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晨的蒲園,多了一絲平日少見的緊張氣氛,唯獨長廊盡頭的臥房例外。
蒲月雲人昏沉沉的,她不記得自己醒了多久,只知道腦海中驟然出現數十道殘破影像、一明一滅急促閃爍著,令她十分難受。
「永維,你別丟下我啊……」她有種莫名的不安,卻又說不上為什麼。她知道這里是她的娘家,但她總覺得自己不該來。她並不屬于蒲園,早在她堅決跟隨周永維,盛怒中的父親憤而將她逐出蒲園那天開始——
雖然很遺憾無法听見父親親口說原諒她,但今日重返蒲園為何心里仍充滿了忐忑?她究竟在顧忌什麼?她……
愈想深思,愈力不從心,蒲月雲頭昏的幾乎站不穩。
可在這房里也待不住,她扶著牆,一步步緩慢走出去,只見幾道行色匆匆的人影從她眼前閃過,他們像是正為著什麼事忙得不可開交。
「小姐?」總算有個眼尖的佣人注意到她了。「太好了,你終于醒了,我這就去通知桂嫂——呃,小姐,你臉色不太好耶,我看我還是先扶你回房休息。」佣人立即攙扶著她。
「等等……發生了什麼事?大家好像很忙的樣子。」她困惑地問。
「是梁小姐受傷了。」
「梁小姐?」
「就是跟著你們一道來的那位梁千若小姐啊。」佣人解釋。「她從馬背上摔下來,可把桂嫂急壞了,趕緊叫阿成去找醫生回來替梁小姐檢查傷勢。」
梁千若?她愣住。是隔壁梁家一對姊妹花的其中一個?
「她傷得怎麼樣?」她焦急不已。「快帶我去看她。」
她想起來了,她終于徹徹底底的想起每件事了。她競如此縱容自己,以短暫失憶逃避事實……
由眼眶落下的每一滴淚都帶著慚愧,她心中有著說不出的難受。
「小姐,你怎麼……」桂嫂奸驚訝,沒想到開門進來的人是蒲月雲。
「雲姨?」坐在床上的梁千若也和桂嫂有著相同表情。
「千若,你還好嗎?」蒲月雲顧不得她們的反應,連忙詢問,一臉擔憂地望向她那條平放在床上、包裹著白紗布的左腿。
「我沒事,你不用擔心。」
梁千若擠出一絲微笑,她說話的同時不禁悄悄瞄向一旁的桂嫂,兩人怪怪的眼神都有著「幸好司揚這時不在房里」的默契。
「雲姨,你怎麼哭了?我沒事,你別緊張啊!」梁干若發現她眼中含淚,心里很過意不去。「我不過扭了腳,只要多休息,很快就能復元了。」
「醫生也是這麼說的。」桂嫂也跟著安撫。「小姐,你身子虛,哭多不好,千若真的沒事,你大可放心。」
蒲月雲搖搖頭,一時不知從何說起。她百感交集握住梁干若的手,哽咽喃喃︰「千若,謝謝你,這陣子給你添麻煩了。」
「不,一點也不麻煩。」梁千若拚命搖頭。
「我知道你心里怎麼想的。」蒲月雲輕嘆。「這事不怪千佩。」
「雲姨……」梁干若覺得一陣鼻酸。
「就讓一切過去吧。」蒲月雲拍拍她的手。「回家記得告訴千佩和你父母,我衷心希望你們能將此事淡忘,別再耿耿于懷。」
梁千若吸了吸鼻,像個听話的孩子般猛點頭——
突地,她一愣。
「雲姨,你想起來了?紹宇他……你……你全想起來了?」梁千若激動的有些語無倫次。
「小姐,你真的完全清醒了?」桂嫂不敢相信。
蒲月雲點了點頭。
「那司揚他——」
她再次點頭。
這回桂嫂和干若臉上的喜色並末維持太久,因為她們終于明白蒲月雲淚水背後的意義。
她竟會做出錯將司揚當紹宇這等難堪事!?這樣的心理荒謬到連她自己都感到汗顏。如今的她可有臉面對那個她虧欠多年的兒子?
