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外、桃、源?!
數度迷路後再抓過當地人畫的路線圖重新研究,冷靜過人的邢儀非此時都忍不住有了發狂的沖動。她開了六個小時的車才來到遲衡所提供的地址的前半部分,在鎮上繞了半個小時終于打听到前往那個小牧場的確切路線,惟一肯定的是司寇確實在那里,因為好心指路給她的雜貨店老板半個月前曾畫過一模一樣的圖給一個「城市男人」,並且說「你們看上去很像」。
終于看到標注「苦果農場‧私人領地」的生銹銅牌時,天上已是滿目繁星。邢儀非松一口氣,再找不到她只好露營了。踩下油門加速前進,一刻鐘後,看見那一排黑黝黝的平房的某一間里透出亮光。
引擎聲顯然驚動了房子里的人,當邢儀非開門下車時,一扇門「吱呀」一聲被推開,一支獵槍先于人影露出來,「誰?」
「Allen!」司寇手上的槍掉下去,表情好似見到了外星人。
房間里的光線透出來,她仔細打量著他——司寇上身隨便套著一件工人常穿的襯衫,里面什麼也沒有,露出光光的胸膛,下面是有點破有些髒的牛仔褲和拖鞋,形象改變如此之大,她幾乎沒能一眼認出他。但是,雖然他看起來有些黑、有些瘦,卻很平靜,也沒有蓬頭垢面亂發如草——她最怕見到的是一蹶不振爛醉如泥的酒鬼、流浪漢,至此總算放下一半擔心。
「Allen!」司寇沖過來,「這麼晚你一個人開車過來?太危險了!我要宰了遲衡!」
她心中暗暗頷首,同感。
☆☆☆
冥獄酒吧,遲衡打了一個噴嚏。感冒了嗎?他一面想一面擦酒杯,同時與訪客繼續對話︰「大律師,你來晚了一步。關于司寇嘛,抱歉無可奉告。」
華夜澄清來意,「我要找的是邢檢,不是司寇。她跟我還有案子呢——突然休假連手機都不帶!」他只想聯絡上她而已。
遲衡放下杯子看著他,「華夜,你的案子有什麼要緊?不要弄到天怒人怨。」
華夜點頭微笑,「十天,十天之後我再去同他們講職業道德。」說完他告辭離開。遲衡看著他的背影不負責任地想︰十天,足夠了,創世紀也不過七天。如果邢儀非仍然不能搞定司寇,那只能說他們緣盡于此,相識是場錯誤。
☆☆☆
鏡頭轉回。邢儀非熄火拔鑰匙,司寇將後備箱里的行李拎進屋里。她走進去舉目一掃,屋子空間很大,但空空蕩蕩,只有一張床、一把椅子、一個老式櫥櫃,頭頂上一盞不大亮的燈泡,僅此而已。
她清一清嗓子,「司寇……」
他打斷她︰「Allen,你是從鎮上一路開車找過來的吧?這段路幾乎要廢掉了,車子不知多難開。」
她再說︰「司寇……」
他再度打斷︰「你是不是很累了?有沒有吃過東西?肯定沒有。廚房里還有些罐頭,我去熱一熱……」
「不用。我想……」和你談一談。她沒來得及說完,他截住︰「洗澡是不是?這里條件實在簡陋,只能沖涼水澡,不過我會想辦法燒一點熱水,但是要等,你稍微忍耐一會兒……」
「司寇!」她提高聲音加重語氣,終于成功地令他停止廢話。她盯著他的眼楮,「你……還好嗎?」
沉默。半晌司寇露出一絲苦笑,是他見到她之後第一個有意義的真實表情,「可能不太好。」
隨即跳起來,「我去燒熱水!」頭也不回沖進後面的廚房,快得好像背後有老虎追。
隨便吃了點東西,邢儀非只覺得食不知味,放下勺子的時候,司寇說︰「水燒好了,先去洗澡吧。」他把她帶到門外二十米外一間獨立的小石屋處,交代︰「洗的時候要當心,現在是夏天,農場會有蠍子什麼的,千萬別踫它們。」
