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個月了,晶晶還是沒有回應。
她總是掛明哲電話,擺明不給他一丁點機會,要他死心。
明哲不是沒有挫折,但就像他告訴見勛的,至少要堅持到四千朵玫瑰送完後,再……打算。
可是──四千朵玫瑰,以每星期送一百朵的速度,只有四十個星期,他能在短短不到十個月的時間內融化晶晶的頑固嗎?
明哲沒有把握,更不確定對晶晶的執著是否只是一場了無助益的相思。除了苦惱自己,帶給晶晶困擾外,會不會有結果?
至少她現在沒有男朋友,這是明哲目前唯一掌握到的有力籌碼,給了他理直氣壯繼續下去的勇氣。
據可靠的消息來源,除了同事間的聯誼活動,晶晶為了準備律師考試,近來很少答應私人性質的約會,放假時日常常回新竹,偶爾也待在台北,明哲就曾在晶晶住的大樓附近,遇過她和她的密友維貞。
兩人的交情從國中時便奠下,明哲依稀記得十一年前和晶晶交往時,她提過維貞是她最好的朋友。
"是位我見猶憐的大美人呢!"這一日,見勛受邀到明哲住的地方,一听他提起維貞,便不由自主地拉長聲音嘖嘖讀嘆,兩眼閃爍出少男似的夢幻色彩。"國中時,她可是咱們學校里的校花級人物。人長得美、性情溫柔不說,跟你一樣每學期都當模範生,成績更是常常跑在你前面……可惜紅顏薄命呀!"
說到這里,見勛忍不住發起牢騷,"都什麼年代了,老人家還迷信什麼斷掌!依我看,分明是那些男人福氣不夠,護持不了這朵冰清玉潔的名花!要不是怕我媽嘮叨,我早就去追她……"
"妤嫻怎麼辦?"明哲提醒他。
"哈哈……"見勛趕緊笑著打馬虎眼過去,"那是在認識妤嫻之前的事,你可別跟她說。"
"我當然不會。我是想知道她……"
見勛狐疑地聳起眉,"難道你改變主意,想放棄梁晶晶,去追楊維貞?"
"你胡說什麼!"明哲啼笑皆非地瞪他一眼,"我是听人說,她跟晶晶感情很好,上台北時,都住晶晶那里,晶晶回新竹時,也住在楊家,而且……"
"兩人是同性戀嗎?"見勛也听過這個傳聞,不以為然地翻起白眼,"時代不同了,以前的人認為男女之間沒有純友誼,現在連女人與女人之間的友誼都要遭人懷疑。"
"我沒有懷疑,我是……"明哲為自己辯解,表情落寞。"嫉妒吧!嫉妒楊維貞能一直陪在晶晶身邊,我卻不能;嫉妒晶晶對她的情感始終深厚,卻把我排拒在外……"
听出他話里的濃濃苦澀,見勛只得安慰他,"之前不是還信誓旦旦說,一定能感動晶晶嗎?現在沒信心了?"
"哈……"他嘆氣。
"別這樣。"見勛拍了拍他肩膀,"听說自從你改弦易轍,不送晶晶一百朵玫瑰,改送你親手包裝的花束,晶晶再沒有拿去賤賣了。"
說到這里,見勛心里忍不住要埋怨。
明哲近來每星期一大清早都到花店,請妤嫻指導他包裝花束,這番用心立即引來妤嫻的贊賞,直說他是千百年來難得的痴心漢,接著對他大發牢騷,質疑他為何不像明哲那麼浪漫,親手為心愛的人包裝花束、插花。
冤枉呀!
難道一定要為心上人包裝花束、插花,才算浪漫嗎?
人家也有浪漫嘛,只是用在別的方面,偏偏未婚妻不買帳……哎……
"妤嫻直夸你心痴手巧眼光好,還說就算晶晶是鐵石心腸,也會被你感動。尤其是上次你自己挑的花材,以玫瑰搭配鮮艷果實,用鋁箔紙做花器的包裝,美感獨具,要不要找個時間教教我?"
