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喜悅進了咖啡屋,吧台後方的男人只是迎面點頭一個簡單微笑,沒有「歡迎光臨」之類的迎賓辭。
刻意不去看身後那名臉蛋超帥、臉色卻超臭的男人,她逕自找了個窗邊的位置坐下。
「嘿,逍遙,怎麼了?臉色這麼難看?」靳行雲見畢逍遙繃著臉進屋,打趣問起。很少瞧他板著一張臉,今兒個是怎麼了?
「路上遇到擋路的烏龜。」他忿忿朝窗邊的她瞪了眼。
靳行雲循他目光望去。敢情那姑娘就是畢逍遙口中的烏龜?他但笑不語。
陶喜悅可是清清楚楚听進了兩名男人的對談。
她撇撇嘴,不以為然,原來趕路的仁兄目的地是這里,既然這樣,又有什麼好計較的?
她承認,剛才她是故意了點,也惡劣了點。欸,早到晚到,一樣會到嘛,開車那麼沖、那麼急做啥呢?
來者是客,且讓畢逍遙好好伺候這位大模大樣的姑娘。他走近她,沉著聲音問道︰「喝什麼?」連「請」字都省略了。
陶喜悅抬頭瞧他,溫吞地吐了句︰「隨便。」敢情這位先生屬于這里?真不幸,她算是自投羅網?
「……」畢逍遙不吭聲。她一句「隨便?說得灑月兌,倒讓他一時難以反應。
片刻,他開口對靳行雲吩咐了聲︰「給她一杯焦糖瑪奇朵。」
也不知道為什麼,直覺為她點了這飲品。
陶喜悅又瞧了他一眼。唔……焦糖瑪奇朵?投她所好。
他站在她面前不吭聲,她挑釁一笑,嘴角扯得斜斜的。要算帳總該說話吧?不說話,她只好請他離開。
「先生,你可以不要站在這里嗎?」她不疾不徐地吐出清亮的嗓音。
畢逍遙為之氣結,這沒禮貌的女人!
「小姐,你知道擋路是不道德的嗎?」他倒要看看,她是憑什麼理由故意擋他通行。
「我並沒有擋路。」陶喜悅皮笑肉不笑,說得大言不慚。「你這不是順利抵達目的地了嗎?」
「你……」畢逍遙讓她堵得啞口無言。
兩雙眸子各具威力地對上。
他看她眼珠子骨碌碌溜著,瞥他一眼又別開,流轉間的懶散與漠然,非常挑釁他當下的慍怒火氣。
陶喜悅其實心虛……
他雖唇角微勾,但那不是笑意,分明是壓抑怒火的跡象,無言說著──她很可惡;他的雙眸清澈,清澈得讓人不敢逼視久望,那道眼光具有懾人的壓迫感──他可能想殺了她。
她不敢直視,索性別開頭去。
首先放棄對峙的是畢逍遙。
意念一轉,他自嘲一笑;也沒錯,總之是抵達目的地了,計較什麼呢?不過,她真的太沒有禮貌了,這讓他耿耿于懷。
他邁開腳步走離她桌畔,陶喜悅倒錯愕了。
這麼容易解決?感謝老天,不過他可別在她的咖啡里頭放瀉藥。哈哈,這豈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月復?
她盯著他的背影若有所思,久久才回過神。等待咖啡上桌的空檔里,她打開包包,翻出稍早帶去面試的設計作品。
***
盯著設計圖,想著先前的面試,心情又霎時跌落谷底。
啐!真是不懂欣賞。她細細撫著圖上的線條,那是她挺得意的創意設計──紅色咖啡杯。
弧形的杯身綴以米色線條,柄手的線條流暢,怎麼別人就不懂得欣賞呢?光是放在桌上,就賞心悅目、美極了。
再攤開一張得意之作──那是以最恰好俐落的線條為區隔,制成兩個人形圖案的書架。
這麼活潑的書架,能夠豐富家居擺飾。且人形圖案饒富趣味,在她自我的想像中,兩個人形就如重疊的影子……多富游戲感呀。
她想做什麼就做得出什麼,隨手弄來,就是她想要的樣子,她深信自己的才華洋溢。
啐啐啐!他們不懂欣賞!
