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肢體多處皮肉挫傷、瘀紅,一邊耳膜破裂,流出鮮血,听力暫時受損,幸好——受傷的鼻子鼻梁沒斷,只是第二天,雙眼細成一條線,整張俊臉青腫,變了樣。
他說他戴著最著名的威尼斯陶瓷面具——他父親收藏品里缺的那一只。他要楊提爾幫他拍張照,並且放大,裱框起來。
佟綺璐眼楮濕濕的,一手拿著裱好框的相片,一手拿著藥和水,走進房里。
松亞杰躺在床上,背對門口,臉朝向放著煤油燈的窗,听見她的腳步幽響,他按亮桌燈,輕聲哼起歌。「Iturninttricks,Igettingfixed,IbackonBoogieStreet——」
妻子走入了他的視野,他對她一笑。
「听力在恢復了。」停止歌聲,松亞杰指指自己的耳朵,坐起身,看著妻子水光豐沛欲淚欲的雙眸。「你丈夫沒這麼丑過,嚇到你了,是嗎?」
佟綺璐靜默著。已經過了一個星期,他臉上的傷跡消褪不少,她心上的傷倒深成一個黑暗的洞。
「如果我在出隊期間,有個什麼意外,告別式上的遺照就用這張。」他接過她手上裱好框的相片,很滿意放大後的成果。
「叔叔要我們回荊棘海。」嗓音一如往常柔膩純美,佟綺璐遞出另一手的藥和水。
「嗯。」松亞杰將相片隨手放在床邊桌,揀取她手上小圓盒里的藥丸,送入嘴,喝水,吞下連日來的苦味。「早點休息,這幾天,辛苦你了,注意自己的身體,別讓我擔心。」他站起,吻吻妻子的臉頰,又說︰「我差不多可以開始工作了——」邁步移至床尾那面掛著衣物的牆,取制服,換下舒適的罩袍。
他準備去夜間巡房,他要繼續待在這個醫療所、這個內戰不休的國家,畢竟是慈善使命在身的人,不可能撒手就走。
看著他穿好衣褲、鞋子,走向門口,佟綺璐再開口︰「叔叔要你給我安定生活……」這會兒,她的聲線明顯抖顫。
松亞杰轉頭。「嗯。」應了聲,他一面開門,對她露出平常的笑容,說︰「綺璐,你就回去好了,什麼事都別擔心。」
然後,他走出去,把門關起來。
她的眼淚嘩地自臉龐淌下,整個人驟然落坐床畔,柔荑拿起丈夫說要當遺照的相片,用力地把它摔在地上。也許是懷孕內分泌變化折磨她的情緒,她無法維持鎮定。她趴在枕上,哭了好久,眼淚冷卻了她頰畔的溫熱,她模著臉,記不清丈夫吻她左頰還是右頰,她聞不到枕頭上丈夫的氣味,哭得更加劇烈,徹底的絕望傷心。
她很想告訴他,她和那些母親一樣,害怕在戰火中失去孩子。她尚未告訴他,他即將當父親,可不可以像居之樣那般減少出隊,先回去好嗎?先回去一陣子好嗎?
