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逸到劍橋只有一年,念的是房地產管理。他早先便拿到倫敦大學的建築學位,若不是為了劍橋頗具特色的人文氣息,早轉往紐約深造。
柄王學院是劍橋大學內最宏偉的建築物,一四四六年建造,有扇狀的拱形圓頂、當代最精細的木雕,以及二十五扇彩繪玻璃窗。
看到這麼古老的建築總會讓人興起一股敬畏,但充滿文藝氣息的少女,還是對徐志摩筆下的康橋比較感興趣。
寧綺的眼光投向康河兩岸蔥翠的草坪,看著點點的黃花在風中飄蕩,看著康橋兩端斜倚的垂柳與掬蔭,看著清澈的水面上長條的水草……思緒乘著幻想的翅膀飛翔。
她曾作過的美夢呀,夢想能與子逸撐一枝長篙,向青草更青處漫溯,看一回凝靜的橋影,數一數螺狀的波紋,將船駛向無人跡處……
去做什麼呢?耳根灼燒得厲害,瀲滋的美眸欲語還休。可是這會兒不說,兩人又將再隔幾個五年?寧綺一點都不知道。
「楊哥哥……」細柔的聲音幾不町聞,子逸疑惑的揚眉睨向她,不確定這小貓叫的聲音是她發出來的。
這是兩人重逢後,她頭一次喊他。子逸原本以為小女孩長大了,不好意思喊他「楊哥哥」了。畢竟這是滿八股的稱呼,新時代的美少女或許會嫌惡心吧。
「阿綺,你喊我嗎?」他湊向她問。
寧綺嬌嗔的瞪視他,一抹桃紅迅速染上頰面。
她不是喊他是喊誰呀?這塊大木頭是明知故問!一思及他幾年來的疏遠和此時的不解風情,寧綺再也裝不出溫柔,暗暗咬牙切齒。
「是我喊你沒錯。」
盡避嗓音仍是低微,卻有股按捺不住的怒氣。子逸揚眉看進她眼里,他無辜的眼神仿佛在詢問她為什麼事惱火。
「我、我想……」被那雙神采迫人的眼楮看得不自在,加上兩人停頓下來的身影,引起家人的關切,寧綺好不容易鼓起的勇氣迅速萎頓下來,臉上灼燙得更厲害,聲音結巴,緊張的不知道該說什麼。
怎麼一會兒溫吞吞,一會兒凶悍,一會兒又結巴了起來?子逸不明白她的少女心態,以兄長式的關懷語氣坦率道︰「阿綺,有什麼事壞直說。」
這種事要她如何當著眾人的面說?
寧綺又羞又氣,面對母親、兄長和好友詢問的眼神,子逸灼傷她心、不夾帶男女之情的坦蕩眼光,令她欲哭無淚,一種無法對人訴說的委屈啃噬著她的肝腸。
他為什麼就是不懂,不懂呢?
「阿綺?」
他眼中的疑問讓她痛得想哭,寧綺迅速轉開視線,投向河面。那擺蕩在婆娑垂柳間的各型船只,激發了她的靈感。
她深呼吸,直到泛著青草甜香的空氣進入肺部,平撫了最後的一絲不確定。
與她靠得極近的子逸,乍然見到她因深呼吸而起伏的女性胸部,心頭升起一縷異樣,彷佛直到這時候才意識到身邊的少女和童年時的玩伴有顯著的不同。她不再是他記憶中的小妹妹,而是青春洋溢的美少女。這想法令他心頭一動,心跳與呼吸都急促起來。
「徐志摩的詩文里,提到在康河里乘船悠游,我一直很向往。」她嫣然一笑,濕潤的嘴唇微微抖動,綿密的睫羽像要遮住什麼秘密似的垂下,子逸只能從睫毛的陰影里,辨別出一絲期待。
「你要乘船?」
「誰不愛听那水底翻的音樂在靜定的河上描寫夢意與春光!」她吟出「我所知道的康橋」里的句子。
子逸揚揚眉,訝異她不是引用「再別康橋」里的詩句。
「阿綺,那是觀光客玩的把戲。經歷半個多世紀,康河已非徐志摩時代那樣清澈美好。有時候甚至可以聞到臭味。只有觀光客才會想……」
「楊哥哥,你別掃興好不好?」她粗魯的打斷他的話。他就一定要破壞她的夢想嗎?「我就是觀光客呀。你到底陪不陪我去?」
寧綺就是有辦法把要求講得像命令一樣。子逸聳聳肩,旋過身轉向其他人。
「阿綺說要去游河,大夥一塊去吧。」
誰說要一塊去的?這個傻瓜!