明哲看他一眼,嘴角似笑非笑地揚起,"你想討好妤嫻呀?"
"哈!"他也學他之前嘆了口氣。
明哲失笑,但笑意很快便落下,"只要你願意,妤嫻隨時可以被你討好,可是晶晶……"
"她收了那些花了,不是嗎?"見勛挑眉問。
"她把它們擺在法務室入口,還放了張紙牌說明,這是由向來醉心花藝的證券投資部何副理贊助的花藝擺設,其他部門的同事知道後,紛紛打電話問我,下次若有作品,可不可以也贊助他們部門。"
"噗哧!"見勛笑得口水亂噴,不顧好友沮喪的表情,搖頭笑道︰"我真是服了梁晶晶!沒想到繼上次的五元一朵賤賣玫瑰後,還想得出這記整人絕招。愛上這樣的女人,我看你是慘了!"
"再慘也沒有愛不到她慘。"明哲憂悒地笑了笑。
"你這是作繭自縛。"見勛很沒同情心地說。
明哲瞪他一眼。
"別糗我了。說這麼多,是想打听楊維貞的聯絡方式。我想找她談談,看看有沒有辦法化解晶晶的心結,重新接受我。"
"據我所知,楊家經營一間幼稚園,是楊維貞的姑姑創立的,目前的園長好像就是楊維貞,我幫你打听一下。"
"見勛,謝謝你,這段日子沒有你,我真不知道該怎麼度過。"
這番話說得情深意重,見勛卻听得雞皮疙瘩直起,小生怕怕地喊道︰"別用這麼深情的眼光看著我,不然我會擔心你對我產生什麼特殊的感情呢!"
明哲登時說不出話來,這家伙……
楊家位于幽靜的老社區,是一棟前後都擁有寬敞的院子,三層樓的透天厝。
確認地址沒錯後,明哲猶豫的上前按門鈴。
幾天前從見勛那里拿到電話,他隨即聯絡維貞,詢問何時方便前來拜訪。
維貞沉吟了一會兒,甜美的聲音充滿探詢的意味傳來,"為了晶晶嗎?"
"是。"
"好,我等你。"隨即跟明哲約定好時間。
沒有勉強,也沒有意外,像是早料到他會來找她,也歡迎這個結果,令明哲深思了起來,腦中浮現出上次見到她時的印象。
就像見勛說的,維貞是位我見猶憐的大美人。
與身材高姚的晶晶站在一塊,她相對地顯得嬌柔,像一朵白玫瑰般純潔可人,晶晶則看起來帥氣而野艷,但那雙注視著維貞的眼眸卻出奇地溫柔。
他不記得兩人熱戀時,晶晶曾用那麼溫柔的眼神注視他,心中不由得泛起酸意。
晶晶與維貞……
他無法想像這雙各有特色的美女,有任何曖昧情愫,一再地提醒自己,不要被世俗的流言牽著鼻子走,不能因為人家感情好,都沒有男朋友,就認為兩人是同性戀,那……太偏狹了!
心里雖這麼想,仍是有些不安,忐忑的心情持續到此刻,仍未消減,擔心最壞的猜想會成真。如果是那樣,他該怎麼辦?
