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周恆宇臨時取消了他們的約會。雖然他事後向她道歉,她卻感覺到他有些不同了──他不再像前幾個星期一樣,每天一下班就回家;有時候他會若有所思的盯著她,等她回頭看他,他又別開眼去。
他……是想要結束了嗎?
這個游戲讓他覺得無聊了?
潔琳這麼一想,喉嚨像被掐緊了一樣的難受。
何必這樣呢?她早就知道會有這一天的不是嗎?反正他也不愛她,她早就從他跟周應宇的談話里發現了。為什麼要愚蠢的耽溺于虛假的溫柔里?
答應參與他的競賽,其實只是想要找個藉口跟他在一起嗎?
她搖搖頭,不想再深思下去了。如果他真的要結束,那也沒關系了,就當作一切回到原點吧。
知道自己的想法很阿Q、很鴕鳥,潔琳卻還是選擇逃避,讓時間來替她作決定。
潔琳晃到周恆宇的書房,他在里面工作。最近他好像很忙,總是帶一堆文件回家,似乎是有一個大案子在進行,她都可以感覺到他精神的緊繃。
她悄悄走到他身後,溫柔的手踫觸他的肩頭,慢慢開始按摩。
他沒有抗拒,丟下筆,放松的向後靠,享受她輕重適當的按摩。
「好舒服。」
「當然!我可是學過的呦。下回讓你體驗一下芳香精油按摩。」
「你真是一個寶。」他抬頭,眷戀的笑看著她。
他眼里的……那是愛意嗎?被他那雙充滿感情昀眼凝視著,總讓她泫然欲泣。或者,這也只是作戲?
「你的肌肉太緊了,最近壓力太大了嗎?」她別開眼,改變了話題。
「沒什麼,過幾天,這件事情就會過去。」
他沒有解釋什麼,她也有默契的不多過問。何必知道太多?他們只是對方生命中的過客。
不過潔琳的這麼一打擾,讓周恆宇不想再把時間花在工作上了。
他把她抱在懷里,讓她坐在他的腿上。
聊聊天,聊聊今天公司發生的瑣事,很愜意、很自然、很舒服的感覺。
「那是你小時候的照片嗎?」潔琳指著他桌上的相片問。
那是一個很漂亮、很溫柔的女子,牽著一個五、六歲的小男孩,小男孩有一雙桀驁不馴的眼楮。
他點點頭。
「那是你的媽媽?」
「是,可是她已經過世了。」
「對不起……」
「沒關系。」他聳聳肩,做出不在意的樣子,可是潔琳可以感覺他身體的僵硬。也許是相處了一段日子,也許是現在身體如此的靠近,她感覺自己可以清楚知道他的情緒。
「我可以看看你其他的照片嗎?」
「好啊!在書架上。」
她爬下他的腿,跑到書架前,拿了他說的相簿,又跑回他懷里。
相簿一頁頁的翻開,里面有他一生的紀錄。她發現他國中之前幾乎都是那張冰冷憂郁的死人臉,一點都沒有一般小孩子該有的天真無邪;國中以後,他的臉上開始有了笑容,可是通常是那種帶著淡淡嘲諷的痞子微笑,而那笑並沒有到達他的眼中。
大部分的照片是獨照,只有幾張是跟他媽媽一起的合照。
他在她身後一一告訴她那些照片的日期,還有那前後發生的事情。
她隱隱覺得有什麼不太對勁,一直到翻完最後一張照片,她才忽然想起──
「咦?怎麼只看見你跟媽媽的合照,卻沒有跟爸爸?」
他的表情有一瞬間的空白。
「他不是個喜歡拍照的人。」他平板的說。
然而,她看過辰揚科技創始人的很多照片,出現在報章雜志上。從那些報導中,她知道周恆宇跟她一樣是小老婆生的孩子。
她沒有再深入的問下去,她清楚自己什麼時候該閉嘴。
「我把相簿放回去。」她說,拿著相簿欲走回書架旁。
她正要轉身,卻感覺到他的雙臂從後面鎖住了她。他的頭埋在她的頸項里,貪婪的吸口她獨特的香氣。
像個無助的孩子,潔琳的腦海里出現照片里面的男孩影像──一個帶著防衛的、憤怒的、也許是悲傷的小男孩……
