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輕的骨科醫生在臨近下班的時候接診了這樣一位奇怪的病人,病人本身並沒有什麼奇怪的,只是一個普通左脛腓骨骨折外加腳上已經化膿的的開放性創口,和他以往看的這類病人一樣,都是建築工地上沒有勞動保障的民工,衣衫襤褸,好像一年都沒有洗過澡一樣,散發著難聞的味道,不過送他來的那個人就很奇怪了,怎麼看也象是個有一定身份的人,難道是建築隊的老板?可是和病人說話時如此低聲下氣,簡直象是車禍肇事者才有的謙卑,每一件事都要柔聲征求對方的意見,偏偏對方還不願意理睬他,通常要說了兩三遍才得到一個微微的點頭或者搖頭。
他拿著X光片子和報告看了看,如實地告訴他們︰「對位不好,是不是在骨折初期沒有進行復位?你看,這里,只接上了二分之一差不多,但是,骨痂已經形成了,你大概是什麼時候骨折的?」
「有兩個星期了。」雷天宇代答,自從在眾目睽睽之下被他帶出工地之後,徐楓曉就一直低著頭,什麼都不說。
「這樣啊……我只能給你們提出建議,如果就這樣打上石膏,將來骨頭也只能接上差不多二分之一,雖然不太影響日常活動,但是一定的運動障礙是免不了的,要麼,就住院,通過手術把骨頭重新復位,你們先考慮一下吧,等會兒到清創室來,我給你處理一下腳上的傷口。」
雷天宇看看徐楓曉依舊低著頭一言不發,只好自己開口︰「對不起,醫生,請問,這個運動障礙,究竟指哪一方面的?影響有多大?」
「啊,這個基本上,就是不能負重,也不能長時間的站立行走,別的沒有什麼。」年輕的醫生再度舉起片子對著光看著,「如果他經濟上有困難,不做手術是完全可以的。」
「錢不是問題。」雷天宇急躁地打斷了他的話,「如果做手術,可以復原得更好是不是?將來他的身體……也不會留下後遺癥?」
「那當然。」
雷天宇低頭看看徐楓曉,輕聲在耳邊說︰「那我們還是做手術吧,好不好,曉曉?為了你的將來,你就暫時忍忍,別回家了,先住院一段時間,出院了再回家好好調養身體……好不好,曉曉?我會天天來陪你的,听話,曉曉?好不好?」
徐楓曉忽然冷笑了一聲,沙啞著嗓子說︰「你當然好,打斷的又不是你的骨頭。」
雷天宇被嚇了一跳,年輕的醫生倒是听明白了什麼意思,解釋說︰「手術中會鋸開已經長好的骨痂,是會有一定的痛苦,但是通過麻醉……」
「我明白。「徐楓曉一口截斷了他的話,堅定地說︰「我,不住院。」
「曉曉,這……」雷天宇開始頭疼了,按常理來說,他應該勸曉曉住院,怎麼也不想讓曉曉將來的生活受到任何一絲影響,但是……如果真的按醫生說的,要從新鋸斷骨頭重新復位的話,曉曉又要吃多少苦受多少罪,自己照顧得再好,也不能代替他疼,代替他苦……看他那麼單薄的身體,還經得起這樣的折騰麼?