寧綺咬牙暗恨,眼里一閃而過的懊惱,令若薇恍然大悟。在倫敦時,夏嘩曾對她提過寧綺有暗戀對象,她想不通是誰。抵達劍橋的前一晚,寧綺坐立不安,眼里有著因期待而生的焦慮。
原來她喜歡上楊子逸。
若薇微扯唇角,決定暗助好友一臂之力。
「寧媽媽,我有點口渴,不想游河。」
知女莫若母,雲秋哪里不明白女兒的心事。她順著若薇的話道︰「我也不想游河。阿紀,你去買點飲料、點心過來,我們就在河邊野餐好了。你們看這片草坪看得人多舒服呀。子逸,你陪阿綺去,我們在這里等。」
「楊哥哥,我們現在就去。」寧綺不容他猶豫,強拉著他走。
子逸向船家租了艘雙漿劃船。
「那種撐篙船我可不會。阿綺,你將就這個。」他之所以這麼說,還不是徐志摩害的。偏愛在詩文里賣弄浪漫,什麼尋夢,撐一支長篙。自己都笨手笨腳不會撐,還鼓吹個什麼!
寧綺只求能撇開眾人和子逸獨處,哪還會計較是乘哪種船。她興高采烈的與子逸共乘小舟,看那雙槳在心上人有力的臂膀操作下,劃破水面向前行。
他多麼英俊強壯呀。
從短袖襯衫袖口露出的手臂,黝黑修長,隨著搖槳的動作,展現出強而有力的肌肉起伏。
陽光灑在他年輕的俊容上,不動如山的沉穩氣勢更加明顯。清秀溫文的眉目,給人易於親近的好感,眼角泛出的一抹精悍,卻顯示出他擁有強悍的實力,不容人輕視。
他的輪廓剛毅,優雅的談吐流露出尊貴的氣質,骨節粗大的手掌,又顯示出他並不是養尊處優的公子哥兒。寧綺知道子逸對建築有著狂熱的興趣,小時候便會自己蓋樹屋,設計建築模型。在英國念書的期間,常常利用假期實際到工地體驗建築工作。
他是個實際的男人,陪她賞曇花大概是他一生中做過最浪漫的事吧。寧綺靜靜注視他,似乎想從那張俊朗的容顏研究出他是憑哪一點令她魂縈夢系列現在。
大哥那群朋友中,子逸不是最英俊的;比起夏曄的俊美,博智的女圭女圭臉,他要遜色些。最會逗她的人也不是他,耀庭常常送她新奇有趣的玩物,夏曄則常和她斗嘴。
但和子逸在一起時,她好快樂。那種快樂是和其他人在一起時不曾有的。寧綺從很小便明白,子逸將成為她生命中重要的人。
「我只租半小時喔。阿綺,你是要我一直劃,還是到濃蔭處躲一下熾熱的艷陽?今天的天氣晴朗,我是不打緊,就怕你們女生愛美,不喜歡紫外線。」
上船後便沉默不語的子逸突然冒出一串話來,著實把寧綺嚇了一跳。但這提醒了她,不能只顧著發呆,忘記正事。
「楊哥哥,你想劃便劃,不想劃就停下來。我邀你坐船只是想跟你獨處,談談話。」
「喔?」子逸狐疑的揚起俊眉,「我以為你是要听水底翻的音樂,還有什麼夢意與春光呢。」
寧綺瞼一紅,氣惱的瞪他,「楊哥哥,你不要說這種話諷刺我。」
「阿綺,我沒有諷刺你。」他聳聳肩,表情無辜。
他是不會諷刺人的。寧綺知道這點,但子逸卻不明白無心的話最是傷人。
「你……為什麼都不回信?」總算將積壓在心底的委屈一古腦說出。寧綺專注的盯著他看,即使他瞼上再細微的表情都別想逃過她銳利的眼光。
「我沒回嗎?」他露出一抹茫然,「我不是有寫卡片……」
「就聖誕節和我生日。一年你只寫這兩次,五年來的卡片內容千篇一律;不是祝聖誕快樂,便是祝生日快樂,除此之外,什麼都沒有!」她憤慨的語氣,眼中咄咄逼人的怒氣,令子逸難以招架,瞠視無語。
「可人家給你寫過多少信?從一開始的一星期一封,到後來傷心失望的一個月一封、一年兩張卡片。你什麼時候理過我?有時候我不禁懷疑,是不是郵差跟我作對,把我寄給你的信全給丟了!」
她含淚控訴,濕潤的紅唇微微顫抖,臉上的那抹淒愴讓子逸覺得自己是大混蛋。
「阿綺,我沒有不理你呀。我不是有叫寧紀跟壞說,那些信我都有收到嗎?」他慚愧的道。
提起這事寧綺就更氣憤。他不回信就算了,竟然還要她大哥打電話回家時,順便告訴她他收到信了。這算什麼?好像是施舍,她才不要呢!
