的未來只是現在的延續,無止盡的工作與辱罵、責打,她永遠觸模不到幸福的曙光。
其實,從小被虐,她已不敢去奢求太多,只求今天別又被打了;只是,她曾經幸福過,對人性總抱著一線希望,以為自己做錯了什麼惹得大娘與大姊生氣,而非故意找她麻煩。
她向老馮媽求證,老馮媽悲憫地看著她,心疼她的單純。「妳沒有做錯什麼,二小姐。」也只有老馮媽仍這樣稱呼雪柳了,她嘆息道︰「即使妳有仙女的法術,能以最快的速度完成夫人要妳做的每件事,她們一樣不喜歡妳。」
「為什麼?」天真的雪柳急得快哭了。「我到底哪里不好,告訴我,我會改。」
「傻小姐,怎麼妳還不懂嗎?不是妳好不好的問題,而是夫人打從心底討厭妳,自然而然也就視妳為眼中釘,偏偏妳娘早走了一步,夫人忍了十年的窩囊氣無處發泄,只有從妳身上討回……」
「不,不,我不懂。」雪柳搖著頭,不敢置信道︰「我娘那麼溫柔美麗,從不與人起爭執,大娘怎麼會討厭我娘?大家都好喜歡我娘,爹更是愛得不得了,沒道理大娘會討厭啊!」
老馮媽露出一副哭笑不得的表情,嚴肅道︰「所以說妳還是孩子,等有一天妳成了女人,妳就會了解女人的想法。總之,听老女乃娘一句話,別指望夫人和大小姐會對妳好,妳自己凡事小心些,有機會離開這個家,就逃吧!」
當年的小雪柳目瞪口呆地听著,但隨著歲月的流逝,雪柳漸漸明白,因為娘的得寵,使得心高氣傲的大娘失寵于爹,長年累月的枕邊孤寂令大娘妒火中燒,她就成了替罪羔羊。
不必等到她成為女人才能了解女人,惡劣的生活壓力會迫使一個孩子早熟,提早知道人世間的殘酷與不幸並非她所能扭轉,單薄的身子骨只能逆來順受地苟活著,否則真會被大娘賣到窯里或丟到溝渠里,任她生死由命去了。
而此刻,大娘只不過把她當成下人罷了。
當老馮媽拖著風濕痛的雙腿來到灶間,一找到雪柳,就把她拖出來,「快來吃點東西!我就知道那些人又沒留東西給妳吃,太沒良心了,也不想想老爺在世時待他們多仁慈,唉!」
每回只要听到石敏高聲斥罵雪柳,下人耳朵尖,那天就會配合著不在廚房里留下一點剩飯殘羹,老馮媽總是將自己的伙食留一半給雪柳。
「可是老女乃娘,這樣妳會吃不飽的。」雪柳饑餓的雙眸瞪著桌上的饅頭和咸菜,吞了好幾口口水,還是不忍道。
「老女乃娘不餓,年紀大了消化不好,吃不下太多。快吃吧!二小姐,要不然等一下她們又喊妳去干活,妳餓得兩眼發昏、雙腿發軟,不是又給夫人找到借口打妳一頓?」老馮媽威脅道。
雪柳連忙拿起饅頭咬上一口,嚼著嚼著,突然滑下兩行清淚。「老女乃娘,真希望有一天我有能力可以回報您,孝敬您。」
「會有那麼一天的,二小姐。」老馮媽安慰道︰「俗話說『山高遮不住太陽,水大漫不過橋去』,人啊也爭不過命運。二小姐千萬不要灰心喪志,老女乃娘相信,有一天妳會時來運轉,到時候連夫人和大小姐都不敢再欺負妳。」
雪柳苦笑。「大娘都不讓我嫁人了,這一生注定要為她做牛做馬,還談什麼時來運轉?別安慰我了,老女乃娘,三餐能吃飽就是福了。」她時常一天只吃一頓、兩頓。
「對了,我想起來了,瞧我這老腦筋多不中用,到現在才想起那件事。」
「什麼事?」雪柳忙著吞下最後一口饅頭。
「就是妳出生滿月的時候,老爺特地擺酒慶祝,還請了一位很有名的相士到家里來為妳和大小姐看相,雖然每個人都說大小姐長得好,但我記得那位相士說二小姐命中主貴,將來一定比大小姐命好。」
老馮媽覺得,相士的一番話越發刺激到了石敏,自然非作踐雪柳不可。
「江湖術士之言,不信也罷!」雪柳的心抽動了一下,但隨即又屈服于現實。「大姊……不,大小姐要嫁的對象非富即貴,她才是真正的好命人。」
「所謂的好命人,是知福惜福的人。」老馮媽以老人家的口吻道,卻也不和她爭論,只說︰「老女乃娘沒讀書,但還記得戲文上常說一句『蓋棺論定』,沒到閻羅王召喚的那一日,誰敢夸口自己一生好命?」
風梅姿就敢!
