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人每天早上都會經過這條街。七點,街上還沒有太多人,除了一些趕著上學的中學生以外。他喜歡安靜。
男人手插在口袋里,高大的身材穿著黑色的上衣、黑色的長褲、黑色的休閑鞋,還有一件黑色的風衣,看起來……嗯,有些詭異。
擦肩而過的女中學生,看見他黑色的帽子底下,一臉的落腮胡還有蓬松雜亂的頭發,瞪圓了眼楮,然後尖叫了一聲,迅速跑開了。沒辦法,男人跟學校老師警告她們的那些變態的特征一模一樣……
女學生的尖叫聲打斷了男人的思緒,他皺眉,看著跑遠的年輕女孩。
「莫名其妙……」他不悅的咕噥。
被破壞了的構思跟好不容易想到的情節,都再也接不回原先的地方,他臭著一張臉,慢慢往回家的路上踱去。
看來以後要早點出門,以免遇到這些神經病。
他的習慣是早上六點半從家里出門,沿著河岸走,然後繞過一個小鮑園,走過幾條街,回家。這是他一天中唯一出門的一次。
他不喜歡踫到人、跟人講話,以及到任何人多的地方。
前方的路上掛上了「禁止進入」的牌子,可能是修路什麼的。男人再度皺眉,今天似乎諸事不順。
他轉個彎,走一條沒有走過的路。他知道那條路可以到達,可是他從來就不改變他的走路路線。任何改變都讓他感到厭煩,他不想遇上讓他莫可奈何的情況。
前方傳來小孩子的喧鬧聲。這里何時開了一家幼稚園的?他在這個地區住了二十年了,現在才第一次發現到。
不過想想也對,因為他從來沒有走過這條路。
幾輛名車在幼稚園的門口停下來。從車上跳下來的小孩子,個個穿著名牌服飾,高高興興的往幼稚園里跑去。這一區算是本城最昂貴的區域,從小孩的穿著便可見一斑。
小孩。男人的眼神里透出嫌惡。那是他最討厭的生物之一。
他加快步伐,希望趕快從這個地方離開。
「John!你在做什麼!?」
嚴厲的怒吼聲讓他稍稍停下步伐,忍不住轉頭。
一個穿著圍裙的女人抓住一個小男孩的手,生氣的低頭看著他。
「你怎麼可以這樣!?不乖!」
繃緊的臉孔還有因憤怒而瞪大的眼楮,讓女人看起來很恐怖。女人的模樣太凶,小男孩眨眨眼,然後大顆大顆的眼淚從眼楮滾落。
然而女人沒有因為小男孩的眼淚而軟化,聲音還是一樣嚴厲。「道歉!」
「對……對不起……嗚嗚……Rachel老師……」
都沒有人來制止這個女人嗎?幼稚園老師可以對小孩這麼凶嗎?旁邊的家長還有老師都瞎了嗎?
男人微微挑眉,可是雖然嘴角因厭惡而抿緊了,也沒有想要出聲去插手管事的打算。
對,這小男孩倒霉,遇到個惡婆娘老師,關他什麼事?
這就是人生,不是事事都合人意。他譏諷的想。長大吧!男孩。
他已經要走過去了,可是接下來的發展卻出乎他的意料之外。
女人蹲下來,從圍裙的口袋里掏出手帕,擦掉男孩的眼淚。
「好了,知道錯就好。老師跟你們講過很多遍,不可以在馬路上亂跑,尤其不可以跑到車子後面去,對不對?」
「嗯嗯……對……Rachel老師不要生氣……John知道錯了……對……嗚嗚……對不起……老師不要不喜歡John……」
擦也擦不完的眼淚讓女人嘆了口氣,她把小男孩抱進懷中。
「Rachel老師不是生氣,是擔心你,所以才這麼緊張。你知不知道?」女人抱住小男孩,輕輕搖晃,讓他安心。
「老師不會不喜歡John,相反的,老師很喜歡John,很愛John,所以才不想壞事發生在John身上。John是乖小孩,以後不要做讓大人傷心害怕的事情了,好不好?」
女人的聲音仿佛安眠曲般低沉又好听,讓小男孩的眼淚一下止住了。
小男孩在女人的懷里靜下來,雖然還抽著鼻子,可是情緒顯然已經沉澱下來了,沾了眼淚、鼻涕的小手緊緊抓住老師的脖子,撒嬌的竄進老師溫暖的懷抱里。
「好,我知道了。對不起,Rachel老師。」
女人露出微笑,拍拍孩子的背。「好乖。」
黑衣男子僵立在當場,無法移動,視線無法自女人身上移開……
女人微笑,那勾起的嘴角、那溫柔得彷若春風一般的眼神、那溫暖得像是可以包容一切的懷抱……他的心口像是被什麼東西狠狠撞了一下。
女人牽起小男孩的手走進幼稚園里,過了好久好久,男人還是呆呆看著那一大一小消失的方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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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天清晨六點半,聞霆旭出門,沿著河岸走,繞過一個小鮑園,走過幾條街,左轉,經過一個幼稚園,或者停留幾分鐘,或者停留半個小時,然後回家。
是的,從那天以後,他總會繞道經過那家幼稚園。
他發現女人總會在門口接小孩。不管晴天雨天,女人總會在那里。
女人不是多麼漂亮,穿的也很普通。及肩的黑頭發總是用黑色橡皮筋綁在腦後,這樣她抱小孩的時候就不會讓飄落下來的頭發刺痛小孩稚女敕的臉頰。女人總是穿著一條可笑的女敕黃色圍裙,印著大大的陽光笑臉的那種,圍裙底下看不出她的身材好不好。就算她轉身,她的棉襯衫跟牛仔褲對這點也沒有太多幫助。
半年了,他每天都會去看她。
他看過她跟很多小孩子的互動。她有時很凶,有時又很好。她很嚴格,同時又很保護孩子。孩子們怕她,卻也更喜歡她。
他不知道自己為什麼總要繞路來看她。從來對任何除了自己以外的人類沒有興趣的他,竟然對另一個人產生了莫名的好奇跟興趣。
她有各種表情,從她的表情可以很清楚知道她的情緒。生氣的時候大聲罵人,開心的時候放聲大笑。他最喜歡哪樣?嗯,也許是每次她抱住小孩子的時候,那溫柔包容的眼神……
自己的行為太怪異?