喀答一聲,將明哲從沉思中喚回現實,目光朝前看去,一顆光頭從門內露了出來,褐色的臉龐看得出來有些年紀,然而粗短的眉毛下一雙眼眸卻精悍有神,絲毫不遜于年輕人,筆直地射向他。
明哲被他看得心頭一突,連忙綻露出禮貌的笑容,說明來意。
"您好。我姓何,與楊小姐有約。"
"何先生請。"那人嘴角一牽,笑意像花朵似地怒放,直達眼睫,登時成了和氣的土地爺爺。"小姐正在等你。"
"謝謝。"
明哲跟著他進入屋內,听見他敞著嗓門朝里頭喊著︰"老媽子,沏壺茶出來,小姐的客人到了。"說完,便把明哲請進舒適寬敞的客廳,客氣地說︰"請坐會兒,我去請小姐。"
"謝謝。"明哲端端正正地坐好,環目四顧,可以看到牆上掛有字畫,英式的沙發布面黑底繪金,兩張中式的圈椅,給人一種雍雅大方的書香印象。
就像楊維貞給人的感覺,端莊文靜,嫻雅溫柔,彷佛從古畫里走出來的美人,卻不失其光華。
轉念間,低微的說話聲傳來,明哲站起身,迎接走進客廳里的一對男女。
女的當然是楊維貞,被高大的男人親匿地摟住。那男子有一雙罕見的綠眸,耀眼如實石,銳利且氣勢驚人地朝他射來。
靶覺到他的眼神里帶著宣示主權的敵意,明哲有些莫名其妙。
"何先生,我們又見面了。請坐。"維貞溫雅地招呼道。
"打擾了。"依照禮貌,明哲等待兩人在雙人沙發坐下,才入座。
"請容我介紹。這位是我的未婚夫尚德雷,這位是何明哲先生。"
明哲詫異地睜大眼,像是完全沒想到維貞已有未婚夫了,但他很快掩飾自己的錯愕,向綠眸男子打招呼,"你好。"
"嗯。"德雷蹙起那雙不怒也具有威嚴的濃眉,圈在維貞腰上的大手一緊,濃濁的聲音不悅的宣稱,"我跟維貞已經安排好公證結婚的時間了,你別打主意。"
"你亂說什麼!"維貞嬌嗔,嬌媚的眼神里譴責意味濃厚,"人家喜歡的是晶晶,又不是我!"
"啊?"他這才知道自己吃錯醋,"他是來找晶晶的?"
"不,是來找我。"她嘴角漾著抹神秘笑意。
"那你為什麼說……"
"乖乖听下去就知道。再亂吃飛醋,就把你趕上樓。"
"好嘛。"他委屈地閉上嘴,隨即又不放心地瞪著明哲強調道︰"維貞就要嫁給我了,你確定知道?"
"我確定知道。"明哲臉上有抹啼笑皆非,沒想到像尚德雷這樣俊美出眾的男子,都美人在懷了,還會把不相干的男子視為情敵。
"你不要胡思亂想!"維貞拿德雷沒轍似地嬌斥,"何先生這兩個多月來,可是送了晶晶五、六百朵玫瑰了,還親手包裝、插花,由此可知他有多愛晶晶!哪像你呀,連一朵玫瑰都沒送過我。"
听出親密愛人語氣里的淡淡哀怨,德雷連忙補救,豪氣萬千地宣稱道︰"六百朵玫瑰算什麼!我送一座玫瑰園給你。"立刻將她逗得淺笑盈盈。
"知道了。說這些不是跟你要玫瑰,而是不要你再亂吃醋。我除了你這個傻瓜外,沒有人喜歡的。"
"我才不是傻瓜呢。"說著,他將嘴嘟去。
"別這樣,我們有客人呢!"維貞羞人答答地推開他,拿眼覷向明哲,發現人家早就識相地別開眼,假裝對牆上的字畫感興趣,但一張俊臉可疑地臊紅著,不由得微微困窘了起來。
幸好這時候錢媽送茶進來,稍稍化解客廳里的尷尬氣氛。
"客套話就不必多說了,你今天來,是為了晶晶吧。"維貞開門見山道。
"是的。"明哲眼中閃過一抹復雜的情緒。"晶晶把我送花的事,也告訴你了?"
"你們的每件事我都知道。"維貞回視他的眼神,帶著一抹銳利,"甚至包括你不知情的。"
听出地話中有話,明哲的表情更專注了。
"什麼是我不知情的?"
