離城第十天
烈日下,荒涼的土地,幾棵樹長得歪歪斜斜,要倒不倒。
土質堅硬的黃土地上,倒了不少已氣絕身亡的黑衣人。
禿鷹聞到濃濃的血腥味,在空中盤旋,伺機飽餐一頓。
公子封冷酷的揮出最後一劍,咚咚咚,一顆人頭滾落在地。
思凡同時面無表情的射出最後一箭,正中刺客眉心,刺客應聲倒下。
高野板著臉舞劍,刷刷刷,如疾風,直取三名刺客命脈。
假商賈邪惡的耍動雙刀,如剖開西瓜,將刺客開腸破肚。
所有刺客,再次遭他們全數殲滅。
公子封陣營的人馬皆舊傷未愈又添新傷,面對時不時出現的刺客,面對不停的殺戮,他們已沒有感覺。
公子封來到思凡身側,抬手踫觸她涂黑的臉頰,「髒了。」
思凡一愣,她的臉全涂黑,本來就髒了不是嗎?直到目光觸及他的指尖,才發現他所說的髒,是指沾到血了,她又是一愣,而後察覺,不過十天,她竟然變得如此麻木。
「公子爺,我們是不是要整隊再出發?」高野上前詢問,這十天來,他們都無法好好安睡,已方人馬愈來愈少,大伙的體力已達極限,不過他們即將抵達林國,可以稍微喘口氣,料想林國的大王還不至于明目張膽殺人。
公子封抬眼望著亟欲俯沖而下的禿鷹,有些疲累的閉上眼,溫柔的小手立即伸來,揉平他緊蹙的眉心,他睜開眼,目光灼灼瞧著心愛的小女人。
她陪他一路勇闖生死關頭,沒有抱怨,沒有驚叫,她安靜的成為支持他最大的力量,也成為他最堅實的後盾。
思凡對他微微一笑,抱持希望,「我們可以的。」
冰涼的大掌覆在溫暖的小手上,自信滿滿道︰「我們當然可以。」
雙刀假商賈突地臉色一變,趕到公子封身側——低聲警告,「公子爺,有大隊人馬出現。」
高野守在公子封另一側,剩下的護衛則在更外層保護主子,不論來者何人,有多強大的兵力,他們皆誓死保護主子。
沒料到伏兵會如此快又出現,思凡美眸布上灰暗對上公子封的雙眼,心想︰莫非這就是他們最後一程?
「這些天我常想著,若我能讓你坐上金鸞花轎,當著全天下人的面迎娶你,該有多好。」這是他此生最大的遺憾,他若死了,她將成為無名尸,幸運的話,被草草掩埋,不幸的話,就在此地終日曝曬化為枯骨,或許那一日他應該讓俞思翔帶她離開。
她看穿他的心思,淡雅的笑了,「我不用金鸞花轎,只要有你,我什麼都不在乎,什麼都不怕。」能有個埋身之處也好,曝尸荒野也罷,重要的是,此時此刻他們在一塊兒。
「可不是,只要有你,我還有什麼好恐懼的。」他笑了,笑得飛揚灑月兌。
公子封的人馬手執兵器,嚴陣以待。
噠噠馬蹄,震動大地,可見來了不了人馬。
這,將是最後一戰。所有人心里都有了戰死的準備。
思凡深吸一口氣,將剩余的箭搭上弓,經過剛才的酣戰,她還來不及自刺客那搜刮多余的箭,新的一批刺客便又來到,只能說既然老天爺決意如此安排,她也只能听天由命。
「思凡。」再一次的公子封將她護在身後,目光陰森面對即將出現的敵人。
「嗯?」
公子封眸底充滿殺戮,沾染血的右手握緊劍,「記得我愛你。」
「就算到了黃泉,我也會牢記在心。」
公子封笑了,啞著聲低喃,「我也是,死後也絕不忘這份感情。」
大隊人馬激起滾滾黃沙,他們的身影愈來愈清晰,清晰到足以看清來人身分,公子封等人更加警戒。
來的是一隊兵馬,隸屬于大王的王家兵馬,他們身穿護甲,懸佩的兵器在陽光下閃閃發亮,兵強馬壯,相較之下,兵器已經鈍得不夠好使的他們就顯得太殘弱。
公子封確認是他父王所派出的人馬,嘴角自嘲上揚,「嗤,原來要給我最後一擊的人是他。」
思凡為他難受得雙眼澀疼,沒想到大王會如此急切。
領兵的隊長見到滿身是血的公子封等人,立刻躍下馬背,單膝跪地請罪,「請五公子恕末將來遲,讓您受驚了。」
此一變化,令公子封等人心里打了個突,怎麼,莫非這一隊兵馬不是大王派來狙殺他們的?