沒有關系,他只是看看而已。他這麼告訴自己。就像是透過櫥窗欣賞一件商品一樣,每天來看一下,不用買回家,不會造成困擾。
不過,那只是他單方面的想法罷了。
「ㄟ,靖涵,你看,那個怪人又來了。」幼稚園新來的莊老師小小聲的在陸靖涵耳邊說,語氣中帶著恐懼。
陸靖涵用眼角余光瞥了一眼角落里那個高大的黑衣男。他根本一點隱藏自己的意圖都沒有,每天早上七點準時出現在幼稚園大門對面,這個情況持續有半年了,早就不是新聞。
黑衣男風雨無阻,意圖不明。不過到現在為止他沒有做過什麼壞事,他只是看著幼稚園的方向而已。雖然法律沒有規定不行,可是黑衣男子的舉動還是對幼稚園造成困擾。有好幾個小孩子被他那恐怖的模樣嚇哭,還有剛來幼稚園的小朋友被他嚇到不敢來。當然,對幼稚園的年輕女老師來說,那也是一種壓力。
那一身從冬天到春天從沒換過的黑色風衣……哇啊……根本就像日本片里會出現的變態。
現在沒有小朋友來上學,簡言之,正是閑閑沒事的時候,陸靖涵深吸了一口氣,往那名黑衣男子走過去。
「這位先生。」
接近一看,陸靖涵才發現男子有一雙炯亮銳利的雙眼,他龐大的身軀、張狂的落腮胡,近看的話給人的壓迫感更大。忍住微微發抖的雙腿,一股想要保護園里小朋友的勇氣,還是讓她逼自己繼續質問︰
「請問你有什麼事嗎?」
男子不語,卻一瞬也不瞬的盯著她瞧。
被看得頭皮發麻,陸靖涵加重了語氣︰「你到底要干什麼!?你每天都站在這里是在看什麼?你知不知道這樣已經嚇到小孩子了?」
「法律有規定我不能站在這里嗎?」
男子開口,聲音低啞有磁性。一句話,堵得陸靖涵語塞。
確實……沒有。可是……
陸靖涵還想開口,男子卻突然伸出手。那像棒球手套一樣的大手,幾乎要踫上她的臉頰時,她一驚,警戒的退了一步。
原來如此!她心中警鐘大作。她就知道,這男人的目標是她!是啦,她是長得國色天香,不過從小到大也沒有遇過變態跟蹤狂啊!怎麼頭一回就踫上那麼大一只的?