水聲嘩啦,她不習慣這種原始的洗浴方式,沒有淋浴頭,沒有熱水開關,腳下是粗糙的地面。但她沒去在意這些,滿腦子都是司寇。他像是把自己躲在一面盾牌後面,不肯同她交談,他甚至沒有好好注視過她……
拿起毛巾擦干水珠,她伸手去拿衣服,手僵在半空中,「……司寇?」她先試探地叫。他在二十米外的屋里,大概听不見。
「怎麼了?」第一時間司寇的聲音響起,「你看到蠍子了?」
他就在外面,一直沒有離開。
「……我忘了帶睡衣。」她居然會出這種低級錯誤,可見那時多麼心神不定。
「等一下。」她听到腳步聲迅速走遠,幾分鐘後又迅速回來。司寇遞進一件舊T恤和一條沙灘短褲,「抱歉,只有這個。」
穿好衣服出來,他仍然等在外面,看到她笑了笑,「很漂亮。」他說。她則不相信,這麼黑,而他又不是貓頭鷹。兩人走回主屋,司寇把她帶到床前,剛換了新的床單,「你就睡這里吧,」他指指床,「已經很晚了,早點休息。」
邢儀非看看他又看看床,疲累涌上全身。算了,今天晚上也許不是談話的好時機,兩人都需要時間來平靜乍然見到對方所帶來的心情沖擊。而且,這樣的司寇,讓她不知該說些什麼好。
「晚安。」她說,不去想一瞬間司寇眼中閃過的,好像是松了一口氣的神色。
☆☆☆
濃得像墨的黑暗,她靜靜地躺在床上,本來極度疲憊,現在卻怎麼都睡不著。一點光線、一點聲音都沒有,陌生的環境,陌生的床,熟悉而又陌生的司寇。她覺得仿佛身在另一個時空。
很長時間以後,她听見外面有細碎的聲音,反正睡不著,索性起身下床,輕輕地拉開門走進黑夜里,然後借著滿天星光,她看見了坐在一塊高地上的司寇。他手里還有一個瓶子,正在往嘴里灌,臉上是一種煩惱的、不安的神情。她的心「咯 」一聲沉下去,清晰得她都能听到聲音。
「司寇,」她冷冷地說,「你酗酒?」聲音雖不大,但在寂靜的夜里卻清晰無比。
沉浸在思緒中沒發現她的司寇嚇一大跳,轉頭看她,「當然沒有!」他趕快抗議,「這是農場里的玉米甜酒——比水濃一點點而已!」他站了起來,「你怎麼還沒睡?」
她稍感輕松,但仍然不能忘記方才他臉上的苦惱無力,「司寇,你是不是,不想見到我?」她的聲音有一點啞。
「你說什麼啊!」他向她走過來,「不要亂想!」
「那你為什麼在這里?」
他停住,「我開始討厭工作了,Allen。如此而已。」
「這時候你討厭全世界。」
「不,我沒有。」他說,走到她身旁,然後他笑了,「我還很喜歡你。」
「我是認真的!」邢儀非有點惱火。她非常不滿他這種輕浮的、玩笑似的口吻。
「我也是很認真的啊。」他的話听來一點說服力都沒有。接著司寇打了個大大的哈欠,「真的很晚了,回去睡覺吧!」
重新躺回床上,邢儀非有一種很郁悶的感覺。司寇滑溜得像只兔子,總之不肯面對正題,她又不能真的揪住他的脖子大叫「你給我說清楚」!
沒關系,她咬了咬嘴唇,她一定會弄清楚他在想什麼。邢儀非的字典里從來就沒有「放棄」兩個字!
她在枕頭上挪動了一下。司寇的床,司寇的衣服,四周全是他的氣息。她吸一口氣,開始有點發困……明天,明天……朦朧睡去。
過了很久,司寇靜靜地站在她的床前,用一種專注而柔軟的目光深深地注視著她。微弱的光線下,她的睡顏安靜恬美如天使,他俯小心地在她額上印下一個吻,動作輕得像小偷。
再給我一點時間好嗎?我一定會……
☆☆☆
邢儀非是被尖利的打鳴聲吵醒的,睜開眼楮,光線亮到刺眼,趕緊閉上,伸手去按鬧鐘,結果撲了個空,意識猛然清醒——這里不是城市,是司寇所在的農場!原來公雞的叫聲真的要比鬧鐘還要吵得多啊!
