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早,宋千雅到雜志社打過卡後,立即在外出板上寫下今日訪問行程,只草草喝了瓶鮮女乃充當早餐,又拎著大包包、頂著烈陽出門。
雜志社規模不大,員工不超過十人,雜志內容食衣住行育樂統括,總之,時下的流行資訊皆是雜志取材的重點。
因為員工不多,相對的每個人得負擔起較重的工作量。
千雅跟一家火紅的線上游戲設計團隊踫面,不到一個鐘頭,她做完訪談離開,在等待電梯的空檔,翻出記事本查看下一個排定的采訪地點。
叮!電梯停在她的樓層,門開啟,她自筆記本中抬頭,反射性的看一下電梯內人數多寡。
率先映入眼簾的是包覆在淡藕色貼身V領休閑衫下,一堵寬闊的男性胸膛,頸上簡單的圓形銀墜折射出耀眼光芒,螫了下千雅的眼楮。
「進不進來?」低沉的嗓音赫然響起,電梯里唯一的乘客開口問道。
千雅仰起頭,定楮一看,不禁吃了一驚。「堂……」她頓了幾秒,從他冷漠的眼神及發型判斷他的身分,輕喃︰「堂義?」
幾天前,她才在新開幕的夜店近距離看過他,應該不會錯。她萬萬沒想過,還會再遇見他!
堂義的俊臉沒有表情,瞟她一眼,重復道︰「進不進來?!」
千雅猶豫須臾,斷然搖頭。
並不是因為他不願幫忙而記恨,而是和這種天之驕子共處一室,會讓她極不自在。光是這樣看他,就已讓她的心髒撲通撲通狂跳,難以負荷。
堂義沒說話,伸手按下關閉鈕。
「等一下!」
突然,幾個穿著公司制服的男女出現,試圖趕上電梯,外出午餐。
千雅在毫無防備的狀態下,被兩旁簇擁而來的人群擠進電梯里,回頭一看,不小的空間霎時被塞得八分滿,她「很不剛好」地站在堂義前面。
千雅低著頭,一股清爽好聞的男性氣息在鼻端繚繞,擾亂她的氣息。
電梯到六樓時已經爆滿,千雅的背幾乎是緊貼著男人,像是依偎在他懷里……
思及此,她的心跳更加急促,身子因過度緊張而微微發顫。
她沒辦法看見他的表情,也許,就像那天在Pub里一樣透著嫌惡吧?千雅缺乏自信的胡亂猜想著。
于是,她試著挪動身驅,稍稍和他保持一點空隙。
但下一秒,又被其他人推擠到原位,有時甚至伏貼著身後男人更緊,仿佛要被揉進他身體里。
「你就不能安分點,乖乖站好?」堂義皺眉斂眸,低頭瞪住她的頭頂,嘶啞的聲調有些不耐煩。
這女人究竟有沒有大腦!一個女人黏在男人身上扭動磨蹭,就算他對她全然沒興趣,但自然的生理反應他卻無法控制。
他的聲音听起來很不友善,千雅紅著臉,屏住呼吸,沒能敢再妄動。
他的氣味、他的鼻息、他寬闊精壯的胸膛以及心跳,猶如天羅地網般團團將她包圍,帶給她莫名的壓力,感到暈眩不已。
堂義明顯感覺出她身體像石頭一般僵硬住,懷疑她連呼吸都停止了。
他饒富興味的打量她,覺得她的反應十分可笑。
叮!電梯總算抵達一樓。
門一敞開,上班族男女馬上涌向出口,沒幾秒鐘,電梯里只剩下兩人。
