招喜走了幾步,林子里飄散的白霧,讓她有些發寒,她下意識轉頭尋找那足以鎮定她心神的身影。
怎知一轉頭,跟在她身後的,是猶如凶神惡煞的涼秋。「涼、涼公子,那個、那個……疾公子怎麼不見了?」她的護身符不在,她可倒大楣了。
「多管閑事,你帶好路就行了。」涼秋粗聲威嚇。
「可這林子里……詭異的緊,大夥還是一塊走安全些。」
招喜強撐住瑟瑟發抖的身子,眼前一片迷蒙,誰也不知道,在轉角處會不會有什麼凶惡的猛獸蹦出來,還是什麼吃人的惡鬼溜出來尋食,叫她一個女孩兒,走在最前頭,未免太殘忍了。
「何況──」招喜話沒說完,突然感覺到腰際一陣冰涼,涼秋不知何時貼在她身後,她轉過頭,瞧見抵住她腰的,竟是一把鋒利的匕首。
「少廢話,快走。」仗著納嵐疾沒瞧見,涼秋毫不客氣低叱。
「我走就是了,小心公子的刀,千萬別傷人。」招喜咬著唇,在他的威嚇下,只好硬著頭皮繼續往前走。
約莫走了半個時辰,涼秋就像個背後靈一樣,緊跟在她身後,教她渾身不自在極了。忽然,眼尖的招喜,瞧見身旁的枝伢上,垂著一條青蛇,正對著她吐信。
「呀──」她尖叫一聲,身子下意識往後退,而完全沒預料到她會往後倒過來的涼秋,來不及反應,只得急忙扔下匕首,再伸出雙臂,接住眼前突然來襲的不明物體。
「呼,謝謝你,及時接住我。」好不容易站穩的招喜,拍拍驚惶甫定的胸口。
涼秋瞟了她一眼。哇!他根本不想救她,是不得不。「我沒那閑情逸致。」他忽然感覺到,掌心一陣劇痛襲來。低頭一瞧,赫然發現他的掌心,不知何時多了道口子,顯然是在他扔下刀刃時誤傷的。
他才在想要如何從背後了結她,結果他自個兒倒先傷了,事情有這麼湊巧嗎?
「怎麼回事?」納嵐疾的聲音不知何時,在兩人身後響起。
「太……少爺?」什麼時候,太子追上來了?
他記得應該有差上一段距離才是。涼秋看看納嵐疾,又看看面色凝重的寒春,寒春僅是對他聳聳肩,同樣一臉無奈。
「你的手怎麼傷了?」他問。
「回少爺,是屬下一時失察……」
「傷了?涼公子你受傷了嗎?」听聞他受了傷,招喜驚訝不已。「這一定是涼公子為了救我,才會弄傷的。」
要不是有涼秋托了她一把,她恐怕會摔慘了,從這一刻開始,招喜決定對涼秋另眼相看,或許他們並沒有她想像中可怕,若真看她不順眼早動手了,何必等到現在?
「救你?剛剛到底發生什麼事?」
「其實是因為我突然被一條蛇嚇到,來不及反應,差點跌倒,是涼公子及時扶我一把,他受了傷,也一定是我的關系。」招喜歉疚地低著頭。
「他扶了你一把?」納嵐疾狐疑地瞧了瞧,憋成死魚臉的涼秋之前,他可是信誓旦旦她不可信啊,又怎麼會出手相救?這可就耐人尋味了!
「嗯。」涼秋不情願地點頭。他可是一萬個不想,還因她傷了自己,他比誰都還要嘔。
「我看天色也快暗了,我們就在這附近暫歇一晚吧。」納嵐疾如是宣布。
命令一下,找柴火的找柴火,打野食的就去打野食,眾人分工合作,而招喜自認她能做的工作,也只有撿柴薪,也樂得跟著眾人到林子,拾些柴火。
正當寒春要去打野食時,涼秋攔住他,以碎葉語低聲說道︰「寒春,找機會殺了她,死在林子里頭不會有人發現,就當她自個兒走失,那女人不尋常,你可得小心點。」
「我知道。」寒春握緊刀柄,往招喜離去的方向走去。
※※※
招喜擔心自己回程的時候又會迷路,沿途都折枝作為記號,順手撿了些柴火。
走了一段路,她手上也抱了不少枝條。「哇,這里有好多呢。」
發現這附近有一堆符合她要求的枝條,她索性停下步伐,撿個過癮,絲毫沒有注意到,有一抹閽影伏趴在枝頭上,等著對她不利。
眼見她停下腳步,正是最佳時機。「納命來吧。」寒春在心中大喊,飛快地從樹梢一舉躍下,打算從招喜背後一刀刺入,讓她當場斃命。
沒想到,寒春雙腳一著地,赫然發現這地松軟得有些不尋常,還來不及有所反應,他的身軀已經直直往下沉。
「喂……」寒春越是掙扎,身體就沉的越快,不到一會兒的時間,他的身軀已經沒入大半,只剩下頸子以上還在泥地外頭,更別說還能執行什麼鬼任務。
噗嚕嚕……
轉眼間,泥地上只剩下些許氣泡的聲音,連一丁點的人影都瞧不見了。
「咦?什麼聲音?」听到背後突然傳來莫名聲響,招喜警覺地轉過身去,映入眼廉的除了白茫茫的煙霧外,並無他物。
可……她剛剛明明就听見「喂」的一聲,還以為有人叫她呢。
是她的錯覺嗎?