公子封不敢大意,抱持著懷疑,「你們是……」
「大王下令,要五公子速速回城。」領頭隊長忠實稟告。
「為什麼?」父王為何突然改變主意?公子封狐疑揣測。
領頭隊長猶豫了下,終于開口,「儀妃日前于內宮,因病亡故……」
儀妃亡故!這個消息如同雷擊,重重劈打在公子封、思凡與高野身上,他們皆不敢置信。
如遭晴天霹靂的公子封一個箭步沖上,抓起那人便厲聲追問︰「我母妃生什麼病?!」明明他出城時,母妃是那麼健康,怎會因病亡故?假的!全都是假的!
思凡同樣心急如焚,不明白好好的人為何會突然病筆,這十天王宮究竟出了什麼事?
高野眼前一片黑,只覺他的心魂于瞬間被掏空,雙腿發軟,跌跪倒地。
當年他的小白茶嫁入宮中,他還不曾如此絕望,現下只知,獨活的他再也沒有任何意義,為何他的小白茶會死?!
思凡見狀,忍淚攙扶大受打擊的高野。
那隊長被公子封怒紅的雙眼嚇著,期期艾艾的開口,「屬下不知,只知大王急著召回五公子。」
心痛得彷佛被撕裂開來的公子封,渾身蓄滿怒焰以及悲憤,迅速翻身上馬,只求快點趕回母妃身邊,查明真相。
「小白茶……」高野跌跌撞撞拉過一匹馬,急急躍上馬背,趕著回王城見他的小白茶最後一面。
最後一面……她身在王宮大內,怕是他怎麼也見不著……一想到這兒,心痛欲絕的高野幾乎昏過去,但他強撐著,死也要趕回他心愛的小白茶身邊。
思凡哽咽咬唇,抹去眼角的淚,跟著翻身上馬,隨公子封趕回詭譎多變的王城。
他們日夜兼程趕路,終于在五天後趕回王城。
王城的天空烏雲蔽日,刮起一陣陣涼風,卷起地上沙塵。繁華熱鬧的王城一如以往,行人絡繹不絕,談笑風生。
滿面塵土的公子封一進城便急急趕進宮,思凡與高野先行回五公子府等候消息。
思凡在梳洗過後,仍做小廝打扮與高野一同待在書房,等候公子封歸來。儀妃的死訊使高野呆若木雞,瞬間老了十歲。
毫無心思打理自己的高野仍一身髒污血衣,滿臉胡碴,雙眼失神,癱坐在椅子上。
思凡則焦慮的在書房來回走動,她百思不得其解,健康的儀妃為何會在封離城後,突然因病亡故,這其中是否暗藏什麼玄機?
她擔心的看著熱淚盈眶的高野,心知他承受很大的打擊,她緩步走過去,蹲下來,握住高野不住發顫冰冷的雙手,輕聲道︰「如果儀妃娘娘地下有知,她絕不想你為她痛徹心扉。」
失魂落魄的高野搖頭,以破碎的聲音哭道︰「你不明白……她、她……我早該想到的。」他不住搖頭,沒辦法將話說全。
早該想到什麼?思凡不懂,僅能拍拍他的手背,起身倒杯熱茶讓傷心欲絕的他凝定心神。
高野手捧溫茶,不住顫抖,潑灑出杯中茶水,他的喉嚨發干灼燒,卻是一口都咽不下,他淚流滿面,一時間無法自強大的沖擊里回復。
思凡見他無法照顧自己,拿走他手中的茶杯,小心翼翼喂他。
高野像個無助的孩子接受她的協助,一口接一口慢慢喝,他止不住悲傷的淚,不住想著她送他的花,他的小白茶……
他嗚咽哭泣,「我所有的痴心想望,全都破碎了……我早該在她要公子爺將小白茶帶給我時,就知道的……」
思凡心酸拍撫他的背脊,從她兒時認識高野到現在,在她眼里,高野永遠是那樣強悍,彷佛沒有任何事能將他擊垮,面對死亡威脅時,他更是無所畏懼,可儀妃的死,瞬間將栗焊的他擊潰,讓他哭得像個孩子。
心碎的高野不住哭泣,不停喃喃自責。
思凡照顧他,間或喂他喝茶順氣,由著他將滿月復相思,滿月復怨對,滿月復自責全都說出口,好好宣泄。
「當年我該不顧一切帶她走,像你和公子爺這樣,多好。」高野又是一陣傷心,悔不當初。
思凡直到他哭累了——便要僕役送盆熱水進書房,她親自為他洗臉,滌淨沾著血污的雙手,她不知該如何安慰傷心欲絕的高野,只能盡量讓他舒服些。
高野突地抓住她的手。
思凡詫異的讓手中的帕巾掉入水盆,濺起些微水花。
高野啞著聲說︰「姑娘,你和公子無論如何都要在一起,千萬不要犯下和我相同的錯。」
思凡手覆在他冰涼的大掌上,堅定點頭,「我和封一定會在一起。」
「那就好,那就好。」高野不住點頭,啞嗓無限淒涼。
等待,最是折磨人,尤其是杳無訊息的等候。
思凡等得心力交癢,難以冷靜,偏又得故做冷靜,此刻高野需要她,封也需要她,她的腦海卻不住猜想,所有封可能遭遇的困境——
二公子碧會不會發現與他圓房的人不是她,告到大王那?