佟綺璐哭著,翻過身,望著天花板,听著不知打哪兒來的夜襲轟炸聲——可能是錯覺,也可能真的有哪個軍團要來場殲滅屠殺,毀掉紀念和平醫療所!忽地,她坐起身,雙手交迭,覆住小骯,美眸睇往窗外。
那夜色是幅無景漆黑圖畫,殘留幾筆煙白,好似沒將顏料涂均勻,僥幸留了希望之彩。
燈焰融聚,半暗半明中,佟綺璐下床往窗邊,將熄燈罩蓋住煤油燈,回床上躺下,她側臥,躺成一個進門時丈夫的姿勢,伸手關掉床邊桌燈,讓房里陷入完全的暗,這時,她感覺到懷孕以來第一次的胎動,輕輕地,她將手放回月復部,嘆息著睡去。
等她醒來,外頭似乎忙亂一片,沒人來叫她出去幫忙。她從浴室待洗的衣物堆里,找出那頂因忙碌一直沒清洗的染血貝雷帽,雙手泡在冷水洗劑里,把它揉洗得潔潔淨淨,晾在旭日映射的窗頂下,閃著投降的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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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是這場按燃戰火中,最早投降的人。
遍途由佟奧罕安排,離開得順順利利,沒受到任何刁難盤查,由此,佟綺璐知道,佟奧罕竭盡全力不讓不幸再次發生在她身上。
她走的那天,叔叔派了人搜醫療所,進駐兩中隊人員,擺明監管,暗里預防其它軍團突來的查擾或更大、更激烈的動作。
叔叔說︰「我讓你沒了父母,總不能再讓你沒了丈夫,他是你認為比我還重要的家人……」
她想起她剛和叔叔重逢時,她不看他一眼、不和他講話,她打從心里認定他間接害死父母。戰爭很無奈,但她無法在理智上把事情做切割。
帶著一種辛酸的難舍,回到荊棘海無國界地區。那個她和丈夫建立的家,里頭有他們結婚以來一起布置的客廳和房間;露台花園里,他們種下的耐寒植物花卉,長得滿片碧鮮繽紛,仿佛南國春天就在他們家。
回家這個早晨,她睡了一覺,冷醒了。
人家說,孕婦怕熱,她反倒變得怕冷。她看著壁爐燒著烈火,供暖系統同時動作著,獨躺在被窩里,暖意不來,睡意也全退了。少一個人的體溫,不,孩子在她體內,她沒少什麼,可她冷,孩子是否也同樣如此感受?她模著肚子,覺得不行,她得去增些肯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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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午時分,沒下雪,無國界港口碼頭區的冷霧薄散,雲層挑高,天空泄出一絲紺藍,好像太陽快旋出來了,空氣那麼淨透,鷗鳥鳴啼格外嘹亮。
「媽媽,這是什麼鳥?」
一名母親牽著包得圓滾滾的小男孩,走在無國界慈善組織的青羽廣場,正往路邊停車處靠近。
「媽媽,那個鳥是罄爺爺老大鳥嗎?可是那個鳥沒有綠綠耶……」小男孩拿著一根綠羽毛的胖胖手朝天空揮指,稚女敕嗓音不停地嘀咕著。「媽媽,那個鳥為什麼沒有綠綠?那個鳥的翅膀好大好大喔!媽媽,那個鳥在吃魚耶!那個鳥叫什麼名字呢?媽媽——」
「媽媽不知道,改天再問希德叔叔——」
「現在好嗎?」小男孩反身,腳步不再與母親同向。
「小晃!」那母親像個時髦明星,牽一只不听話的頑皮小狽,本來走得順順地,突然被反抗似地拖扯了幾步,高跟鞋叩叩叩地響出一串短促聲,她才定住,將孩子拉回,嬌怒地教訓。「現在不準提鳥事!我們要去吃飯,然後回家整理行李,改天再問。」
小男孩不依。「媽媽騙人,改天小晃又不在了——」小手一抽,留下手套在母親掌中,被衣物裹得胖胖的身體咚咚咚地跑掉。
「小晃!」那母親一叫,看著兒子撞上行人。
佟綺璐扶住迎頭跑來的小男孩。「要小心喔——」
小男孩仰起臉來,笑眯護目鏡底下的可愛雙眼,說︰「對不起。」
「居晃!」那母親氣呼呼走來,抱起兒子,打了他兩下。
小男孩穿的雪褲太厚,根本不怕打,還呵呵呵地笑起來,當作母親在和他玩游戲。
「再不乖——」母親無限但書式的警告,小家伙听懂了,收住笑聲。
「我跟阿姨對不起了。」
「蕊恩姊——」佟綺璐發出嗓音。
小男孩母親——何蕊恩放下兒子,拿掉臉上遮寒的大墨鏡,密睫一揚。「綺璐?!」
「好久不見。」佟綺璐頷首,唇畔微淺牽動一抹笑,柔荑撫模小男孩戴著抽帶風雪帽的頭。「小晃長大了呢……」