蒲月雲在茫然中只能哭泣,千若和桂嫂見狀也都紅了眼眶。
蒲月雲才由桂嫂陪同離開不久。蒲司揚就出現了。
「要真痛得難受,就吃止痛藥。」他看得出梁千若是因為他的到來,才匆匆抑制哭泣。他拿起桌上的藥包,倒了杯水,遞向她。
梁干若不發一語,搖了搖頭。
「別跟自己過不去,乖,吃了它。」
他以為她還在賭氣,只好用著哄小孩般的口吻哄她吃藥。
梁千若搖了搖頭,她又不是為了自己的腿傷而哭,她是為了雲姨……
蒲司揚吐了口氣,將藥包和水杯放回桌上,像是認命的聳聳肩。「好、好,我投降,害你受傷是我的錯,我跟你道歉別在生氣了。」
「真的不用吃藥。」她終于開口說話。「我還沒痛到無法受的地步。」
「那你為什麼哭?」
「我哭是因為……算了。」她話到嘴邊又咽了進去。
哪有話說一半的?蒲司揚皺了皺眉。「到底是什麼事?」
同一姿勢坐久了有點累,她想換個方向,「沒事啦——啊!」她一挪動那只「白白胖胖」的左腳,竟引來臀部一陣刺痛。
「輕一點。」蒲司揚迅速上前扶住她的腳「喬」位子。「對,就這樣,慢慢……慢慢的。」
看著他握住自己的腿,五根腳趾頭還大刺刺的正對他,梁千若怪難為情的,趕緊說︰「謝謝,這樣可以了……可以放開了。」
「那你現在也可以把剛才的話接著說完了?」瞧她那只白女敕女敕的腳裹著紗布,還真是愈看愈不忍心。
「反正說了你也不愛听。」他干嘛一直捉著她的腳不放呀!
「你說就是了。」
「還是不要了,免得你生氣。」她忍不住想縮腳,無奈落入他手的腳卻不得動彈。
「叫你說你就說。」他輕擰其中一根細女敕的腳趾頭。
「你干嘛模我的腳……」她又羞又癢。「你別這樣,好癢……不要啦!」
她臉頰陣陣發燙,想笑又不好意思笑,從沒被男人模過腳趾頭,想不到會是這種感覺,好曖昧喔……不行,她又想笑了。
「哈……真的好癢,叫你別模你還模……哈……你別鬧了,我……我說……雲姨來看我……她這次真的完全醒了……哈哈……不會再把你當紹宇了……哈哈哈……她想見你,但又怕你不肯,哈哈哈……」
騷癢難耐的感覺忽然消失了。梁千若縮回好不容易被放行的腳,有點不敢相信她一直狂笑兼瘋瘋癲癲的把這麼重要的事情說完了?
「不準生氣喔,早說了是你不愛听的,是你逼我的。」她打量他的表情。
嗯,是缺乏笑容,但又看不出像什麼,應該不是生氣。
「有人告訴你我在生氣嗎?」他輕擰一下她鼻尖。
「沒有最好。」
他修長的手指輕刷她額前的劉海,小小舉動卻帶有相當程度的親昵,像是呵護……梁千若臉頰也隨著他的舉動,微微紅了起來。
這時,房門突然大開。
梁干若像是做了什麼虧心事,旋即重重拍掉他的手。
有必要這麼用力嗎?蒲司揚沒好氣的看著自己泛紅的手背。
「千若,桂嫂說你一早起床到現在都沒吃東西,不如先暍點熱粥——」
話語頓住,蒲月雲一臉愕然地端著碗,望著蒲司揚,她沒想到他會在這里。
蒲司揚似乎也愣了一下。
擇期不如撞日,好機會!
「雲姨,粥先放著,我肚子有點不舒服,想上廁所。」她跛著腳站起。
「不行了,忍不住了,我得快點出去上廁所……」她皺著五官,彎著腰走出去。
梁千若的離去使房間的氣氛一下子凝重了起來。
蒲月雲怯怯地偷瞄另一端——
蒲司揚就站在不遠處,他不發一語,眼楮看著別處,臉上幾乎沒有表情。
蒲月雲默默望著蒲司揚,內心有著無限感慨。
這孩子是真的長大了,完全像個大人的樣子了。
「司揚……」一開口,她才發覺自己聲音在顫抖。「對不起,我不該把你當成……當成……」
「你病了,不是嗎?」
他可是在諷刺她?
