蹲在鐵制辦公桌邊,倪必舒奮力刷洗上面黏滿的髒污,從毛細孔竄出的熱汗像石門水庫泄洪,停也停不住。
T恤像是第二層皮膚緊緊黏在她身上,要是月兌下來扭大概可以擠出半桶汗。
七月天,高溫將近34度的無情烘烤,可憐這間貨運行唯一的辦公室卻連台冷氣也沒有——就算有冷氣大概也起不了什麼作用,辦公室根本沒有門。
頭昏眼花掃了眼油漆斑剝的天花板上,搖搖欲墜的掛扇正以一小時二十轉的速度制造出完全消除不了暑意的噪音。
倪必舒又熱又渴,好像在撒哈拉沙漠上爬行了數百公里,垂死掙扎中恨不得綠洲出現眼前,讓她痛快的解渴歇涼。
我不怕累,就算再累的工作我都能捱!
三天前豪氣干雲的話言猶在耳,三天後的現在,她卻只想罵自己簡直像白痴。
為了勞什子的義氣跟一時鬼迷心竅的惻隱之心,她從一個專業的秘書搖身一變成為「台佣」。
細數這三天來,簡直像一場接一場的災難——
從第一天起,那套象征專業的套裝就被束之高閣,在這里沒人要求她的穿著、儀態,沒人想看她處理資料、聯絡協調溝通的能力,她只管出一雙手,不停的刷刷洗洗就夠了。
前任老板肯定不是環境提升工作效率的信奉者,才會任由這些污垢變成頑垢爬滿每一張辦公桌椅,害她一雙手都快洗破了。
她知道這里又髒又舊,但這些刷刷洗洗的工作,不應該是由她來做吧?
馮篤可以請歐巴桑、請外佣,總之書本上的理論告訴她,她的專業絕不是用在這些地方。
但若再繼續想起自己學有專長的專業,就未免令人心酸。
此刻的她哪像個專業秘書?
身上穿著馮篤要求她盡量輕便的服裝,每天早上她翻出這些T恤、休閑褲時都想詛咒,尤其是她爹娘每次見她苦著臉出門、垮著肩回家,不免用疑惑且詫異的眼神看她,都令她猶如啞巴吃黃連、有苦說不出。
用濕答答的袖子抹了把臉上的汗,她加快刷洗的速度,因為她知道去巡視倉庫的馮篤就快回來了,要讓他知道她花了一個早上的時間刷洗這張桌子,不剝掉她一層皮才怪。
正想著,身後就傳來熟悉的腳步聲,不急不緩、穩健的步伐透露著自信——是馮篤!
她大驚,伸長脖子從桌面望出去,頎長挺拔的身軀正穿越幾輛貨運卡車往辦公室而來。
糟了,兵臨城下,要跑也來不及了!
她暗呼不妙,頭一縮,正焦急要怎麼月兌身之際,目光不經意瞥及桌子下,空間大小正好足以容納一個人。
毫不猶豫的,她立刻彎身鑽進桌子底下。
依照幾天來的觀察,他習慣在十二點這段時間出去、三點回來,去做什麼不得而知,不過每天倒是很固定。
看時間他也差不多該走了,應該只是進來拿個東西就會離開吧?