想到司寇,她完全失去了賴床的心情,匆忙穿衣下床,簡單洗漱之後走出房間。她在廚房里找到他,他正在爐子上煎火腿,旁邊的盤子里放著兩只焦黃鮮女敕的荷包蛋。
「啊!我馬上就好。本想弄好再去叫你的。你就坐那里等吧。」
兩分鐘後,兩人坐在廚房的餐桌旁。司寇殷勤地替她倒了一杯冒著熱氣的牛女乃,頗為自豪地講解︰「這是早上剛擠的新鮮牛女乃——你知不知道我們有一頭女乃牛?待會兒我帶你去看。雞蛋也絕對沒有時差。面包就差了一點兒,我沒做成功,這是商店里買的。」
早餐桌上,司寇滔滔不絕地講述這個農場——它其實是遲衡名下的產業,一直處于半廢棄狀態;還有他第一次去擠女乃、去喂雞、去修木柵欄等等。他的口才極好,說來妙趣橫生,笑話不斷。邢儀非听得很認真。用餐過程顯得輕松而活潑——但是,兩人間始終存在一種奇妙的謹慎氣氛,邢儀非傾听的時候好像帶著檢察官觀察證人的耐心和警覺,而司寇談話間總有律師特有的那種小心翼翼的曲折和試探。
早餐結束的時候,兩人都覺得辛苦。司寇提議帶她去參觀農場和釣魚,邢儀非猶豫著看了看外面的炎炎烈日,有點疑心司寇是想把她曬昏了事。司寇不由分說一把拽起她,「你臉色白得像鬼,人要多做戶外運動才會健康,難道只有塞班島上的太陽才叫太陽?」
所謂自然景物之美,用在這個地方顯然有褒獎之嫌。房子四周是廣袤寬闊的一片田野,覆滿濃密的玉米田,其實乏善可陳。
看到她開始不耐煩,善于察言觀色的司寇趕緊轉換主題,開著這里僅有的一輛越野小吉普七拐八繞把她帶到田野與樹林交界的河邊上。取下簡易的釣竿給她,聲稱兩人的努力成果將直接決定他們的晚餐質量。在一片大樹的陰影里,于是兩人,開始釣魚。
以邢儀非的聰敏,不需多時就明白了兩人之間正在進行的是某種耐力持久戰。司寇與她談話、說笑、聊天,談天氣,談農場,甚至談邢儀非的工作,就是不肯談自己,簡單地說,他在逃避。她能夠感覺到,眼前的司寇,不是崩潰,而是一種深深的、平靜的頹廢。這個人身上,原來存在的某種動力、熱情、活力、精神被完全掩藏起來,幾近消失。
☆☆☆
黃昏時分,空氣顯得極度悶熱。司寇與邢儀非在心不在焉、常常分神的垂釣中居然大有所獲。有句話說所謂釣魚就是這頭的傻瓜等著另一頭的傻瓜,此言極是。
「回去吧。’邢儀非第N次提議。桶里的魚足夠兩人吃三天,而且周圍的空氣好像都停止流動了,她覺得隨時會下雨。
「我們來烤魚吧!」司寇興致勃勃地建議,「我帶了叉子、鹽還有刮刀,在這里燒烤一定別有風味!」這麼早回去,兩人在一間不足六十平米的屋子里避無可避……
「會下雨。」
「怎麼會呢?天氣那麼好,萬里晴空、白雲朵朵……」
轟隆!