雪柳嘆息一聲。「大小姐被封為『傾城美人』,听說就要嫁入京城王侯家,享定了榮華富貴,連大娘都好得意,這樣的命還不夠好嗎?」
「未來的事情我不知道,我只曉得二小姐妳長得也很好看,沒必要老是把頭垂得低低的。妳小時候,老爺總是喚妳『小美人兒』。」
「小美人兒……小美人兒……唉!我早忘了。」雪柳語音梗塞,眼楮迷離而淒楚。「幸虧爹沒看到我長大後變丑了,否則豈不傷心?」
「夫人和大小姐開口閉口的『丑八怪』地叫妳,真過分,妳千萬別當真。」
雪柳成天忙得蓬頭垢面,也沒工夫去在乎美丑,得到一點空閑,只想跟老馮媽多說說話,得到些許心靈上的溫暖。
「老女乃娘,妳說大小姐是不是嫁給冷陽比較好?我遠遠看過他一次,是個笑口常開的好人呢!」雪柳閑聊道︰「安君業我沒見過,但京城遙遠,嫁過去能適應嗎?」
「隨便她們母女去搞好了,反正也沒人敢去勸她們。」老馮媽對石敏十分不滿,懶得關心。「其實冷家堡家大業大,跟我們家也有一點交情,老堡主還喝過妳的滿月酒呢!」言下之意是嫁給認識的人比較可靠。
「真的?」這是雪柳萬萬想不到的,對遙不可及的冷家堡有了一點點親切感。
「可惜老堡主英年早逝,新的堡主忙著做生意,跟風家沒往來,若不是大小姐和冷陽相識一場,我都快忘了這家人。」老馮媽有點欷吁道。
「那大小姐放棄冷陽豈不是太可惜了嗎?」雪柳失神地坐著,顯得那般落寞。
假使爹還在,一定舍不得讓大姊遠嫁京城,就近聯姻多好?
「算了,別想太多,就當作冷陽僥幸逃過一劫,否則等成親之後才發現『嬌妻』並不嬌,反而妒悍無比,遲早休了大小姐,那才叫丑聞。」老馮媽感嘆老爺死得太早,否則雪柳也有機會高攀冷家堡,現在都別想了。
「老女乃娘……」
「雪柳,風雪柳,夫人在叫妳了。」廚房外頭有人高聲叫喝。
雪柳哆嗦一下,連忙站起身跑了出去。
老馮媽看了好心疼,卻又有什麼辦法?老爺在天之靈不保佑,雪柳有出頭的一日嗎?弱者沒有選擇,只能听人擺布罷了,或者憑強者的余蔭而活。
一聲長嘆,滑過起皺的雙唇。
這天,雪柳為刺繡鴛鴦枕巾而忙,從天蒙蒙亮到中午都過了大半,石敏仍不放她出去吃飯,自己倒坐在一旁喝茶吃點心的監視她。
「妳給我小心點,繡差了一針半線,老娘要妳的命!」石敏恫嚇道︰「這可是咱們風家大小姐的嫁妝之一,要帶到京城去,絕不能教那些官太太們取笑梅兒的繡工差,所以,妳就算繡瞎了雙眼也得給老娘繡好。」
雪柳有氣無力的應了一聲,手不敢稍停。
「瞧妳那死樣子,一天到晚死氣沉沉的一臉晦氣,怪不得克死妳爹娘……哎喲喲!幸虧我們母女八字好,才沒被妳克到。」石敏惡聲惡氣的咒罵道︰「所以老娘不讓妳嫁人,免得妳將來又克夫克子,那不害了人家兒子?老娘這可是為妳好,免得妳罪孽深重,下輩子投胎當畜生。」
自從揚言不讓雪柳嫁人,石敏就不遺余力的宣揚雪柳命中帶煞,克父克母克夫克子,越說越像那麼一回事,到後來不但周圍的人都相信了,連石敏自己都信之不疑,更不會阻止下人把它宣揚到外頭去。
當然,只有老馮媽當它是放屁。
不過,石敏向來不把老馮媽放在眼里,她仍養著她,只是向外人顯示她的「仁慈」而已,誰也阻止不了她苛虐風雪柳。
「老娘心腸軟,往往只讓妳做些縫衣、刺繡的針線活兒,偶爾煮幾頓飯,如此而已。」
每天晨起要幫她和梅姿刷馬桶、擦桌抹地,在石敏看來那根本稱不上是工作。
