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在望。撩起車簾,一群從沒進過京的老百姓伸直了脖子遙遙望著連綿的城牆。
「哇,你看那女牆真是氣派。」
「不愧是京城呢!你瞧你瞧,守城的門官那身盔甲真是亮呵!」
喜氣洋洋的老太太撢著身上的灰,理著梳得一絲不苟的頭發,回過頭來看見坐在角落里一路沉默寡言的灰衣少女不禁眨了眨眼,忍不住問︰「我說姑娘,你到京里是做什麼?」
「投親。」姑娘抬起臉,她有一張不算美卻英氣逼人的臉孔。
「姑娘是要投奔什麼親戚?」
投奔什麼親戚?未來的公爹,婆婆和那早已注定結伴一生的夫婿。
泵娘垂下頭,緊緊捏著包袱里壓扁的虎頭鞋。十三歲,她就知道自己的終生是許給了一個叫魏子都的男人。開始倒沒覺得怎樣,大了些便在心里將他想了幾千遍,念了幾千遍。
魏子都,那個和她同屬虎的男人,她的未來夫婿,一個被爹爹形容成清雅文秀,必會和公爹一樣滿月復經綸。
每次想起來,心里總是甜蜜卻又彷徨。那是個官宦之家呢!雖然爹爹也說過兩家互有恩情,交情甚篤,可畢竟一個是官宦之後,一個是武夫之女。一肚子詩書的他會不會嫌棄她是個腳大手粗,不認識幾個字又沒見過世面的鄉下丫頭?
魏子都啊魏子都,你若是對我不好,我定要拎起拳頭打得你趴在地上求饒。但……但若你肯賠個不是,我便像娘對爹一樣只輕輕地、輕輕地打你一拳……
想起爹娘,她不覺一嘆,鼻子泛酸。爹爹臨終前也曾說悔不該不听親家公和孩子她娘的話改了那暴躁蠻撞的性子。要不然也不會害娘子一生為他操心受累,沒過一天好日子就早早別了人世。他自己又記不得教訓,偏要開館授徒,不斷與人爭執,最後輸了拳腳工夫不說,更氣恨難平生生氣死。
「爹,你放不下女兒,生怕女兒的性子像你太過要強反害了自己。但現在我總算照你的吩咐來找魏家人,你也該放心了。」
她在心里低低地念著,耳邊又傳來那老婦聒噪的聲音——
「我說姑娘,你多大了?許了婆家沒?不是老婆子我夸口,我那個兒子呀,那可真是個大孝子呢!人是又老實又能干……」
听得不耐煩,她猛地抬頭喝道︰「停車!」一聲吼完,看見老婦臉上一陣紅一陣白的,再抬頭看看眾人受驚的神色,她只覺得整個耳根子都火燒火燎地熱起來。車還沒停穩她就跳下了車,也不顧車夫好心的叫喊,一溜煙先拐了彎。
她以為這京城也沒什麼了不起的,不用別人自己也能找著地方。可等真的走在大街上,又覺得自己這樣的人進了北京城根本就像是一滴涌入大海的水,別說找人,就連自己都快找不著自己了。
到處都是人,逛街的,叫賣的,閑著的,忙著的,鬧哄哄的聲音讓人頭皮都發麻。
她抱著包袱緊張地四下張望,轉了半天終于記起要找人來問。可還沒開口,人家就瞧出她是外地人,就連滿地跑,流鼻涕要糖吃的小孩子都可以揚起鼻子發出不屑的聲音然後仰著頭跑開。好不容易有個人肯站下來告訴她那據說在京里做史部侍郎的魏大人家住何方,但滿口的京片子左繞右繞那個胡同這個胡同的一大通,還沒等她回過味來人已經不見了。
她喘息著站在大街上捏緊了拳頭,心里火燒火燎的,越想越氣,突然發出一聲斷喝,隨手揪住一個剛好走過她身邊的男人。
「你馬上帶我到史部侍郎魏大人的府上!別問為什麼別反抗更別瞪著我,要不然我就……我就打你噢!」
好凶悍的姑娘!留著美髯的中年文人拍著胸口,慢吞吞地開口︰「帶你去是沒問題,但麻煩你先松松手好不好?」「啊!對不起對不起……」正經的官話雖然仍帶些京味,但她倒是听得懂,慌忙撒了揪著他衣襟的手一個勁地道歉,見那男人險些跌倒又忙伸手扶了一下,心虛地紅透了臉,「對不起啊,先生。」
這人一定是教書的夫子吧?連話都說得文縐縐的,不知那個魏子都是不是也是這樣讓人欺負了還不知道生氣的書呆子?