仿佛回應他的睜眼瞎話,一聲閃雷適時劈下,震得人耳朵發麻。烏雲開始快速聚集。
「糟了!」兩人同時失去論戰的心清,開始手忙腳亂地收拾東西。本埠臨近海岸,夏日暴雨是赫赫有名的……
他們收回魚竿時,閃電與雷聲已經在迅速變暗的天空中交相輝映,拎起桶起跑的一刻,大雨沒頭沒腦地亂砸下來,片刻間兩人就成了落湯雞,沖上吉普車也沒能好過一點。在這麼強烈的暴雨里開車是極為痛苦的經歷,小路泥濘,前窗儼然成了厚厚的印花玻璃,雨刷完全是裝飾,能見度又低,窗外電閃雷鳴……這一幕看來像是好萊塢影片中的特效。
終于亡命狂奔回屋子,邢儀非已經累得連罵人都沒力氣了。司寇這個白痴!她一轉頭看見他抓起雨披又往外跑。
「喂!你干什麼?」他頭也不回,「雨太大,牛欄可能有問題。你先換衣服,我很快回來。」
司寇的「很快」讓她等了足足一小時。他終于踏進屋里時,渾身上下像有無數個小瀑布。一邊月兌下毫無作用的雨披,他居然還有心情開玩笑︰「Allen,你知不知道,我剛才在那邊池塘里看見一只穿救生衣的鴨子——真的,不騙你!」
邢儀非的回答是劈面扔來一條大毛巾,重重地砸在他的腦袋上。
這場狂風暴雨一直持續,不久後農場電力中斷,雖然有後備發電機,但功用畢竟有限。他們索性在烤架上生起火,熄掉電燈,兩人就坐在紅亮的火邊烤魚,配菜是地下室里的蘑菇。
司寇的頭發仍是濕濕的,挽起袖子露出變瘦卻更結實的手臂。他用叉子叉住一朵蘑菇放在火上翻烤,火光映得他眼楮閃閃發亮,「有些東西就像遺傳一樣,」他盯著手上的鐵叉,「生活方式、習慣,比如說烤這朵蘑菇,我們兩人用叉子的方式完全不同。我們小時候從長輩那兒學到的東西會根深蒂固,然後再傳下去。」
說者無心,但听者有意,邢儀非抬起頭,從對面注視著他,「你在說朱勝倫?」
司寇的動作僵住,沉默半晌,他試著笑一笑,「我在說蘑菇——烤魚也是一樣的,我最擅長……」
「已經掉了。」邢儀非冷冷地提醒他。
司寇不明白,「什麼?」
「你的蘑菇已經掉進火里了。」她平靜地說。
司寇終于發現自己一直盯著空空的叉子,還在火上不斷翻轉……
邢儀非用手指指火焰中那團小小的黑炭,「你還是認為自已很好?」她問。
再度沉默,她耐心等待,終于司寇放棄了。他扔開手中的叉子,收起臉上那抹飄忽的笑,眼神也不再若無其事,「Allen,我對法律的公正,已經沒有信心了。」
所以才會逃避一切到這里嗎?邢儀非抿緊嘴唇。法律的公正……司寇真的是那種對法律的公正很有信心的人嗎?這種相信真的能夠上升到信仰的地步嗎?以致于失去的時候會無法承受。司寇,是一個非常務實到長袖善舞的人,他不應該是這樣的……
她緊緊盯著他,努力想看出點什麼……她看到的是他迷茫乃至灰黯的眼神。
「也許我已經不再適合做律師了。」
他怎麼會說出這樣的話!震驚,她不敢置信地注視著他。司寇骨子里是一個自信到自傲的男人,從她認識他開始就是如此,這樣軟弱這樣喪氣的話根本不像他說出來的!他做律師十年,那種自信早已深人骨髓成為他的一部分……
自信!這一瞬間她突然明白過來——其實非常簡單,司寇根本不是對法律或者對公正有了什麼動搖,他只是對自己失去信心而已!對他而言,法律、公正、自己的能力大概是一回事,這次輸掉的案子因為意義不同,所以他對自己不再那麼有把握,就像一個一直堅信世事盡在掌握的人,突然發現自己也有力所不能及之處時所受到的打擊一樣。
司寇看著一直沉默的她苦笑,「Allen,我一直很羨慕你,對你來說,法律就像信仰一樣,堅定到不可動搖。」這樣純粹有點不可思議,但讓人羨慕。
‘你弄錯了。」
司寇目瞪口呆,「你說什麼?」