她自我安慰的想,努力把嬌小的自己縮進幾乎讓人察覺不到的角落,听著那宛如索命黑白無常的腳步聲逐步跨近。
睜著大眼,一雙被牛仔褲包裹的長腿率先躍入她的視線。他停頓了好一下,顯然是在檢查他的辦公桌洗得夠不夠干淨。
隨即椅子一推、長腿一曲,高大的身軀填滿老舊的椅子,發出像是快解體的吱嘎聲,一雙腿大大的叉開,看似不雅的姿勢在他做來卻顯得瀟灑。
心跳陡地加速,深怕他長腿突然一伸,會把她踹得十萬八千里遠。
幸好他沒有蹺腳的壞習慣,她小心躲在離他長腿十公分處,像只躲貓的小老鼠偷偷喘息。
捧著心跳逐漸回穩的胸口,她的目光緊盯著眼前龐大的威脅,卻發現在這麼近的距離,他看起來簡直像個巨人。
著迷似的盯著他的長腿,順著完美包裹著他結實肌肉與陽剛線條,從小腿一路往上巡禮……
突然,躍進視線的男性胯間讓她陡然一楞,隨即雙頰脹紅得像是剛吞下一斤朝天椒,一片熱辣辣。
天啊,他的「那個部位」正大剌剌的對著她,小小的空間里連轉身都有困難,害她不看都不行。
鼻端沁入男人特有的氣味,那是一種男性費洛蒙跟汗水相互混雜的氣味,卻讓身體里產生一種莫名的騷動,像是異性相吸的生物本能,促使她身體里產生一種微妙而又陌生的變化。
一下子,她的紅臉又染深了幾分。
尷尬的頂著張朝天椒臉,擠在又窄又悶熱的小小空間里,汗水順著她的額際、臉頰一路滑下脖子,好似有千百條小蟲在她身上爬行,弄得她又癢又難受。
但一雙長腿卻遲遲沒有起身離開的打算,仍專心的翻閱文件、振筆疾書,偌大的辦公室里只傳來古董級老舊電風扇吱吱嘎嘎、跟紙張翻動的聲響。
他到底什麼時候才要離開?倪必舒在心里哀怨吶喊。
天啊,這男人莫非是她前世的克星?為什麼她無論做什麼事都會跟他犯沖?
當了一個早上台佣,該消耗的體力、汗水全用光了,饑腸轆轆的肚子實在難受到不行,就算處在這種進退維谷的險惡環境中,她還是有本事感覺到肚子一發不可收拾的躁動——
本嚕咕嚕!
突兀的聲響劃破了辦公室里單調的機械運轉聲音,不十分清晰,卻絕對不容忽視。
抬起頭,馮篤炯亮的眸環視四周,沒發現什麼異狀,只除了該在辦公室里的倪必舒不見蹤影外。
正要低下頭繼續趕完最後一份文件,突然間那響亮的聲音又傳了出來,這次他听得很清楚,是來自他的桌子底下。
迅速把椅子往後一退,他俯身,目光筆直迎上一雙懊惱的眸。
「你躲在這里做什麼?!」
他的臉色比她手里的髒抹布好不到哪去。
「我……我在打掃!」她支支吾吾的擠出干笑。
「嗯哼,在桌子底下?」冷冷挑動眉峰,一雙炯眸凌厲得像隨時能戳破她的謊言。
「因為……」一雙彈珠似的眼楮骨碌碌的左右滾著。「桌子下面很髒,沒想到擦著擦著,你就回來了!」這麼爛的謊話,連她自己都不相信。
窩在桌子底下,她就這樣接受他的盤問,著實有夠狼狽!
「老板,可不可以先讓我出來?」她涎著笑,謙卑要求道。
他面無表情瞪看她幾秒,才終于退開身子,讓她活像老鼠似的從地洞里狼狽的慢慢爬出來。
拍拍身上的灰塵,她正盤算著要怎麼全身而退,听起來令人心驚膽跳的聲音悠悠響起。
「你擦桌子擦了一整個早上?」他的俊臉像三月的天氣,一片陰霾。
她就知道,該來的絕對躲不掉。
「這桌子全是陳年污垢……」她脹紅了臉,試圖辯解。
「我不想听借口。」他可不是花錢請她來模魚打混的。
听听這語氣,儼然是一副大老板的派頭!
拜托,這男人不過是開了一間比垃圾回收場還好一點的小貨運行,卻一副神氣得像是大企業總裁的架勢?就算他們是鄰居、認識彼此的年數超過二十根手指頭,他也得客氣三分啊!
「這不是借口,是正當而且值得諒解的理由。」她理直氣壯仰起下巴。
「這不是借口也不是理由。」
「那是什麼?」
「是鬼話。」
倪必舒氣鼓了臉,這男人的嘴——好壞!
雖然他們是多年的鄰居,本該友好如兄妹,但這個男人的傲慢有時實在令人忍無可忍。
「你明知道我是秘書,專長是文書處理,這些耗費體力的工作我當、然、不、擅、長!」
「既然身為秘書,你應該比誰都清楚,上司要听的不是理由,而是結果。」
「你根本沒拿我當秘書!」她是苦命台佣。
「你隨時可以走,沒人強迫你。」
他滿不在乎的囂張樣,氣得倪必舒快吐血。
走就走!
她倪必舒好歹也當過大老板的秘書,何必忍受這種非人的待遇跟屈辱?