笑起來倒也蠻可愛的,橫看堅看都覺得這個姑娘親切。文士搖著折扇,回頭問︰「姑娘要找魏大人是做什麼?莫不是有什麼冤情?」
嗄!有冤情她就去衙門了!當她連這基本常識都不懂啊?她撇撇嘴,「我去魏家是要去投親的。先生你莫怪我粗手粗腳地弄痛了你,實在是這京里的人個個都是眼楮長在頭頂上不把人放在眼里,我心里急才會那樣對你。」連先生這樣和善的人都覺得她是個鄉下丫頭沒見過世面呢!
「沒事沒事,」文士搖著頭,笑吟吟的,「小泵娘你和魏府上哪位沾親帶故啊?魏府幫佣的我倒是認識,或許能幫得上忙。」
又來了不是!「我到魏府不是要找魏家的佣人,我就找魏大人。」
「咦,姑娘是魏府貴親?」怎麼他不記得有這麼一位親戚呢?娘子那頭好像也沒有這麼個可愛的小泵娘呵!中年文士隨口問,「姑娘貴姓?」
「小女子姓舒。」
「舒?」
中年文士腳步突然頓住,害得她差點兒一頭撞上,忙穩住身形奇怪地看向一臉驚訝的中年文士。
「舒姑娘是舒豹舒兄貴親?」
「咦?你怎麼知道我爹的名諱?先生與我爹是舊識?」
「原來真是舒兄的大女兒。」
「大……女兒?先生記錯了吧?我爹只我一個女兒,我是獨生女。」
獨生女?!中年文士頭上開始冒冷汗,「姑娘芳名莫非是斷虹二字?」
「是啊!先生怎麼知道?」看著他發白的臉色,舒斷虹不禁擔憂,不會是讓她弄傷了吧?「先生,你沒事吧?」
「沒事沒事……」天啊!他作了什麼孽啊!中年文士硬撐著,猶存僥幸心理,「姑娘不是屬虎的吧?」
「我是屬虎的啊!今年也十八了。原來先生真的是我爹的好朋友,竟連這些都知道。」
「造孽,造孽啊……」壓低的聲音,舒斷虹听不到,只看見爹的好友嘴一張一合地、失魂落魄地站在一座大宅院前。
「呀!這個字我認識呢!是魏,魏子都的魏,我娘特意叫先生教我識的呢!」
還有什麼可懷疑的呢?!就連這性子都和舒兄像個十足。中年文士慢慢轉過身,看定她興奮的笑臉,「姑……姑娘,老夫就是魏平山。」
「啊?!」
「你未來的公公。」
「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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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下真的是糟啦!不是早就答應爹要少發脾氣不耍性子,做個乖乖巧巧、溫溫柔柔的好女孩嗎?怎麼就耐不住性子呢?這下可好,居然對自己未來的公爹那麼無禮,也難怪他老人家生氣了,把她一個人扔在大廳里自個跑到後面不出來。
「唉!」支著頭,舒斷虹發出哀嘆。
與此同時,魏府的後宅,魏平山對著夫人魏林氏不知嘆了多少次,頓足捶胸地直把他自己罵了個狗血淋頭︰「我不是人!我糊涂,我造孽啊!我對不起娘子對不起子都,對不起魏家列祖列宗,對不起舒兄對不起舒家嫂子啊!」
禁不住想起當年那個醉酒糊涂的夜呀!事情怎麼會鬧成這樣呢?他記得當初舒兄手里還拿著那對虎頭鞋呢!不是說了同生肖同年嗎?怎麼竟會……呀!當初好像只說了同生肖沒提同年吧?難道竟是他記錯了?!
