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色星辰 第二章

書名︰紫色星辰|作者︰言妍|本書類別︰言情小說

這是什麼陰森森的鬼地方?大概還停留在十六世紀西班牙初來時的情景--大塊而粗糙的石壁、潮濕黑暗的走道、腐臭的味道,簡直像人間地獄。

上了警車,智威就安靜下來,所謂識時務者為俊杰,但他的心依舊是滿滿的怒意沸騰。他被丟進一個鐵欄里,門匡啷一聲鎖上,他忍不住又叫著︰「喂!我不是有打一通電話的權利嗎?我要找我的律師!」

那些獄卒徑自走掉,回答他的是黑暗中的一個聲音--「閉嘴,你以為這是美國嗎?」智威這才注意到,間隔的牢房里都有蜷曲的身影,如果不出聲,還以為是死人呢!

「那我該怎麼辦?」他向黑暗中問。

「禱告!」有人說,隨著幾聲竊笑。

呸!見鬼了!他忿忿地轉著身子,但空間太窄,兩大步就差點撞牆。天呀!這不是全世界最大的笑話嗎?一向高高在上的俞智威居然坐牢,而且還是強暴的罪名!不行!他必須冷靜,事情一定不是那麼單純。他又想到那團紫,他的艾薇,仍是那甜美的笑、溫柔的舉止及羞赧的神情。不!她曾給他那麼美好的感覺,他們之間迸出的熱情是前所未有的,她絕不會存心說謊。那麼只有一種可能,她太害怕了,怕家人的責罰、怕學校的處分、怕社會的輿論,像她這樣純潔又乖巧的女孩子,婚前失去貞操,對她而言一定是個極大的震驚,所以她要把一切罪過往他身上推。

如此想來就萬事好商量了,他俞智威不是個不負責任的人,他可以娶她……呃!他被自己嗆了一下。需要娶她嗎?不對,她哥哥說她要當修女的……更不對了,她已經是他的人了,如何去服侍天主呢?萬萬不可……他正陷入一團混亂時,紀宗祥和瑞奇警官出現在通道上,像黑白無常般。

「嗨!荷西!」智威高興地說︰「你們來放我出去的嗎?只是一場誤會,對不對?」

「強暴罪的人證物證確鑿,怎麼叫誤會?」紀宗祥瞪圓著眼說。

艾薇還是沒有承認錯誤?智威極端失望地說;「你們是決定誣告我到底了?」

「這哪里是誣告,在場的人都可以做證,你就直接認罪吧!」紀宗祥說。

那口氣讓智威有極不愉快的感覺,他轉頭對瑞奇警官說︰「貴國還有法律吧?無論調查審判都該有一定的程序,我需要我的律師。」

「強暴案一向不太好辦,尤其你的案子又更復雜,因為對方是天主教會的女學生……」瑞奇警官說。

「我沒有強暴她!你听清楚了沒有?我、沒、有、強、暴、她!」智威突然怒吼,他再也受不了听到那兩個不實又骯髒的字眼。

「安東尼,你這樣鬧,對你一點好處都沒有。」紀宗祥說︰「你的事已經在外面引起公憤,一個弄不好,甚至有可能動用極殘忍的私刑。我記得前幾年就有這樣的例子,兩個犯被鎮民綁在樹上,拿刀子閹割,再淋汽油活活燒死,情況淒慘恐怖極了。」

「你是在威脅我嗎?」智威冷冷地說。

「嘿!話別說得那麼難听嘛!我們都是中國人,我還一心幫你呢!」紀宗祥說。

「你們抓我、誣賴我,又不讓我聯絡律師,我真看不出哪一點是幫忙!」智威嘲諷地說。

「律師請不得呀!若驚動了法庭,或是教會,那可就不是一朝一夕處理得完的。」紀宗祥開始出底牌,「瑞奇的意思是要我們私了,彼此都干脆爽快!」

「如何私了?」智威帶著戒心說。

「呃!我妹妹的虧總不能白吃吧!是不是?」紀宗祥一頓說︰「我們只要求三十萬美金…呃,當遮羞費嘛!只要你一付錢,就當場走人,我們一句話都不會再吭的。」

「三十萬美金?」智威瞇起眼楮說︰「你是在勒索我嗎?」

「喂!你別敬酒不吃吃罰酒!一下說威脅,一下說勒索,你有沒有搞錯呀?!」紀宗祥不耐煩地說︰「你踫我妹妹是事實,她是處女也是事實,我只算你三十萬美金,已經很便宜你了,你還哇哇叫什麼?」