「老娘要是心一狠,罰妳每天挑水三十擔、砍柴二十斤,妳非苦苦求饒不可,然而,我有這麼做嗎?沒有,誰還敢批評我這個大娘不仁慈?實在是我太顧念著老爺了。」
雪柳抬起滿臉倦意的小臉蛋,低聲道︰「我知道大娘一切都是為我好。」
即使累死了也要叩謝隆恩,以免大娘老羞成怒,棍棒加身。
石敏滿意的「哼」一聲,又不忘罵道︰「丑八怪,別乘機偷懶,快工作。」
雪柳實在餓得很,拿針的小手也在微微顫抖,很想求大娘讓她吃點東西休息一下,但一想到上回因此被打,又害怕的猶豫了。
老馮媽來請石敏到大廳,說珠寶商來了,石敏又交代幾句不準偷懶的話,才端出一副當定主母的嘴臉去見客。老馮媽乘機塞兩個包子給雪柳,也匆匆跟出去,以免石敏多疑又回頭察看。
雪柳早已餓得前心貼後背,捧住包子低下頭死命狠咬,吞得太大口了還險些噎住,壓根兒沒注意風梅姿突然在這時候跑進來。
「娘!娘!」風梅姿急速的闖了進來,尖銳急促的聲調泄漏出她此刻心情的緊張、慌亂與不知所措。
因為太突然了,雪柳想藏住包子也來不及,慌亂的把剩下一半的包子掉在繡架上,油膩的包子餡露出,沾污了即將完工的鴛鴦枕巾。
糟了!雪柳嚇得呆住了,一時間竟忘了要下跪求饒,反而想到風梅姿不是去和安君業幽會,天沒黑怎麼就回來了?
「瞧瞧妳做了什麼好事?」風梅姿大聲的咆哮,「妳這個貪吃的丑八怪,妳是故意的!天哪……我的鴛鴦枕巾……我知道妳故意觸我霉頭,存心要毀我姻緣,難怪……難怪……」
只覺得有一股怒火在她心頭熊熊燃燒著,她越過風雪柳,取下掛在床旁的一條皮鞭,「啪」的一絲破空之聲,皮鞭落在雪柳的背上,那份疼痛幾乎撕裂了她的肌肉,她哀鳴一聲,僕伏在地,接著一鞭又一鞭毫不留情的落在她的腦後、背脊、大腿……
「妳該死!妳該死!」風梅姿平時風姿嫣然的儀態變成了一個瘋婆子,素來優雅的紅唇吐出了一串的咒罵,「看妳平常裝得像個柔順的奴才,其實心里恨我恨得要死,因為妳嫉妒我好命,所以只要逮到機會就耍陰使壞,惡毒到極點!今天我要是不好好教訓妳一頓,妳會忘了妳只是一個奴才,永遠的奴才!」
風梅姿沒頭沒腦的鞭打得她皮開肉綻、渾身欲裂,身上所穿的舊衣裳更加破破爛爛的,整個人像只破布女圭女圭快給打得四分五裂,疼痛得幾乎暈厥過去……風雪柳以為自己死定了。
「梅兒!梅兒!」石敏回房瞧見這一幕,忙喝住女兒。她不在乎死一個風雪柳,但不能死在風梅姿的沖動之下,那會有礙好姻緣的。
「娘──」風梅姿拋下皮鞭,嗚咽一聲,投入娘親懷里。不知情的人看了,還以為她才是被欺負的那一個,楚楚可憐。
「發生了什麼事?好梅兒,快別哭了。」石敏心疼地問。
對于倒在地上渾身血痕、奄奄一息的風雪柳,母女兩人連瞧都不瞧一眼。
「娘,大事不好了。」風梅姿氣急敗壞道︰「今天我陪安君業游湖,原本好不快活,安君業還一直要求我早些隨他回京成親,我正要答應他,卻見一條船幾乎要撞上我們乘坐的游舫,我嚇得躲進安君業的懷里,誰知……誰知……」
「什麼事?快說!」石敏急問。
「哎呀!那條船是冷家的,冷陽跳上游舫,親眼目睹我與安君業摟抱在一起,他那神情……」膽大的風梅姿打了個哆嗦,「好象要殺了我一般!沒想到平常那麼開朗和氣的一個人,一瞬間像個索命閻羅一樣恐怖。」
「冷家的男人從來沒有好脾氣的,傳言冷陽是個異數,看來只是沒被激怒而已。」
「娘!妳怎麼還有心說這些?」風梅姿不滿道。
「對了,冷陽突然出現,妳怎麼表示?」