「為什麼你自己不打電話給我,要我大哥說?就算你不喜歡回信,打個電話也行呀!」
「我只是不知道要跟你說什麼。」他苦惱道。
面對與他年齡差五歲的小妹妹,一旦有了飄洋過海的距離,加上繁重的課業,適應異鄉環境的生活壓力,要他像以往那樣哄她,他實在沒那個精力。
而隨著時光飛逝,囚分離而生的距離也日漸擴大,再回頭時,發現兩人間隔的不只是陸地與海洋的距離,心的距離更比太陽和地球的距離還遙遠。但這些話又怎麼忍心對寧綺說呢?
「不知道要跟我說什麼?!」豆大的淚珠滾落下來,血色倏地自寧綺臉上消失。她看進他眼里,只覺得那里比極地更冰冷,比沙漠更荒涼,她曾經以為有過的溫柔全都不見了。一抹寒意慢慢凍結寧綺的心靈。
「難道你不明白我想要知道的不過是我跟你說的那些嗎?我想念你,也希望你想念我。我把生活里的小筆事告訴你,只是想得到同樣的回報。藉著知道你在英國的生活點滴,安慰自己你並沒有真正離開我。可是你卻連回封信都懶……」
「我以為……」子逸用力劃著槳,仿佛想藉此掩飾心里的罪惡感。
他從來沒仔細想過寧綺的心情,只是自私的……該死,他也不知道自己是怎麼個想法!
「阿紀和夏曄回去時,定然會把我們在英國的狀況告訴你。阿綺,我不是善於言詞的人。剛來時,我忙著適應這里的生活,根本無暇想到其他事。後來,我覺得我們之間距離變得遙遠,我不知道該跟壞說什麼。」他無力的道。
沒有什麼比這句不知道更教寧綺傷心了。
原來她在他心里的地位,不過是句不知道而已,枉費她把他放在最重要的位置。
「我明白了。」她僵硬的點頭,激動的眼神轉為冷硬光芒,眼眶里的水氣像突然被冰凍住似的,無法化成液體宣泄胸口的疼痛。她抱緊自己,覺得好冷。
「原來我是自作多情,給你寫這麼多信,反而造成你的困擾了。我對你而言,不過是個不知道該說什麼的人。以後……我不會再打擾你了!」
她決絕的語氣,冷漠的表情,攪亂了子逸平靜的心。
他不習慣這樣的她。印象中的寧綺是悲傷時大哭,憤怒時大叫,快樂時大笑,而不是像現在這樣冷靜漠然、疏遠絕情。他心急的想挽回過去的寧綺。
「阿綺,你為什麼這麼說?我知道自己傷了你的心,可是……我不是故意不回信。你永遠是我最疼愛的小妹,這點不會改變。」
「我是你最疼愛的小妹?不會改變?」彷佛嫌他傷她還不夠深,他還要說出這麼殘忍的話。這表示他心里壓根兒對她沒有絲毫男女之情。
寧綺此時是欲哭無淚。她想起數年前,目睹夏曄以尖刻的言語拒絕她表姊丹儀的示愛,當時她覺得他好殘忍,可是比起子逸今日對她,夏曄不知仁慈多少倍。
至少夏曄知道丹儀對他的感情,他的拒絕出發點還是為她好。可是子逸卻什麼都不明白。
「我有兩個最疼愛我的哥哥了,我還需要多你一個嗎?」她柔美的丹唇扭曲成一抹自嘲的笑,眼中射出深惡痛絕的怨恨,沙啞的嗓音暗示著一抹悲到極點的瀕臨瘋狂。
「阿綺!」子逸臉上有著受傷與困惑,像是不明白她這話的意思。「你小時候不介意多我這個哥哥呀。」
「我長大了!」幽極怨極的苦落在她唇間,過多的氣憤使得她頭暈目眩,陽光變得刺眼了起來,但她仍苦撐著,輕輕道︰「而且我從來不想當你是哥哥。」
「那你當我是什麼?」
他的無知讓她興起一抹惡意,很想知道當他曉得她一直是愛著他時,臉上的表情會有多精采。
「我愛你。」
子逸瞪視她,以為自己听錯了。