好像感覺到了他的猶豫,徐楓曉看都不看他的說︰「你慢慢想吧,我先走了。」
「曉曉!」雷天宇立刻伸手摟住他的肩膀,不讓他起身,溫言勸道︰「其實……手術前後一共就那幾天,咬咬牙也就過去了,嗯?能不能……我不會讓你一個人的,我會一直陪著你,行嗎?這是為了你好啊,曉曉。」
他說了半天,徐楓曉什麼也不說,臉朝著門外,只等他一松手就起身離開的模樣,年輕的醫生偷偷地看看表,在心里嘆氣,礙于身份,也不能一直盯著人家,眼楮尷尬地不知道往哪里看好。
「你說夠了沒有,雷律師?」最後徐楓曉不耐煩地回了一句,雷天宇還想做最後的努力,卻被他下一句話給嚇住了,「要不然干脆我再從樓上跳下來一次,把腿重新摔斷好了。」
他徹底投降,連聲說︰「好好好,都听你的,曉曉,我們不住院不手術,好不好?都听你的,千萬不要做傻事……醫生,那就給他打石膏吧。」
總算盼到頭了,年輕的醫生龍飛鳳舞地開了單據叫他去交錢,自己領著徐楓曉進了清創室,掀開他腳上已經變了顏色的紗布一看,深可見骨的傷口上覆著一層土黃色的粉末,混著傷口流出的膿血,凝固成蓋在傷口上面的一塊餅。
「這是什麼粉?」他邊戴口罩邊問。
徐楓曉猶豫了一下,低聲說︰「是用土霉素片研的粉……灑在上面消炎用的……」
「沒常識!下次千萬要保持傷口清潔!農村那些土方子不僅沒用,還可能適得其反呢!看,化膿了不是?!忍著點兒啊,我要給傷口消毒了。」他拿過碘伏棉球,熟練地從中心向四周涂抹著,「真是的,來十個十個都這樣,到底是誰告訴你們拿消炎藥灑在傷口上面可以殺菌的?不正好增加感染機會嗎?是不是沒進城之前你們都這麼干的?回去之後要小心點啊,這種錯誤的衛生觀念是會要人命的……打過破傷風疫苗沒有?」
看著徐楓曉茫然的樣子,他見慣不怪地聳聳肩︰「一定又沒有,你們哪,唉,沒有得上破傷風真是幸運,萬一接觸的是什麼生銹的鐵器,又沒有采取相應措施,搶救都來不及了。」
雷天宇拿著交過錢的發票回來的時候正好看見他在用剪刀和組織鉗清理徐楓曉腳上傷口處的腐爛組織,白森森的骨頭都清晰可見,沾滿鮮血和黃色膿液的棉球不斷地被丟到一邊,他不禁感到一陣心悸,下意識地閉上了眼楮。
喘了幾口氣,他才有勇氣重新看進去,徐楓曉木然地看著自己的傷口,好像是痛在別人身上一樣,只有不時皺一下的眉頭讓雷天宇看得心如刀絞,恨不能沖進去緊緊抱住他,讓自己也分擔一些曉曉所受的痛苦。
好不容易結束了,傷口重新包好,左腿也打上了石膏,雖然已經過了下班時間,年輕的醫生還是盡職盡責地把所有的注意事項都講清楚,復診時間也清楚地寫在了病歷上,看著他們出了門才急三火四地月兌工作服洗手下班。
小心地把徐楓曉在後座上安置好了,雷天宇擦擦頭上的冷汗,自己繞過去坐回司機位上,回身遞過去一罐牛女乃,微笑著說︰「餓了吧?先喝點牛女乃護胃,回家想吃什麼?今天晚上只能有什麼吃什麼了,明天我給你去買螃蟹好不好?啊,醫生交待過不能吃這些的,那你想吃什麼?嗯?說呀?」
徐楓曉低垂著目光,看都不看他一眼,雷天宇探身過去,把易拉罐放在他身邊的座位上,柔聲說︰「曉曉……喝一點吧,你的胃一直不好……餓著了又要疼了。」
「不勞費心。」徐楓曉冷漠地說,「吃過五年牢飯,早就成鐵胃了。」
雷天宇靜默了一會兒,終于忍不住說︰「曉曉……我……我真不知道該說什麼,我這幾年一直在想,見了面,我該對你說什麼……可是真見了面,我反倒什麼都說不出來了。」
他無奈地苦笑了一聲,徐楓曉依舊把頭低著,根本不看他。
「曉曉……這些年,你受苦了……」雷天宇說著,自己的眼眶一陣濕熱,「是我的錯……是我對不起你,我發過誓要照顧你一輩子的,可是我沒能做到……曉曉,你肯原諒我,再給我一個機會嗎?我會愛你,疼你,一輩子……好不好?」