何蕊恩沉吟盯著佟綺璐。她一身粉色輕便風雪衣,腳趿珍珠色防水保暖的訂制賓恩靴,依舊是那個當年去她家參加兒子周歲派對的妍巧姝艷美女,只是眉宇透出憂郁。
「綺璐,你什麼時候回來的?」何蕊恩問︰「你和亞杰的任務結束了?我剛才從里面出來,沒見到亞杰和那些男人開會——」
「他還在執行任務。」佟綺璐答道︰「在那個我失去親人的戰亂國家……」
何蕊恩靜了靜,戴上墨鏡。她听那些男人講過,佟綺璐是松亞杰在戰地撿到的孤女。寇希德更夸張地表示,那時佟綺璐就像破殼雛鳥,一眼見到松亞杰從此離不開他。
「綺璐,你自己回來嗎?」何蕊恩牽起兒子居晃的手,揉了揉,傾低身子用那小手貼貼臉頰,確定暖了,再將手套戴回。
佟綺璐瞅著那母親細心對孩子的一舉一動,不禁模模自己的肚子。
「媽媽,阿姨肚子餓了!」居晃眼楮骨碌碌地溜轉,瞥著佟綺璐的動作,貼心地對母親說︰「請阿姨一起去安爺爺那里吃飯好不好?媽媽——」
「好。你要是能這樣隨時隨地乖乖的,什麼都好。」何蕊恩握緊兒子的手,一瞧佟綺璐。「你有事要忙嗎?綺璐——」她問,留意著女人雙手覆在月復部的姿勢神態。
佟綺璐抓回思緒,眸光定了定,看見自己表情茫茫恍恍的臉龐,映在何蕊恩的墨鏡上,遲遲才指著對面旅店「等待太陽」,說︰「我要到百貨商店街買點東西——」
「那不急,先去吃飯。」何蕊恩打斷她,紅唇彎揚,綻放美麗微笑。「相信我,吃飯對母親很重要——」
「吃飯!」居晃開心跳著。「要叫安爺爺把這個放在盤盤上!」揚著手上的綠羽毛。
「不可以!」何蕊恩抓下兒子在無國界慈善組織行政中心里亂撿的鳥毛。「媽媽剛剛說過吃飯不準提鳥事。」沒收鳥毛,她對佟綺璐說︰「瞧,皮得要命,我沒吃飽點兒,怎麼成——一起去吃飯吧!」
「一起去吃飯吧!」居晃童音高昂地重復母親的尾句,沒了羽毛可拿的小手拉住佟綺璐。「阿姨,一起去吃飯吧!」
佟綺璐笑了笑,點頭,和這對讓人在不知不覺中心頭煦暖的母子去吃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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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蕊恩說︰「你知道我帶小晃去做什麼嗎?」
佟綺璐愣了一下,餐叉停在裝盛女乃酪焗茄子的個人小餐盤盤緣,眼楮看向吃貝殼面吃得滿臉醬汁的居晃。小男孩月兌了厚重衣帽護目鏡,清清俊俊的臉龐像極他父親。
「阿姨——」感覺到佟綺璐的目光,小家伙歪歪頭,笑開臉。「好好吃喔……阿姨——安爺爺做的貝殼好好吃,還有蝦蝦,小樹——」叉起一個小孩普通討厭的青花椰菜,咬一口給佟綺璐看。「綠綠的小樹也要吃光光!才會頭好壯壯!」小臉埋回餐盤中,繼續吃安爺爺特別為他做的頭好壯壯兒童餐。
「還合胃口嗎?」何蕊恩輕啜香檳,美眄桌上的菜色。她點了三種面食、一個醋釀朝鮮薊加蛋開胃菜、芝麻菜生色拉、兩種焗蔬菜、牛肉卷、淡菜海鮮湯和芒果醬瘦鴨肉。
「嗯,很美味。」佟綺璐視線轉回,瞅望對座的何蕊恩。
「那就好。」何蕊恩垂眸,笑著,搖著酒杯,鼻子湊近杯緣,像在回憶,又不像。「這種時期,口味會變,吃什麼都不對,不吃又不行,吃得下最好。」她說著,又喝了口香檳,優雅地放下杯子,拿起口布擦擦兒子的嘴周,再任他重新吃得滿臉,然後對佟綺璐說︰「我帶他去給居之樣送離婚協議書——」
佟綺璐雙眸明顯一瞠,掩不住驚訝。
「別這麼驚訝,」何蕊恩輕笑起來,俏皮地眨眨眼,柔荑拄在桌邊,神情似在說悄悄話。「這可是我掌控他的辦法,很有效的——只要留那東西,他就會回到我身邊,安定一陣子——」
「蕊恩!」何蕊恩話未道盡,居之樣效率超高地找來了。
「爸爸!」小家伙看見父親現身,一股腦兒地站到椅上,伸長手。居之樣擔心兒子翻落地,大步一跨,繞過佟綺璐背後,靠向餐桌內側兒子坐的地方。居晃隨即抱住案親,把臉上的食物醬汁全擦在父親光鮮英挺的制服上。
「你怎麼知道我們在這兒?大忙人——居師長——」何蕊恩嬌甜的嗓音說得一口挖苦。
居之樣皺皺眉,推好被兒子撞歪的半片式眼鏡。「我說會陪你們吃飯,怎麼不等我開完會?」
「還等你開完會?你先把離婚協議書簽了干脆!」何蕊恩沒好氣地站起身,扒開居之樣抱兒子的手。
「蕊恩——」居之樣嗓音很無奈。「別這樣,小晃會受傷!」夫妻倆在白色平台鋼琴演奏〈卡農〉的堤岸廳中,上演搶孩子戲碼。
居晃呵呵呵地笑著,覺得爸爸媽媽在跟他玩游戲,好開心,小手一會兒抱媽媽一會兒抱爸爸,他們一家三口抱在一起,相親相愛呢!
