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柳條兒初萌,春寒方去,碧淨的天空讓雲絮兒洗了又洗,粼粼的宛如水光,清麗的這麼可喜,讓人瞧了心兒整個飛了出去。
林家三小姐麗郭,手里的針線遲遲下不了第二針,痴痴的望著如此明麗春光,幽幽的嘆了口氣。
其他三個姊妹很齊心的一起在桌下各踹她一腳。
她剛要呼痛,幾個姊妹一起把食指放在嬌女敕的粉唇,無聲的對她噓半天。
「悄聲。」大姊麗婉用低到不能再低的聲音說,「你不怕爹爹听到?若讓爹爹听到你嘆氣,可又是兩個時辰的長篇大論了。」
麗郭沒精打采的繼續繡著煩人的女紅,「我們的爹爹是江湖有名的大神醫、大豪杰,沒想到腦袋里頭裝了草,腐儒成這副德行……什麼年代啊,別人家的女孩兒騎馬踢毬,咱們卻得關在屋子里念女誡、繡這勞什子……」
幾個姊妹拚命噓她,麗郭又挨了好幾腳。
正值盛唐,國風開放富裕,路上的女孩兒騎馬行走,穿艷裝談笑自如,眉飛色舞,國人視為平常。然而生活在林府的四個小姐,雖是醫武雙絕林神醫的武林千金,偏偏比書院家的小姐更受束縛。
神醫「林雙無」是武俠赫赫有名的人物,醫者父母心加上淵博的武學,終年在外排憂解困,救人無數,是黑白兩道都景仰尊重的俠客神醫。
但是這位神醫爹爹卻非常的腐儒,家中四個女兒都不準她們外出,認為女孩子終究要嫁人,雖在武林,仍然是讀書人家,雖然四個女兒都是學武的奇才,但還是不準她們拋頭露面,只可在家刺繡讀書。
這位神醫四海奔波救人,難得回來家里,但是對女兒們的管束從沒有松懈過,除了嚴托林太夫人好好管教這四個早年喪母的女兒,回到家里,總是先考究女兒們的功課和女紅。
前天,林神醫終于回來林府,女兒們高興歸高興,但是一路趕路回家也是很喘的……
「涉江采芙蓉,蘭澤多芳草……」
遠遠的,听到小婢開始朗誦古詩,武功最好的老四麗剛警覺到,低聲說︰「父親進園子了!」
從「麗景苑」大門開始,小婢們用古詩作暗號,一站傳過一站,等到了「同心而離居,憂傷以終老」,林雙無已經踏入大門。
林雙無看著這四個靈靈水蔥兒般俊秀的女孩兒,心里不禁是一陣驕傲。
「麗萍,你又教小婢們讀詩了。」他這個二女兒頗有閨師之風,將家里上下的小婢長工教得知書達禮,人人會念幾段古詩,果然是他們讀書人家的千金。
「爹爹,閑來也教教他們,總是自家人。」麗萍顧盼間自有一股儒雅風流,雖不是怎樣的國色天香,也是四個姊妹里頭容貌較不出色的,但是那股書讀破萬卷的靈秀,卻讓人移不開目光。
唉,可惜是個女孩兒。若是男孩,怕是十個狀元也考上了。雖然說林雙無淡泊名利,不求仕途,總覺得這孩子的才華有些埋沒了。
他坐了下來,麗婉馬上站起來,從小婢手里端了茶奉給父親。
「對了,麗婉,帳簿我看了。難為你整理得這麼用心。祖母年紀大了,你幫著照看家里照看得挺好的。只是別太勞神。」
「這是女兒份內該做的。」麗婉溫笑,卻掩不住臉上那股神采飛揚,一雙丹鳳眼閃閃的,艷麗不可方物。
說到這個大女兒,又是他的另一個驕傲了。年方十九,已經將偌大的林府整理得井井有條。他過世的夫人和母親林太夫人已經算是治家的能手了,這女兒不但治家的手段高過母親和祖母,甚至將林府名下的藥店和醫館打理得無比興旺。
他在外奔波,為天下病家奮不顧身,一時短少了經費,都是這個大女兒從家用里撥出來,一看家帳,居然不減反增……
將來必是能干的管家主母,哪家有福氣得了她去呢?