徐楓曉扭過頭看了窗外已經逐漸變黑的天空一眼,漠然說︰「不必道歉,你什麼都沒有做錯,那是你作為執法工作者的權利和義務……我這點道理還是懂的,你以為,我一直在恨你?」
他抬起頭,烏黑的眸子毫無生氣,用平靜刻板的聲調慢慢地說︰「你錯了,雷律師,我從來沒有恨過你,從來沒有。你做的很對,而我,是罪有應得。」
「曉曉……」雷天宇沒有辦法地看著他,想解釋什麼,還是放棄了,轉身過去發動了汽車,「我們回家再談吧,我還有好多話,要跟你說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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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了,回家了,回家了!」雷天宇微笑著打開門,「進來啊,曉曉,到家了啊。」
再次回到公寓,站在門廳里,徐楓曉還是那麼平靜,好像他以前根本沒在這里住餅一樣,雷天宇一手扶著他一手把鑰匙放回口袋里︰「來,快坐下,醫生說了你不能長時間站著的,來,曉曉,先坐下。」
要不是和曉曉有不能隨便踫他的約定,他早就直接抱起曉曉進來了,可是只要他的手指一踫到徐楓曉的身體,立刻會感覺到他身體的瞬間緊繃,不得不縮手回來,無奈地認識到︰曉曉是真的很在意自己的踫觸,甚至,很反感。
「我睡在哪里?」徐楓曉沒有理會他,回身艱難地從地上拖起裝著他全部家當的蛇皮袋,直接了當地問。
「這個我來拿,我來,你別動了。你當然還是睡在自己的房間里啊,我什麼都準備好了,就等你回來,來,看看吧。」雷天宇幾步走過去推開門,打開燈,明亮溫馨的黃色燈光籠罩著整潔的臥室,果然和六年前一模一樣的布置,藍白色相間的床罩上疊放著徐楓曉的睡衣,空氣中隱約還殘留著一絲檸檬氣味的沐浴乳香氣。
他高興地回頭看著徐楓曉︰「我說過了家里什麼都有,你不用帶東西的,怎麼樣?還要什麼?要是覺得什麼不合適你就說,我明天買新的回來。」
徐楓曉慢慢地扶著牆走進房間,四下打量了一番,淡淡地說︰「這麼好的房間,給我住真是糟蹋了……還是換一間吧。」
「說什麼哪,這本來就是你的房間不是嗎?曉曉,別生氣了,就住在這里,好不好?我給你把這些東西拿出去?」雷天宇小心翼翼地征求著意見。
「不用!」徐楓曉一口否決掉他的提議,「這麼干淨的地方,你不怕我弄髒了,我還沒這麼不自覺呢!」說著他拖著蛇皮袋一跳一跳地到了牆角,扶著牆,慢慢地坐了下來,「我就把鋪蓋放在這里好了。」
「曉曉!別鬧了……」雷天宇沒想到他真來這一手,預先想好的辦法全都不管用,情急地說,「為什麼有床不睡呢?乖,這樣你也不舒服啊!來,我扶你起來,快!別坐在地上啊,會受涼的!曉曉來……」
「我說過了,這里很好,我自己有自己的鋪蓋,干嘛要弄髒你的?」徐楓曉瞥了一眼那張寬大的席夢思床,「再說,我睡不慣軟床,還是睡地上好了。」
「曉曉……」雷天宇求饒地叫了一聲,「別鬧了……好不好?什麼髒不髒的,弄髒了我洗就是了,你睡得舒服就好啊,你這樣,叫我今天晚上怎麼睡得著?哪有讓你睡在地上的道理呢?曉曉……听話……」
「那倒簡單的很。」徐楓曉艱難地伸直打上石膏的左腿試圖站起來,「眼不見,心不煩,你現在後悔還來得及,我走就是了,雷律師,麻煩你了,醫藥費我以後會還給你的。」
雷天宇驚愕地問︰「你在說什麼啊,曉曉?走?你上哪里去?」
「腿長在我身上,就算斷了也還在,我沒這個義務向你報備吧?」徐楓曉冷冷地說,從聲音到表情都沒有任何的變化。