「要我去為沒有做的事付三十萬美金?想都別想。」智威憤怒地說︰「告訴你,我人在這里,要命一條,要錢沒有!」

「沒有才怪!」紀宗祥有些急了,說︰「憑你俞慶集團三公子的身分,拿不出三十萬美金,鬼才相信呢!」

「你怎麼知道我是俞慶的人?」智威反應迅速地問。

「這……你們在中南美生意做那麼大,你又那麼愛出風頭,想要不知道都很難。」紀宗祥半心虛地說。

由一點到一面,整個環節都連在一起了--智威恍然大悟,他甚至想到前天晚上的妮塔,一陣冰冷從他腳底往上爬升,把鮮紅的血一塊塊結凍,最後到達嘴里,吐出的話帶著一股令人發顫的寒氣。

「這不是一場誤會,根本是一場陰謀,對不對?你們早就知道我是俞慶的人,先叫妮塔,再叫艾薇來誘惑我,然後誣告我強暴,目的就是那三十萬美金,是不是?」

「你……你胡說八道什麼?我妹妹一生都被你毀了,一點補償你也要賴嗎?」紀宗祥老羞成怒地說。

智威恍若未聞,又盯著瑞奇警官說︰「你和他們早就串通好了,所以不可能有律師、審理案件、出庭這些步驟,對不對?」

「嘿!這是你們雙方的爭執,與我無關。」瑞奇警官想想不對,又說︰「這種強暴案是小事,一向由當事人自己私了,沒有人會驚動政府或教會的。」

「我這可是好人被誣陷、勒索、威脅,是反人權及法律的大案子,叫政府來,叫教會來,甚至叫美國聯邦來,聯合來,我需要公理、正義、權利!」智威用力捶著欄桿,在獄中造成如雷的巨響。一些死人般的囚犯都緩緩站起來看熱鬧。

「俞智威,你識相點,這里是中美洲,要公理正義,回你家後院去找。」紀宗祥也不再客氣地說︰「老實告訴你,你現在蹲的是與世隔絕的黑牢,交三十萬美金,你就走人;不交,就死在這里,連你父母家人都沒辦法替你收尸!」

「沒有人可以威脅我俞智威,我就是不交,看你們能把我怎麼樣!」智威也豁出去了,擺出一臉倔強不妥協。

紀宗祥沒想到這放蕩不羈的公子,也有死硬頑強的一面。他本來以為會看到一個痛哭流淚、跪地求饒的軟腳蝦,結果卻是踩到一只會螫人、夾人的螃蟹,令他一時間沒了對策,只好發狠說︰「我給你三天時間考慮,三天之後有什麼下場,我就不敢保證了!」

智威猛踢著欄桿,發出悲憤的長嘯。他不停地詛咒、暴跳、抗議、謾罵,把他所會的各種語言中的髒話,再排列、再組合,以高八度音大聲放送。其他囚犯也開始吵鬧敲打,一時間倒真像有一場大暴動要發生。

幾個人進來將智威修理了一頓,沒頭沒腦的,他連反抗的余地都沒有;然後一身傷之下,他被拖到再下一層的地窖,沒窗沒洞,牆壁、地上都是水漬,還附著銹蝕的刑具,陰森森的,絕對是連鬼都不願意來的地方。智威躺在一堆沾著斑斑血跡和穢物的雜草之中,內心是極度的恨與他生命中從未產生過的穿心蝕骨的痛苦。

天呀!他怎麼會色迷心竅、愚蠢大意到中了這人類最原始、最鄙陋的圈套呢?他應該謹守不踫處女的原則,可是當他在艾薇身邊時,頭腦就變得不清不楚,似乎不再像原來的自己……都是那一團紫迷惑著他,她那美麗的眸子,能溫柔、能熱情,似水似火,讓他控制不了地沉醉。

不能再想了,那都是假象,面具之後是可怕的骷顱頭,她是邪惡的、她是歹毒的,她是害他淪落到這種慘境的罪魁禍首!他絕不饒她,絕不!絕不!絕不!他用僅有的力氣,打他所能打的東西,這舉動令他身上的傷口更擴大了。

角落有幾只老鼠,聞到血腥味後躍躍欲試,但它們估計錯對手,智威尚未奄奄一息,而且有的是無處發泄的憤怒。在幾回合的人鼠大戰中,那些灰色的丑陋家伙,都被他揮拳擊得四處亂飛,吱吱慘叫成一片。

沒有人可以在他的地盤上橫行,包括這群霄小鼠輩在內。他會反擊的!狠狠地、無情地反擊!