「你也該有人家了……前天尚書府……」
「爹爹,女乃女乃年紀大了呢,女兒還想盡盡孝心。」她垂下眼楮,「再說,女兒早已指月復為婚……」淡淡的羞紅了臉,卻有點哀戚。
「唉,是為父誤了你。」林父有些感動,卻也感慨。「將你許給蔣家,偏偏他們家逢大禍,十幾年沒有音訊。你又何苦為了未曾謀面的夫家……」
「貞女不事二夫。」她滿臉的堅毅,「我願侍奉祖母和父親終身。」
丙然是他嚴守女誡的好女兒。這反而讓他不好再勸了。
他轉頭看看三女兒,這孩子的女紅一點進步也沒有。「就說了,麗郭,成天弄草弄藥不是辦法,瞧瞧你的女紅,繡這什麼什麼狗啃葉子。」
「……醫館總要有人照看。」麗郭長得溫柔可親,一皺起秀眉,又讓人愛憐,「爹爹,我也很少去醫館了,您就別念人家。」她愁眉苦臉的戳著針線,連林父都覺得好笑。
將來把她嫁出去,非配她幾個針線好的小婢過去不可。不過她那手醫術,也不見得會讓她吃虧多少吧!有幾家有名的醫府都來求親了,只是他總擔心三女兒嫁過去,反而成了人家的搖錢樹,太勞神,總是還在考慮中。
一轉眼,看見老四縮在一邊不出聲。這個古靈精怪的女兒他最心疼也最頭疼。壞就壞在沒兒子,又喜她天生武學奇骨,未免有些當男孩子養了……一到十四歲,發現她居然撂倒了跟她半開玩笑的武俠父執,心里一驚非同小可。
苞她過招,發現自己居然養出個不世出的俠女,後悔得不得了。
「別躲了,麗剛。」林父板起臉,「把手伸出來。」
她乖乖的伸出雙手給父親看,林雙無端詳半天,發現沒再長習武人的薄繭,這才稍微安心點。
又看了看她們的針線和字帖,覺得養了四個知書達禮的女兒,很是安慰。
「你們的婚事……」四個女兒各差一歲,早就該有人家了。
「我已有夫婿,我要侍奉女乃女乃和爹爹。」麗婉很堅決。
「爹,我的婚事還不急,我幫大姊打理家務。」麗萍溫婉的說。
「我……我要陪女乃女乃和姊姊。」麗郭慌了。
「先打得過我再說吧!」麗剛無精打采的。
「麗剛!」
林雙無和三個姊妹一起凶她。
結果她讓四個人連說帶念,手不長繭,耳朵倒是長繭了。
等父親一出大門,麗剛往床上一倒。「……我的天爺……」
「你自己找罵挨,怪誰啊?」麗婉撫著心,「你若露餡兒……」
「我幫你們轉移注意力欸。」麗剛伏枕不起,「不用感謝我了。」
待沒幾天,王府的趙大人親自跑來,跟林雙無求援,西南戰事正緊,但是瘴癘橫行,折兵損將很是嚴重。林神醫雖非官場中人,卻也視國家大事為己任,義不容辭的離家了。
女兒們不免一陣叮囑,眼送著父親離開了。
林太夫人望望這四個孫女兒,「這下好了,你們爹一走,你們又都飛了。」
「女乃女乃——」四個孫女一起黏上來,麗郭更是不依,「我才沒有!我還在家的勒。」
「是喔,你在後山的賊窩別讓你爹發現了。專醫江洋大盜,你還弄個什麼難听的外號——‘鬼醫死要錢’?好好的女孩子家……」林太夫人數落著,卻也疼愛的攬緊這個嬌俏的三孫女。
「江洋大盜醫死也沒差,那麼多不義之財弄些來花花也應該的。聖人不死,大盜不止。好歹也從他們身上撈些。」麗郭不在乎,跟麗婉招手,「大姊,我攢了些錢,你幫我投資一下。爹爹實在太愛濟世救人了,不留點本錢不夠他花的。」
「好啊,等等把錢給我的小廝。」麗婉忙著換男裝。每每父親離家,她樂得換上男裝,搖身一變成京城名動天下的大商賈「林大爺」。奇準的眼光和賭徒般的性格,讓她在商場上呼風喚雨無往不利。
提到那個謎樣的「林大爺」,莫不讓同業咬牙切齒又不得不賣「他」的帳。
麗萍也在忙著整理箱籠,趕著回金陵的書院,所以跟大姊同路。她飽讀詩書,見解精闢,總恨自己是女兒身,不能與天下學子切磋砥礪。偶然的機緣讓她成了「銀鹿書院」的講書先生,名氣大到連史官都要隔簾請益。她托言容貌咽喉皆有舊傷,不便見客,總是隔簾講經,春風化雨,許多學子能在她門下,都是一種榮幸。
誰又知道簾後語氣輕柔斯文,隔簾猶然以摺扇遮面的「萍蹤先生」,居然是個年滿十八的靈秀女孩兒?
一片混亂中,只有麗剛最悠閑,她向來輕裝打扮,也從不易容,總是一頂輕紗帽,戴著一雙銀絲手套,背著簡單的行李,就五湖四海亂走了。
「這次哪兒做買賣?」麗婉取笑她,「神隱大人,你好不好‘取’了啥好東西,直接拿給我算了?我幫你銷賊贓。反正都是不義之財……」
「呿,」麗剛撇撇嘴,「我雖‘不告而取’,到底也都‘完璧歸趙’了。」
「只是要贖金而已。」麗郭也笑了,「哪有偷到皇帝家里,要的贖金是‘放出年長秀女三千’的?」
「當林神醫的女兒嘛,總是要有點俠義之心……」麗剛開了窗戶,回頭抱著祖母親了一下,「女乃女乃,父親若回家,跟我飛鴿送個訊兒。若來不及,就說我上山讀書,修身養性吧!」
「這次又是什麼山呀?」林太夫人頗無奈,模模這個古靈精怪的孫女柔軟的頭發。
「武當山。」話才說完,她縴腰一扭,已經在數丈外的屋頂,「女乃女乃保重,我事情辦完就回來。芳雯,」她喚著一起長大的小婢,「記得幫我做女紅跟寫字帖呀!」
芳雯應了,麗剛的身影已經不見了。
「怪人。」麗婉一層摺扇,穿著男裝的她看起來更顧盼風流瀟灑。
溺愛孫女的林太夫人嘆了口氣,林府哪個人不怪的?怪是怪,仍然都是她值得驕傲的心頭肉呀!
「都小心呀……」她叮嚀又叮嚀,望著她們去遠了,才讓麗郭攙著進門。
林府的大門關上了。然後,屬于林家女兒的故事,這才要開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