她想得入神,直到咖啡香拂至她鼻尖,才霍地清醒。這才發現,一雙興味的眸光落在她的設計圖稿上。
他捧著那杯咖啡看了多久?陶喜悅老大不爽地瞪了他一眼,低頭收起圖稿。
她盯著他放下咖啡,瞪著他遲遲沒有離開的雙腳。一秒、兩秒、三秒……嗯?還不走?
扁火地抬頭再瞪他一眼。「謝謝,你可以離開了,我需要安靜。」
畢逍遙攤手聳肩︰「小姐,你的火氣真大。」他調侃了句。
「是的,我火氣很大,因為今天下午被一個不識貨的家伙斷送了工作機會,現在又被一個不識相的家伙惹得心煩。」
「哦?」畢逍遙眉尖一挑,想必那個「不識相的家伙」指的就是他;那麼,斷送她工作機會的家伙,所指何意?
方才駐足看她的圖稿,他興趣濃厚。
「聊聊?」他索性在她對面坐下,也沒問她同不同意。
陶喜悅皺起眉來。
「我剛剛說了,我需要安靜。」她有邀他坐下嗎?他那模樣真輕佻,她自認不需與他有任何交集或對談。
她,不喜歡被搭訕,尤其是心情不好的時候!她撇撇嘴角,流露不耐。
畢逍遙開口︰「我對你剛才的設計圖有興趣。」
「……」這讓陶喜悅沉默了。
她細細打量著他,以一種審視的嚴肅目光、像要透視他一般,想從他的神情分辨他的誠意真偽。
「我姓畢,畢逍遙。逍遙自在的‘逍遙。」他舉起友善的手,越過桌面、伸至她面前。
但她卻不領情,只是盯著他大大的手掌。
畢逍遙不在意笑了笑,縮回自己的手。
「陶喜悅。喜悅快樂的‘喜悅’。」她隨他繞口令般,簡單報了自己的姓名。
「嗯,陶喜悅,那是你的設計?」他研判。不過……還真瞧不出來,她是個設計師。
「嗯。」陶喜悅很淡漠地應了聲。
她有一大本自制的精美型錄,如果這家伙真的懂得欣賞,她願意拿出來讓他瞧瞧。
畢逍遙掛著善意微笑,他炯炯的眼光打動了她。讓陶喜悅慢慢相信,他沒有惡意,應該是……真心想要分享。
一種安慰感油然而生,于是她翻出自制的型錄。
「都是些很隨意的作品,顯然,沒有人欣賞它們,我下午才被一名面試主管嫌得一文不值……」
她竟然訴苦似的,啜飲著咖啡、跟個陌生人大發牢騷,長串說著她的遭遇。她不管他是不是伯樂,只是想要一些安慰與肯定。
畢逍遙翻閱她的作品,凝神細看。
看罷,他將型錄合上,緩緩開口道︰「難怪你會被拒絕︰你的設計,沒有任何特殊的風格。」很殘酷的批評。
「什……麼?」陶喜悅愕然,他剛才不是說,對她的設計有興趣?既有興趣,豈能如此批評?她以為他懂得欣賞。
「唔……」他撫著下巴,深思一般。「你沒有讓人眼楮一亮的風格,你的設計太雜亂。這樣你懂嗎?」
發表完無情的言論,瞧她鐵青的臉色,畢逍遙爽快極了。
炳!她錯了,以為他很寬宏大量?方才她的伶牙俐齒、放肆與無禮,讓他胸口醞積了一大股悶氣,現在,正好發泄。
他討厭沒禮貌的女人、討厭自以為是的女人。
那是恰好因為他要轉投資,跨足家飾設計的領域,所以遇上與這領域相關的人事物,不免多關心幾眼。是她有幸,蒙他關照︰也是她不幸,她的設計真的太紛亂隨性。
「你──你──」她惱得差點說不出話。「我、我喜歡,我喜歡設計,這就是我的風格。」她堅信,深深迷戀的,便具有生命力。
「只是喜歡。」畢逍遙不以為然聳聳肩,以實際又殘酷的語氣告訴她。「喜歡和靠這行吃飯,是不同的。想靠這行吃飯,除了要有一點才氣,還要有一點匠氣。」
當然,她可能還缺乏一點運氣。
「你……」陶喜悅呆呆張著嘴巴。
去他的!歹毒的男人。他以為他是誰?是她的貴人?是了不起的評論家?