沒有辦法,雷天宇只得妥協,向後退了一步,舉起手︰「好好好,曉曉,我不說了,只要你不走,你願意怎麼樣就怎麼樣,好不好?你先坐下來……好……好……」
看著徐楓曉真的又坐回原位,他的心才放下來,又問︰「被子夠蓋嗎?晚上睡覺記得把暖氣開大一點,地上涼,我給你添床褥子好嗎?啊,你還沒有枕頭,拿衣服枕著怎麼行?硬硬的也不舒服,我把枕頭給你拿下來枕著好不好?」
徐楓曉頭都不抬地說︰「可不可以請你出去?我想睡覺了。」
「睡覺?曉曉,你還沒吃晚飯呢?」雷天宇簡直都反應不過來了,「我知道你累了,再等一會兒行嗎?家里還有速凍的水餃,我下點給你,馬上就好了,你要吃韭菜豬肉餡的還是芹菜的,還是三鮮的?」
「晚飯?我中午已經吃過了,你不是看見的嗎?」
雷天宇困惑地說︰「可那是午飯啊……曉曉,都過了半天了……你不餓嗎?」
徐楓曉聳了聳肩︰「一天還要吃幾頓?我吃一頓就夠了,請你出去,我要睡覺了。」
「曉曉……」
他抬眼望著雷天宇,加重了語氣︰「雷律師,請。」
雷天宇什麼都說不出來了,徐楓曉的脾氣有多倔他是完全知道的,但是之前他還可以哄得他乖乖听話,六年不見,他根本對曉曉沒有任何辦法了,除了完全順著他的意思,沒有第二條路可以走。
第一天就這樣,以後怎麼辦啊,他頭疼地想著,難道他就任憑曉曉一直睡在地上,一天就吃一頓飯?就算曉曉能受得了,他也受不了啊!
「那……醫生開了消炎藥和鎮痛的,你先把藥吃了再睡,好嗎?」雷天宇才想起來還有這件事,「空月復吃藥對胃不好,先喝點牛女乃也行啊。我去給你拿。」
不到五分鐘,他就回來了,端著一杯熱牛女乃和幾片藥片,半跪在地上,遞給徐楓曉︰「小心點,牛女乃還有點燙,慢慢喝……來,我拿著,你就這麼喝吧,別燙到你的手。」
徐楓曉看了他一眼,伸手接過藥片,放在手里看了看,又看了看那一杯還在冒熱氣的牛女乃,唇角微微一挑,抬手把藥片扔進嘴里,就這麼一仰頭,硬生生地把藥片干咽了下去。
他的喉結蠕動了幾下,大概是咽下去了,連看都不看雷天宇一眼,翻身躺倒,用被子把自己從頭到腳嚴實地蓋了起來。
雷天宇呆了半天,沉重地嘆了一口氣,輕手輕腳地關上燈,走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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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舒服的感覺,渾身暖洋洋的,象是在雲的海洋里無拘無束地漂浮著,已經多久沒有這樣了?他不知道,上次這麼舒服自在的睡覺是在什麼時候?他也不知道,醒來之後會發生什麼?仿佛隔世為人。睜開眼的時候,第一個看見的,會是誰?
有一只溫暖厚實的大手覆上了他的額頭,輕輕撫模了幾下,徐楓曉舒服地哼了一聲,下意識地靠過去,索求著更多的溫暖。
「醒啦,曉曉?」帶著笑意的聲音,很熟悉,在哪里听過?是誰?自己,在哪兒?
徐楓曉猛地睜開眼,用力過度,眼角被掙得生疼!酸澀的雙眼過了一會兒才對準焦距,他驚惶地四下打量了一番,窗戶外早已經是艷陽高照,他本人也根本沒有睡在昨天睡下去的地方,而是舒服地被安置在寬大柔軟的床上,身上蓋著藍白色圖案的絲綿被,雷天宇就坐在旁邊,微笑著看著他。
怎麼回事?怎麼會這樣?!他昨天明明是睡在地上的,就算他睡得死,被人從地上搬到床上也不會一點不知道吧?之前的每個夜里,化膿的傷口和斷骨處都讓他疼得根本無法入眠,根本不可能換了個地方就睡得這麼死啊!
包何況,這里是雷天宇的家啊……他更不可能在有他的地方也這麼毫無防備地睡過去的!
