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項懷儂回來的時間算早,晚上七點半不到就到家了。司機將車停在屋子前的噴水池小便場,項懷儂手上拎了個小蛋糕步下車,穿過花園小徑,步上台階,然後進屋。站在玄關處,他往里頭看了一眼,最近他很習慣做這個動作,和他以往回到公寓,因為清楚不會有別人,連張望一下都不必很不相同。
可……沒有人?
有些錯愕,又有些失望,他沒有在視線所及之處看到那抹縴細的身影。
這時該是吃飯時間了吧?那丫頭很迷林媽的廚藝,每餐都吃得眉開眼笑的……
包正,事實上,打從搬來這里,他只在家里用過一次早餐和一次晚餐、不過那兩餐她吃得開心,沒道理其它時候就吃得很痛苦吧?廚房里傳來一些聲響,不久林媽邊拭手邊走了出來,一看到他,立即說︰「少爺,吃過飯了沒?」
項懷儂反問︰「少女乃女乃呢?」
「上樓去了。」
「她吃了嗎?」
「喝了些湯就上去了,說不餓。我瞧她這幾天臉色不太好看呢!」
「我上去看看。」
「對了,少爺,明天是我休假日,我待會兒會搭車回鄉下。」昨天跟他提過,再提醒一次。
「知道了。」他上了樓正要往主臥房走,書房方向卻有動靜,他轉過頭看去。
就見夏晨蘿由書房走了出來,臉半垂著,看起來很沒有精神,步伐飄忽,雙肩垂垮,還真的像縷幽魂。
她是怎麼了?怎麼昔日的神采都不見了,像株缺了水的花,奄奄一息。項懷儂沒叫喚她,看她要什麼時候才發現他。
夏晨蘿拖著像綁了鐵球似的腳步一步步往前走,就這麼從他面前走了過去。
她沒看見他?故意的嗎?他皺起眉,出聲喚道︰「夏晨蘿!」她居然漠視他?
不過才幾天前的事,她的視線還老追著他跑。
他發現自己無法忍受她的忽略。
怔了一下,夏晨蘿彷佛要花時間確認是誰在叫她,好一會後才慢慢的轉身,動作活似個小老太婆。
「……你回來了?」她有氣無力的說。
「嗯。」他走到她身邊。「林媽說你還沒吃飯,我也還沒用餐,一起吃吧。」
「不餓。」她慢慢的又往臥房的方向走。
「不舒服嗎?」
「沒有。」
「你臉色很不好看。」
「可能沒睡好吧!」進了臥房把燈打開,燈火通明的瞬間她的眼眯了一下,再慢吞吞的走到沙發椅窩了下來。
項懷儂跟著坐下,將手上一直提著的盒子放下。「吃不下飯,那……要不要吃點蛋糕?」這蛋糕是公司團購的。
前幾天嗜吃甜食的楊秘書問他要不要加入團購,介紹是網絡票選第一,什麼入口即化,又說什麼女乃類制品來源保證用的是有土撥鼠的××農場……
瞧他那麼用力宣傳,項懷儂真懷疑那家店的幕後老板是姓楊。
他接過有實物照片的Menu看了眼,真要他選,他會選那個正方型的提拉米蘇蛋糕,可結果他卻買了這個有著一張大熊臉,一看就是騙小孩用的編號06「超可愛的熊熊蛋糕」
某個女人不自稱是大棕熊嗎——她說她抱他,他就像被熊攻擊一樣——她看了會有親切感的,也許她見了又會沖過來用力的抱住他,笑得跟個孩子似的說︰「我就知道、我就知道,你買這蛋糕是為了取笑我。」
但不像項懷儂的期望的,夏晨蘿只是淡淡的開口,「你吃吧,我不餓。」
「……」她站起來打算去浴室,他卻出其不意的抓住她的手。「你為什麼不高興?」
「我沒有不高興。」他盯著她直打量,似乎想找出她不愉快的原因。
「你不太一樣。」不再有大剌剌的熊抱、理所當然的偷香,她甚至連笑容都吝于給他。
「沒有什麼不一樣。」一用力她掙月兌了他的手,拿了換洗衣物就進了浴室。
項懷儂有點懊惱。他不明白她到底是怎麼了?