小拳頭在身側反覆收緊,她決定拿出當米蟲這麼久幾乎快消失無蹤的骨氣,離開這個黑心的老板。
「好,我走!」她豪氣的宣布。
「請便。」黑心男人逕自拿起文件開始看起來,連頭也不抬。
啊?他竟然說得這麼輕松?!畢竟三天來她也是賣命工作,出汗出力,沒功勞起碼也有苦勞吧?
簡直是欺人太甚!
她義憤填膺的想將抹布丟在他臉上,想想還是很孬種的往桌上輕輕一放,挺直背脊,活像是凱旋的英雄般走出辦公室。
偌大的辦公室一片寂靜,唯有天花板上的電風扇依舊發出吱嘎吱嘎的聲響。
「我要走了喔!」
突然,一個身影又從門口閃出來。
掃了她一眼,男人面無表情低頭又繼續忙著。
「我真的要走!」她發誓,這是她大發慈悲給他的最後一次機會,要是他再不表現一點悔意跟善意,她立刻毫不猶豫走人!
辦公桌後的龐大身軀依然不動如山,像是就算芮氏規模七級的大地震也驚動不了他。
尷尬怔立在門口,她走也不甘心、不走面子又不知到往哪兒擱。
她心里清楚得很,現在經濟這麼不景氣,連碩士、博士都得去搶環保清潔工的飯碗,她一個小小學士,還有什麼身段放不下?
「倪‘必輸’,中午便當訂了沒?」突然,貢丸的台灣國語夾雜台語從不遠處傳來。
「啊?還沒!」感謝貢丸這血性男子及時出現給她台階下。「我這就立刻打電話訂!」
腳底抹油,趕緊溜之大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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陽盛陰衰的貨運行,一直以來始終充斥著男人的煙味、臭汗味以及男人間以粗話作為溝通橋梁的江湖味。
自從倪必舒來了以後,突然間,空氣里多了一絲女人身上特有的香甜,輕甜好听的嗓音洗滌出每個人溫和良善的一面。
每個人嗓音變小了,粗話幾乎听不到,就怕驚嚇了那單純縴細的倪秘書。
十幾個男人們的世界一夕間改變,但沒有人抱怨、沒有人不情願,全都樂意遵從這種不必言明的默契與規定。
「倪‘必輸’,你叫什麼名字?」
一伙工人坐在倉庫邊的貨堆上排排坐吃便當,倪必舒坐在中間,萬「肉」叢中一點紅。
北丸的台灣國語混著飯菜依然道地得很,身上的恰龍在大太陽底下生動鮮活。
對于男人的,她已經見怪不怪,來到這里她已經從高級秘書,變成老板的專任台佣、工人們的知己。
「倪必舒。」她用酸痛得幾乎舉不起來的手努力扒飯,邊含糊說道。
原來耗費體力的工作會讓人一整天都處于饑餓當中,滿腦子只想著吃。過去午餐僅以一塊三明治就能裹月復的優雅粉領貴族生涯,已經成了遙不可及的夢想。
「偶豬道你是‘必輸’,偶素問你叫什麼名字?」
「就倪必舒啊。」
北丸當場傻眼。「喂喂喂,倪秘書啊,你這樣就不夠意思了啦!」肥仔首先發難替朋友打抱不平。「我們的身家資料、體重、三圍都在你的手上,我們只不過問個名字你就這樣敷衍了事,實在很沒誠意!」
「我很有誠意啊!」努力吞下嘴里的飯菜,她只差沒舉雙手發誓。「我真的就叫倪必舒嘛!」
「倪必輸……倪必輸?」貢丸搖頭晃腦喃喃自語。「啊還不都素一樣!」她是在騙肖仔喔!