正當她想要嚴詞制止,甚至是放聲大叫以自保的時候,男人開口了︰「這里,髒了。」
啥?花了幾秒鐘才會意過來,男人手指的方向是她的臉頰某處,她眨眨眼,伸手去模,抹到一些黏黏的東西,一看,是紅紅的西紅柿醬。
罷剛小偉偉來上學的時候,一看到她就跳上來要她抱,她看見他嘴巴還有西紅柿醬的痕跡,也沒想太多就讓他小小油油的嘴給親了……
「啊啊……」她的臉迅速紅了。
她還以為男人是想「染指」她勒!人家根本只是想跟她說她的臉髒了……好丟臉……
抬起頭想要說什麼,可是男人卻走掉了,只留下陸靖涵一個人深深為自己的莽撞而懊惱不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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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名黑衣男還是看著這邊。
可是過了這麼多月,她也已經習慣了,而且黑衣男除了默默站在那里外,也從來沒有做過什麼不應該有的舉動——像是把那件黑色風衣打開,露出不該給人看的東西之類的。
現在陸靖涵有遠比那個家伙來得更重要的事情……
「園長你說什麼!?怎麼會這樣……」
「噓噓——小聲點!還有家長在……」園長壓低了聲音制止她。
名車又送來一個小朋友,等把小孩送進幼稚園里後,陸靖涵又出來。現在剛好門口沒有小朋友,也沒有家長,有的只是對面那個活像電線桿的家伙,所以不礙事。陸靖涵連忙緊張的抓住園長的手。
「園長你說幼稚園要收了是什麼意思!?」
「ㄜ……你也知道,這期招生不理想,再加上我們家長輩的事業,最近需要一筆錢來周轉,所以只好把這塊地賣給建商……」
陸靖涵一臉茫然,「那……那我們怎麼辦?」
「我就是要早點跟你講,想說你們可以盡快去找工作……」園長一臉歉意。
只不過再多的歉意,也不能讓陸靖涵覺得好過。
她有一種晴天霹靂的感覺。畢業以後一直在這個幼稚園工作,幼稚園就像是她的家一樣,她喜歡這里的小朋友、同事,從來沒有想過自己會有需要離開的一天……
「就這樣。我今天會發通知單給小朋友……」園長小小聲說完,就夾著尾巴迅速逃走了。
陸靖涵還呆呆站著,直到下一輛車又停在身前,她才擠出笑容,對下車來的小朋友說︰「早啊!Jack!」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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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要說晴天霹靂,聞霆旭所感覺到的絕不亞于陸靖涵。
他雖然沒有把那個老家伙說的每個字都听得清楚,卻很清楚的听到女人用震驚的語氣說出那一句「幼稚園要收了」。
那是什麼意思?以後這家幼稚園將不存在?那女人也不會繼續在這里了?
開……開什麼玩笑!?那他以後每天早上不就看不到那個女人了?
靶覺就像是一個沒有錢的小孩,每天經過文具店,就只能看著櫥窗里面那令人渴望的玩具。本想說存錢將它買下,可是有一天經過時卻赫然發現已經被買走了。
憤怒、被騙、空虛……各種情緒在他胸口翻涌。不行!他不允許這種情況發生!
轉身,他忿忿的大步走開。他必須做些什麼來防止這種情況發生!
嗯,對,他得做些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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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是幼稚園最後一天上課。
看著清空了的櫃子、少了小朋友畫作的牆壁、不再堆滿玩具而顯得孤單的游戲角落,陸靖涵不禁欷歔。
「Rachel老師……嗚嗚……」
John緊緊抓住她的衣角,依依不舍的不肯離去。陸靖涵忍住將決堤的眼淚,把小男孩抱起來。
「乖,別哭喔!」
「嗚嗚……人家不要跟老師分開……」
老師也很舍不得吶!抱緊了懷里的孩子,陸靖涵打起精神,跟小男孩說了許多話,安慰他。
「放心,到新學校一定可以認識很多新朋友。」
小男孩的情緒過了很久才平復下來,離開她的懷抱,回媽媽身邊。
「Rachel老師,你們學校要收了,那你再來要去哪里?」
面對家長的關心,陸靖涵只有苦笑。「還不知道。我想先休息一陣子再說吧!」
「這樣啊!唉,好可惜。老師你是個很好的老師呢!如果你決定了去哪一家幼稚園,請一定通知我們,我會讓John再到你班上上課的。」
「謝謝你的厚愛。」
雖然說不定是禮貌性的話語,但這也算是對她工作的肯定了,所以陸靖涵還是相當感謝。
送走最後一個小朋友,時間也晚了,她關上燈,走出幼稚園。臨走前再次回頭,這有著許多美好回憶的地方,終于要告別了……
帶著無比沉重的心情,陸靖涵垂著肩,踏著同樣沉重的腳步往回家的方向走。
明天該何去何從呢?之前去幾家幼稚園面試,又都還沒有結果,看來得在家里窩一陣子了。
想到一天到晚在家,得面對老媽那一套「干脆別工作,快找個老公結婚」的陳年老詞,她的頭皮就開始發麻。
她一直沉浸在自己的思緒當中,沒有注意到周遭環境,等她突然撞上一個硬邦邦的胸膛,才突然醒過來。
「噢!對不起!」她連忙道歉,一抬頭,「咦?」那不是那個黑衣男嗎?
本來很討厭的人,可是在想到他竟然也成為幼稚園的回憶之一的時候,心不由得柔軟起來了。
「幼稚園關了喔!你明天別來了。」
黑衣男默默低頭看著她,似乎在分享她的寂寥。
什麼嘛!黑衣男也會感傷嗎?會不會是自己想太多了?
陸靖涵有些尷尬的模模鼻子,「ㄜ……就這樣了。再見,不,以後可能不會再見了。」
越過黑衣男的時候,她感覺到他高大的身體突然震了一下。
手臂被揪住的時候,她還一時沒有會意過來。
「好痛!吧什麼?你、你放開我!」
再來她就沒有意識了,只感覺到脖子一陣劇痛……
黑衣男?他攻擊她?他怎麼可以這樣!?
他果然是個壞人!
這是昏迷前她最後的思緒。只可惜她的領悟來得太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