凌晨兩點多。
夏晨蘿在床上翻來覆去,而睡地板的項懷儂同樣也還沒睡著。打從晚間那場小爭執之後,他的心情一直沒好過。
一向十二點準時睡覺,一沾床很快能入睡的他居然失眠了?
懊死的,明天還有一堆事情等著他處理、一堆的會要開,他實在是沒時間鬧失眠。可睡不著,他真的睡不著,他數過羊、數貓數狗都沒用,依舊沒丁點睡意,腦袋清晰到可以處理公事。
正當他想辦法要讓自己睡著,床上又有了動靜,他馬上裝睡,再度睜開眼想偷瞧時,就見夏晨蘿已由另一邊下床,躡手躡腳的拉開門出去了。
這麼晚了,她要去哪里?他不放心的也起身,跟在她後面。
二樓有一間小客廳,客廳里有一大面落地窗,秋末楓紅之際,這里很適合欣賞風景,他偶爾會看到她窩在那里看書或插花。
可現在是半夜,外頭風景再好也是烏漆抹黑一片,什麼也看不到。
夏晨蘿在長沙發上躺了下來,背影看起來既寂寞又悲慘。她怎麼了?這里會比較好睡嗎?
對了,晚間她說過她睡不好,他也覺得她臉色蒼白得難看。這星期以來,她一直沒睡好嗎?她可以告訴他啊!不過這麼一想,他才心虛的想起
她好像有幾次在他睡前欲言又止的,那時他因為公司事務忙碌到天天加班到近十一點,回到家洗完澡都十二點多了,只想休息。他用什麼話打發她了?他好像說︰「我很累,想睡了,有什麼需要可以跟林媽說。」看來,是不適合跟林媽說的事吧?看她在沙發上身子蜷曲成蝦狀,那模樣,像是只能自己環著自己、靠自己的力量保護自己。項懷儂莫名的感到對不起她。
她……很寂寞吧?
因為寂寞,當他說他是她丈夫時,她除了訝異,並沒有太大的抗拒,甚至眼神中還透出令他不解的心安。後來他才知道,對于已經沒有了家人的她,他這個「丈夫」讓她又有了依靠,有了想望。然而他卻總是有意無意的潑她冷水,甚至保持距離。
項懷儂慢慢走了過去。「夏晨蘿……」
夏晨蘿聞聲嚇了一跳,趕緊起身,有些倉皇的抹著眼淚。「對不起,把你吵醒了。」
「你在這里是不是睡得很不好?如果你不習慣,明天跟老太爺說一聲,我們可以……」
「不要,老太爺會很失望。」她解釋道︰「林媽說,打從我們搬來後,他老人家心情特好,胃口也變好,臉上還偶爾看得到笑容。」那笑容她也看過。外面的人老說他難搞,但她覺得那只是在掩飾他的怕寂寞,所謂的難搞其實只需一頓早餐、一盤棋、一趟散步的陪伴就能擺平。
他也听林媽說過夏晨蘿幾乎都是跟老太爺一塊用早餐,她偶爾會陪他下棋、到後山健行。他有點慚愧,她這外孫媳婦比他這外孫還用心。「其實你……可以不必做這麼多。」
「不多,我喜歡老太爺,而且,他是你外公,也是我的家人吧!」一想到「家人」兩個字,她的心酸酸的,感覺上她像太自以為是了。
「你以前常失眠?」
她搖了搖頭。「很少,只要有……」
「什麼?」
她臉一皺,表情委屈極了。「我睡覺習慣抱一只大熊布偶睡,沒有東西抱,我睡不著。」
「那就把它帶過來啊。」這問題有需要困擾嗎?