維貞沒有立刻回答,端起茶杯輕啜著錢媽泡的蓮心茶。這是她跟晶晶去參觀故宮博物院時買的,芳香的蒸氣不斷上升,使得視線有些朦朧。
她輕眨著眼睫,深思的眼光透過茶杯上緣氤氳的霧氣打量明哲,像是在評估,也像在考量。
晶晶為她做這麼多,自己是不是也應該投桃報李呢?
維貞思忖著。
和德雷行過婚禮後,她就要隨他定居法國,到時候晶晶又是一個人了。
沒有人會比她了解失去她的晶晶有多寂寞,表面上樂觀活潑,內心卻是封閉的,只允許極少數的人進駐。自己始終是有幸住在里頭的一個,眼前的明哲雖然曾被邀請住了進去,如今卻被排拒在晶晶的心門外。
她看得出來,明哲渴望能再度住進晶晶心中,然而,那道心門太堅固了,沒有外力的幫助,他一輩子都進不去。
而她就是最有力的外援。問題是,她必須先確定明哲的真心,確定他不會再度傷害晶晶,會用全部的力量保護她,今生今世都不會辜負她,才肯幫助他尋到鑰匙,打開晶晶的心扉。
"你還愛著晶晶嗎?從以前到現在,都沒有變過嗎?"放下茶杯,維貞銳利地看進明哲眼中。
"我還愛晶晶嗎?"沉痛的自嘲閃過他臉龐,聲音听起來格外地沙啞,"那就好像在問地球是否仍繞著太陽轉動一樣的多此一舉。不,我從不懷疑自己愛著她,從以前到現在,甚至以後,我都可以確認這點。"
"不是我要懷疑你,而是……你跟晶晶分開了十一年。就算初戀對你是刻骨銘心的,可這十一年來,你都沒有交過其他女朋友嗎?為什麼你會這麼確定,你還愛著晶晶?"
維貞的每個質疑,都似佛寺里巨大的撞錘撞擊著鐘面似的在明哲胸懷里嗡嗡作響不絕。
他的表情恍惚了幾秒,唇角苦澀的揚起,"我不怪你提出這樣的質疑,畢竟連晶晶也不相信我……"
"或許是因為你說得不夠清楚。"
像被一道雷電打中心頭,瞬間照亮了他晦暗的心谷,明哲眼里升起一抹領悟。維貞說得沒錯,他的確是說得不夠清楚。
"你願意回答我的問題嗎?"維貞眼光往旁邊一溜,因注意到客廳入口的異樣而浮起神秘的笑意,注視著明哲的眼光充滿期待。
"當然願意。"他吞了吞口水,腦中快速閃過過往的一瞬瞬回憶,十一年的光陰在回想時,短如一瞬呀。
"十一年來……我的確沒有交過其他女友。"
"不會吧,老弟!"德雷忍不住吹了聲口哨,表情不可置信。"敢情你都住在修道院嗎?"