「你小時候常說喜歡我……」他喃喃念道。
「我愛你。不是小孩子的喜歡,而是男女間的愛。」
一朵淒涼的花,開在她慘白的唇上,子逸知道她是認真的。
突如其來的領會沖擊著他,令他日瞪口呆。
「我以為……」
「以為什麼?」她緊緊盯視他每一絲細微的表情,期待他能說出一句稍稍可以讓她生出一丁點希望的話。
「怎麼可能呢?」他越想越無法置信,「夏曄、耀庭和博智都比我有可能。這幾年你跟他們相處的時間比我多呀,為什麼是我?」
他眼里的苦惱,拿別人想要搪塞她的居心,讓寧綺寒冷的心凍成冰。風聲中仿佛夾雜著她冰心摔碎的聲音;她視而不見,听而不聞,作夢般搖搖晃晃的站起,任微風撩起她為子逸留的及肩長發,撲打著她臉頰。
她想著徐志摩的那首詩,想著——
我不知道風
是在哪一個方向吹——
我走在夢中,
她的負心,我的傷悲。
我不知道風
走在哪一個方向吹——
我是在夢中,
在夢的悲哀里心碎!
我不知道風
走在哪一個方向吹——
我是在夢中,
黯淡是夢里的光輝。
是烏雲遮住了陽光嗎?為什麼眼前那樣黑?她想著,念著︰「黯淡是夢里的光輝。」身體好冷,除了冷外,再沒有其他感覺。寧綺看不到子逸焦急的眼神,听不見子逸驚慌的呼喚。她的身體歪斜的跌入水面,潮濕的寒意浸入她體內,口鼻被水嗆住,難以呼吸。
身體好疼好痛。
原來這就是絕望的感覺。
在最後一絲意識消失前,寧綺在水里悲涼的笑了出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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做了個噩夢醒來,發現自己還活著,寧綺不曉得是繼續沉睡在夢里,還是面對殘酷的現實對她比較好。
可是母親的眼楮,那雙為她心碎的眼楮,像把利刀劃過她流膿的傷口,令她頓然領悟到她做了什麼樣的傻事。
就算被全世界的人遺棄,就算是少女的夢碎,她還有母親呀。她怎能讓親者痛、仇者快?
最愛她的人在這里;她的母親。疼寵她、呵護她,不管她做錯任何事都無條件包容她,她怎麼可以傷她心,讓她為她心碎?
淚水瞬間充滿眼眶,寧綺哽咽出聲︰「媽咪!」
像小時候遇到委屈都會撲進溫暖的懷抱尋求安慰,寧綺投入母親敞開的臂膀,枕在她柔軟的胸脯上懺悔,「對不起……」
「傻孩子,沒事就好。」雲秋將失而復得的寶貝緊緊摟住。
「你嚇壞我們了,寧綺。」若薇也在一旁拭淚,「你掉下河去時,我跟寧媽媽嚇死了。寧大哥沿著河岸追過去,要跳下水救你時,楊子逸已經把你救上岸。他還為你做人工呼吸,拚命的救你。」
人工呼吸?那是嘴對嘴?
印象中好像真的有這幕,依稀能感覺到他嘴唇溫暖的觸感。她的心跳漏了一拍,隨即笑自己傻氣。呆瓜,那對他是沒有任何意義的。高貴、正直如楊子逸,遇到任何女子溺水都會施予援手,人工呼吸不過是必要手段。
「阿綺,我就說過該好好鍛練你的泳技。你看,不過是劃個小船也會溺水,連累子逸為你落水的事自責。」嚴厲的斥責出自她大哥,他眼里的血絲顯示他同樣為她擔心;然而那雙精睿過人的眼眸,卻銳利的審視她,仿佛要把她心底的秘密給揪出來,看得寧綺心虛,索性合上眼瞼避開。
沒有人知道她為什麼落水吧?也許連現場目睹的子逸都不清楚。
至於她自己呢?