「你弄錯了。」邢儀非冷靜地重復一遍,看向他的眼瞳清澈無波,「司寇,我從來不認為法律代表絕對的公正,也不是什麼理想。」
司寇如遭重擊,怎麼回事?!難道這麼多年他一直誤解她?但他不會看錯啊,邢儀非的堅定遠非常人能及。顧不得自身的問題,他的注意力完全被轉移,「可是你一直堅定…」
「公正有很多種,每個人都有自己的正義,莊艾薇和朱勝倫也有各自的正義。」邢儀非直視他,一字一字地說,「法律只是其中的一種,我不認為它是最好的,但它是我惟一能夠握在手中的。這個世界上可能還有其他更好的,但那在我力所不及之處。我相信的,堅定的,只是自己。」
過了很長時間,司寇慢慢地咀嚼她罕見的表白心跡……他終于明白過來,邢儀非的確是一個堅定而純粹的人,只是這一切並不是建築在諸如法律、秩序、公正之類的自身以外的東西上,她只是相信自己,進而相信自己的選擇,永不退縮而已。她令他想到現在的自己,但是……
「你從來沒有動搖餅嗎?」像他一樣,或者說凡人都會有的,動搖。
「沒有。」她答得很干脆。
「真的沒有?’間寇很狐疑,「哪怕是一次後悔都沒有過?」
「沒有。」她遲疑片刻,「就算有我也會忘掉。」
「如果忘不掉呢?」不知道這算不算抬杠。
邢儀非揚起臉,「如果我今天不能忘記,明天我一定會忘記;如果明天我也沒法忘記……那麼總有一天我會忘記!」
司寇跌倒,笑翻。果然就算是詭辯,邢儀非也絕對與眾不同。
邢儀非沒有笑,她完美地控制住臉上的肌肉,等到司寇收起笑聲恢復正常。她平生難得有心情跟人講道理,當然不能半途而廢。
「司寇,我們選擇了一條路,無論多艱難,甚至它是錯的,都絕不能再回頭。若連自己都不信,何必做人。」
除去在法庭上,邢儀非平日一天里講的話,加起來恐怕都沒有這十分鐘里多。但是司寇,他能明白嗎?
司寇微笑,溫柔地看著她,「我想我懂你的意思,謝謝。但是,我還需要一點時間,Allen,你肯陪我嗎?」他放低聲音,有些心神迷醉地看著她認真而擔心的清亮雙眼。知道這世上有人擔心你,而且這人是邢儀非——近兩月來頭一次他有了某種類似幸福的心清。
「兩個星期。」她認真地說。
「什麼?」司寇開始覺得今日他仿佛鸚鵡,反應總似慢半拍。
「我請了兩周的假。」她想一想又補充一句,「現在只有十二天了。」她肯陪他——時限兩周。
「你——」總是那麼擅長殺風景嗎?他栽到她身上大笑起來,不能再要求更多了,關鍵是她來了,在這里。這最重要。至于浪漫這種奢侈品為什麼靠近她就會自動變成絕緣品的問題,他可以選擇忽略。一面想一面收緊手臂抱住她,感覺到她身體緊繃,隨後她放松下來,兩臂從腰後扣過來。兩人就這麼靜靜地抱著。
漸漸地,肩上的腦袋越來越沉。安靜的黑暗,閃爍的火光,她有一點昏昏欲睡,一直緊繃的精神略微放松。司寇的懷抱,他的氣息,令她覺得安心。昨日只睡了三四個小時,今天烈日暴曬加亡命狂奔,所有疲倦困乏一起涌上,好想、好想睡覺啊……
「困了就到床上去睡吧。」司寇直起身,結果她順勢往前倒,他趕緊抱住她,「喂,在我懷里就睡著,」他哭笑不得,「我是該覺得很榮幸還是很失敗?」她「唔」了一聲做回答,很明顯意識不清,頭一點一點的。司寇扶住她的下頷,拍拍她的肩,她不滿意這種騷擾,抬手揮了揮像在趕蚊子。
「真是的。」司寇嘆氣,放棄,無奈中帶點寵溺。他調整了一下姿勢,以大力士的神勇小心翼翼地抱她到床前,輕輕放下去時想,她好像瘦了不少,那麼高的個子明顯分量不足。好吧,不是有兩個星期嗎?就當是度假,他至少會把她養肥一點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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邢儀非這一覺足睡了十六小時,若非司寇深知她睡功深厚,一定會以為她生病昏迷。從第二天早上早餐起,司寇就不斷進去看她醒了沒有,結果每次都看到同樣一張恬靜睡臉,重復N次,直至他孤單地用過午餐。