「那只熊很大只……而且,林媽可能……會把它當成大型垃圾。」因為常被她蹂躪,布偶里頭的棉絮都跑出來了,縫了又破,破了又縫……模樣有點慘。
不!不對,這幾天她氣惱的原因其實不是找不到理由把熊偷渡進來,而是……
為什麼身為妻子的她,不被允許親近自己的丈夫?沒有熊可以抱,她可以抱自己的老公啊,不是嗎?
她缺乏安全感,以前是沒有家人可以抱,才選抱熊布偶的,現在有她理當可以抱得很名正言順的「丈夫」,她還要選擇抱沒有生命與溫度的玩偶嗎?
可這些話……她沒有勇氣告訴一直拒絕她親近的項懷儂。
瞧她說得支支吾吾的,這丫頭真不會說謊。他有些惡質的說︰「林媽雖然愛干淨,還不至于有膽把主子的東西扔掉吧?」
「……」她的臉漲紅了,分不清是被氣的,還是他語氣中不當回事的痞味。
「還是你會不好意思?那這樣吧,改天你去買一只新的,我買單。」
夏晨蘿氣呼呼的坐了起來,「你明天不是要上班?為什麼不去睡?」想法沒有交集的話題,早點收兵,免得搞得她火氣越來越大。
「那你呢?」「不要管我!」她的聲音不自覺的提高了。
「項太太,你生氣了。」
「項太太」這三個字,頓時成了壓倒駱駝的最後一根稻草,夏晨蘿壓抑的情緒爆了,「不要叫我項太太,那像在取笑我、嘲諷我!尤其這稱謂出自你口中時,我更覺得虛偽到令人想吐!我們是夫妻嗎?真的是夫妻嗎?」
她毫無顧忘的說出心底話,今晚這間房子里只有他們兩人,林媽回鄉下去了,不怕有人听見。
「有哪個丈夫會拒絕妻子的撒嬌擁抱?有哪個丈夫會不和妻子同床,甚至寧可睡在公司也不回家?我只是……只是好高興有了家人、我想要有家人的溫暖、有家人的安全感,可是呢?沒想到有了丈夫這個家人後,我更寂寞了。
「他的拒絕讓我胡思亂想,是不是我曾經做錯了什麼,所以他討厭我?喪失記憶那段日子的我是不是很荒唐、很隨便……要不然,他為什麼不許我接近,我到底……到底做了什麼?讓他那麼討厭我?
「還是我失蹤的這些日子他有了新歡,我不該回來,不該出現在他面前……我!」越說越激動,她的眼淚掉個沒完。「我一直想,如果感情已經不對勁了,當初就不該找我回來,讓我存著希望,比起孤家寡人,有了家人,人家卻疏遠你,把你當溫疫一樣避之唯恐不及,那更令我受傷。」
項懷儂在心中輕嘆,他的拒絕不是因為討厭她,而是,他不知道該用什麼態度去面對她。
太親密,她隨時有可能恢復記憶,到時候她會怎麼想?應該在彼此重逢時,簽下離婚協議書的男人,利用她喪失記憶的期間佔盡她便宜……
可太保持距離就發生現在的狀況。看著夏晨蘿哭著「控訴」,他心中涌起難以忽視的不舍與心疼,一把將她擁入懷中。「一切都不是你所想的那樣,你不曾做錯什麼,我外頭也沒有女人。」
不過做錯的人是他吧?早在決定和她結婚時他就錯了,兩人的婚姻完全沒有幸福的立足點,三年後再重逢,他依舊是當年那個只想到自己的自私鬼,只想著要利用她來應付外公。夏晨蘿……是個很可愛的女人,他還要繼續折磨她嗎?即使他本意並非如此。項懷儂的懷抱很溫暖,可夏晨蘿不領情,她推開了他。「你現在是在模頭還是給糖?」不能怪她會這麼想,因為他從沒主動抱過她。
「與其說我給糖,不如說我也想念你給的糖。」他笑了,再度拉近彼此距離。她的擁抱,他其實很喜歡的——雖然一開始不太習慣。
她還是有些質疑,「那你為什麼……」
為什麼要這樣對她嗎?他知道她要問什麼,但答案卻太復雜,他說不清。「晨蘿,擁抱你的感覺很舒服,卻很不安心。」
「為什麼?」
「你像隨時會消失似的。」等她恢復記憶後,眼前他懷里這個渴望家人、渴望擁抱、視線成天追著他跑的夏晨蘿就會消失了吧?