"我沒住在修道院,我住的是紐約。"他嚴肅地保證。
"我不相信!"德雷仍是驚呼,"除非你住的紐約,不是我認識的那個紐約。"
"世界上還有第二個紐約嗎?"明哲打趣地問。
"的確沒有。"德雷聳著肩回答。
"我們回到正題吧。"維貞丟給德雷一個警告眼神,要他別再插嘴了。"別說德雷無法相信,我也很懷疑。紐約是個五光十色的城市,你搬到那里時,不過才十幾歲,這種年紀的孩子多半是好奇的、好動的,你就……沒有動過心嗎?紐約應該有不少美女。"說著,她橫了德雷一眼,似在暗示他是了解這點的。
"或許是因為我沒有心情,也沒有時間,享受這城市的五光十色,領略那里的美女吧。"明哲的笑容充滿苦澀。"晶晶一直怪我在離開前,沒來得及跟她告別,卻不知當時的情況有多急迫,我也是在最後幾天才知道母親辦好手續了……"
"也不全是這個原因。"維貞插嘴。
"還有什麼原因?"他急迫地追問。
"我等一下再說明,你先把你的部分說清楚。"
"嗯。"他沒有勉強她,眼神恢復迷茫,專注地捕捉掠過腦海里的回憶。"家母急著辦好手續,帶我到美國,是希望能藉此挽回家父的心。她發現家父在紐約,與事業夥伴發生婚外情。可是我們到了後,不管母親如何懇求,我和大姊苦口婆心地勸說,家父仍堅決提出離婚要求,母親受不了這個打擊,崩潰了……其實她一直有憂郁癥,我們卻不知道……"說到這里,他的聲音因難言的悔疚和悲痛而哽咽地停住。
客廳的氣氛登時彌漫著感傷,靜寂中,好像有听見一聲急促而輕微的抽息,然而明哲太過沉溺在往事里,並沒有听見。
餅了許久,明哲平靜下心情,再度啟齒,"這件事驚動了我爺爺和舅舅前來美國……可是,不管他們怎麼勸,爺爺甚至撂下重話說,何家沒有離婚的子弟,父親若想離婚,就不再是他兒子了,父親仍一意孤行……事情鬧了足足兩年,卻以大家都沒想到的結局落幕……舅舅找的律師替母親打贏了官司,如果父親堅持離婚,將要付出大半的財產做為代價,父親大概是認為劃不來,暫時打消了決定……後來,他那段婚外情也不了了之,只是陸續還有新戀情……"
維貞可以從明哲臉上那抹不知該哭、還是笑,卻又像是嘲諷、挖苦的表情,看出他對他父親的作為有多麼不齒,卻礙于人子的身份不便譴責,他的悲痛、無奈和無助,全都寫在臉上。
"令堂呢?"她忍不住必心。
"我母親……"他吸了吸鼻子,唇角街起一抹苦樂參半的笑弧,"崩潰以後,她一直住在療養院,直到兩年前才痊愈。她病好後的第一件事,就是跟父親協議離婚,展開新生活。半年前,她再婚了,嫁給她的心理醫生,到現在都遇得很快樂。"
"那你呢?這十一年來,你過得快樂嗎?為什麼沒想過要回來……找晶晶呢?"
明哲沒有立即回答,一股酸酸熱熱的情緒自胸臆間彌漫上眼睫,堵住了喉頭,連呼吸都不順暢了起來。腦中的情緒更是混亂、縹緲,一時之間,整理不清。
"何……"維貞頓了一下,聲音刻意低柔,"不介意我直接喚你名字吧,明哲。那段日子你一定不好過,是不是?"
他眨去眼中的濕熟,注視她,聲音輕輕落下,"說不好過……太輕描淡寫了。那陣子我跟大姊簡直活在地獄里。大姊是最早發現爸爸有外遇的人,跟我母親通風報信,看到母親崩潰,她自責頗深,自己都必須去看心理醫生了,照顧母親的責任便落在我頭上。在這種情況下,尚未成年的我有可能放開這些責任,回去找晶晶嗎?何況那陣子……我既要適應美國的生活,還要照顧母親,心里真的很苦,那種壓力下,別說想到晶晶了,我連自己都沒法想……男女之情對當時的我太奢侈了,所有的力氣都用來應付生活壓力,咬緊牙關,走一步算一步……"
"那你這次回來……"
"我沒辦法騙你說,決定回來是為了晶晶。"他誠實地回答,"也無法昧著良心告訴你,這些年來我時時刻刻想著晶晶。生活太苦了,來自父母的壓力,來自課業的壓力,來自我想擺月兌必須仰靠父親的金錢過日子的壓力,壓榨了我對晶晶的思念。我只能一直向前街,直到我擺月兌這些壓力──直到母親康復,直到父母離了婚,直到我有賺錢養活自己的能力,直到母親和姊姊不需要我,能活得自在快樂,我才有辦法想到自己。然後,爺爺說他希望我回來──這些年來,若沒有爺爺和舅舅支持我們母子三人,我們早就遭父親拋棄,我豈能辜負他的期望!他年紀大了,想要長孫能在他看得見的地方,所以我申請回來……"