寧綺也不明白那一刻她在想什麼。
只是精神恍惚,不小心才掉入水中。可是掉下去之後呢?
以她的水性足以自救,她卻什麼都沒做,放任自己沉進水底。心痛滅絕了生機,那一刻她是真的不想活了。
現在想來當然傻氣,可是那一刻……
寒意在身體里鑽動,她為自己竟有輕生的念頭自責不已。她在做什麼?就為子逸不愛她而放棄父母給予的生命?!她太傻、太不孝了。天下間沒有任何事比親情重要,愛情更不是人生的全部。她怎麼可以因為子逸的無情而……她愧疚的無法想下去。何況她喜歡子逸是一回事,沒人規定子逸也得喜歡她。
所以子逸的無情……她心如刀割的承認,無法怪他。從頭到尾都是她一相情願,子逸從來沒給過她承諾或暗示。天之驕女的她,曾拒絕過無數男孩子的求愛告白,老天讓她被人拒絕一次,算是公平。罷了,這是她的報應。
「你昏迷了一天。子逸一小時前才趕去愛丁堡赴他老師的約會,臨行前再三囑咐我,你一醒來便打電話給他。阿綺,你能告訴大哥到底發生什麼事嗎?」面對她的緘默,寧紀不死心的追問。
「他怎麼說?」她閉著眼咕噥。
「子逸能怎麼說?他說你突然站起身,他要你乖乖坐好你不听,才會失去平衡掉進水里……」
「嗯。」
「可是以你的水性不該……」
「阿紀,阿綺才剛醒來,那些事等她痊愈後再說吧。」看出女兒不想回答,雲秋迅速阻止兒子的逼問。
或許是妹妹失血的容顏、憔悴的神情令寧紀不忍心,他听從母親的吩咐不再言語。寧綺卻在這個時候睜開無神的眼眸,看向母親。
「我要出院。」她不曉得愛丁堡離這里多遠,子逸什麼時候回來,她只知道她沒辦法再面對他。在她說了那些話,做了那件傻事後,她覺得自己沒瞼見他。
「阿綺,你在說什麼?你的身體還很虛弱呢。」
「我沒事。」
「阿綺,你不要任性。」寧紀不悅的繃緊臉。
「我想家。」她憂傷的望著母親,那眼神是讓人看了都為之心碎的。
雲秋握緊女兒的手,無法拒絕。
「好,我們回家。」
辦好出院手續後,他們當夜趕回倫敦。寧紀安排她們搭下午的班機到香港。
始終悶悶不樂的寧綺,要求母親在香港多停留一天。她到一家頗富盛名的沙龍,將及肩的長發剪掉。
長發為君留,短發為君剪。她剪斷了長發,也斬斷了多年來的痴戀。
薄而俐落的俏麗短發,襯得她格外清爽,雪白容顏上一雙黑白分明的眼眸泛著堅毅之色。
為楊子逸而生的寧綺不在了,現在這個寧綺是遇到楊子逸之前的寧綺。她要我行我素,不為男人折腰,只為自己的快樂而活。
對著鏡中剪著時髦發型的女郎冷冷一笑,寧綺立下誓言,不再為男人改變自己,從今以後,她只做讓自己高興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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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天是紐約一年中最迷人的時光,早晚氣溫宜人,出外約會或應酬都令人覺得特別愉快。位於洛克菲勒中心的高級住宅區,這段期間更是大宴小酌不斷。
此地頗富盛名的房地產大亨,出借了名下的一棟豪宅做為籌募癌癥病童基金的慈善晚宴。由富豪集團總裁賢伉儷帶領一對佳兒佳媳主持晚宴。席間總裁夫人——也就是著名的百老匯音樂劇紅伶桑妮-奎斯特,還將為與會來賓獻唱。
楊子逸便是沖著這位聲如黃鶯出谷的紅伶而來。他對交際應酬向來興趣缺缺,倒是對音樂劇演出熱愛非常。桑妮-奎斯特的表演他從來不願錯過,可算是她的忠實歌迷。