***

三天過去了,智威人不像人,鬼不像鬼。古銅色的肌膚沒有了,瀟灑自信的神情沒有了,蒼白憔悴的臉孔上有交錯的陰影和亂長的胡髭,他這輩子從未這麼狼狽不堪過。

他幾乎沒吃,因為送來的牢飯,不是長了蟲的地薯,就是爛掉的豆子,他往往都是吃一口,吐兩口。盡避他有堅強的意志,但傷口的疼痛和禁閉的折磨,仍一點一滴在侵蝕他。他終于明白,以前的日子是過得太好了,不要說童年時代如王子般的呵護寵溺,就是長大後,因為是子的關系,也不曾像大哥及二哥般,歷經種種的訓練與考驗。有顯赫的家世,加上聰明機伶、能言善道,又一表人才,他一直像是坐在雲端,頂著金光閃閃的冠冕的王者,哪知道也有狠狠摔到爛泥里的一日呢?而那爛泥還阻塞他的七孔、滲透他的皮膚、侵入他的靈魂,甚至要毀掉過去的歡笑與光耀。

他好恨,任何女人都可以,為什麼是艾薇?忍耐之中,他想到「基督山恩仇記」的故事。高中時一次話劇表演,他還演了被人陷害,在地牢待了十四年的艾德蒙。他特別記得其中一句台詞--我要活,我要奮斗到底,我必須記得,我有幾個陷害我的劊子手要懲罰!當年十七歲的他,喊得聲嘶力竭,心里卻無法感應及體會。如今他懂了,心緒慢慢沉潛,彷佛要滋養那復仇的力量。不是有一句中國古諺說︰「君子報仇,三年不晚」嗎?為今之計,他一定要先走出這座監獄和這個叢林。

所以,當紀宗祥再度出現時,智威沒一句廢話,直接便說︰「我願意付三十萬美金。」

「你早三天前說不就得了,也不必吃那麼多苦頭。」紀宗祥笑咪咪地說︰「本來嘛!玩女人,尤其是玩個處女,總要付出一點代價,我想你是很有經驗的……」

「那三十萬能保證我的安全嗎?你們不會過了河就拆橋吧?」智威打斷他的話問。「哦?你當我是黑社會的呀?告訴你,我也是個規規矩矩的生意人,為的是替我妹妹討個公道和補償,就怪你自己太不了解這兒的風俗民情了。」紀宗祥還振振有辭地說︰「強暴案若真鬧出來,我妹沒臉做人,你更吃不了兜著走了,金錢是最好的解決方式啦--」

智威再也受不了他那堆屁話,再一次很不客氣地插嘴說︰「我還有個條件。」

「什麼?你還敢提條件?」紀宗祥尖著嗓門說。

「我會寫一個字據叫克里歐付錢,但我必須把字據親自交到你妹妹手上。」智威面無表情地說。

「辦不到!」紀宗祥想到那記讓他臉腫三天的耳光說,「我妹妹不會見你的,你把她害得那麼慘,這種要求不是太過份了嗎?」

「你們不是很需要這筆錢嗎?要的話就叫她來。」智威冷冷地說︰「畢竟我『強暴』的是她,不是你,我的錢自然只交給她。這是我的付款條件,要不要隨便你﹗」

這小子可真難纏,一副不怕死的模樣。紀宗祥怕再說下去,他那死螃蟹只知橫行不會拐彎的硬脾氣又要冒出來,那時候搞不好又是另一個三天了。他的時間已經不多,父親贖金的交付已千拜托萬拜托地延過一次;而克里歐也在外頭拚命找俞智威的下落,若是驚動了俞慶內部的人,到時就真的是偷雞不著蝕把米,連小命都會丟的。只有請倩容再度出馬,這回不獻身,只是收款,來個功德圓滿,她應該不會又唆一堆,再給他來一記痛死人的鐵沙掌吧?!

***

鐵沙掌是沒有,但紀宗祥向妹妹提出這個要求時,被她從修道院的台階推下去,要不是他反應快,滾向一旁的草地,骨頭可能會斷好幾根哩!他真沒想到那麼溫柔的女孩,竟有這等暴力傾向。正努力要爬起時,倩容又居高臨下地對他吼著,害他只好再度趴下。

「你害我害得還不夠嗎?現在還要我親自去收錢。你以為我是什麼。妓……嗎?」倩容漲紅著臉,實在說不出那個字眼。

「不是我,是俞智威要求的。」紀宗祥防著她的第二次攻擊,閃躲地說︰「我也抗議呀!說會對妳造成『二次強暴』,可他就是堅持,還說不要就拉倒。」

「不要提那個惡心的字!」倩容捂著耳朵說︰「我就是不去,拉倒就拉倒!我不想再見他,也不想再見你,你們就給我一點僅存的安靜,讓我在修道院懺悔過一生吧!」

「妳不再管爸爸了嗎?他可是命在旦歹……」紀宗祥動之以情的說。倩容只是哭,並加快腳步往修道院走去,好似那是她安全的堡壘。

紀宗祥氣急攻心,火也上來了,他跳到她面前叫︰「媽的,我又招誰惹誰了?看看我,為了救爸爸,連未婚妻都賠上了,妮塔願不願意再理我都是個問題。我實在衰到底了,這也是我第一次勒索,整天還得跟那些心懷不軌的拉丁人打交道;妳以為我喜歡嗎?我還不是為了這個家,為了爸爸!我承認我的手法很不光明,但妳還有更好的辦法嗎?整天躲在修道院是沒有用的!」