當邢儀非終于睜開惺忪睡眼,又賴床半小時才肯雙腳站到地面上時,司寇重重地「哼」了聲,確定她真的清醒自己不會對牛彈琴之後,慢條斯理字字清晰地說︰「Allen,你說陪我兩周,然後一覺睡掉一天,現在只余十一天。」
邢儀非看看床又看看他,像是在掂量兩者孰輕孰重,最終眼光轉向他,談不上負罪感,但的確有一點點心虛地小聲說︰「我陪你吃飯好不好?」帶一點點討好的語氣,「我餓了。」
郁悶。司寇支著頭坐在餐桌旁看著邢儀非很滿足地享受著她遲到的早餐午餐兼適時的下午茶,下定決心要自救。明明自己才是心靈受創需要撫慰的人不是嗎?一邊想一邊起身去找紙和筆,攤在餐桌上開始奮筆疾書。一旁的邢儀非難免好奇,餐間休息時問他︰「寫什麼?」
司寇沒有抬頭,筆桿在半空很有氣勢地揮了一揮落下來,「安排行程,制定計劃。」他以一種權威不容置辯的語氣說。時間是很寶貴的,所以一定要先做計劃,特別是關于睡眠一項,晚間八小時,午睡一小時,賴床統共一小時(這叫誤差),總計十小時,絕不允許再多出一分半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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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謂農場,總有一兩匹馬,騎馬這項運動在現代被稱做貴族階層的休閑,也可以說是遲衡這座「世外桃源」里惟一能夠提供的听起來很美的項目。只不過農場僅有的兩匹馬既沒受過訓練,又不算性情溫順。看守老頭好意勸告這兩個年輕人不要輕易冒險,司寇不住地點頭就是沒往心里去,邢儀非大概根本充耳不聞。自信這種品質在這兩人身上往往有泛濫之嫌。
今日陽光燦爛,從下午開始兩人就一直在外面瘋玩。司寇一向是紳士,自然堅持挑了一匹性子更躁更難駕御的坐騎,邢儀非不以為然。其實以技術論,她遠強過司寇(這就是有錢人家教育的好處),但男人的原則和面子最重要,她也懶得嗦。
本來一切是很順利的,兩人都很開心,但最後一圈巡游時,司寇太過得意忘形終于遭了報應。馬踫到障礙受驚,長嘶一聲前蹄豎起一通狂奔,猝不及防的司寇就這麼被甩了出去。活該他今日流年不利,掉到地上順勢像皮球一樣骨碌碌滾下旁邊的陡坡。整個過程一氣呵成不到五秒。此時邢儀非離他頗遠,還沒來得及反應司寇就已經消失在視線外。
她大驚失色,跳下馬沖過來。夏日草木茂盛,陡坡下灌木郁郁蔥蔥,她叫︰「司寇!」沒有回答。當時邢儀非只覺得心髒似要跳出胸腔,想也不想就往下爬,一路幾次差點腳底打滑步司寇後塵。那幾分鐘簡直無比漫長,盲目搜索一番後,終于看到一手拽住編木叢半坐半躺但顯然完整安好的司寇。
司寇模著自己的後腦勺,自由落體兼滾動令他覺得頭昏腦脹全身似被卡車碾過。還沒恢復過來,邢儀非已到了他面前,黑沉沉的眼楮瞪著他,凶狠冰冷︰「白痴啊你!這種路段還敢加速!馬都要被你害死!」
同時遭受面子里子雙重打擊的司寇頓時覺得委屈,意外天災又不是他能控制的(他絕不承認這是人禍),難道他想自己找死嗎?她作為他的親密愛人居然連句安慰都沒有,甚至責怪他連累了那匹馬!難道他連那只畜生都比不過嗎?