眨眨眼,魏夫人雖然知道自己實在不該笑不該原諒這個糊涂官人,但瞧著他做出這副模樣就是忍不住。
十二年了,雖然官人的仕途順利,官越做越大,蓄了胡須更是官威十足,但她就是覺得他還是當年那個有些呆、有點兒傻、有點兒狡猾,又有些膽小的書生。
斂去笑意,魏夫人淡淡地道︰「官人心里早就有了主意吧?何必這般作態?難道為妻還會怪你不成?」
魏平山一听,也不嘆氣了,涎著笑臉道︰「我就知道娘子你我一條心,絕不會為些小事怪我的。」
「是小事嗎?」溫柔的笑臉,食指卻老實不客氣地戳上他的胸口。
「我哪里知道會是這個樣子呢?!早知道,打死我我也不做這種事啊!簡直就……就是個大笑話……」
「那官人是打算叫那舒姑娘返鄉了?」
「那怎麼成?」魏平山急忙道,「雖然這些年沒通音訊,但好歹舒兄是你我的救命恩人,現在他叫女兒來找咱們,那等于是臨終時的托孤,我豈能叫恩人之女流落街頭?」
「官人這麼說,我就明白了,官人是想留下舒姑娘仍成就了兩家的姻緣……嗯,舒大哥那樣的好人,女兒也一定是個好兒媳,孝順公婆疼惜丈夫,有這樣的兒媳我也開心,可官人你有沒有想過子都他現在才……舒姑娘她肯不肯等、願不願等?現在她是蒙在鼓里,但她一旦知道真相豈不是會怪我們?」
「呀!」魏平山跌坐在椅中,半天沒開口,「娘子,你叫我如何說得出口?對著那孩子歡喜的笑臉,我哪里說得出口?難道要我說我跟她爹因為當年一場醉酒毀了她的一生嗎?」
「那就先瞞著她,過些時候再說好了。」
嘆息中,魏家夫婦決定暫時把真相瞞住。當下到大廳見了舒斷虹,口口聲聲「虹兒」「虹兒」地叫著,噓寒問暖,添被裁衣,吃的用的一樣不少,比夫人自己用的還要精致三分,直把個舒斷虹寵上了天。
可舒斷虹也不是個傻瓜,雖然相信魏氏夫婦是真心疼她,可也看出來他們絕對是有事瞞著她。
都說她那未婚夫婿魏子都身體不好在他處修養,但過了大半個月了再重的病也該好了吧?難道是得了什麼奇病絕癥連人都見不得嗎?又或者根本就是他嫌棄她是個無父無母、無財無勢又無才無貌的鄉下丫頭,而魏家夫婦又不好意思攆她走,所以才對她特別好?