不得志還遭人落井下石,這是多麼嘔的事情。她被他偽善的微笑拐了,她無法形容心中那狼狽的感覺。
喝咖啡的興致全消,她忿忿起身︰「咖啡多少錢?」
「一百二十元台幣。」他依然笑得媲美陽光。
陶喜悅掏了錢放在桌面上,然後氣呼呼地抓起背包、抱著型錄,頭也不回地跨出咖啡屋。
***
秋日午後,陶喜悅漫步街頭。自上次應征已經過一段時間,這一個多月來,她依然無所事事、到處閑晃。
驀地,輕松的腳步停留在櫥窗前;隔著玻璃櫥窗,她雙眼眨也不眨地直直盯住櫥窗下方的陳列商品。
店內,畢逍遙雙手抱胸低著頭,看著櫥窗第二個展示架上的一只紅色咖啡杯。這喚起那日記憶,讓他想起那位無禮的女人。
櫥窗外,陶喜悅眼簾低垂、臉色肅穆,她屏息,很認真研究著。
那咖啡杯與她的設計相似,但是……更活潑有個性,它有一眼就吸引人目光的特性,足夠激起人們的‘購買欲。
日前那名男子對她的批評,讓她這些時日像只無頭蒼蠅般鑽營。她承認,雖然生氣,但她將他的話放在心上,也承認,她的設計理念有其缺點,只是她主觀得找不出自己的缺點。
她畢竟不是專業,初時能踏入這行業,也許是運氣。而運氣無法永遠支援一個創作者,她需要充實的還有很多。
一股沖動襲上心頭──她渴望、她應該將它帶回家,放在桌上好好研究。
無暇猶豫,她邁開腳步,推開店門。
而店內,畢逍遙已彎身拿取那只紅色咖啡杯。
陶喜悅細碎的腳步停下,站在他面前怔愣瞪眼。
「你……」她真意外,怎麼又遇到他了!
「嗯?」畢逍遙眯眼思考片刻,這張俏臉蛋他當然記憶猶新。他淡淡撇動嘴角。「陶小姐?好巧,還真是冤家路窄?」
他們算得上冤家吧?至少,她現在瞪著他的樣子並不友善。
陶喜悅沒有多話與他打招呼,倔強的唇兒噘著。他怎麼拿著那杯子,他也看上它了?
畢逍遙循她視線,曉得她的注意力全在他手上那只杯子。
「這才是有風格、有價值的商品。」畢逍遙揚了揚咖啡杯,很自然地又想挫挫她的銳氣。
馬上,陶喜悅別開視線,往他身後的陳列區尋找。別告訴她,那個杯子是店內的唯一。
她走向店內櫃台,對著店員詢問。「小姐。」她指著畢逍遙手上的商品。「我要那個紅色的咖啡杯。」
親切的店員笑容可掬︰「請稍等,我看看還有沒有存貨。」
「好。」她站在櫃台前,低頭等候店員的答覆,完全不想回頭看畢逍遙。
「小姐,很抱歉,那是特價商品出清,只剩最後一個耶,目前沒有存貨。」店員微笑告訴她。
「沒有存貨?」陶喜悅臉色刷地一沉。
「是。」店員點點頭。
這時,畢逍遙十分挑釁地走近櫃台,將商品擱在店員面前︰「麻煩結帳。」
「好的。」店員以十分抱歉的眼光,朝陶喜悅看了眼。
兩人並肩站著,陶喜悅覺得自己的氣勢霍地全被他吸走一般;當然,也因為,她此刻有求于他……
「畢……畢先生……」陶喜悅吶吶出聲。記得他姓畢,沒錯吧?他叫畢逍遙,很好記的名字。
她右手輕輕按住咖啡杯,害怕它馬上被買走。「能把它……讓給我嗎?」不正眼看他,困窘地舌忝了舌忝唇瓣,盡量壓柔了音調。
「我為什麼要?」畢逍遙狂妄地挑了挑眉,低頭睨著她。
「我喜歡它!」她忿忿抬頭掃他一眼。冤家路窄──是的,他方才說對了,跟她爭奪同樣的商品,就是冤家。
「我也喜歡它。」畢逍遙斜斜挑高了下巴。
「你不要那麼可笑,跟個女人搶東西。」陶喜悅忍不住諷刺。
好個講話刻薄的女人。畢逍遙深呼吸,稍稍調適他的紳士修養,才掛上一抹微笑,低聲告訴她︰「是我先看上這東西。你搞錯了,搶奪的人,是你。」
「你……」陶喜悅惱火得咬著下唇,幾秒鐘後,很忍氣吞聲地再度說話。「我需要它,你把它讓給我。」
事實上,她已經擁有許多杯子,不差這一只,但她實在太喜愛收藏各武杯子,這收集癖好是她多年的堅持,她不想錯過它,強烈地想佔有它、研究它。也許,擁有它,能讓她思考出自己設計的缺陷,為何同樣的設計,它卻能散發令人想要佔有的購買,而她卻做不到?