「你不要踫我兒子!」
「他也是我兒子——」
「你去做慈善,救全世界的兒子,你是博愛偉大的父!」
「蕊恩,講點道理,我已經好久不曾出隊,為的就是你和小晃——」
「是!我們沒慈善心,是巫婆和小惡魔,你真不幸、真可憐。」何蕊恩搶贏了,抱著兒子要離開。
居之樣擋住妻子,不讓路。「你氣我忘了今天的約會嗎?」
「你開會比較重要。」何蕊恩說了句。
「亞杰那邊戰事吃緊,他放綺璐回來,人手不足,我們得開會研討一下要派誰去支援——」
「所以你要去?」何蕊恩打斷他。「先把離婚協議書簽了,我不想當寡婦——」
「我永遠不會簽這種東西!」居之樣強調老話,拿出塞在口袋的發縐紙張往桌上丟。
「你不會當寡婦。」另一個嗓音響起。
「安秦叔叔!」居晃高喊。
「好久不見了,小家伙。」安秦模模居晃的小腦袋瓜,笑問︰「你今天吃什麼?有沒有挑食?」
「我吃光光喔!」居晃驕傲地說,小手指向餐桌。
「好棒。」安秦稱贊小家伙。小家伙笑呵呵。接著,安秦對何蕊恩說︰「我的隊伍後天出發去和亞杰會合,希德一個禮拜後也會到,你丈夫只要繼續當組織里高地位的廢物——」
「他在我床上不是廢物就行。」何蕊恩嬌哼地說。她不要她的丈夫是救世英雄,他只要能天天回家陪她、陪兒子,不讓他們母子在這麼冷的地方,睡冷床被,就足夠了。
「大哥,你們要換個大桌位嗎?」一個捧持大瓶氣泡礦泉水的甜美女孩,穿入這個小角落。
安秦回頭看著麼妹安朵。「不用了,他們要走了——」
「不是來幫我餞行嗎?」安朵挑了挑兩道秀眉。「爸爸看到居之樣大哥來,還說要加菜……」
「餞什麼行?又不是菜鳥出隊。」安秦對妹妹揮揮手。「去叫老爸不要忙了,我等會兒還要回組織里。」
安朵頷首,靠向桌邊,對靜靜吃著餐食的佟綺璐微笑。「要不要加點水?爸爸要我問你甜點想吃什麼?」
「要喀啦喀啦布丁!」小家伙專門偷听人講話,回答得比誰都快。「要有船船的喀啦喀啦布丁!」他說的是焦糖布丁,每次他吃這個,安爺爺會幫他放一根破冰船造型的布丁叉,讓他吃起表覆薄脆焦糖的布丁,像是破冰船開過荊棘海最北的外海海面。
「有船船的喀啦喀啦布丁!三個!」小家伙強調。「媽媽的、我的,還有阿姨的——」指指佟綺璐,他可沒忘記和誰來用餐。
「綺璐!」居之樣這一刻才有心思注意其它人。
佟綺璐放下餐叉,站起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