難道是……昨晚吃的藥?……
「怎麼了曉曉?」雷天宇關心地問,「我本來是想讓你多睡一會兒的,既然醒了,就先吃點東西吧?我煮了牛肉粥,吃一碗想睡再睡,嗯?」
徐楓曉無視他的關心,冷冷地問︰「你給我吃了什麼藥?」
「啊……是那個……醫生開了些鎮痛的藥物和安眠的,我昨天就都拿給你吃了……」雷天宇有些微微的不安,「怎麼了嗎?」
徐楓曉使勁地咬了咬牙,用雙臂撐著自己坐了起來,原來蓋在身上的被子滑落下來,露出穿著素色花紋的睡衣,也根本不是昨天晚上他穿的衣服。
其實他早該感覺到的,身體的舒爽清潔,那樣久違的感覺,自己以為永遠不可能再有了,已經習慣了髒污粘膩汗水沾滿全身的沉淪,就象他習慣目前的生活一樣,甚至以為,自己的下半生,也就是這個樣子了……
很明顯,自己的全身都被雷天宇仔細地清洗過,每一個毛孔都開始暢快地呼吸,皮膚上沉積的污垢被清理一空,甚至有些稍微的疼痛,伸出手,連指甲縫里都是干干淨淨的,黑發溫順地覆在額頭上,散發著洗發精淡淡的檸檬香氣。
「曉曉?」雷天宇小心地看著他的臉色陰晴不定,不確定自己所做的會引起什麼樣的後果,只好先自我檢討︰「是我不對,沒有征求你的同意就先幫你換了衣服……不過,你那樣睡太不舒服了,我只想讓你好過一點……對不起……」
徐楓曉咬著下唇,過了一會兒,才開口︰「不必道歉了,這是你的家,你有權利做任何事……要怪,就怪我自己太相信你了!」說完,他掀開被子下床,扶著牆勉強用一條腿站住,雷天宇急忙繞到床的那邊伸手扶住他︰「要干什麼?上洗手間嗎?我扶你。」
「不用了!」徐楓曉用力地推開他,「我的衣服呢?」
「衣服?都在衣櫃里啊……你要出去嗎,曉曉?我已經和社區醫療中心的醫生聯系過了,他們下午會過來換藥,你不用再去醫院了啊。」
徐楓曉狠狠地瞥了他一眼,加重語氣,一字一字地問︰「我昨天穿來的衣服呢?」
「那個……我給你洗了。」雷天宇本來想實話實說扔了,但是看樣子徐楓曉听到這個答案還不知道會氣成什麼樣子,只好含糊地說,「我都檢查過,重要的東西都拿出來了……」
「是嗎?那可真要謝謝你了。」徐楓曉用力地甩了甩頭,象是要讓自己清醒一點,「不要緊,我現在去樓下垃圾箱,還能揀回來!」
說著,他居然把受傷的左腿也踩到地上,一瘸一拐地就朝外面走。
「曉曉!你干什麼?!你的腿還沒好你怎麼能這樣!」雷天宇大驚失色,沖過去不由分說地一把把他橫抱了起來,「有什麼話好好說,你這是干什麼呀!」
被他抱在懷里的徐楓曉全身緊繃得像是上緊的弓弦,聲音卻是一如既往的淡漠平靜︰「好好說?我倒真想找個地方好好說說呢。昨天我來的時候穿著衣服,難道讓我今天走的時候赤身嗎?你處理我的東西,問過我的意見嗎?」
雷天宇手足無措地把他放回床上,無奈地說︰「曉曉……我看過了,那些衣服,根本用不著了啊,你還要穿嗎?既然回來了,衣服什麼的都是現成的,不然我也可以給你買新的啊……」
「誰說用不著啊?」徐楓曉一陣冷笑,「將來我流落街頭的時候,有了那套行頭,說不定可憐我的人會多一點,還能多要點錢呢……」
「你到底在說什麼啊,曉曉!你怎麼會流落街頭呢?!」雷天宇心疼地摟住他的肩膀,輕聲說,「這就是你的家啊,誰會趕你走……你好好地住在這里養病,好不好?」
「是啊,我的確有病,我無路可走,所以只能住在這里接受你的憐憫和同情!所以你就可以擺出一副恩人的樣子來為所欲為!你看準了我沒有辦法對不對?與其出去挨餓受凍,我當然會乖乖地呆在這里對不對?!你錯了,雷天宇!」徐楓曉的黑眸里怒火一閃而過,「我不會任你擺布的!要我接受你的這些安排,我寧願走!走得遠遠的!我後悔!昨天我就不該跟你回來!」