白茫霧氣夾帶著冰冷的水氣,拂上招喜的面頰,冷的她瑟瑟發抖,亦是心驚膽顫,擔心一個不留神,真會有什麼鬼怪冒出來。
「這樣應該夠了吧?」
不管撿的柴夠不夠,招喜拔腿就往回跑,不敢多停留一刻。
等了老半天,涼秋總算在寒春離去的方向,瞧見一抹身影,料定必是順利執行任務回來的寒春,興奮地迎上前去。
「寒春,成功了吧?」
「涼大哥,你認錯人了,我是招喜。」招喜笑著澄清。現在她對涼秋,可是充滿感激之情。
待人兒出聲,走近了,涼秋才發現來人是誰──竟然是該死的招喜,他大吃一驚,以為見了鬼。「你……你怎麼在這兒?寒春呢?」
難不成寒春也栽在這丫頭手上?一想到這里,涼秋的臉都綠了。
「寒大哥也往我去的那個方向走嗎?可我沒瞧見他耶。」招喜實話實說。
可惡──
涼秋暗自低咒,強忍住掐死人兒的沖動,現在這里目擊者太多,不宜下手。
「我得先把柴拿去生火,我先走一步。」招喜笑了笑,完全沒注意到,涼秋抽搐的嘴角。
※※※
入夜的深林,涼意愈甚,招喜縮起身子,坐在離火堆最近的地方,還不時搓著手哈著氣。「好冷。」
這一趟她已經離家一個多月了,也是她第一次迷路迷這麼久,還找不到回家的路。她真的好想回去,好想吃三姊求安做的暖呼呼的酸辣包子,听二姊納福幫她排命盤求好運,還有牽著大姊吉祥的手,讓她帶著她上街。
她真的好想家,好想回去。
招喜雙手環著膝,下顎靠著膝緣,注視著燒得正旺的火堆,視線一轉,溜到火堆另一頭的身影。
只見他正賣力擦拭著隨身寶劍,在火光的映照下,他的身影更顯突出了。
招喜咽了口口水。她覺得,他完完全全不像中原人。
他的體態雄壯高大,頭發漆黑如墨,長至腰臀的黑發,不似中原男子盤在頭頂上,而是以牛筋繩圈簡單綁成一束,刀鑿斧刻的深刻五官,讓人想忘也忘不了。
無端地,招喜頰上一陣熱燙,她下意識撫住發燙的雙頰,這才驚覺溫度燙的嚇人。思緒一轉,腦海里陡然浮現,之前,他為護她,而以掌握刀的恐怖畫面。
她的心突然擰緊,險些喘不過氣來,還依稀靶覺到氣悶在胸口的難受……好似那把刀就插在她的心坎上。
她怎麼了?為什麼臉燒的這麼燙?心頭還怦跳個不停?
她听三姊說過,當心里住了一個人,自己就會開始不對勁,好比看到那個人受傷,自己也會心疼,看到他開心,自己也覺得開心,真是這樣嗎?
招喜不解地搔搔頭,收回視線,繼續看著燒得劈哩啪啦響的火堆,白天趕路的疲倦,讓她的眼皮跟著沉重起來。下一刻,她已經主動合上眼皮。
確定她睡了,涼秋才捱近納嵐疾身邊,還沒開口,納嵐疾就搶先道︰「涼秋,拜托你,別再來她是妖女那一套,她都跟在我們身邊好些日子了,我也沒看到有什麼古怪。」從剛剛到現在,他的雙眸可是一刻也沒離開過她。
若她真對他們懷有不軌的心思,她不可能有那麼大的膽子,敢在他面前入睡。
納嵐疾自己也不知道,為何他的目光,總會不由自主跟著她轉,或許她是他見過,唯一沒對他懷著其他心思的女人。
在西域諸國,哪個女人不識他納嵐太子,每一個接近他的女人,都為太子妃的頭餃而來,不知該說她有眼無珠,竟不識他是何許人也,還是該說這樣才好,他才有機會注意到她的真性情,而不是嫌惡的將她一腳踢開。
她是真不知道,還是如涼秋、寒春所言,是裝的?