「還不走?」堂義哂笑,撳住開門鈕,詢問賴在懷里不動的女人。「這麼舍不得離開我?」他調侃。
千雅機械式地移動腳步,姿勢像螃蟹。
從十二樓到一樓也不過幾分鐘的時間,她卻感到無比漫長,久到她頭暈腦脹、四肢發麻。
「你花樣真不少。」他撇唇,質問里盡是譏笑。「這麼‘積極’接近我,又有什麼目的?嗯?」
千雅明白他在挖苦她前幾天不顧面子,不斷哀求他幫忙聯絡堂司一事。
那晚,她在Pub門口淋了整夜的雨,等了好幾個鐘頭始終不見他的人影,最後趕在捷運停駛前十分鐘才悻悻然打道回府。
「我只是腳麻掉了。」她細聲解釋,否定他的臆測。「你可以從我旁邊走。」
「原來你挺會講話的。」堂義冷嗤,笑得不以為然。
這男人動不動就損人,高高在上、自以為是,只有外表好看,但心是黑的。
千雅別過頭,不想理會他字字帶刺的話,拖著酸麻的雙腳欲步出電梯,卻冷不防被他伸長的腳絆了一跤。
她出是出了電梯,可也摔得狼狽,出糗的姿態和當今最流行的電腦文字orz如出一轍,不僅跌疼了膝蓋,連大包包內的物品也灑落一地。
千雅轉頭怒瞪電梯里的男人,表達她的氣憤。
堂義睇著她的怒顏,挑了挑眉,隨後惡質一笑,接著從容不迫地按下關門鍵,直往地下停車場。
千雅不敢置信的瞪大眼眸,僅能兀自氣惱,什麼仇都報不了。
面對他,她總是屈居下風,暗暗吃悶虧。
「痛死了……」她糾著五官嘀咕,揉了揉疼痛的膝頭,再撿回一地物品,緩慢起身,不甘心的瞪住亮燦燦的電梯門好久。
為什麼她遇見的不是風度翩翩的貴公子堂司,而是負面消息滿天飛的堂義這公子!
老天爺!賞給我一點好運吧!千雅在心里大喊。
她拐著腳,慢吞吞地出了辦公大樓。
烈陽當空,她餓得頭昏眼花,憑著最後一絲氣力,來到某條小巷口的小吃店,叫了碗陽春面裹月復。
填飽了肚子,才能應付接下來滿滿的工作。
***
傍晚時分,千雅結束在外頭奔波的行程,一身疲憊的回到雜志社,還沒坐下來喘口氣、稍作休息,就被內線叫到總編辦公室。
總編見到她,劈頭就追問取得堂司獨家采訪權一事,她的臉色與口氣極差。
如果采訪權到手,她也不必這麼苦惱了,中午還被某個自大的男人整了一頓,雖然膝蓋已經不太痛,但留下一片瘀青當紀念。
總編責罵的聲浪不斷朝她襲來,怪罪她沒用、一無是處,反正不好听的責怪全數傾巢而出。
「宋千雅,你別忘了,這個月底要是交不出文章,你就自己認命,乖乖遞上辭呈,主動走人!」四十多歲的中年總編自顧自說得口沫橫飛。
千雅考慮了很久,決定為自己抱不平。「堂董事長向來不接受雜志訪問,也不拍照,多少知名雜志社、出版社都邀不到訪問了,更何況是我們?」這些話她擱在心頭好久,之前卻都敢怒不敢言。
今天在外面跑了一天的新聞,又熱又累又餓又渴,被刁難、被惡整,回來還被訓斥、被人用炒魷魚威脅,習慣忍耐的她情緒終于爆發。
不管她怎麼努力,永遠都得不到一句稱贊。她不懂,她究竟做錯了什麼?
她何嘗不想爭取到堂家大少的采訪?然而,無論她怎麼請求拜托,人家就是不買帳,她又能如何?