"也就是說,你這次回來,不是為了晶晶。"
"晶晶的確不是促使我回台灣的原因。"
"那你如何確定,你還愛著她,甚至說,不懷疑自己愛著她,從以前到現在、以後,都可以確認這點?"維貞探問。
"我不知道該怎麼解釋……"明哲思索了一會兒,吟哦似地回答︰"曾看過一首詩,大概是這麼說的︰雖然你我的情感,曾經長久地失蹤,但是它沒有死,幾片新鮮的葉子,仍舊悄悄活在禁錮的夾縫里。"
"這是一位大陸詩人寫的,我也看過。"維貞隨即心領神會。
"嗯。"他不置可否,"我對晶晶的思念和情感,差不多就是這首詩說的意思。囿于我家里的事,暫時封存在我心底,就像睡美人被施了魔法,暫時的沉睡了,只要命定的王子前來吻她,就會醒過來。我回台灣後,去看過我乾媽,當乾媽提起晶晶曾去看過她,詢問我在美國的聯絡方式,那一瞬間,心里封存的對晶晶的愛就像被王子吻醒的公主醒了過來。可茫茫人海,晶晶的舊居不知什麼時候被拆掉,替代的一棟棟公寓,我的相思無處落實。沒想到幾天以後,會在PUB遇見不省人事的晶晶,所有的感覺才完全蘇醒。我確定自己還愛著她、渴望她,晶晶卻連認出我都不能……"
流動在他臉上的情緒包含著深刻的悲痛和委屈,看得維貞欷吁不已。
"你們畢竟分開了十一年,別說形貌上有所改變了,就算沒有……"她頓了一下,"在晶晶刻意不去想你的情況下,難免一時間認不出來,但這不表示她忘了你。"
明哲沉默地咀嚼著她的話,對這點,他並沒有疑慮,如果不是同事們先認出晶晶,叫出她的名字,他也可能在那麼倉卒的一瞥下,錯過了她。
"我明白。"他苦笑。
"你打算怎麼辦?"
"我不知道。"他苦惱地搖著頭,"她根本不給我機會。我不明了她為何那麼固執,不願敞開心……"
"或許是因為她被傷得太重,對你失去了信任……同時明白自己對你是沒有免疫力的。只要一對你松懈心防,便要淪入萬劫不復。"維貞以一種過來人的心情訴說,目光深情地投向身邊的德雷,後者緊緊握住她的手。"可是晶晶忽略了一件事,當愛來時,沒有人擋得住,它是求不來,也趕不走……你逃不了,也躲不掉。她其實早在不知不覺中,再度敞開心接受你了……"
"你是說……"狂喜潮水般地朝明哲淹漫過來,使得他的聲音都顫抖了。
"如果不是心里還有你,又怎會老把你掛在嘴邊?"維貞提醒他,"當她提到你第一次送來的一百朵粉紅色的玫瑰時,表情雖然咬牙切齒,卻掩飾不了眉睫里飛揚的情緒。當她提到如何賤賣玫瑰,讓你成為笑柄,嘴巴說得得意,眼神卻泄漏出一絲不忍。還有,你後來的改弦易轍,以親自包裝的玫瑰花束和插好的花送給她,盡避嘴巴里嘟嘟嚷嚷地埋怨你多此一舉,心里不知有多開心。"
"她真的……"明哲激動得難以言語。
"送花給她,不是為了打動她嗎?"維貞對他的驚喜交加感到有趣。
"我是這樣想過,但晶晶一開始就澆了我一盆冷水,把我送的花拿去賤賣。我以為她是無動于衷的,沒想到她……"
"只是嘴巴硬而已。"維貞嘆出感慨,美眸滴溜溜的轉動一圈。"不過晶晶始終不明白,你最初怎會想到要送她一百朵玫瑰花,不是九十九朵,也不是一百零一朵。"
"一百朵是整數,比較好算,不是嗎?"明哲回答得理所當然。
維貞萬萬想不到是這個答案,不由得啞然。
一旁的德雷也笑了起來,"真有你的!我們還以為是什麼十全十美、百年好合之類的。"
"我倒沒想那麼多。只是因為晶晶提過我們分開了十一年,差不多是四千個日子。我就在想,如果我沒有出國,每天送她一朵玫瑰,到現在也有四千朵了。至少這是我欠她的,所以……如果送四千朵玫瑰還不能打動她……我就不再煩她了……"明哲的聲音越說越低,流露出一抹令人心痛的懊喪,客廳里的氣氛也跟著低落。
維貞連忙以輕快的語調轉換氣氛,"後來你怎會改成自己包裝花束送給她,而且不再是每次一百朵了呢?"