沿途派出刺客埋伏,欲置他們于死地的三公子和八公子會不會在大王面前嚼舌根?
她愈想心愈驚,開始不由自主顫抖,多想奔進王宮,陪伴在封身側,一同面對所有的狂風暴雨,可她旋即不許自己自亂陣腳。
慌張,對封無任何幫助,她要當他的後盾,而非累贅,她得切記這一點。
冷靜,冷靜,一定要冷靜!「棋局已變……」高野低喃。「什麼?」
「公子爺不會有事的。」
思凡詫異的看著信誓旦旦的高野,想起先前高野悲傷自責時說過的話,腦中閃過難以置信的臆測,莫非……有可能嗎?
一身狼狽的公子封進到王宮,直奔儀妃的寢宮,眼見向來清幽的寢宮白紗迎風飄,兩旁種植的花草樹木,失去主子照料,枯萎垂死,好不淒涼,他的心狠狠揪痛。
進到寢宮只見擺滿了花,內侍利用花香掩蓋尸臭,他前後未見貼身服侍儀妃的福嬤,反而是其他宮女守靈。
她們全身縞素,見五公子出現,立刻屈膝拜見,「拜見五公子。」
公子封滿臉悲慟的跪爬到儀妃的金絲楠木棺前,「母妃,兒臣來遲了。」
他流著淚,看著躺在棺內的儀妃,她面色發黑,不如以往白晰無瑕,死亡多日,使她縴細的身軀變得腫脹難辨,她顯然是中毒身亡,而非因病亡故。
「這是怎麼回事?」雙眼充滿血絲的他霍然起身,厲聲質問。
爆女見狀,嚇得直打哆嗉,慌亂道︰「奴婢什麼都不知道。」
「福嬤人呢?」左右不見福嬤,暴怒的他開始找人。
爆女更加害怕,重重磕頭,不敢隨便答話,「奴婢不知。」
「說謊!」惱極恨極的公子封一腳踢過去。
爆女被踢倒,連滾帶爬又跪好,頭再次重重一磕,仍不敢吐實。
公子封怒瞪她們,冷凝的聲音透著殺機,「你們負責照料娘娘的生活起居,為何她死了,你們還活著?」
爆女們被向來就難以捉模的五公子嚇死了,拚命磕頭求鐃,「五公子鐃命!此事與奴婢無關,求五公子鐃命!」
忽地,兩列宮人內侍入內,揚聲,「大王駕到!」
公子封狠瞪哭著求饒的宮女,暫且饒了她們,轉身迎接他父王。
保住一命的宮女們忙著拭淚恭迎。「兒臣參見父王。」
大步走來的大王看了眼衣袍染血,似多次死里逃生的公子封,銳利雙眼刻意停留在他悲憤的臉上,冷硬的心微軟,朝身後擺手,「全都退下。」
「是。」宮人內侍全退出寢宮。
「起來吧,封兒。」大王一改從前的嚴厲,慈祥的扶起跪在地上的兒子。
「謝父王。」父王難得出現的溫情,教公子封百感交集,他在心里冷笑,這感情不過是父王一時興起,並不真實,他心下清楚得很。
大王拍拍傷心欲絕的兒子,感嘆道︰「你出城那一日,你母妃還說,待你回城後,定要問你林國有哪些新奇有趣的事兒,卻沒想到……唉。」
公子封雙膝重重跪下,伏地淚求,「求父王告訴兒臣,母妃她究竟出了什麼事。」
儀妃的死太突然,且死狀一看就知是中毒,騙不了親眼見到尸首的公子封,大王又是長長一嘆,「你母妃性情清冷,不愛爭奪,她唯一的喜好就是在院里蒔花弄草,每回本王見到她,都會覺得她雅致得彷佛不屬于這塵世。宸妃與你母妃的性情截然不同,她嬌艷善妒,當年你母妃入宮後,宸妃便多次與你母妃過不去,你母妃總是一笑置之,從不向本王訴苦,本王以為這麼多年過去,你和淳兒都大了,宸妃也不會再興事。」
雙膝跪地的公子封驚愕抬首,听父王述說母妃與老三之母宸妃的爭斗,兒時的他可是記得清清楚楚,只要宸妃受了父王臨幸,隔日定到母妃這來耀武揚威,氣焰囂張得很。