夜里翻來覆去地想個不停,忽而心生憐憫,只覺得他縱是身患絕癥命不長久,她舒斷虹亦不能背信棄義就此負他;忽而又滿月復怨憤,只想他魏家若是嫌棄她,她斷不能再待在魏家白受人恩惠。
想了一夜,後一日早上舒斷虹在花園里見了魏夫人便問︰「魏伯母,不知我何時能見到子都?」
沒料到她問得這麼直接,吃點心的魏夫人幾乎被噎著,緩了一會兒才道︰「子都他身子不好,大夫說不能見外人。」
「嬸娘覺得我是外人?」果然嫌她是個粗人。
「不是不是,唉——」魏夫人一急,頓著足道,「虹兒,你老實告訴嬸娘,若是咱們魏家有對不住你的地方又或是子都他根本就不合你的心意,你可會恨咱們?」
心里頭不是個滋味,舒斷虹仍笑著道︰「嬸娘和叔叔待我有如親生女兒,我又怎會怪你們、恨你們呢?縱然……縱然是你們對不住我,我也不會放在心上。」只要弄個清楚明白,就不枉她白來了京城一遭。
「真的?」魏夫人一陣激動,抓住她的手正要開口,卻听有人叫「娘」。遠遠的,一個活潑可愛的男童從曲橋跑進水榭,進來就撲到魏夫人懷里撒嬌地蹭來蹭去。
「咦,這也是嬸娘的孩子?原來魏家是有兩位少爺的,虹兒不知道竟沒帶什麼見面禮來。」舒斷虹伸手模著男童的頭,男童卻不悅地扭頭瞪她一眼。
「你就是那個姓舒的?都是你不好,害得我被關在院子里頭不能出來。」
舒斷虹一怔,看看魏夫人尷尬的表情,又覺得不該和小孩子一般見識,「怎麼能怪姐姐呢?一定是弟弟你不乖,才會被關的吧。」
「才不是,我最乖了!」男童嘟起嘴,粉團樣的臉頰,稚氣的神情讓人心生愛憐。
舒斷虹一笑,剛要開口卻听得有人追來大叫︰「子都少爺!呀……夫人,奴婢該死,竟沒看好子都少爺。」
「子都少爺?」舒斷虹呆了半晌,牽起嘴角笑了笑,「好奇怪,弟弟和哥哥竟是用一個名字?」
「什麼哥哥弟弟?魏家只有一個魏子都!就是我,我就是魏子都,魏子都就是我!」
「魏子都?!」舒斷虹重復著,整個身子連同思緒都像是被釘子釘在當場,無法轉動,無法思想。好一會兒,才求助一樣把目光投向躲閃著不敢看她的魏夫人,「嬸娘,這……這不是真的吧。他怎麼可能是子都?子都怎麼可能是他?」用這樣的法子來騙她,實在是太過分了!
「魏家……魏家,只有一個兒子!」咬了咬牙,魏夫人終于說了出來,雖然流了一頭的汗,但一說出來卻覺得輕松了許多。
「怎麼可能?我爹說的和我同年的魏子怎麼可能是個小女圭女圭?!」一道雷劈在她頭上也不會讓她這麼震撼。一剎那,魏氏夫婦的神神秘秘、佣人看她的古怪神情,閃電一般掠過她的腦海。
「我不小了,今年都六歲了。」被娘掩住口,魏子仍不會看人臉色地道︰「李白五歲誦六甲,十歲觀百家;王駱賓六歲作《詠鵝》;甘羅十二歲就拜相。跟他們比,我實在是不算小了。」
「是,你是不小了——你已經大得可以當人家的丈夫了。」平靜的語氣,低沉的聲音,好像暴風雨前夕的烏雲一樣壓得人心里難受。
想起舒家武人出身,又都是火一樣的性子,魏夫人只覺得怕。她捂著兒子的嘴,嘴里一個勁地道歉︰「虹兒,對不起,是你叔叔糊涂,竟忘了問你的生辰八字,還以為你和子都真的是同年……虹兒!」