她轉身主動環住他的腰,給他一個緊緊的擁抱。
他們之間沒有言語、沒有激情,只是無言的分享彼此的溫暖……
☆☆☆
一連好幾天周恆宇都很忙,加班到很晚才回家。
然後,今天的報紙財經版頭條斗大的標題印著──辰揚企業遭收購。
這解釋了他近來的忙碌。
潔琳對這些財經新聞本來就沒什麼興趣,是秋晨看到新聞,立刻打電話問她沒事吧,她才知道這件事。
今天她本來以為周恆宇會很晚回來的,想不到她回家的時候,他已經在公寓里了。不只這樣,還叫了名餐廳的外賣晚餐。
他看見她進門,闔起正看到一半的報紙。
「今天就在家里吃吧!」他無奈的苦笑。「出去的話,恐怕會被一些記者打擾。」
「你還好吧?」她謹慎的看著他。
「很好啊!為什麼這麼問?」
「我看到新聞了。」
他笑了。「你放心,我不會為了辰揚的結束而難過。事實上,是我讓它結束的。」
她一愣。有時候她會覺得他深沉得可怕──就像現在。
「為什麼?」
她的問題還沒有得到回覆,門鈴就瘋狂的響了起來。
他越過呆愣的她,把門打開。
進來的是一個陷入狂怒的老人。
那張臉潔琳並不陌生,是辰揚企業的創始人──周辰揚,周恆宇的父親。
「你做了什麼好事!?」
潔琳被老人的氣勢嚇壞了,不只是厲聲的責罵,他甚至掄起手中的拐杖就往周恆宇身上打。
在默默的承受了幾杖之後,周恆宇握住了老人的拐杖。
「夠了,我欠你的就這麼多了。」
冰冷的視線,沒有一絲感情的語調,那絕對不是一個兒子對父親應有的語氣。
老人像是沒有預料到他的反抗,愣了一下。
「反了!反了!你這不肖子!」他回過神來怒吼。「你把公司給搞垮了,你知不知道?那是我一輩子的心血,我把它交到你的手上,但是你做了什麼?你居然就這樣把它賣了!?你是用什麼骯髒手段騙那些白痴董事的?他們居然就這樣通過購並案!?你說!今天你不給我一個交代,我不會放過你的!」
「第一,我就是知道辰揚是你最重視的東西,所以才把它毀掉。第二,你並沒有把辰揚交到我手上,我一點股份也沒有,頂多只算是替你周家打工的上班族。第三,賣掉公司的價錢並不差,你自己清楚這一點。」
相對于老人的激動氣憤,周恆宇顯得相當冷靜。但就因為他太冷靜了,冷靜得有些……可怕。
老人瞪視著他,好像終于明白了一些什麼……
「你恨我……為什麼?我是你的親生父親,我供你吃、供你穿、供你念書。」
「是啊!就只是那樣而已。」他嘲諷的扯動嘴角。「你認為我就應該要為此而感激涕零、一輩子受你控制、作你還有你兒子的僕人?」
「你嫉妒應宇嗎?可是你不應該嫉妒他,我對他好是應該的,他是我的大兒子啊!而且你媽的事情……我對不起應宇他媽。」
潔琳在一旁實在听不下去了,她站出來為周恆宇講話──
「喂!老伯伯,你怎麼可以說這種話?你的錯誤為什麼要恆宇去承擔!?你知不知道你的態度造成他多大的委屈!?今天恆宇會這麼做,不都是你自己造成的結果嗎?」
她太了解那種苦了,她跟恆宇有相同的成長經驗。不,或許他比她遭受更多不公平的待遇。
「閉嘴!你是誰!?我們父子講話要你多管閑事!?」周辰揚怒視潔琳。
潔琳本來還想還嘴,卻被周恆宇拉住手制止了。
周辰揚再忿忿的瞪潔琳一眼,才將視線移轉到恆宇身上,惡狠狠的。
「我給你最後一次機會,去把你捅的樓子收拾好,我要辰揚科技再次復原。取消那什麼購並,听到沒有!?」
命令的語調與過去二十幾年來並沒有差別,他怎麼會以為老頭可能會改變呢?周恆宇自嘲的笑了。
「你回去吧!」
「你會照我說的去做對不對?」老人不放心的再問。
「你回去吧!」疲憊,已經不想再與這個人有任何牽扯。誰說父子連心?有些人之間也許並不適用這條準則吧?