算了!他不想去想那些了,他承認他喜歡上這個小女人,喜歡她有些小天兵的性子……果然吶,越是狡詐精明的人,越會栽在這種單純的笨蛋手中。但如果夏晨蘿是他生命里一季可愛的春天,他為什麼不去看花、吹風,欣賞蟲鳴鳥叫,及時行樂呢?
「你當我是冰塊啊,你越熱情,我融得越快?」
項懷儂失笑的提醒,「項太太,這句話很曖昧呢!」
「……你不要想歪啦!」
他又笑了。「說吧,你覺得夫妻之間該是什麼樣子?」
「干哈這樣問?」夏晨蘿又提高警覺。沒辦法,誰叫他之前喜歡欺負她,時常問了個問題後,後面就是夾槍帶棍的冷嘲熱諷。
「我老婆不喜歡我相敬如‘冰’方式——棒冰的冰,想必有她一套想法。」他強調了那個冰字。「而我很有雅量可以接受‘忠言逆耳’的。」
「意思是我可以不必冒死進諫嗎?」
「項太太,我很有誠意的好嗎?」
他要听她的想法欽!夏晨蘿的心跳得好快。「我告訴你,對于好不容易有的家人,我有很多期待喔!」意思要他有心理準備嗎?
「我在听。」
「我想要很溫暖、很溫馨的相處方式,像真正的家人,像那種隨時可以從對方碗里取食,散步的時候手牽著手,分享彼此的喜怒哀樂,開心、傷心的時候可以分享、安慰,有事沒事想要的時候就可以擁抱對方……」會不會太多了?可她還說不到十分之一耶!「我有好多好多的想法,可能說到天亮也說不完,也許連說幾天也還沒完結。」
「听起來像真的很長呢。不怕,我們分段說吧,一天說一點總會說完的。」
「我要是一直有新的期待呢?」
「那就繼續說。這樣吧,每天睡前半小時是你的時間,你愛怎麼說就怎麼說。現在,回去睡吧!」四點半了,再不眯一下,開會時頻點頭怎麼辦?那些主管搞不好還以為他變得好說話,對決議、企劃全OK。
他主動牽起她的手,回了房。
夏晨蘿爬上床拉過被子。不過依她現在興奮的程度,睡得著才奇怪!太開心了嘛!見他站在床邊,她奇怪問道︰「你不是要睡了?」
「項太太,請你挪出左邊那一半的位置給我好嗎?」
「呃?」他他他……要上床睡?項懷儂接著也上了床,拉了一半的被子過來。
「你……你這樣會不會睡不好?」每個人都有每個人的睡癖。
「不會,我入睡得很快,而且睡得很沉。」
「喔。」除了今天外,這幾天他真的是這樣。
「所以,沒能一抱你可以抱我。」項懷儂大放送似的拉過她的手環在他身上,閉上眼說︰「雖然我可能沒你那只‘垃圾熊’好抱,可我想我的優點是它永遠也及不上的,你可以慢慢印證,最起碼,我不會被林媽當垃圾丟掉。」
夏晨蘿一怔,「噗」的一聲笑了出來。
「快睡。」
「好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