「我……我不知道我究竟……」她覺得慚愧,她所犯下的過錯豈是以生病就可一筆勾消?
「並非只有痛楚才叫生病,心理狀況欠佳也是。」蒲司揚慢慢回過頭,把目光放在她身上。「你確實是生病了,這一點大家都知道。」
他的語氣很淡,但絕不是諷刺。
她病了,所以他不會與她計較。他的意思是這樣嗎?
蒲月雲眼眶漸漸泛紅,本該釋然的心更加沉重。倘若這是他的諒解,她受之有愧。
望著蒲月雲憔悴的面容,蒲司揚必須承認自己此刻是心軟了。無論過去有何怨尤,眼前這瘦弱蒼白的婦人終究是他的母親,而她已老了,難道他還能再用十多年前的心結來為難她嗎?
「你臉色不太好,先休息吧,改天再說。」他不會為難她,卻也熱絡不起來。
心結或許可以暫時放開,長久疏離卻無法在瞬間突破。
兒子的諒解是寬容,蒲月雲心存感激,但若以為從此便能共享天倫,那她未免太貪心了。她是悲觀的,尤其在失去紹宇之後。
「司揚,等一下」蒲月雲聲音帶有怯意。「我……我想求你……求你幫助永維度過這次事業難關,好嗎?」
蒲司揚瞬間臉色一變。
「永維被人倒了一大筆錢,他就快撐不下去了。」她急切的說。
蒲司揚用一種難以置信的眼神望著她。在她清醒以後、當他欲學習如何寬容的同時,她想說的、能說的只有這些嗎?
忽然,他低下頭,撫了撫眉心,微微勾起的嘴角漸成—道冷笑。
「我還以為你想說什麼……」
看來她對他這個兒子除了一句道歉,就沒別的可說了。她可知他需要的並不是道歉,而是一份溫暖的感覺?
「我為什麼要幫他?」蒲司揚以不屑的口吻說道。
她知道他不會輕易答應,但她必須一試。
「司揚,我知道你對永維有成見……」
「最該對他有成見的不是我,是你的父親!」蒲司揚冷冷的說。「外公對周永維始終無法諒解,如今你卻要我動用蒲氏名下的資金幫他,外公地下有知只怕也咽不下這口氣!」
當年若不是父親的固執,事情或許不會這麼糟啊……蒲月雲不禁潸然淚
她不敢怪父親,因為為愛情舍棄親情,她就已經對不起父親。
「我這輩子再也不可能做個好女兒與好母親,但我至少有機會做一個好妻子。」她的聲音充滿了疲倦。「司揚,求求你幫我一次……」
她說來說去似乎就只有這些,彷佛對她而言,除了周永維,其他的都不重要。
「我不會幫周永維,你別再白費唇舌了。」他的拒絕多少帶有負氣成分。
難以跨越的鴻溝只怕是填補不了了,過去如此,未來也是如此。
想到這里,蒲月雲淚如雨下。
她已失去兒子,不能再失去丈夫了,她害怕孤獨,她願用盡所有,換得一個與她廝守余生的伴侶。
「司揚,如果我沒記錯的話,我仍擁有蒲園三分之一的產權,對不?」
「沒錯。」他蹙眉,不明白她為何提及此事。
「我願意將我名下所有的產權全都讓給你。」
蒲司揚大為震驚。「你……你竟然……」
「司揚,請你別拒絕,我急需一筆現款,你就買下它吧。」
蒲司揚眼中燃起了怒火。
外公生性倔傲,他嘴里不說原諒,終究仍因難舍親情,而在遺囑添上女兒的名字。這份用心,母親竟一點也領悟不到!
「蒲園的價值不是金錢可以估算的,而你卻要為周永維放棄蒲園!」他怒斥,替外公感到不平。
「你要怨我,我無話可說,只求你能成全我。」蒲月雲幽幽泣訴。「司揚,你就當可憐可憐我吧……」
蒲司揚冷眼望著低聲下氣的母親。她並不可憐,是可憎!