周辰揚悻悻的轉身走了,臨走前還撂下狠話︰「照我說的去做,否則我會讓你好看!一
門喀的一聲關上了。
潔琳很生氣,還跑去把門鎖上。
她走回周恆宇身邊的時候,看見他落寞的注視著自己的雙手,不知道在想什麼。
「痛不痛?他剛剛打你。」細細的手臂圈著那比她壯碩許多的身體,輕柔的語調施予愛憐。
「不痛。」他苦笑。「比起小時候,這種程度算是小Case。」
「你小時候他常常打你?」
他從來沒有對別人說過,此刻卻覺得說出來是一件很自然的事情。
他撩起留到肩膀的發,露出後腦到脖子的一條猙獰傷口。
「顱內出血。我八歲的時候,差點變成植物人。」
潔琳捂住嘴巴,淚水奪眶而出。
「天……」她顫抖的撫模著他的傷痕,像是在撫慰著當年那個八歲的小男孩。
周恆宇的身體一震,她的踫觸仿佛踫碎了某種東西……
他全身僵硬,抓住她的手。「嘿,別這樣,我早就不痛了。」他干笑著,掩飾突來的心慌。
他內心里長年以來建築好的高牆裂開了一個縫……沒有一個人可以做到這一點,眼前的女人卻做到了──用她的眼淚、用她那會讓他輕易沉溺的溫柔。
再這麼下去,他在她面前將會完全透明、無所遁形……
窒息般的恐懼感攫住了他……
「嘿,別哭了。」他用所有的力量讓自己的聲音听起來是輕松的。「噯,你們女人怎麼都是一樣?每次我讓你們看我的傷,就一直哭個不停。」
潔琳茫然的注視著他。他的話果然成功的止住了她的淚水,只是……他是什麼意思?
他笑了,帶著不在乎。
罷剛有一刻她似乎看見了他真實的感情,可是這一刻他又把它們隱藏在他慣有的面具底下,而那個面具就是他的笑。潔琳的心涼了……
「很有效對不對?只要我一露出這個傷疤,沒有一個女人可以抵擋這種……嗯,算是誘惑吧!」
她只想抹去他得意的笑臉。
「你為我哭了喔!呵,這回算你輸了吧?」
她必須用力讓自己的思緒放空,才能封閉住受傷的感覺,讓自己專注在憤怒的情緒上。
「誰……誰說我輸了?」她抹去眼淚,跟上他的節奏。「其實我的眼淚是有目的的。安慰一個受傷的男人,能夠打動他的心。」
「是這樣的嗎?」
「當然!」
他們沒有再說話,無法繼續這樣的交談,只是互相注視著對方。
言語不需要,言語只會騙人,言語是一把揮舞的利刃,傷害對方也令自己鮮血淋灕,只有眼神是……
周恆宇苜先別開視線。
「好了,我們該吃飯了,菜都涼了。」
縱使沒有人有胃口吃什麼晚餐……
☆☆☆
她有預感他們之間就快要結束了。
自從周辰揚的事件之後,潔琳感覺到他刻意的疏離她。他常常很晚才回家,有時候甚至徹夜不歸。
她又開始在八卦雜志上,看見他跟別的女人在一起的照片。
她本來以為至少在勝負分出之前,他們還可以在一起,可是現在情況似乎變了……
她回到周恆宇的公寓,手上提著兩袋食物,今天是星期五,也許周末她可以在家開伙。上次她為他做飯,他們的關系有了長足的進步,就不知現在還有沒有效……
她用鑰匙開了門,家里亮著燈。
「咦?今天你這麼早就在家?真難得!」她看見他從臥室里出來。
他的表情有些許的不自然,潔琳的眼皮突然跳了一下,有種不安的預感。
「呼!我洗完澡了!」一個女人穿著浴袍從房間里走出來。
一瞬間,氣氛凍結了。三個人看著彼此,許久都沒有人發聲。
潔琳僵立著,思緒一片空白……
「我們談談吧!」周恆宇第一個開口打破沉默,示意潔琳跟他進書房。
她已經知道他將對她說什麼了,但是听到他親口說出來,她還是有種不知身在何處的茫然──
「我想過了,我們這樣比賽下去是沒有什麼結果的。」
所以……想結束……嗎?