雷天宇驚愕地連說話都開始結巴︰「曉曉……你——你在說些什麼啊?我沒有那個意思!真的沒有啊!你怎麼能認為我是在憐憫你同情你呢?!你知道我的心,我是愛你的啊!我照顧你是因為這是我該做的,我愛你啊!」
徐楓曉不屑地把頭扭開,又恢復了漠然的表情︰「既然如此,請讓開,我要出去。」
雷天宇正好堵在他和臥室門中間,如果他不讓開,徐楓曉是沒法出去的,他行動不便,更不能搶在雷天宇阻止他之前就跑掉。
「曉曉……我錯了,對不起,這次是我欠考慮,沒有問過你,可是……你也知道,問了你,你也是一定不會同意的……但是讓我看著你受苦,我也做不到,你就原諒我這一次,好不好?以後我一定什麼都先問過你,你答應了才干,曉曉?」雷天宇低聲下氣地解釋著,「這一次就算了,別走,嗯?」
徐楓曉慢慢地把臉轉了過來,看了他一眼,黑眸里的哀傷讓雷天宇霎時為之心碎,他喃喃地說︰「這一次?有了第一次,就有第二次……第三次……你還要我相信你嗎,雷天宇?我還能相信你嗎?」
「曉曉……」雷天宇難過地低下頭,「我知道,都是我的錯……你會到目前這個樣子,都是我害的,所以我才想補償你啊……讓我照顧你吧,曉曉?」
他低著頭,沒有看見徐楓曉眼中突然滿盈的淚水,但只有一瞬間,隨即,他又恢復到了冷漠的樣子,淡淡地說︰「多謝你好心,但是我,不需要了,人在無事可干的時候往往會想通很多事情,在牢里我就想了很多,我會到這一步,怨不得你,怨不得任何人,是我自己錯了,我咎由自取,罪有應得……所以,你完全不用責怪自己,你不欠我任何東西……你只不過……履行了自己的職責,這也是你該做的,我不恨你,真的,我徐楓曉,不會說謊。」
他把目光投向窗外,隔著窗簾依然可以看見外面碧藍的冬日晴空,金色的陽光,好像連人的心也會被融化一般的溫暖。
沉默了一會兒,徐楓曉再次開口,斟字酌句,說得很慢︰「我……已經什麼都沒有了……六年前的那個徐楓曉,已經死了,現在活下來的,只不過是同名的另一個人,雷天宇,什麼都會變的,你心里也明白,不是嗎?我們不可能再在一起了……你變了,我也變了,你為什麼不忘了我,還要糾纏過去不放呢?很有意思嗎?」
「不,曉曉,你听我說,我沒有變,不會變的,我依然是那個愛你的雷天宇,這不會變的!」雷天宇激動地抓住他的手,「你不要這麼自暴自棄了,我們可以重新開始的,曉曉,還不晚,對嗎?無論你要做什麼我都支持你,就是不要再折磨自己了,等你腿好了,我帶你出去散心,我們去度假,好不好?以前我們經常說要去這里那里,始終找不到時間一起去,現在可以了!你想去哪兒?再等三個月我們就出發,玩個一年也沒有關系,只要你高興,曉曉……」
徐楓曉堅定地把手從他的手里抽出來︰「就算你沒變,可我變了,我只想好好地過自己的日子,再也不想和你有什麼瓜葛……雷天宇,你還不明白嗎?我累了……既然我們已經分開六年了,那麼永遠分開,又有什麼關系呢?沒了你,我也可以過得很好,你也一樣,對不對?」
「我怎麼可能過得好!」雷天宇額上的青筋開始爆了,「你知道我每個星期天都去見你,我掰著手指頭一天天算你出獄的日子,我把家里保持原樣等你回來……你一走就再也沒有消息,我怎麼知道你會去建築工地干活?!要是知道我把全市的工地都翻個個兒也要找到你帶回來啊!你知道沒有你我這六年是怎麼過的嗎?!我一直在等你回來啊,曉曉!你現在說的又是什麼啊!」
徐楓曉冷漠地低下了頭︰「你的想法,和我無關……我只說我自己的想法,我已經告訴你了,現在在你面前的徐楓曉,是什麼都不害怕失去的人了,我還剩下什麼呢?我已經一無所有了,無論怎樣,都不可能傷害到我………就算我今天橫尸街頭,這世界上,也不會有超過五個人知道我的身份,更別說會議論什麼了,頂多又是個‘民工年關討薪難,無名尸首待領’的社會新聞。」
「曉曉?」雷天宇心中升起一陣不祥的預感,曉曉要干什麼?