「我……我實在是慌了,而且安君業臉上也現出了疑惑,我只是當機立斷,大喊『搶劫──』,把自己的臉全藏進安君業懷里,求他庇護我這朵嚇壞了的傾城之花。結果,安君業的手下和冷陽打起來,把他打落湖中,也不知是生是死。」
「還好,還好,」石敏居然慶幸道︰「安君業這個乘龍快婿沒跑掉,梅兒,妳總算機靈,在緊要關頭狠下心腸,否則一旦安君業起了疑心,以為妳仍鐘情冷陽,他不拂袖回京才怪!」
「可是,冷陽他……」
「放心,冷家的人都有點武功底子,又識水性,死不了的。就算死了,也只能怪他自己厚顏無恥,糾纏不清,所以才遭此報應。」
「說得也是。」風梅姿心不在焉的點了點頭,「娘,我就要嫁給安君業了,我一定要成為侯爵夫人,讓全京城的人都曉得我的美。」
她的聲音好象是從胸膛里迸發出來的,充滿了宣誓意味。
「這是當然的。」石敏馬上附和她,女兒的美實在是她一生最得意的杰作。「這樣也好,妳跟冷陽算是斷得一乾二淨;不過,為了防止冷陽背地里報復,破壞妳的好姻緣,妳最好馬上隨安君業回京,越快越好。」
「可是我的嫁妝還沒準備齊全……」
她們同時轉眼望向掉在地上的鴛鴦枕巾,都覺得有點不吉利。
「那東西是不能用了,這丑八怪存心觸我霉頭。」風梅姿恨恨道,彷佛她與冷陽決裂全是風雪柳害的。
風雪柳正費力的從地上爬起來,被打散的頭發披落在滲血的肩頭,面無血色的小臉蛋慘淡無比,一副隨時都可能昏過去的樣子。
石敏看她可憐兮兮的模樣就一肚子氣,活月兌月兌是她娘當年的翻版,裝出「弱不禁風」的可憐相來迷惑老爺,真賤!她一直想除掉風雪柳,卻又不想弄髒她的手,畢竟她在靈石鎮也當了快二十年有頭有臉的貴婦。
突然一計上心頭,她陰狠的目光瞄向雪柳,看她紅腫的眼中還有一泡眼淚,心想一頭綿羊去喂盛怒中的惡狼再適合不過了。
「娘,我的嫁妝……」風姿梅此時只在乎這個。
「別急。」石敏慢條斯理道︰「今晚叫安君業來作客,說我要感謝他保護我女兒周全。我會在一頓飯的工夫里,使他同意明天就帶妳回京,當然,娘會陪妳去,一路上慢慢添購貴重繡品、珠寶首飾,放心,絕不會委屈妳。」
「娘,還是妳有辦法。」風梅姿釋然而高興的說。
「我的妙計還不只這些呢!」石敏驕傲的補上一句,「對于冷家堡,我們要主動拒絕婚事,免得教人在背後評論,畢竟日後老娘還需在靈石鎮立足!對!現在就派人上冷家堡拒婚,絕不能讓冷陽搶先一步宣布他不娶妳的決定。」
「對、對!只可以我不嫁,不能有男人拒絕娶我的風聲傳出去。」風梅姿焦急的問︰「可是,娘,又有誰能代表風家去拒婚呢?」
石敏努努嘴,比向風雪柳。「這個討人厭的廢物,希望還有一點利用價值。她那張死人臉任誰看了都覺得惡心,冷家的人可不要一怒之下真把她給宰了!」然而幸災樂禍的語氣卻巴不得她死在冷家堡。
風梅姿輕視的瞄了雪柳一眼,尖刻道︰「听說冷霄已經回到堡里,他可是出了名的殘忍無情,家里的奴工、婢女一旦做錯事情,常被打得十天半個月下不了床,不像我們仁慈和善,看妳還能走路呢!」
「我……」雪柳覺得骨頭都要斷了,奇怪自己還能站起來,怯怯的說︰「請不要……讓我去……」
現在只要再抽她一鞭,她會立刻倒下去,更別提去冷家堡面對冷霄、冷陽兩兄弟,他們一定恨不得啃掉姓風的骨頭。
風梅姿偏要她去。「娘,妳看她要死不活的樣子,搞不好倒在半路上……」
「真要死了倒也干淨。」
「讓她辦好這件事再死吧!如果她還有命出來的話。」風梅姿的聲音冷冰冰的。「娘,我們就好人做到底,派一個奴才拉驢板車把她拉到冷家堡門口吧!」