千雅哭喪著臉,心里正在咆哮吶喊。
總編沒料到柔順的她居然頂嘴,心里很不是滋味。「我這是給你磨練的機會,是看重你、相信你的能力!」話倒是說的冠冕堂皇,振振有詞。
千雅受傷的心並沒有被安撫,而是更加感到沮喪低落。
「好了,你出去吧!」總編揮了揮手,做出趕蒼蠅蚊子似的手勢,一副施恩的嘴臉。
得到上司的「赦免」,千雅沒有多逗留一秒鐘,馬上開門步出不大的總編辦公室。
回到座位,千雅把塞滿大包包的采訪稿取出,重新Key進電腦里存檔。
等她回過神,已經是晚上八點多了。
不消說,辦公室里早就只剩下她一個人加班。
這是個沒有人情味的工作環境,並不適合久留。
可是,她目前還需要把自己留在這冰冷的空間里,只為一份不多的薪水,養活自己之外,也要支付母親住院的醫療費。
想到母親,千雅停下手邊的工作,關了所有電器用品,踩著沉重的步履離開,前去醫院探視母親。
***
和母親說了一些話後,千雅便安頓母親睡了。
出了病房,該樓層的護理站,一名護士小姐急忙跑來叫住她。
「宋小姐,上星期的費用還沒付清喔!」護士小姐口氣很制式,也還算客套。
為了讓母親得到較好的照顧,千雅答應額外支付一筆費用,讓院方準備好一點的醫療照顧和伙食。
起初,她還有點存款,所以勉強應付得來,漸漸地,這筆金額卻成了她每星期的負擔。
「對不起……」千雅面有赧色的道歉。
「因為積欠費用,接下來只能暫停提供伙食服務。」護士小姐公事公辦的說。
她的音量不小,身旁的人都听見了,千雅垂著臉,顯得難堪,懇求通融的話卡在喉嚨,無法坦率說出口。
「下個月月初,要結清這個月的住院費,別忘!」護士小姐叮嚀。「現在很多患者在等病房。」她補充。
千雅听懂了弦外之音。
也就是說,如果下個月初沒把錢繳清,病房就要讓出來了。
千雅點頭允諾,其實沒有任何把握。
護士小姐走開後,她怏怏不樂的心頭益加沉重,巨大的壓力壓垮了最後一道防線,一樁樁的失意接踵而來,令她備感無力與彷徨。
從不輕易示人的淚水,猝不及防的佔據整個眼眶,千雅抿著唇,疾步沖到轉角的鮮少有人經過的樓梯間,坐在階梯上,竟像個孩子似的掩面痛哭。
她哭得比以前任何一次都還洶涌,心酸、無奈、自卑、窮困、不如意……種種負面情緒全都混雜在一塊,重擊她的心。
豆大的淚珠不斷地從指縫滲出,千雅哭得幾乎要窒息。
她耽溺在傷心痛苦的情境中,渾然不察有人正在靠近。
一抹高大修長的身影,杵在樓梯間的角落,以一種冷靜的眸光,默默睇著痛哭流涕、淚流滿面的女人。
好半晌後,千雅激動的情緒稍微緩和,臉自雙膝中仰起,才赫然驚覺面前多出了一個人,狠狠地嚇了一跳。
然後,她瞪大眼,想確定自己蒙的視線里的男人,究竟是誰──
發現她終于察覺他的存在,堂義勾起嘴角,露出一貫玩世不恭的笑容。
花了一些時間看清對方的長相,千雅不由得吃了一驚,有一瞬間,以為出現了幻覺。
又是他──堂義!他真的長得很帥,笑起來有著難以捉模的不安定氣質,但看在她眼里好礙眼!超級礙眼!她討厭他、羨慕他、也嫉妒他!
為什麼有人一生下來,就可以衣食無缺、享受榮華富貴、有求必應,不必為了錢而煩惱奔走?不必努力與付出就能享有一切?
包可惡的是,家境好、外表又比一般人出色,佔盡了所有便宜!
她卻是做了再多,也得不到同等回報,連母親的伙食費、醫藥費都籌措不齊,甚至可能將連工作都不保……
「我還以為遇到靈異事件了。」堂義斂起笑,直視她淚流不停的臉。
他的爺爺上星期住進這家醫院的VIP病房,探完病,他舍棄電梯,從十樓走了下來,這是他沉澱思緒的方式,用來平定紊亂的心情很有效果。
走到六樓,他便听見女人的哭泣聲,害他一度以為撞鬼了。
幸好不是。
不過,一天之內遇到同一個女人兩次,對他而言,比撞鬼還要讓他意外。
千雅別開眼,不想看他。
他自信傲然的存在,更突顯出她的卑微與渺小,使得她的心口一陣絞痛,淚水又不受控制的撲簌而下。
她氾濫的淚,讓他感到莫名其妙,凝視她好一段時間,堂義開口問道︰「發生什麼事?」
他想,可能是她的親人或朋友病情不樂觀,導致她情緒不穩。
千雅只是抽泣,沒有回答,也不想回答。
她要怎麼告訴他,她窮得連母親的伙食費都付不起?
他知道後,會用什麼惡毒的話取笑她、刺激她?