「你既然不能遵守我們的約定,那我必須走……」徐楓曉抬起眼楮看了看雷天宇身後的房門,見他沒有讓路的意思,自嘲地一笑︰「人的思維真是奇怪的定式,其實這個房間,也不止一個出口的。看你會不會想到了。」
雷天宇正在發愣的時候,他又開口了︰「差不多六年了吧?不管你怎麼想,我是已經後悔了,六年前發生的事……我很後悔……如果當時換個方式,今天的一切都不會發生了,我也根本不用受這六年的罪……」
曉曉是在說他去自首的事嗎?他為什麼去自首,一直是雷天宇這幾年百思不得其解的問題,他不相信就象江雁離說的那樣,曉曉在跟他賭氣,他應該明白這樣做的後果,何必為了懲罰他賠上自己的一生呢?!
那,曉曉說的換個方式,是什麼?他說的後悔,又是什麼?
徐楓曉轉過臉去看著寬大的玻璃窗,輕聲地說,「如果那時候,我從這里跳下去……是不是一了百了,在那時,一切就都結束了?」
「曉曉!」
他聞聲扭過臉來看著雷天宇,甚至還帶著淡淡的笑意︰「雖然已經過去六年了,但如果我今天這麼做的話,應該也不會太晚對不對?最起碼,可以在今天把一切都做個了結了。」
雷天宇根本顧不上思考任何事,本能地撲過去一把抱住了徐楓曉的身體,腦子里剎那間一片空白,只剩下一個念頭︰抱緊他!抱緊他!如果一松手,曉曉就會從此不見了!
明明是抱在懷里的,為什麼卻如此沒有真實感呢?曉曉……我真的已經失去你了嗎?雷天宇低下頭,仔細地看著懷里的人兒,木然的表情沒有絲毫變化,好像被抱著的不是自己,是另外一個人。
「曉曉?」雷天宇心驚膽戰地看著他,手還是抱得死死的,一點都不敢松開。
徐楓曉忽然笑了,面具一般,沒有絲毫溫暖的笑容,「我只不過開個玩笑,你還當真了?放心,我這個人不會恩將仇報的,你好心收留我,我怎麼能死在你家樓下讓你打人命官司呢?」
他用下巴指了指雷天宇的手臂︰「我說得夠明白了吧?請你松手。」
「曉曉!」雷天宇又疼又怨地叫了一聲,「別再賭氣了,好嗎?!我求你,听我說……你好好听著,我沒有變,就算你變了我也不會變,你在我心里永遠是那個徐楓曉,我始終是愛你的,所以不要胡思亂想了,好不好?也別說什麼走不走的話,這里是我們的家啊,你身體不好,就安心在這里養病,別的什麼都不用你操心,我會天天陪著你,好不好?曉曉,嗯?說話啊?」
他得不到回答,無可奈何地嘆了口氣,低聲說︰「這次是我不好,我錯了,對不起,沒有下一次了,以後我一定先問過你的意見,你不同意的事我絕對不做,好嗎?曉曉……就原諒我這次吧,我實在沒有辦法看著你受苦啊……」
徐楓曉的目光游移著看向窗外,並不看向他,雷天宇嚇出一身冷汗,急忙坐過去擋住了窗戶,緊張地說︰「曉曉!你想干什麼?」
「我想問你一件事。」徐楓曉盯著本來該是窗戶,現在是他襯衫的某一個部位,沙啞著嗓子說,「如果……當時我真跳下去呢?你還會堅持你的原則,你的正義嗎?」