倩容的心緒極煩躁,雙手絞著,指甲都陷入肉里。

「我現在只希望快點結束一切,離開這里。」紀宗祥疲累地說︰「我可受不了再一個三天。別說爸爸的問題,就連俞智威在獄中也不見得撐得下去。」

「你們把他怎麼了?」倩容睜大眼楮問。

「不是我們把他怎麼了,是他自己脾氣太拗,耍大牌,不吃不喝又大吵大鬧,獄卒們受不了,關他禁閉,和老鼠蟑螂共存亡去了。」紀宗祥說︰「他看起來挺淒慘的。」

倩容的心有一處在滴血,想到他那麼英挺耀眼的人,被她陷害到黑暗可怕的地牢中。那畫面揪得她無法呼吸、無法思考,她必須去看看他,面對她的罪,解月兌他的苦。

「好,我去。」她低低地說,指甲在肉上畫出了一條血痕。

在往監獄的路上,倩容又在手臂上割出另一道傷口。痛,但她覺得是她應受的處罰。

在這三天里,每一分每一秒都像無形的鞭,斥責著她的良心。白日,她挑最粗重的工作,可以幾小時地擦遍修道院的長廊,可以跪在烈日下拔一天的草,直到柔女敕的雙手紅腫,細白的膝蓋傷痕累累。可盡避累得快虛月兌,夜里卻仍不能成眠。她只要躺在床上,俞智威的臉就會浮現,憤怒的、控訴的,甚至調笑的、激情的,讓她幾乎瘋狂。所以,她只能站起來走,一遍又一遍地走;只能跪在冰冷的地上,一句又一句地禱告。她知道,這仍不夠的。她想到那些聖者,有人拿棘鞭抽打自己、有人睡在生蛆的朽木上、有人絕食饑餓、有人赤腳行在最蠻荒之地……那都是凌虐,除去的欲與罪,來達成精神上的超月兌。她的欲與罪更重,于是她開始割傷自己,往往都是不自覺的,直到手腕、手臂出現那些紅紅的、細微的傷痕。

「夠了,艾薇。」凱莉修女痛心地說︰「強暴是全人類的罪行,不是妳的錯,妳無法承擔的。就放開吧!去為全人類禱告吧!」

「不!不是強暴,是我誘惑了他!」倩容哭著告解,「真的!真的!是我的錯!」

「不是妳誘惑他,是撒旦的手呀!」凱莉修女說。連修道院的人都不相信她會做這種婬邪之事,她們怪俞智威、怪宗祥、怪賽馬會,就是不怪她,還強調她的清白無辜。

上帝呀!她甚至是懺悔無門呀!沒想到再看到智威時,她的心又更痛苦一分。他坐在一張鐵桌後,雙手銬著,形容極為憔悴憂郁,與三天前的俊朗光彩判若兩人,她好替他心疼難過。一看到她,他的眼楮里立刻閃出一道鋒利,彷佛能穿心的箭,含著劇毒詛咒,射入她的眸子里。她不能動,四肢麻痹得毫無知覺,眼前氤氳成一片,直到無法看清楚,水里的一切仍充斥著炙人的電。她用手擦去淚,留下一抹淡淡的血紅。

「俞智威,我把我妹妹帶來了,你可以交上字據了吧?紀宗祥說。智威只是瞪著倩容,他沒必要親手把字據給她。他只想再看一次她,看看這個害慘他的妖女,在那層純潔高貴的面具下,是不是還透著妖魅的真本性?但是他什麼都看不出來。今天的艾薇一身黑色的長袖洋裝,長發束在腦後,使她蒼白的臉更縴小、更楚楚可憐,一點都不像心懷邪念的人。這樣的八月天,她不熱嗎?不,答案顯然是否定的。當人人都期待涼風時,她彷佛是一朵黑色郁金香,剛從冷霧里走來。

哼,她是故意的,她曾假扮成天真無邪的女學生,當然也會演出一個極為無辜的受害者。她又想迷惑他,又想混淆大眾視听,真是可惡透頂!想到此,他壓抑的怒焰又高揚起來,直想當她的面破口大罵,但小不忍則亂大謀,他在字據上簽完名字,「一個初夜權要賣三十萬美金,或許你們可以去申請金氏紀錄,搞不好還榜上有名呢!」