「對啊、對啊!!」幾名工人也同仇敵慨的嚷嚷起來。
「是必須的必,舒服的舒,不是台語的秘書!」她無奈的暫停攻擊便當,捺著性子解釋道。
「喔,原是這樣喔,偶誤會你了,歹謝啦!」貢丸難為情的搔搔頭。
擺擺手,倪必舒寬宏大量的不跟這群工人計較,但她可沒那麼輕易放過只剩下幾顆飯粒的便當。
努力用筷子將便當盒里僅剩的余孽消滅,身旁又傳來竹竿納悶的喃喃自語。
「倪秘書,你爸怎麼會替你取這麼奇怪的名字?哪有人給女兒取名必輸的?」
倪必舒嘴里的東西一噴,貢丸胸口的恰龍身上多了幾十顆白色的飯粒,顯得格外立體、栩栩如生。
「對不起!」跳起來趕緊用手替他拍著胸口上的飯粒,她尷尬得臉都紅了。
「沒關系啦!你不用拍了,偶這樣會歹謝捏!」貢丸羞澀得活像初嘗禁果的小男生。
「唉喲,貢丸臉紅了捏!」
「貢丸艷福不淺喔!」
「倪秘書,別客氣,多模幾把啊!」
「貢丸真是賺到了!」
一堆人全都站起來吆喝起哄,有人鼓掌、有人吹口哨,仿佛正在看香艷火辣的限制級表演。
「你們在干什麼?」
陡然從背後傳來的冷冷聲音,讓七、八雙目光驚嚇的投向身後的龐大身影,喧鬧聲頓時被消了音。
偌大的廠區廣場寂靜無聲,只見高大的身軀幾乎遮蔽陽光,闃黑的俊臉正以一種準備把人拖出來槍斃的表情瞪著纏在一起的男女。
「我、我們——」貢丸順著老板好像快把他剁成肉醬的目光低頭一看,發現一雙雪白的小手還黏在他的胸口上。
「老板,你別誤會,素、素情不素你想的那樣!」貢丸倉皇失措跳開,結結巴巴的解釋。
「沒錯,這只是意外啦!」同一時間,倪必舒也尷尬的拚命解釋。
「對啊、對啊,老板,我們都可以解釋啦!」其他人也很有義氣的跟著幫腔。
「還要解釋什麼?」馮篤的語氣極輕,卻讓人毛骨悚然。
他什麼都看到了!
她的手在光著上身的男人身上模來模去,陶醉的表情好像樂在其中,看得他胸口突然燒起一把無名火、胃快抽筋。
「上班時間打情罵俏,你們眼中簡直連一點基本的紀律都沒有!」他的臉色活像即將爆發的火山。
「我們沒有打情罵俏,只是我一時不小心把飯粒給噴……然後我的手就模上他的……唉喲,我以人格起誓,這真的是個誤會!」她兩只小手慌張比劃,卻發現好像越描越黑。
馮篤眯起眼,瞪著夾雜在一群肉膊中的粉女敕人兒,激動甩著扎在腦後的俏皮馬尾,一張臉蛋不知是因為心虛還是天氣熱而涌出兩團紅撲撲的紅暈,彈珠似的眼眸因緊張而顯得更加清澈晶瑩,可人得教人想把她一口吞下去。
他氣息不穩的遽然調開視線,以不容置疑的老板威嚴宣布道︰「從今以後男員工不準光著上身,不準在上班場所跟女職員嘻笑打鬧,明天開始一律穿著制服、別識別證,以維持公司形象。」
幾個人楞楞看著他,好半天反應不過來。
他們是搬貨的粗工,早已習慣月兌上衣工作了,這下不但被要求不準月兌衣,還得穿制服,這種莫名其妙的新規定誰能反應得過來?
「老板,口、口素……」
「你還有問題?」
兩道冷光掃來,教貢丸結結實實打了個寒顫。吞吞口水,貢丸很沒用的屈于權威之下。「沒、沒有,老板,完全沒問題!」
勉強算滿意的點了下頭,他的炮火轉向一旁張著嘴亟欲解釋的倪必舒。
「老板,我——」
「至于倪秘書,也請你注意一下自身的言行舉止,以後只許在辦公室吃飯,不得四處游蕩。」他冷冷打斷她。
「我沒有四處游蕩!」她氣憤而委屈的澄清。「辦公室根本沒有吃飯的地方,老板簡直強人所難!」她又不是狗,站著就能吃!
大老板不高興的瞪著她,好像對她膽敢反駁感到不悅。
「這是你的問題,不要問我。」他是老板,理該替員工設想,但這女人除外!
丟下一句話,龐大身影隨即轉身大步走向廠區另一頭的停車場。
直到大老板的轎車從一伙工人面前呼嘯而過,所有人還呆在原地,一臉白痴。
只有倪必舒,不怕吃炒魷魚的對著遠去的車子氣憤叫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