見舒斷虹赤紅了一雙眼,魏夫人忙一個轉身,以身護子。只听乒乒乓乓數聲,拳頭並未打在她的身上,而杯盞碟盤卻碎了一地。抬頭只見舒斷虹捏緊了拳頭,指逢里沁出血來,「呀!你這孩子……都流血了!」魏夫人放開兒子忙著去拉舒斷虹受傷的手。
「不要你管!」掙開手,瞥到魏子都歪著頭受驚畏怯的神情,舒斷虹心里又氣又恨,「這就是魏子都!那個風流倜儻,一表人才,滿肚子詩書的俊郎君!」合了合眼,她仰天狂嘯,「爹,你害了女兒啊!」眉毛堅起,她一把抓住魏夫人,「這個婚約不算數!不算數!我不要一個比我小了十二歲的女圭女圭做丈夫!魏叔叔在哪兒?我要去跟他講跟他說……」被她抓得生疼,魏夫人只是又急又亂地叫道︰「你魏叔叔不在家,他去上朝還沒回來。虹兒,你靜下來,靜下來,听我說啊……」
魏夫人一哭,追在身後的魏子都也急哭了,他一邊哭一邊過來打舒斷虹,「你這個壞人!欺負我娘,我打你!」
「不可以啊!」心頭一急,魏夫人一巴掌扇過去。見愛子駭然捂著臉看過來,不由得心里一酸,拉他入懷哭道,「子都,不可以這樣對虹兒,她是你娘子,是這世上除了爹娘外你最親的親人啊!」
「不是!」魏子都還未回神就被舒斷虹的大叫嚇了一跳。
「我不是他娘子他也不是我丈夫!這個婚約根本就不算數!」舒斷虹嚷著,猛地扭身跑開,再也忍不住地哭出聲來。老天爺要捉弄人也不是這個捉弄法啊!她寧願魏子都是個快死的病秧子又或是嫌她是粗人的紈褲子,就是不要這個打也打不得罵也罵不得,愛不得恨不得的小女圭女圭啊!
一頭撞在人身上,站直了身子才看出正是下朝回府的魏平山,瞧他臉色難看卻也顧不得是不是撞痛了他,舒斷虹抹把淚死命地扯著他的衣袖,粗聲粗氣、凶巴巴地吼了起來︰「你听著,我舒斷虹不要這個小丈夫!我不是你們魏家的媳婦了,我……我爹和你訂的事全都不算數!」
被她當頭一吼,再瞧見後頭追上來的妻兒,魏平山的臉色愈發難看。半晌,才一聲低嘆︰「有話回房里去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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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坐到椅子上到丫環上了茶點退下去,誰也沒有說話。倒是魏子都不知愁地吃著點心,一雙圓溜溜的大眼楮時不時在舒斷虹的臉上身上打轉,等她一瞪眼就又飄到別處去了。
沉默了許久,魏夫人先咳嗽了一聲,近乎哀求地說︰「讓我看看你的傷吧!若是有瓷片嵌在肉里,怕是整只手都廢了。」
觸到她柔柔的目光,舒斷虹心一軟,一聲不吭地伸出手,任她忙前忙後地處理傷口。
魏平山默默地看著,忽然一嘆,「我知道你一定在怪咱們,但當初定親之時真是誰也沒想到會鬧成這種情形。既然你要悔婚,也隨你,但你必須馬上離開魏家,再也不要讓我在京里看到你。」
本來听得好好的,但最後一句話險些沒把舒斷虹氣得厥過去。倏地一下把手抽回來,她站起來看著魏平山,咬著牙,直讓人以為她會一拳打過去。
「魏大人,你怕這事兒說出去丟人,我還怕讓人笑話呢!你放心,我舒斷虹馬上就走!等我出了這個門檻就與你們魏家沒一點兒關系,絕不會讓你再看到我的……哼,讓我看偽君子的臉我還覺得惡心呢!」