「太子,這女人真的有些不尋常,寒春到現在都還未回來,屬下擔心他可能遭遇不測了。」
「寒春?」納嵐疾忽然低笑幾聲。
「涼秋,你別以為本太子神經真的比門柱還粗,就什麼都弄不清楚,你和寒春商量的詭計,我可全猜到了,如果招喜真有你們說的那麼厲害,能把你弄傷了,還能害寒春栽斤斗,那我還真的佩服她,不如從明天開始,由我親自盯她,看她能玩什麼把戲。」
「太子!萬萬不可,這妖女說不定真會使妖法,萬一傷了太子龍體,屬下可對不起皇上的囑托,何況今天包括寒春,還有五名士兵沒有回來。」
少了凍夏和冷冬,身邊的士卒又這麼少,要他和寒春負起納嵐疾所有的安危,真的吃力許多。
「或許他們是自己離開的,未必和招喜有關,識時務者為俊杰,都到這個時候了,哪有人會想再跟著我這個亡國太子?」納嵐疾的唇畔逸出一抹苦笑。
「不,不可能的,碎葉國的男人,都是對國盡忠的,他們絕對不會做出這種賣主求榮的事來。」
「夠了,涼秋,你不是六十歲的老頭,沒必要時時裝出老頭的樣子,念經念個不停,煩死人了。」納嵐疾煩躁地揮揮手,那五人月兌逃的詭計,他可知道的一清二楚,他相當確定,他們趁隙離開了。
四死士簡直比四個管家婆還要煩人,他們根本是皇帝老爹派來折磨他的。
「可是,太子……屬下實在……」兩人說到一半,一陣沉重的腳步聲,由遠而近傳來,接著就是一股近乎腐臭的味道。
「這是什麼臭味?」納嵐疾捏著鼻子,怪叫一聲。
遠遠地,就看見一個泥人朝他們走過來,那惡心的味道,就是從他身上傳來。
「寒、寒春?」
從來人的體型,涼秋認出他就是失蹤一晚的寒春。「是誰把你害成這樣的?」
寒春無奈瞟了涼秋幾眼,認命地搖搖頭。他還真不知道該回答,是他自己倒楣摔進泥坑里,還是怪招喜太好運了?
「我沒注意那看似堅固的泥地,其實是一灘泥沼,泥沼上頭結了一層薄薄的乾涸泥塊,我跳的太用力,才會把乾涸的泥層給跳破了,這一摔進去,可費了我一番功夫才爬出來。」寒春寒著臉,簡單敘述那段血淚交織的遭遇。
「辛、辛苦了。」涼秋听傻了眼,沒想到寒春經歷如此坎坷的遭遇,比起洗泥水浴,他的一刀之苦,還算輕松了。
「你們兩個是吃飽沒事做?盡玩這種無聊的把戲。」納嵐疾沒好氣道︰「我不是說過,不準你們打她的主意,怎麼一出國境,就不把我這個太子說的話,當成是一回事?」
「太子恕罪,臣等絕無此意。」涼秋與寒春慌忙跪下來請罪。
「我看不出來,你們沒這等意思。」
「太子請恕罪。」听納嵐疾難得的嚴肅口吻,他們知道,這次真的惹惱他了。
看著緊張的滿頭汗的下屬,納嵐疾嘆一口氣。「起來吧,寒春,明天,將剩余的士兵解散,不要再讓無辜的百姓跟我這亡國太子奔波,怎麼算也不值。」
納嵐疾輕笑著,望著天邊澄亮圓月,黑眸閃過幾許愁苦。如果他沒記錯的話,前些日子,他還和皇弟們,一同坐在檐頂看著大圓月,他們一同向月亮許了心底的秘密,只是這些願望,恐怕都無法實現了。
「太子,請別這麼說,咱們碎葉國,一定能再復興起來,只要太子堅定心志,一定可以。」涼秋挺直身軀,想起慘遭殲滅的國家,男兒淚還是落下來。
「寒春,照我的話去做。」情勢已經相當明顯了,碎葉國只剩下他這個名存實亡的太子,還能有什麼作為,充其量也只能盡一己之力,為報國仇而已。
「是。」主子的吩咐,不得不從,寒春也只好應下了。
「涼秋,寒春,不管將來我做何決定,你們四人一定得留下一人,想辦法將我的骨灰帶回碎葉安葬,听清楚了嗎?」
「太子!」涼秋與寒春驚呼出聲,兩人心中隱然有著不安。
「算了,別說這些傷感的事,我們到底要和凍夏他們,約在何處會合?」
「離遙安城約莫五里遠的野狐坡,至于我們現在到底離野狐坡有多遠,我也沒把握。」涼秋答道。這可都要「感謝」那小禍水帶的路,讓他們東南西北根本分不清。