與晚會的主人之一,新婚不久的富豪集團第三代,年輕的夏氏夫婦短暫寒暄後,子逸收回對美貌如花、才智過人的夏少夫人的仰慕眼光,挽著女伴離開。
房地產界目前都在盛傳,富豪集團將來的當家主人,極有可能是這位少夫人。夏氏的第三代安德烈,對商業沒多大興趣,倒是他的夫人,著名的宋氏百貨總裁宋綠竹是商場上的女強人。富豪集團的主席夏廷之便是相中她這方面的才華,才安排她與孫子相親。
子逸羨慕安德烈的好運。
像他,對經商的興趣其實不大,他喜歡建築,只想做單純的設計工作,不喜歡接觸復雜的商業活動。但身為楊家的獨子,早晚都得接掌龐大的家業。除非他能如安德烈一般幸運,娶個像宋綠竹的妻子。
但話又說回來,具有靈活手腕的商場女杰他不是沒遇過,只是她們無法打動他的心。感情的事不是用理智可以駕馭的,他不是不想結婚,只是尚未遇到與他身心契合的女人罷了。
像今晚的女伴雅莉珊,與他的關系僅限於,心靈上毫無共鳴。他們彼此心知肚明,交往半年多了,雅莉珊從來沒指望要嫁他,只想藉著他的身分抬高身價,周旋於權貴之間。
鎊取所需的男女關系,表面上看來自由,沒有情感上的牽掛,但長期下來卻難免令人悵然所失,心靈像缺少了什麼。
隨著年歲增長,子逸覺得自己漸漸失去年輕時的單純心,無法如少年時期那樣熱烈的愛人。可話說回來,他也不記得曾熱烈愛過誰,唯一曾在他心里留下驚心動魄印象的,唯有為他落水的寧綺。
只要想起她,-抹黯然便佔領心間。雖非刻骨銘心,但總有幾分惆悵情懷難以排遣。
當他從愛丁堡趕回劍橋時,寧綺已經離開英國。他知道自己傷她很深,曾試著想要彌補,卻拙於言詞,不曉得該如何表示。
懊說什麼呢?說他很抱歉,不該忽略她?可是在他心里,的確是將寧綺視為小妹呀!教他如何在一時之間,接受她的表白?
但真的只是小妹嗎?
何以她落水前的絕望,深刻在他心底難以忘懷?盡避時光無情流逝,每隔一段時間總會夢到她失去生命活力的躺在他懷里,在他的急救下嗆咳轉醒,茫然的與他驚惶的眼眸相視,隨即失去意識的再度昏迷。
事後他曾寫了張問候卡片給她,寧綺也以簡單的一句「我沒事」回應,要他不必擔心她,她會活得很好。
事實證明她果然活得很好。
寧紀告訴他,寧綺在高中及大學時代,都是極活躍的人物,愛慕者都快把他家大門擠破了。
這樣的結果應該是他想要的,子逸卻無法開心起來。一個因他的無心而落水的女孩,一轉眼又恢復年輕活躍的生活,不因為他而有任何陰影。這樣他算什麼?在他為她牽腸掛肚,充滿罪惡感時,她卻將他置之不理,仿佛這事不曾發生。子逸不得不承認,他的自尊和情感都被狠狠撞了個瘀青。
即使多年之後的現在,他仍然耿耿於懷,尤其是寧綺根本對他避若蛇蠍。僅在寧紀和若薇的訂婚宴上露一下臉,他想看個清楚時,佳人芳蹤已杳。而他幾次回台北也沒遇上她。後來听寧紀說,寧綺進哈佛大學深造。他曾試著打電話給她,得到的只是電話答錄機上的留言,讓他只能對著話筒發呆。
她的嗓音依然甜美清脆,樣貌呢?除了那雙淒然絕望的茫然眼眸外,子逸幾乎記不得她了。印象中她跟寧媽媽容貌酷似,但他怎樣都想像不出寧綺長成她母親那般嫻雅溫柔的模樣。
算算她有二十五歲了。學法律的她該是精明俐落的都會女性吧。如果再次相逢,他會認得她嗎?她又會認得他嗎?
一抹苦澀盈滿胸臆。怕是塵滿面,鬢如霜,相見不相識了吧!
一串銀鈴般的笑語突地攫住他失神的沉思。子逸眼里有抹不相信,卻仍不由自主的轉動頸項,尋覓那道笑聲。
這一眼,可把他的魂給勾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