「只是哭,能解決問題嗎?」堂義斜睨著她,被那持續不輟的哭聲搞得煩躁起來。
听在她耳里,他的話成了無謂的風涼話,千雅忽然抬頭,淚眼婆娑地瞪住他,低吼道︰「你這種有錢人家的少爺懂什麼?!」
堂義攏起眉,先是愕然,繼而轉為不悅。「跟我有什麼關系?」他沒好氣的冷嗤。
千雅癟著嘴,委屈落淚。
雖然深知自己的行為只是遷怒,可是,她就是覺得老天爺好不公平。
「你給我說清楚!」堂義逼近,一把拉起她,強迫她與他對視。
無緣無故扣了一大頂帽子給他,他非弄明白理由不可。
千雅敵不過他龐大的力道,手腕處傳來陣陣疼痛,又氣又惱。「我說了你也不會懂!」她氣急敗壞的哭吼。
今晚,一定有哪根神經松弛斷裂,她才會像這樣失控的在外人面前縱聲大哭。
「我不懂你也要說!」堂義沉聲命令。
千雅回開他銳利的黑眸,抽抽噎噎道︰「為什麼老天爺這麼不公平……」她失魂地感慨低語。「不管怎麼努力,還是有辦不到的事,還是被瞧不起……」
堂義一語不發,只是聆听。
「我不知道該怎麼辦才好……」她嗚咽,表情空洞茫然。
她像個迷路的小孩,哭得好傷心、好絕望,一滴一滴的淚在臉上恣意奔流。
堂義似懂非懂。
這是第一次有人在他面前哭成這副德性,竟然莫名扯動他的心弦。
突然,他有點羨慕,她能如此肆無忌憚號啕大哭,宣泄內心種種不好的情緒。
從他小學三年級時,不小心曉得某個秘密後,就未曾再掉過一滴淚。
也是自那時候起,他變得愛跟父母唱反調,父母要他往東,他一定往西。
反正,他又不是他們的親生兒子。
這個秘密,他一直偷偷藏在心底深處,沒透露給雙胞胎哥哥堂司知道。
收回飄離的思緒,堂義退到角落,抽起了煙。
兩人各據一隅,沒再交談,任憑氣氛憂郁消沉。
那刻意壓抑的抽泣聲,魔音穿腦似的不斷鑽進他耳里,搞得他火氣直升。
堂義捻熄煙頭,轉身欲走,臨去前,他深深看了她涕泗縱橫的脆弱模樣一眼,最後還是沒多過問。
冷清的樓梯間,又剩下千雅獨自哀傷啜泣,怨懟著這世間的不公平,許久,都無法平復……
***
堂義驅車來到一家知名飯店,堂家二少大駕光臨,飯店自然殷勤接待,即刻安排一間高級套房給他。
進房後,他撥了一通電話,簡短幾句交談,約了近來急速竄紅的模特兒。
等待的空檔,堂義已沖洗過身體、喝了幾杯酒,穿著浴袍站在落地窗前,將北市閃爍的夜景盡收眼底。
一盞一盞、忽明忽暗的燈光,讓他想起剛才在醫院樓梯間,那名女記者的迷蒙淚眼。
他撇唇,嘲弄的訕笑。
若撕開堂家這層包裝,到底,真實的他,還剩下什麼?
他和堂司被自己的親生父母遺棄,被在商場上呼風喚雨的堂家收養,究竟,是幸抑或不幸?
約莫半小時,門鈴響起,堂義拋開無聊的想法,開門讓妖嬈嬌媚的年輕名模入內。
唉關上門,他便悍然掠奪女人的唇,度過激情的夜。
這是他排遣寂寞的唯一方法。然而,他從不曾讓女人留下來過夜,歡愛之後,他會要求女人離開,隔天再送上價值不菲的禮物,當作補償。
女人貪戀他迷人出色的外表,也貪圖他傲人的家世,況且他出手大方,縱使被他招乎即來、呼之即去,也甘之如飴。
他來去如風,浪漫多情,反而令女人傾心。
征服公子,是這些美麗女人最大的成就感。
堂義深知這點,也樂于和她們玩游戲。
他以為自己不可能會對哪個女人付出真心,所以,對于爺爺排定的策略婚姻,毫無異議的接受。
反正,對他來說,他的妻子是誰沒差。
那只是個稱謂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