「太子,屬下斗膽進言,別再帶著她走,她根本是胡認的,她未必知曉遙安城如何去。」寒春忍著滿身臭味,臉色更臭。
「你說的倒也沒錯,不過我確定她的確是遙安城的人,說不定真會讓我們給找著了,何況要進守衛森嚴的遙安城,沒有熟人幫助是不可能的。」
再說,他們可是長相突出的西域人,這更難如登天。
涼秋和寒春,只要想到必須帶著招喜同行,面孔已經開始猙獰扭曲,手指頭的關節也折的嘎啦作響。
「太子,請務必相信屬下之言,那女人來歷絕對不簡單,普通人絕對傷不了她一分一毫。」
傷她的人,反而會被害的淒慘無比,若真讓他們找到了結她的方法,他們絕對不惜一樣樣嘗試,直到她斷氣不再危害人間為止。
「涼秋,你這話也太夸張了。」納嵐疾大笑幾聲。
沉思半晌,寒春下了結論。「太子,她的程度,比你技高一籌。」
納嵐疾頂多把事情搞砸了,招喜則是人仰馬翻,慘不忍睹,他就是身受其害的見證者。
「別說了,你們口口聲聲說她是妖女,我倒沒親眼見識過,如何要我相信,一位縴細嬌弱的女子,真會做出危害別人的事來?這件事到此為止,我不想再听到相關言論。」
她與他們無冤無仇,何況只要進了遙安城,他們就不會再有任何瓜葛,實在沒必要為了一個將來不會再有交集的女人,如此斤斤計較,再說,是涼秋和寒春傷人在先,反被誤傷,實在也怨不得人。
話雖如此……
「是,那屬下先告退,不打擾太子安歇。」寒春可是急著洗去一身臭泥。
「嗯,下去吧。」納嵐疾揮了揮手,腦袋瓜的運作,還停留在那一閃而逝的思緒。
他的腦海里,忽然浮現一張紅潤的嬌女敕臉蛋,她的雙眼澄澈無邪,彷佛可以讓人從她的眸中,探進她的心底,她的質地是純淨的,不帶有一丁點的心機與算計。
想著出神當頭,納嵐疾下意識抬起頭來,望向人兒,忽然──
一雙晶亮如夜星閃爍的黑眸,正一瞬也不瞬地瞅著他。
赫──他大吃一驚,一顆心險些被嚇停。
「你……你醒了?」她是醒的?這是什麼時候的事?
「嗯。」招喜點點頭,揉了揉惺忪睡眼,顯然是被吵醒的。
「你……都听到了?」納嵐疾倒抽一口涼氣,冷汗流泄而下,瞥見她如兔兒般無辜的瞅視,他更心虛了。
他活到目前為止,也沒有像現在這一刻這麼想死過。他們剛剛說的那些話,恐怕是極為傷人吧?
「是、是我們說話的聲音太大聲,吵醒你了嗎?」納嵐疾問的小心,犀利的黑眸,不敢錯過招喜臉上細微的表情變化,就怕人兒雙淚滾滾而下,他可慘了。
這輩子他最怕的,就是女人的眼淚,更怕女人哭死哭活的架勢,他相信眼前這個看起來,無時無刻都一臉無辜的人兒,絕對是「裝可憐」的佼佼者。
「還好。」
「那……呃……其實……」一向利牙快嘴的納嵐疾,忽然也結巴起來,他真心想說幾句安慰的話,可一時之間,竟不知從哪句說起。
「疾公子,怎麼了嗎?你有話要告訴我嗎?」
真糟糕,現在該怎麼辦才好!
他懊惱地搔搔頭。「我的意思是……」他困窘不已,第一次為自己沖動的個性感到懊悔。
「你們中原人不是有一句俗話,大意是說出去的話就像潑出去的水,再也無法挽救,其實呢,我並非有心這麼說,涼秋他們也不是故意傷害你,你也知道……」
如果讓熟識的人,瞧見他納嵐疾說話如此結巴不痛快,鐵定笑掉他們的大牙。
「等等──疾公子,你到底想告訴我什麼,我怎麼一個字也听不懂?」招喜听的一頭霧水。
「听不懂?你剛剛不是全听見了?」他比她還吃驚,他正感到奇怪,為什麼听了那些話,她還能像個無事人,不哭不吵也不鬧?
「是听見了啊,可是你們說的話我一個字也听不懂,我正想問你,你們到底是用哪一國的語言交談?那語調听起來好像在唱歌,我也想學呢。」
招喜笑的好無辜,好甜。
突然寂靜的深夜里,只剩下柴火燃燒發出的嗶啵聲響。
夜,正長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