「我得承認你很厲害,你是我遇過最能令男人動心的女人。」
但我曾令你動心嗎?
「當初會作出這個提議,可能是我一時咽不下那口氣。不過現在想想,好像有點太幼稚了。」
「你的意思是──結束?」很奇怪,為什麼她的聲音還可以這麼鎮定?明明心已經痛到無法呼吸……
「如果你不反對的話。當然,在這場比試中,我承認我是輸了,我沒有辦法贏得你的心。」
她贏了,但贏了又如何?她為什麼一點也高興不起來?
「你太客氣了,這場比賽應該是不分輸贏。這樣吧!我今晚就搬出去。」
「我已經在安和路幫你買了一棟公寓,裝潢都弄好了,算是補償你這些日子損失的時間和精神。」
他什麼都安排好了,他想補償她的時間和精神,那她付出的感情他又該如何補償呢?
「哇!你真是太大方了!謝謝你!」她做出興奮的表情,沖上前抱住他,這是最後的擁抱……
她的手微微顫抖著,幸好她的頭藏在他肩上,他不會看見她眼里涌現的淚水……
放開手,轉身背對他,瀟灑的揮揮手,急急往門外走。「我回房間收拾一下東西,馬上就走,不會壞了你的好事的。」
幾分鐘後,他安排好他的司機送她到新的住處。
送走了她,關上門,轉回身,看見她留下來的兩個大購物袋,孤伶伶的躺在客廳地板上。
他凝視著它們,像被某種魔咒定住了般僵立在當場,許久、許久……
炳!她又買了鮮女乃油呢!上回他們曾經用那些鮮女乃油……
「曾經」這兩個字掠過他的腦海,讓他的心猛地一陣緊縮。
曾經,就意味著「不再」,他們之間結束了,是他把她給推出生命之外……
女人從臥室里再度走出來的時候,已經換掉浴袍,穿上一件清爽的休閑服。
「謝啦!家里熱水器突然壞掉,還真是一件討厭的事情,好在我還有你這個好朋友當鄰居。」
本想就這麼走出周恆宇家的女人,在經過他的時候,被他臉上的表情給嚇了一跳。
「喂!你怎麼了?跟女朋友吵架了?」突然,她捂住嘴。「哎呀!糟糕。該不會是剛剛那一幕讓她誤會了吧?你跟她解釋啊!應該很好解釋清楚的。要不然我也可以幫你說──」
「不用了,我正找不到一個機會擺月兌她。」
女人端詳他的臉。「擺月兌她?你確定那是你想要的?」
「當然,為什麼這麼問?」語氣有些刻意的輕快。
「因為你臉上的表情啊!」女人坦然無諱的說。「要是真的想擺月兌她,那麼現在你應該是很輕松才對,怎麼會一副失魂落魄的樣子?」
他眉一皺。我沒有失魂落魄的樣子!他想這麼說。
女人卻好像洞悉了他的思想,早他一步開口──
「有!你就是失魂落魄,否則怎麼會傻愣愣的盯著她留下來的東西?」
他如遭電殛般一震。
「想清楚吧!」女人拍拍他的肩。「不是我說你啊!虧你還是個戀愛經驗豐富的花花公了,連自己的心情都搞不清楚。我看以前那些女人多半沒有一個讓你真正動心、真正懂得‘愛’是什麼──這回你真的栽進去了。」
他繃緊臉。「我不需要愛這種東西。」
女人搖頭看著他的眼中帶著悲憫,仿佛面對著一個不懂事的小孩。
「愛不是你說想或不想就能夠阻止它發生的。不要等它遠離了,才後悔莫及。」
女人留下這句話,走出周恆宇的公寓。
他咀嚼著她的話──他後悔嗎?
他才不會後悔!
但,胸口揮之不去的失落感又是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