扭身出了門,舒斷虹直把牙根咬得咯吱咯吱響,冷不防腳邊有人一拉她,低頭一看卻是那偷偷跟出來的魏子都。他一副小大人的模樣慢吞吞地開口道︰「你不是娘子吧?!娘子都是像我娘那樣美美的,人又溫柔,哪像你這樣凶巴巴的又生得不好看!」
舒斷虹聞言,忍不住一拳捶在他頭上,也不管他哭鬧起來,揚長而去。
收拾了包袱,把魏家送的衣服首飾通通甩在一邊,捏著手里的訂親信物虎頭鞋和金鎖片,眼淚不知怎地就掉了下來。哭了會兒舒斷虹站起身抹干了眼淚,「誰稀罕做你們魏家的媳婦!老的奸,小的壞,姓魏的沒一個好東西……你們嫌我我還嫌你們呢!破銅爛鐵的東西誰稀罕!」對!破東西誰稀罕,她還是要她的虎頭鞋。
她背了包袱轉回去,卻見魏子都還是坐在台階上抽泣,想是哭了半天竟沒人理他。見了舒斷虹更是扭過頭去不理人。
舒斷虹心里有氣,上前拋下金鎖片,道︰「你的破爛還你,把我的虎頭鞋還回來!」
「什麼東西?我才不要……」魏子都嘴上說不要,但見舒斷虹又用腳尖踢近,便撿了起來,「咦,寫著我的名字呢!這個……真的要給我?我可沒什麼虎頭鞋給你。」
「那我找你爹娘要去!」舒斷虹也不理他,任他跟在身後。
二人到了門前正要拍門卻听見門里隱約有哭聲傳來——
「先前我只以為老爺竟那樣狠心讓虹兒孤苦伶仃流落街頭。現在才知,你對虹兒其實比對我母子好得多……」
咦?!此話怎講?干嗎說到她呢?舒斷虹低頭對上那雙滴溜溜轉的大眼楮,把食指堅在唇上搖了搖,見魏子都有樣學樣地對她「噓」了一下,不由得一笑,心想,若他不是她心上那個魏子都,倒也是個可愛的小弟弟。
听得魏平山一聲嘆息,魏夫人又哭道︰「老爺只想到莫要連累了虹兒,怎麼竟想不到你我身後子都孤苦一人,無父無母地必受人欺凌呢?!」
「你別胡思亂想了!雖然我與嚴大人一向不和,但此次參他之事我並未直接參與,就算我被夏大人他們連累獲罪,亦罪不及妻兒。你好好帶著子都過日子,我在九泉之下也含笑了。」
「你我夫妻一體,若你身赴黃泉,我又豈能獨活于世?!闢人,你忘了為妻說過要與你生生世世做夫妻嗎?若是為妻遲了幾十年追上你,官人你豈非要被別的女人搶走?!」
魏平山一嘆,竟不知要說些什麼,半天才嘆道︰「傻娘子,你要讓我心痛死嗎?」
听到這,舒斷虹再糊涂也明白魏家是出了大事,正在發傻,身邊半知半解的魏子都已因娘親的痛哭而大哭出聲。來不及捂住他的嘴,門已大開。
魏夫人滿臉的淚,見了他們竟似傻了,卻不管放聲大哭的魏子都,猛地抓住舒斷虹的手,活似溺水之人撈著了救命稻草,「虹兒,求你不要離開子都,我求你、求你……」
「嬸娘,你快起來。」舒斷虹又急又慌,不知該如何是好。
身後魏平山已急忙上前攔阻,「何苦呢?娘子,你莫要為了子都而誤了虹兒一生啊!」
「我不管!現在除了虹兒還有誰可以倚靠呢?虹兒,求你。」
魏夫人剛跪倒在地,就听外面一陣喧嚷,有人尖聲厲叫︰「吏部侍郎魏平山上前領旨謝恩啊……」
魏平山臉色大變,看看妻子,一跺腳踉蹌而去。