不由得燃起怒火,挺直身子,低吼出聲︰「摔的又不是你——既然擔心馬你下來干什麼?!」
她的牙齒在臉頰下咬緊,眼楮轉過去再不看他。兩人之間相隔半米,氣氛僵冷。司寇看到她的側臉,秀麗絕倫,卻冰雕雪刻般地冷,一絲表情也沒有。他看著更加生悶氣,突然間發現她長長的睫毛下閃著可疑的水光,夕陽透過頭頂的枝葉灑下來,折射出明亮炫目的七彩光芒。司寇忽然想到四個月以前自己在急救室看到昏迷不醒的邢儀非時的心情。
所有怒氣頃刻間泄了底,一干二淨,取而代之的是一點點慌亂和後悔。他伸手去拉她,她不動。他再用力,這次成功地將她拉到自己懷里。他一只胳膊環住她,她怎麼也不肯正視他,最後將頭擱在他的肩膀上。他能听見她壓抑的呼吸聲,的皮膚能感到漸漸的濕意。
司寇更加心慌,邢儀非上次流淚的時候,只怕恐龍還在地球上昂首闊步呢。他不知如何是好,惟一能做的就是緊緊地擁住她,在她耳邊反復呢喃︰「Allen,我沒事,對不起,Allen。」
一動不動過了很長時間,終于她直起身推開他,眼楮有點紅紅的,但已經沒有了眼淚,應該是在他肩膀上偷偷擦掉的。
司寇放下心來,嘆氣,「擔心我就直說嘛,非要那麼嘴硬。」
她漲紅臉,「誰擔心你!笨蛋!」
司寇心情大好,微笑起來,欣賞著她白皙如玉的臉上一點點浸染紅暈,美麗非凡。
邢儀非對他的但笑不語愈發惱羞成怒,「你摔死算了!」一手撐住地面就要站起來。
司寇趕緊伸手拽住她,心神蕩漾之下忘記自己那只手還應掛在灌木上保持平衡,後果就是一聲慘叫,再度滑落。邢儀非想也不想反手拉他,然而重力的作用佔了上風,她不僅沒拉住他,反而被帶跌下去。
于是兩人,相擁一道……直滾坡底。
回去的一路上,邢儀非目不斜視、再也不肯跟司寇說一個字,內心更無比懊悔……白痴果然是白痴,還連累自己!最悔是自己今天不知中了什麼邪,居然那麼丟臉地流眼淚。明明應該知道司寇那家伙的皮有多厚,足可抵擋穿甲彈還怕跌傷?有什麼好擔心的!
邢儀非的不幸(自我感覺)就是司寇的幸福,他從坡底一直笑眯眯地回到家里,雖然全身又酸又痛,擦傷劃傷青青紫紫隨處可見,但這些不要緊,能看到邢儀非的眼淚才是最得意的。從前有人形容淚水如鑽石,他們懂什麼?想看鑽石上街櫥窗里滿眼皆是,而Allen的眼淚絕對稀缺多了,相比之下鑽石倒像鵝卵石。
所以,司寇決定今天是他的幸運日。
接下來的一個星期的確可以用「天堂」來形容。他們在這樣一個與世隔絕的小農場里,沒有電視電話,沒有案子工作,每天忙著釣魚、野餐、烤玉米、騎馬、游泳,還有,拋開一切塵世紛擾,盡情玩樂與熱戀。司寇覺得時間像倒轉回十年前他與邢儀非剛開始陷入熱戀的那段時光,惟一不同的是那時他們一個事業一個課業都在最緊張的狀態中,很多美好時光其實都是在書桌前度過的,而這一次像是真正的蜜月。
蜜月。司寇想,也許他們可以開始考慮這件事了。如果一定要選擇一個人共度一生的話,他希望那個人是邢儀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