「你連個‘拜托’、‘請’字,都不會說?我實在不知道你的言語,算不算是對我的請求?」他的挪榆帶著濃濃的諷意。
店員無措地看著他們,結帳的動作也不曉得該不該繼續。
陶喜悅掙扎著。只要發揮禮貌,他就會把咖啡杯讓給她嗎?
「我……嘶……」
她咬牙深吸口氣,再重重一嘆。「呼!我、請求你、將它、讓給我、拜托。」
很困難地將一串話分段分得細碎,但願,已經表達了她的禮貌。為了得到咖啡杯,她忍了,願意對他請求。
畢逍遙不吃這套!他要好玩的。
「哈,這听起來沒什麼誠意。」他笑,十分得意;然後很過分地棄她不顧,對著可愛的店員妹妹說道︰「請結帳,我趕時間。」
陶喜悅臉上一陣驚詫掠過,隨即捏緊了粉拳。
懊死的男人,耍她!?
她說了;‘請’,也說了‘拜托’,他怎能這麼無賴!?店員尷尬地結帳,將貨品包裝妥之後,交給了畢逍遙。「歡迎再度光臨,購物愉快。」
焙物愉快?對,他可愉快了。
陶喜悅又氣又心痛地看著他,帶走她的咖啡杯,她渴望的那只杯子,將會靜靜擺在他家的桌子上、櫥櫃里吧?
他還會用那個杯子喝咖啡、將他的嘴唇吻上杯口!
啊……嘔、嘔、嘔死了!
尤其,她竟然第二次讓他拐了。嗚……那小人,讓她深深懷疑起自己的智商,她怎麼會笨到相信他第二次?
***
畢逍遙回到公司,隨手將咖啡杯放置在桌面上,坐在桌前思考著。
他很閑,公司經營全丟給自己老弟去處理,雖是建築師,但他只接自己有興趣的案子。
他對蓋大樓沒興趣,只選擇他想做、具挑戰性的建築。
他可以飛越千里到希臘建造一座古堡,可以翻山越嶺到深山蓋一片別墅,全憑他喜好。
當今,他對居家用品設計起了興趣,手邊正在籌備,預備搶攻這塊市場。
他看著咖啡杯,眼眸熠熠閃動著光采,正在醞釀謀略一些計劃。他想,接著,就該著手組一支新的工作團隊了。
他對這個計劃充滿信心、躍躍欲試。
就是如此愛嘗鮮,任何嶄新的事物,都能讓他內心充沛地煥發活力。
別人眼中,他囂張又狂態,看起來像個不務正業、吊兒郎當的大師級人物。
他畫個建築設計圖,是人家辛苦工作一年的薪水,他有天殺的讓人忌妒的好運氣與才氣,有本事過得逍遙自在。
就是這股灑月兌,成為他獨具的風格,他財源滾滾、仰慕者也不斷,人人對他奉承,他笑著全盤接受。
思緒一轉,想起那位蠻橫的小妞──
陶喜悅。她是他認識的女人里面,最差勁、最無禮的。
她沒把他放在眼里,而且顯然連禮義廉恥都不懂。
下次見面,又會是什麼樣的情形?
下次見面?
他突然為自己的想法感到意外……怪哉,他怎麼期待了起來?
萍水相逢,只不過兩面之緣,他們不該再有機會見面的,不是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