這個問題,雷天宇自己曾問過自己千萬遍了,每一次的答案都不一樣,他也千百次從類似的夢境里驚醒,每一個夢里自己處理的方式都不同,但是,結果都是一樣的,曉曉最後看了自己一眼,就好像被什麼力量扯著一樣,飛快地向後方退去,消失在一片黑霧當中了,他曾經努力想看清曉曉最後的表情,但是每一次都沒有成功。
「我不知道……」雷天宇坦白地說,「曉曉……我也問過自己很多遍了……可能,我也會跟著你跳下去……可能,我會繼續一個人活下去,無論是那一種,對我來說,都已經沒有生活的真正意義了,死去,或者只是活著,僅此而已……」
「我明白了。」徐楓曉飛快地把頭扭開,自嘲地笑了笑,「畢竟曾經愛過你一場,我還是了解你的︰雷天宇,不會為任何人而改變,即使那個人,是徐楓曉……」
「曉曉……」雷天宇的心被他淒苦的笑容狠狠地刺了一下,下意識地抓起他的手握緊了,但是一時間又不知道該說什麼好,只是默默地把他的手放在自己胸口,讓他感受著自己激烈的心跳。
餅了很久,徐楓曉的聲音才打破了沉寂︰「我餓了,不是說有米粥?」
雷天宇一驚,差點以為自己出現了幻听,驚疑不定地看著徐楓曉的臉︰「……想吃點嗎?」
徐楓曉點了點頭,淡淡地說︰「我又沒打算死,既然要活下去,當然要吃東西,你要是舍不得的話,我自己付飯錢好了。寄人籬下,這點自覺,我還有。」
「當然不用不用!」雷天宇興奮得差點抱著他站起來,連聲說︰「你想吃就好!想吃就好,我馬上給你盛去!還想吃點別的什麼嗎?配粥的小菜有蝴蝶瓜和螺絲菜,夠不夠?要不要再給你做個湯?算了,我先盛來,你邊吃邊想吧,反正時間還多!」
他幫助徐楓曉重新回到床上半躺著,拿過靠墊調整了半天讓他舒服靠著的姿勢,這才急急地奔出門去,還沒有半分鐘,又急急地奔回去來,看見徐楓曉仍舊好好地坐著,才松了一口氣的樣子,不放心地叮嚀一句︰「曉曉,我馬上就回來,等我!」
望著他的背影,徐楓曉似乎是想笑笑,無奈唇角好像已經僵硬了,連稍微挑起來一下都做不到。嘗試了一下,又回復了木然的表情。
熱氣騰騰的牛肉粥,配上爽女敕香脆的醬菜,送到面前,雷天宇坐在床邊,拿起勺子舀起來吹了吹,送到徐楓曉唇邊,溫柔地說︰「餓了吧?快吃……這幾天先吃點清淡的,等到胃口回來了,再告訴我想吃什麼,我給你做。」
「我自己來。」徐楓曉低著頭說,雷天宇愣了愣,無奈地把手里的碗遞過去,不放心地叮嚀著︰「小心,燙!」
房間里有一陣子的靜默,雷天宇也沒有再多說話,只是關心地看著徐楓曉,不時拿起筷子夾點醬菜到他碗里,徐楓曉默默地喝著粥,除了輕輕的啜吸聲,也沒有發出任何動靜,那麼安靜,剛才兩個人激烈的沖突好像根本沒發生過,又或者是一場夢?
是一場夢嗎?六年後夢醒了,他還生活在這里,和雷天宇一起……依舊愛著,依舊被愛著……
是不是每次人們做錯了事,就會希望眼前的現實是一場夢?
因為現實中我們再也回不到過去,而夢醒後一睜眼,卻能什麼都沒有改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