提及宸妃,大王的語氣充滿厭惡,皆因長年來宸妃仗著袓父救先王有功,時不時與其他妃嬪尋釁,時日一久,鬧得他連見她的面都深感厭煩。「本王沒料到宸妃會膽大包天,你離城的隔日,她來到這,送你母妃一壺梅酒,你母妃不疑有他,同貼身侍女福嬤一同飲用,到了夜里,兩人毒發,太醫來過,但毒已深入五髒六腑……來不及救……」
與其說大王心疼儀妃的死,不如說他更加痛恨宸妃專橫後宮,就連他現下最寵愛的蘭妃,亦遭受宸妃欺負。
聞言,大受震驚的公子封滿臉難以置信,低喃,「宸妃她……為何要這麼做?母妃總是禮讓宸妃三分,她怎麼能下此毒手?怎麼能?︰」話到最後,他已痛苦的雙手掩面,泣不成聲。
母妃,孩兒回來了,如您所願回城了,為何您能夠狠得下心,就這麼走了?
不曾見過公子封哭得如此悲傷,大王心軟同情。
「宸妃心高氣傲,原先本王也不願懷疑她,可內侍在她的寢宮內搜出的毒藥,與她送你母妃那壺梅酒里的毒相同,盡避她滿口狡辯,說她不知情,但內侍又搜出她藏有寫著蘭妃生辰八字的草人,她計劃害死你母妃的同時也要害死蘭妃,莫怪蘭妃近日身子總是不舒服,全都是宸妃暗中施法陷害。」一說起心愛的蘭妃無辜遭罪,大王對宸妃的恨就更深了。
「求父王為我母妃討回公道。」公子封淚流滿面,頭重重往地上一磕。
大王听見那響亮的磕頭聲,明了他心下有多氣憤難平,他再次扶起傷痛的五子,承諾道︰「封兒,你放心,本王絕不會輕饒惡行重大的宸妃,她已關入大牢,待大理卿審問。」
「謝父王。」公子封臉上有拭不淨的淚水與痛苦。宸妃目前人在外袓父手中,此事便已抵定,傲慢的宸妃將化為過往雲煙。
經此變故,大王深覺先前錯怪五子,誤以為他有心奪取大位,現下仔細想想,值得懷疑的是宸妃和淳兒,宸妃在宮中橫行霸道,淳兒外表溫文儒雅,但有那樣的娘親,性情肯定和她一樣妄自尊大,表面的和善全是裝的,他差點就被騙了,可惡!
「你留在王城,林國就無須再去了,告訴父王,為何你的衣袍會沾到如此多的鮮血,身上還受了傷。」
「兒臣也不清楚,只知出了城,便一路遭到刺客追殺,沒一刻能喘息,若非蒼天垂憐,恐怕兒臣會如母妃一樣,今後再也無法陪侍在父王身側。」一說到這,他又潸然淚下。
大王怒沉了聲,「本王會派大理卿好好查明,究竟是誰膽敢刺殺你。」想殺封兒的,定是意在大位,他非得抓出來,永除後患不可。
「謝父王。」公子封的嗓音哽咽嘶啞,承受莫大的痛苦。
大王再拍拍他的肩,無情的不看死去的儀妃一眼,昂首闊步離開寢宮,遠離尸體晦氣。
大王走後,公子封傷心的走到棺木旁,心疼的低喃,「母妃,你是否正在一旁看著兒臣?」
死去多日的儀妃寂寞的躺在棺內,一如她生前二十多年來待在宮中,出不得,只能遠望宮牆外,苦吞孤寂。
儀妃發上簪著一支她生前最愛的小白茶珠簪吸引他的注意,他伸手取下,用幾不可聞的嗓音道︰「母妃,你放心,他知你甚深,且于你有承諾,大事抵定前,他不會輕易尋短。」
右掌握緊珠簪,尖端刺進掌心,他的心遠比手掌要痛上千萬倍,非得如此,他才得以回城,非得如此,他才保得住性命。
他恨!恨得雙眼通紅,怒焰于胸臆熊熊燃燒,牢牢記下這筆血海深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