「也罷,就便宜她一次,否則她的賤命哪配以牲口代步!」石敏啐道。
就讓驢板車只載單程,風雪柳就此消失掉吧!待她重回靈石鎮,再以「靖遠侯親家母」的身分,上冷家堡為冤死的雪柳討公道,索取鉅額的賠償金。
一石二鳥,石敏陰惻惻地狂笑不已。
「呵、呵、呵……」
寒冽的眼神,陰沉的俊容,緊抿的薄唇卻發出一連串的笑聲,即使輕得像微風拂過,周遭的人但覺毛骨悚然,打心底發冷。
這就是冷霄,冷家堡實際的統治者,相貌好看得讓姑娘們離不開眼,性情卻是霸道無常,陰晴難測。
「求求你別笑,堡主,你發怒噴火我們還習慣些。」跟隨他身邊的大總管展榮,也不得不收起嘻皮笑臉,轉而哀求他。
「你說我弟弟上哪兒去了?」冷霄如他所願,目光竄出怒火。
「呃……二少他留書出走。」展榮在心底臭罵冷陽。
「出走?」冷霄面色霍地暗沉,手指不自覺地收成拳頭。「你說得太文雅,他分明是像只落水狗,夾著尾巴竄逃,這還是冷家的男人嗎?」
「堡主,你冷靜一下,二少與風大小姐之間究竟是怎麼回事,我們剛回來,也不大了解內情。或許,二少有他的苦衷。」展榮試著笑臉打圓場,可是一看冷霄握緊的拳已暴出青筋……還是算了,同仇敵愾尚能保命。
「事實就是冷陽被姓風的臭娘們欺騙了感情!」冷霄一拳打在茶幾上,嘩啦一聲,茶幾四分五裂報銷了。
「冷陽一向潔身自愛,從不涉足青樓楚館,就是想娶一個拔尖兒的美人。這回他急著請我回來為他主婚,便是找到了欲廝守終生的意中人風梅姿,的確,她有『傾城美人』的雅號,但我最難信任的就是美麗的女人。
「冷陽愛她愛得發狂又盲目,但她愛冷陽嗎?只要稍加調查便不難知道,果然不出我所料,女人心是善變的,她一方面把冷陽吊著,一方面又極力勾引安君業。可恨的是,冷、風兩家聯姻的傳聞已經在靈石鎮沸騰開來,冷陽發現事實發現得太慢了,現在他又敢給我一走了之?真是氣死我了!」
沒人敢出聲,大氣都不敢喘一下。
「冷家堡傲視靈石鎮上百年,居然在我手中丟了這麼一個大丑!喜事辦不成,反倒成為大笑柄,我恨不得能把姓風的臭娘們碎尸萬段!」冰冷的語氣藏不住心頭怒火,巴不得眼前就有一個姓風的臭娘們供他泄恨。
「堡主,有人求見。」一個男廝進來稟告。
「誰?」
「一個姑娘,送她來的人說她是風家的二小姐,特地上冷家堡為風大小姐拒絕二少的婚事。可是,我看她不像……」男廝不敢再往下說,因為堡主精斂的眸光已不自覺凝肅,足以凍麻人的舌頭。
「不會吧?」展榮額冒冷汗。「又沒正式訂親,何必特地跑這一趟?」
媽呀!這豈不是火上加油?冷霄的怒火非燒遍整個靈石鎮不可。
「夠囂張了,不是嗎?」冷霄挑眉,斜眼冷掃底下的人。「你們說,我該如何歡迎、接待這位風家二小姐?」
「堡主,轟她出去便是。」劉管事快言快語。
「是啊!從此與風家一刀兩斷,永為世仇。」展榮若能分身,老早趕風二小姐走了,讓冷霄的怒火拖過一刻是一刻;不過,這姓風的當真瘋了不成?
「人家都欺到門上了,我能當縮頭烏龜嗎?我倒想看看,姓風的臭娘們都是什麼三頭六臂的厲害角色!」冷霄大喝,「把人給我帶進來!」
「是。」那男廝如蒙大赦,跑去請人。
很好,有人主動送上門!冷霄哼了一聲,繃緊的背脊是蓄勢待發的怒氣,炯亮的目光盯住大廳入口。
展榮在心底哀聲嘆氣,為風二小姐默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