「俞智威,你說話客氣一點。我妹妹願意來,是心存寬恕,給你一個方便,不是來受你侮辱的!」紀宗祥怒責。

「我是實話實說,沒有侮辱的意思。」智威冷冷的說。

「最好沒有,否則還有你的苦頭吃!」紀宗祥威脅說。

「哥……」倩容拉拉他的衣袖,她覺得有些昏沉,不是說好十五萬嗎?怎麼成了三十萬?但她問不出口。

智威把字據仔細折成長條,然後若有所思地對她說︰「我的腳扣在桌底,不能動,妳必須過來拿。」

他的臉看起來如此陌生危險,倩容無端地恐懼著,接近他就像接近一頭受傷的狼……但她有選擇的余地嗎?智威看著她一步步走近,心中想著快、狠、準三個字。他要揭下她那美麗的表皮,讓藏在里面的骯髒、污穢、惡毒、貪婪、邪婬……全都表露出來。

就在咫尺,他伸出手,她也伸出手。那一刻,千鈞一發間,他的雙手就捏住她的脖子,直往她的兩頰推移,手銬深深地壓住她的胸口。因為事情來得太突然,旁邊的人一下子失去反應。

「妳為什麼要害我?妳這騙人的魔女,到現在還想迷惑我!」他邊吼邊施壓,「妳沒有道德、沒有良知,就不要裝出那一副天使的臉孔。妳不配!妳連妓女還不如,她們至少還懂得誠實兩個字!妳不懂,妳只會說謊……」

大家這才如夢初醒,趕來救倩容;但智威彷佛失去了理智,任人抓打,手就是不放開。他看到她細致的皮膚泛紅又泛白,很意外地,除了本能的顫抖外,她並沒有掙扎,像一個布女圭女圭般任他傷害;然後是她的眼楮,也沒有抗爭,只是蓄著淚,有一絲痛楚,卻仍清朗得教人動心。臉漲紅、唇發紫,兩行淚流下來,智威看到涂在她臉上的淡淡血跡,干了又濕。

怎麼會流血了?他傷了她了嗎?血從哪里來的?哪里來的?一個怵目驚心的感受,他手軟了,理智也回來了。

紀宗祥拿過字據,扶著妹妹,任眾人去制伏那個瘋子。「不要打他了,是我的錯!」倩容要沖上去。

「他差點掐死妳了!」紀宗祥攔住她說。

「我不管,如果他們不停,我就撕掉字據。」她說著要搶過那張紙片。

紀宗祥領教過妹妹的蠻力,忙叫眾人停止。事實上,不只智威有傷,連瑞奇警官在內的幾個警察臉上都青青紫紫的。她再看智威最後一眼,他是那麼地憤怒沮喪,她只能在心中悄悄地說聲對不起。茫然地走出監獄大門,里外是兩個世界,而她的人生也分成無法連結的兩個部分了。

天空如此之藍,像她躺在修道院後山的,最愛看的蔚藍,但如今卻變得好刺眼,滿溢出來,往她身上傾倒。她一個踉蹌,重重往下墜,昏倒在監獄前的馬路上。

***

智威理過頭發,刮過胡子,還沒等醫生的檢查,就開了車往山上的修道院跑。他一路上猛踩油門,車子在顏簸不平的道路上晃蕩不已。他不怕震、不怕撞,一心只想找到艾薇,他不能讓她一句話沒說就溜掉,他要看看她會用天使的聲音,吐出什麼污穢的語言來!

紅白交映的建築在前,大理石的聖母聖嬰像在望。他來薩城幾次,都沒發現半山腰這座典雅又美麗的修道院,當然更不會想到其中有一位女學生,會將他害到淒慘無比的地步。

他在會客室說明要找艾薇時,接待的修女用奇怪的眼光看了他一下。他與十字架上的那穌對望幾分鐘後,一位胖胖的白人修女走出來。

「我是凱莉修女。」她很嚴肅地自我介紹,又說︰「你說要找艾薇,不知她姓什麼?」

「姓什麼?」智威一時也糊涂了,他和敵人做戰那麼多天,又花了三十萬美金,竟連最基本的姓也沒有概念!

他只有老實回答︰「不知道。」

「那我就沒辦法替你傳達了。」凱莉修女說。

「不!不!很好找的。她是個中國女孩,很漂亮,像個瓷女圭女圭。」智威差點咬掉舌頭,他干嘛形容那麼多呢?