"我本來以為四十個星期,將近十個月的時間,或許能打動晶晶。可一位老同學說,女人會把男人送她的一百朵玫瑰賤賣給同事,表示她對這名男子的追求不感興趣。我一听,僅剩的樂觀和信心全沒了。算一算都送了五百朵玫瑰,依照原先的想法,我只剩送三千五百朵玫瑰的時間來打動晶晶,那等于是三十五個星期,對失去信心的我而言,太短促了。為了爭取包多時間,只好減掉玫瑰數量,可那麼做又會讓晶晶覺得我沒誠意,才想到可以自己包裝花束來彌補。"
"我明白了。"維貞眼中閃過一抹恍然大悟,"你是擔心晶晶永遠部不肯接受你,才給了自己一個期限。現在又後悔了,才會減掉玫瑰的數量,刻意延長這個期限,是吧?"
"沒錯。"他眼中有抹被人了解的感動,"可是這麼做還不夠,我不能指望光送花就能打動晶晶,我需要別的援助。"
"所以你來找我。"
"我知道你們從國中時就是好朋友,這幾年你一直陪著她,一定知道晶晶不肯接受我的原因。我很肯定她心里還有我。"
"我不曉得該不該跟你說……"維貞猶豫著。
"你剛才提到……有我不知情的事,是什麼事?"明哲不放棄地追問。
維貞沉吟著,"你乾媽有沒有告訴你,晶晶為何去找她要你的電話地址?"
"乾媽知道?"明哲驚訝地搖著頭,"她沒講。不過以晶晶的個性,不是到了絕望開頭,不太可能去找乾媽。"
他詢問地看向維貞,像是確定她定然明白其中的緣由。後者沒有逃避地點了下頭,眼神因那一瞬時的回憶閃過,顯得沉重而悲傷。
"你說得沒錯,晶晶是在絕望的心情下,去找你乾媽。"
"為什麼絕望?是因為她外婆過世,所以她孤苦無依……"
"梁婆婆過世,的確帶給晶晶很大的打擊,可還不到孤苦無依。梁阿姨那時已決定要把晶晶帶到台北一起生活。她最大的打擊是來自于你,她以為你始亂終棄,連告別都不願意便去了美國。"
"不!我沒有……"他惶恐地搖頭。
"可是晶晶不知道。"維貞沉痛地說,"處理好梁婆婆的喪事後,我第一次陪晶晶去你家找你,你不在,你媽說你們要移民了……"
"晶晶有跟我提過。她在街上看到我陪著王音音……"
"她有沒有說,後來我們又去找了你一次?"維貞打斷他。
"她也說了。當年我離開時,有留一封信在王媽媽那里,請她轉交。可是晶晶並沒有遇到王媽媽,而是……"
"我們遇到的是王音音,她並沒有告訴我們有那封信。"
"我也不知道音音為何沒跟晶晶說……"
維貞心里有數。雖然已經是多年前的往事了,她隱約記得當時王音音的態度,是帶著幾分敵意的。明哲或許鈍得看不出來王音音的少女心事,她跟晶晶可明白。
"那不重要,重要的是──晶晶有沒有跟你提過,當時為什麼會去找你?"