魏夫人身子一晃,要起身追去又咬咬牙忍住。一雙眼依依不舍地盯著他的背影,直到再也看不到才收回來看住舒斷虹的臉,「我知道你舒氏一門都是耿直剛烈之人,絕不會背信棄義。虹兒,我求你看在一個母親的心的份上,護他寵他愛他憐他。伯母不好,對不起你,子都……子都就交給你了。」說完,就磕了一個頭,起身沖了出去。
魏子都一聲驚叫︰「娘——」
腳步微頓,卻始終沒有回頭,只捂著臉迸出一聲撕心裂肺的哭叫︰「子都,娘對不起你!」便頭也不回地去了。
「嬸娘!」舒斷虹拔腳要追,卻讓身後魏子都的嚎啕大哭嚇得緩了一緩,「你有沒有完啊?」她嘴上罵著,卻仍掉頭把他攔腰抱起,追了出去。
追到大廳里,廳里早已物是人非,只有魏夫人無法壓抑的哭泣聲。
舒斷虹呆呆地看著跌坐在地上的魏夫人,旁邊那是魏叔叔嗎?不會……那樣紅潤的面色,嘴角還有著笑意,那根本就是活生生的啊!怎麼可能會是死了呢?慢慢移近腳步,終于看清楚魏平山口鼻處未擦淨的血跡。
舒斷虹驚愕地掩住未喊出的驚叫。魏子都已掙月兌撲到林氏身上。舒斷虹一動,腳尖踢到一只滾在地上的空杯子,注意到茶幾上還有一只金漆描龍的酒壺。
魏夫人淒然一笑,茫然的眼神卻好像根本沒看到舒斷虹似的,「一壺毒酒,就這樣送了他的命……他自許為官清廉,勤政愛民,到頭來卻只落得這般下場。」突然扯住舒斷虹的手,她的臉上現出狂亂之色,「虹兒,好歹我和你魏叔叔是真心待你的。求你看在相處一場的情分上叫咱們一聲爹娘,也好讓我們去得安心。」
「嬸娘,你別胡思亂想了……」被她用力一扯,舒斷虹跌跪在地,目光落在魏平山的臉上,鼻子一酸,顫著聲音道,「爹……娘……」
「好孩子。」發抖的手撫上她的臉,魏夫人褪下手中的玉鐲套在她的腕上,又拉過傻傻地靠在她身上的魏子都,「傻孩子,你還不快叫娘子。」
魏子都張了張嘴,終于不知所措地開口叫了一聲「娘子」。
沒應聲,舒斷虹的心亂作一團。眼瞧著魏夫人抱住兒子親了又親,又把一直揣在懷里的虎頭鞋塞在他手上。忽然回頭看著舒斷虹微笑著道︰「好孩子,這鞋你揣著,千萬別交給你娘子。只要有這憑證在,你娘子就不會離開你了。」魏子都似懂非懂地點了點頭,舒斷虹心頭急得著火,卻不好說話。
笑了笑,魏夫人突然將魏子都推開幾步,瞧了又瞧,拍掉他粘在膝蓋上的塵土,回手捋了捋自己微亂的發絲,猛地起身搶上幾步一把抓起茶幾上的酒壺,揚頭灌下。
舒斷虹本就防著魏夫人會自尋短見,卻未料到她竟這般迅速,而自己竟什麼都來不及做。只看著她把酒壺一拋,看都不看他們,走了幾步,人已撐不住倒在地上,卻一點點地挪動著身子,用指尖夠著魏平山的衣角。
「嬸娘!」舒斷虹一抹淚,過去使勁挪著她的身子,直到她的手握住魏平山的手。
喘了口氣,口鼻處慢慢滲出血來,糊花了一張臉,魏夫人卻對著她笑了笑,道︰「虹兒,要辛苦你了……官人,你等等我……」
「嬸娘——」捂著嘴,舒斷虹嗚咽著回頭看看像傻了一樣的魏子都,忍不住叫了他一聲,見他驚跳而起,一臉的惶恐,她不禁心酸起來上前抱住他。
「娘,娘,娘和爹怎麼了?娘的臉上好多血,好多血啊……」
「別怕……有我在,你還有我,還有我……」舒斷虹抱著他把臉貼在他的臉上,濕冷的臉頰上分不清究竟是誰的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