「對不起,我們學校里並沒有中國女孩。」凱莉修女直視他說。

「怎麼可能?她明明說在這里讀書的!」智威驚訝地說。

「這位先生,你跑到修道院來找一個姓名不清、學籍不詳的女孩子,看來有點居心不良喲!」凱莉修女不客氣地說︰「我說沒有就沒有,請你離開吧!」

智威自幼養尊處優、予取予求慣了,還沒踫過這樣的軟釘子;但對方是一個穿白袍的修女,他能怎麼辦?而且這位凱莉修女看起來也不怎麼有慈悲心,倒像個審人的女法官。

艾薇一定藏在修道院里面!他穿過綠油油的草地,猶豫著。抬頭恰好望見聖母雕像,她那溫柔的表情,像是正在安慰他這迷途的孩子。不!修女是聖母的代表,她們不會騙人的,難道艾薇又說了一次謊嗎?這有什麼好意外的?他們演給他看的,原本就是一出大騙局。艾薇根本不是修道院的學生,也不是修女的候選人。天呀!他還蠢到往山上找,智商還真不是一般的低呢!那麼,艾薇到底是從哪里來的,又到何處去了呢?他很氣憤,滿心的不甘與不平,但又有一種不該屬于他的情緒,牢牢佔據在心頭,像是酸楚悲哀,很徹底的,形成一片揮不去的陰影。

他下山的心情比上山時更差,極快的車速和極壞的路況,常使他彈跳到三尺之高,但他不曾有心情去注意自己到底撞了幾次車頂。忘了醫生的約定、忘了要回旅館,車子直直開往廣場,揚起灰塵、制造混亂,行人紛紛走避。猛煞車、猛關門,他像失速的火車頭往酒店沖。

「你看到中國人荷西嗎?」他一靠向吧台就問。

「荷西?早跑了!吧台老板邊清酒杯,邊說︰「听說他敲你三十萬美金?安東尼,你中人陷阱了。」

智威不想談他的恥辱,只問︰「你知道他們去哪里了嗎?」

「向南?向北?誰曉得呢?這個地方,撈寶容易,找人難!吧台老板頗有經驗地說。連這兒見多識廣的老頭都說不出荷西和艾薇的下落,可見他們計畫之周詳,智威氣得搶過一杯啤酒就喝。

「你還亂喝?不怕又被人下藥嗎?」吧台老板說。

「下什麼藥?」他呆呆地問。

「也是听說的。荷西放藥在啤酒中,讓你失了本性,再去動他妹妹,『強暴』案就成立啦!」吧台老板說。

他以為沒有事能再打擊他了,原來……原來……難怪那日他會控制不了自己,是錯覺、美好是錯覺,他才會糊涂到分不清楚純真或邪惡。艾薇並不特別,她只是眾多女人之一,而且是最最可怕、差勁的,或許連處女之說都是假的,害他白白損失了三十萬美金!

有軟軟的身體靠過來,香香的味道塞滿鼻子,他斜眼一看,是亞馬遜女王安娜什麼的,賽馬會那日還當選壁軍美女。

「安東尼,你又精力充沛,可以出來大展身手了嗎?」甜甜膩膩的聲音令人起雞皮疙瘩。

「妳還來,不怕我強暴妳嗎?」智威沒好氣地說。

「哎呀!想和你上床的女人多得排不完,我們才不相信你會去強暴人,她來強暴你還差不多。」安娜莉卡卡把手伸入他的衣領說︰「瞧瞧,你身上多了這些傷疤,看起來好像英雄,更性感迷人了呢!」

如果是以前,智威會乘機和她調笑一番,反正大家都快樂嘛!但他現在只覺得厭惡,那些滑膩的和妖媚的姿態,彷佛附在體內體外的膠黏物,一沾染就去不掉。

他推開美女,推開誘惑,一言不發地走到停車處。他以為他會再橫沖直撞地開快車,但引擎發動後,一切都沉澱下來,那種酸楚悲哀又浮現心頭。艾薇不特別,一點都不,他被勒索也是老掉牙的故事。他不必太急,他們一定會再作案,到時就逃不出他的手掌心了。激動的情緒至此完全平復,智威相信他又能掌控生命,回到原來的自己了。

***

在旅館那一頭踱步的是俞家老二信威。他一臉怒容,像隨時要跳起來抓人似的。教他怎能不生氣呢?他和敏敏在瑞士度蜜月,美麗的湖畔小屋,綿延的翠綠青山,在遠離塵囂中過著只羨鴛鴦不羨仙的生活,沒想到一通電話就毀了一切。