"晶晶沒說,她只提到她撥了電話去美國,可是我沒接到……"
"是令堂接的。"
"我媽?她從來沒提……"
"令堂的態度很差……用很難听的話指責晶晶,要她認清自己的身份,別以為這樣就可以烏鴉變鳳凰,要她死心,你們是不可能為了她肚……"
"別說了!"突然的一聲大喝從客廳入口傳來,明哲將目光看去,見晶晶那張向來堅強的小臉淌滿淚水,全身激動地顫抖著。
"都到了這個地步,你還不肯告訴他嗎?"維貞起身走向她,眼中溢滿疼惜。
"告訴他……又沒法子改變什麼……"晶晶哽咽道。
"可是他有權知道呀!"維貞一伸手,便將比她高半個頭的晶晶拉了過來,後者立刻像孩子般倒進她慈母一樣溫柔的胸懷里嗚咽。
"錢伯上來通報你來訪時,晶晶也在樓上的起居室。維貞詢問過她是否願意見你,她不肯,我便陪維貞下來會你。沒想到她會偷偷跟來。"
德雷悄聲告訴明哲,听得他一顆心忽上忽下,忽悲又忽喜,似在水里沉、火里去,又像喝了蜂蜜酒般甜郁醉人,復雜極了。
"晶晶……"他的呼喚像從心肺里掏出,充滿濃烈的情意。
晶晶卻听得心酸,淚水泛濫得更凶猛了。
維貞見她顧著哭,只好道︰"我要告訴他了。"
"不,不……"她搖著頭,表情脆弱。
維貞心一橫,決定說了︰"晶晶懷過你的孩子!"
"孩子?!"這突來的答案令明哲措手不及。
"不不……"晶晶悲痛的搖頭想要否認,在維貞懷里掙扎了起來,德雷怕愛人有所損傷,連忙過來幫忙穩住晶晶。
"晶晶本來要生下孩子,但或許是孩子知道自己來的不是時候,會為母親帶來麻煩,在懷孕三個月後就胎死月復中了。這才是她無法原諒你的原因……你的突然離去,逼得她只能獨自承受這些,加上你母親的惡意嘲弄和污蔑,都對晶晶造成極大的傷害。十一年了,那些舊傷雖然結疤了,里頭其實還化著膿……"
"我不知道……"明哲悔疚不已,從不曉得自己曾帶給晶晶這麼大的傷害,注視著晶晶悲痛欲絕的模樣,他有種殺死自己的街動。"對不起……我真恨什麼都不知情。晶晶,對不起……我不曉得自己這樣傷害過你,我真的很抱歉,可是我……"他緊握著拳頭,嗓音幾乎要啞了,隔了許久才能從燒痛的喉頭里,擠出發自靈魂深處的吶喊,"我愛你……我真的愛你……"
晶晶全身一僵,腦海里盡是他最後的吶喊,她緩緩抬起頭,轉向他,隔著濕熟的霧氣看見那張淚如雨下的男性臉孔,從來沒看過一個男人哭得這樣傷心、沒有形象,還能看起來那麼帥,讓她想街過去抱住他,安慰他,吻乾他臉上的淚。
這抹奇異的想法,令她在心驚之余,發現心房里洶涌的不再是冰冷的怨恨,而是溫柔的漣漪,她不由得深深看進他眼里,淚光里藏著的真心熾熱得彷佛隨時都要燒起來,那是他不悔的承諾。
"永遠愛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