「老三出事了,他需要三十萬美金救急。」母親玫鳳在電話中哭訴。

等問清楚是「強暴」一個教會學校女孩後,他怒火沖天,先不管事情真相如何,他早知道以智威的脾氣,遲早會惹出桃花劫的。

「我曉得你在度蜜月,我也不想找你的。」玫鳳說,「可是這種事找你大哥又不太好……」

信威很明白,德威一向做人嚴謹,不抽煙、不喝酒、不玩女人,連對老婆都客客氣氣的,是道德倫理的楷模,是俞氏家風的典範。他那人完美到達老爸老媽都怕他,所以類似這些「小事」都偷偷交由信威處理,免得泰山崩于前,所有活路都堵死了。

事實上,信威也是「崩」了。首先,他必須先安撫高血壓發作的父親,再避免把大哥牽扯進來,最後是躲開那吸血鬼般的新聞界和社交界。但令他最揪心的是敏敏,他說要寵她、疼她,補償她曾受過的一切委屈,結果現在連個蜜月都一波三折。這些帳都要算到智威身上,這次非狠狠給他一個教訓不可,相信把兒子寵過頭的老媽也不敢反對了。

門開了,是慌慌張張的克里歐。「人還是沒找到嗎?」信威捺著性子用英語說。

「我听人說他到酒店,我趕去,又晚一步了。」克里歐說。

「什麼?這時候他還有心情跑去喝酒?」信威震怒。

「不!不是喝酒,他是去找荷西算帳,就是勒索他的那個哥哥……」克里歐趕忙解釋。

信威一來,克里歐就把來龍去脈都說了一遍。他是深信自己的弟弟絕不會做這種齷齪事,必是中了人家的圈套,可是無風不起浪,智威要不是那麼自命風流,也不會教人抓住小辮子,惡意勒索。

這時門又開了,男主角回來了。信威張口要罵,看見智威臉上青了幾塊,額頭瘀血,手纏紗布,整個人蒼日憔悴,顯現出從未有過的落魄病態,他只能先說︰「克里歐,快叫醫生,他不是還在大廳等嗎?」克里歐出去,現場沒有外人後,信威就發作了。「你這次樓子真是捅大了,創了我們俞家的新紀錄。你不會玩女人就不要玩,勒索也罷,一千萬美金也罷,但『強暴』兩個字,你教大家怎麼做人?」

他本來以為好辯的智威會提出一大堆名目來為自己月兌罪,他們兄弟就常玩這種你來我往的斗智游戲,但此刻智威卻一反常態,任由他罵,一張臉沒有表情,害他愈罵愈沒趣,聲音也小了許多。醫生來了,智威隨他檢查上藥,仍是那副要死不活的德行,連痛也不吭一聲。

這也是一奇,智威向來愛起哄當小丑,看病也不肯安靜,記得以前他最怕痛,小學時有一次生病,母親替他刮痧,用捏一下兩百元台幣的代價才令他就範,這還成為家族里的一大笑話。可怎麼他現在又那麼有英雄氣概了呢?

信威仔細看他的臉,受了傷,人瘦些,不再那樣英俊帥氣,但同時男孩子的味道少了,倒像個十足的男人,而且是帶著點滄桑的。滄桑?智威怎麼會有滄桑呢?

「請你把十字架銀煉拿下來,我好檢查。」醫生說。

智威這才想起他脖子上的東西,這幾日的遭遇讓他忘記煉子的存在。那是艾薇的,祝他幸運的……鬼扯!戴上它,竟是他一生中最倒楣的時刻。一股憤怒又爆起,他推開醫生,扯下煉子丟到地上,用鞋子踩了又踩,口里失控地吼叫著。

屋內幾個男人壓住他,想制住他突來的惡劣情緒。這樣狂怒的智威也是前所未見的,信威再也說不出任何指責的話,他想,這件事給智威的打擊一定不小,足夠讓他收斂一陣子了。但願那三十萬美金不是白丟的。

***

俞家洛杉機的豪宅,門戶深鎖,里頭卻燈火通明。俞振謙和玫鳳坐在壁爐前的大沙發上,幾個子女、媳婦、女婿,除了德威和雲朋外,全都到齊了。智威站在地毯中間,低著頭默然听訓著。俞振謙由祖德祖訓、論語孟子、四維八德……一連串講下來,臉愈來愈紅。脖子也愈來愈粗;大家都等著智威發揮他巧言令色、幽默風趣的功夫去逗老人家開心,好化解這一場飛來橫禍,但智威竟只是安靜,像是一心一意的懺悔。

「……你要當游俠,要玩世不恭,要笑傲江湖,也要有些智慧吧?」俞振謙演講講上了癮,「能像你大哥,一切以事業為重心是最好一,若要學你二哥,也得學學他的機靈,看看他,花心花了一輩子,最後還不是聰明地娶了敏敏這樣好的妻子?」

這下罵到信威,令信威滿臉通紅,很不自在看了敏敏一下;敏敏則一本正經,端坐得像個公主,心里卻忍不住偷笑。

「好啦!智威都傷成那樣,你就讓他休息吧!」玫鳳勸丈夫說。

「休息!他都休息三十年啦!每天吃喝玩樂,看看他為家族做了什麼?有沒有承擔一些責任?」俞振謙仍罵不夠,「風流也好,我最不能忍受下流了,想我俞振謙怎麼會生出這種不肖子孫?只怪你媽太放縱你了。」

「怎能怪我?他都是遺傳你的,遺傳你的慷慨多金、自命瀟灑、到處留情,這和我放不放縱,一點關系也沒有!」玫鳳不服氣的反駁。

「胡說!我哪有背個『強暴』罪名,又付三十萬美金遮羞的?」俞振謙反問。

「怎麼沒有?那追來的香港女明星怎麼說?你花在她身上的錢,換成今天的幣值,也不只三十萬了……」玫鳳繼續翻舊帳。

佳清看二老幾乎要反目成仇,忙打圓場說︰「爸,媽,你們別生氣了,我看智威也是真心認錯,你們就原諒他吧!」

「原不原諒,端看他以後的表現。」俞振謙乘機找台階下,說︰「他就跟著老二,每天累他個二十小時,等他賺足了三十萬美金加利息,我才會考慮!」

俞振謙一離開客廳,玫鳳就上前探視智威,心疼他的傷口。「天壽喲!竟把你折磨成這樣,你老爸還忍心罰你、罵你。」玫鳳嘆氣說。

「媽,我可以回房了嗎?」智威只是淡淡的說。

「當然,當然,你一定很累了。」玫鳳拍拍兒子說︰「你先去睡一覺,待會起來吃豬腳面線,可以去霉氣。」

智威走了幾步,突然回頭對信威說︰「二哥,你不是說要到俄國開發市場嗎?我願意去。」

「那是和你開玩笑的,俞慶還沒有那個計畫。」信威說。

「計畫不如行動,我現在正需要冰天雪地的地方。」他半自言自語地說。那神情,彷佛眼前已是一片荒涼蕭索的西伯利亞。

玫鳳陪著智威上樓後,佳洛伸伸舌頭說︰「哇!你們有沒有讓醫生給他檢查詳細呀?智威是不是連頭腦都關壞了?他的表現實在太怪異了。」

「他有一半時間是我帶大的,我還沒見過他那麼『乖巧』的一面呢!」佳清搖搖頭,一臉的不解。

「這件事給他的沖擊相當大呢!」德威的太太雪子說。

「是呀!正好讓他收收心,認真去經營事業。等跟我一陣子,再去跟大哥,之後就可以熬出頭了。」信威說。

「你那關好過,大哥那關可要命了。」佳清說。「我看他是什麼關都不會過,沒兩天一定又會故態復萌,跑去參加那些舞會、賽車、賽馬的,這叫江山易改,本性難移。」佳洛下結論說。這是最可能的。他們倒希望那個永遠帶著笑的智威回來,雖然狂放不羈些,卻也活力十足。這個智威,憂郁深沉,令人看不透,像陽光消失了一樣,缺乏生氣。他們開始懷念那個常常逗人歡笑的金色太陽了。

回到臥房,智威看著鏡中的自己,傷疤已漸漸復元,體格也回復先前的挺拔健壯,只是那眼中的陰冷仍牢牢附著著,而他已經習慣新的自己,就像他習慣頸上的十字架項煉一樣。他留著它,當作一種印記,艾薇的印記。

鏡中也照出房內的部分設施,喧鬧的顏色,滿櫃的衣服,女朋友的紀念品……全是俗麗的、奢侈的……他拿出垃圾筒,丟的丟、撕的撕,最後是牆上的海報,有他賽車的,有他穿皮衣戴墨鏡的,有他和黑發女郎跳西班牙舞的……全是荒唐可笑,全都可以毀了。

一陣大清理,他流了滿身汗,也熱得幾乎要窒息,他推開陽台的落地窗,舒爽的涼風立刻吹來。滿天星斗,明滅地閃著,眨呀眨的,像飲醉的眸子。

他呆望半晌,突然有一陣極端錐心刺骨的感覺。對了!是艾克絲泰珀的故事,艾薇說的,用她柔美的聲音,輕訴那藍色的星辰。而他說︰我也會射星星,但我要找的是一顆紫色的星星。

他的眼楮開始梭巡,想尋出那淡紫的顏色。是的,我的紫色星辰,我會拿長弓射妳,但不是因為愛,而是因為復仇,我的箭,沾滿淬煉的毒汁,直到穿透妳的心為止!他對著幽冥長空發誓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