「不論結果如何,你都無所謂?」
蒲月雲猶豫片刻,毅然點頭。
「好,我就買下你那一部分的產權。」
「你真的肯答應?」蒲月雲含淚的眸子閃過一絲驚喜。
「從今以後,你不得再踏人蒲園!」
她的驚喜瞬間凍結。
「你自願放棄蒲園,就代表這里對你一點也不重要,那麼你來不來都沒差別。」
「不是這樣的。」蒲月雲愁苦的搖頭。「我知道你怨我,但有機會的話,我還是想回來看看你。」
「看我?」蒲司揚嗤之以鼻。「這麼多年來,除了外公的葬禮,你也從沒回過蒲園,你現在居然說想回來看我,我覺得很惡心。」
蒲月雲不禁又哭了。「是……是爸爸不準我回蒲園啊……」
「你竟還有臉為自己辯駁?外公走了六年,這六年你一樣沒回來過!」
蒲司揚的厲聲指責,令她幾乎抬不起頭。
她也曾想過回蒲園,可她害怕看見司揚冰冷的眼神,因此只好選擇逃避,她這懦弱的個性跟隨她大半輩子,也害慘了她。
「你現在後悔還來得及。」蒲司揚見她沉默不語,主動給了她一條退路。
「無論如何,我都該跟你說聲謝謝。」蒲月雲拭淚。「謝謝你的幫忙,使我和永維能順利度過這次的難關。」
蒲司揚狠狠倒抽一口氣,他萬萬沒想到她競如此冥頑不靈!
如今在他眼中,蒲月雲只是個不信任自己兒子、背棄父親、漠視家園的女人,像她這種無情無義、無血無淚的女人,根本不配當他母親!
「我這就開支票給你,拿了錢之後——」蒲司揚轉身,恨恨咆哮。「立刻給我滾出蒲園!」
他旋即踏出憤怒的腳步,扭開門把,不料——
沒想到房門會突然打開,梁千若差點摔了進來。
「你在這里做什麼?」蒲司揚繃著臉。
「你剛不是說你不生氣嗎?既然不生氣,為什麼還要趕走雲姨?」梁千若也知不該偷听人家談話,可她已急得無暇顧慮這麼多了。
正在氣頭上的蒲司揚聞言更是火大。
「這條路是她自己選的,你想知道為什麼,去問她!」
他說的沒頭沒腦,梁千若根本听不懂,只好轉向蒲月雲。「雲姨,究竟是怎麼回事?」
蒲月雲抖著唇,像是有口難言。
她的遲遲不語可把梁千若急壞了。「哭並不能解決問題,雲姨,有話你就說出來吧。」
蒲月雲抹抹淚,無奈的搖頭。「司揚說的沒錯,路是我自己選的,後果也該由我自己來承擔,我不怪任何人。」
「雲姨,怎麼連你也這麼說呀……」
一個顧著哭,一個黑著臉,不知如何是好的梁千若更加心急如焚。
「千若。」蒲月雲不安的捉住她的手。「我們回台中,好不好?」
梁千若一愣,不明白蒲月雲為何會忽然提起這事。「什麼時候?」
「現在。」
「現在?」梁干若訝異。「雲姨,你為什麼……」
「我想回家,你陪我回去吧!」蒲司揚冰冷的表情令她畏懼,她想逃開這一切。「我想回家……千若,現在就帶我回家,求求你……」
「好,你先別慌,我們一會兒就回家。」雲姨像個無助的孩子般哀求著,她不忍心拒絕。
沒想到她一不留神,蒲司揚已不見蹤影。
他不能就這麼跑了呀!「雲姨,你等我一下,我很快就回來。」她匆匆扔下話,即追了出去。
「司揚——啊!」
一陣椎心刺痛迫使她不得不止步,她在慌亂中連自己腳扭傷都忘了。
「司揚!」她愈叫他走愈快,存心欺負她腳痛是不是?
聞聲而來的桂嫂一見梁千若蹲在地上,趕忙攙扶。
「千若,你還好吧?」桂嫂不放心的問。
「還好、還好。」梁干若吃力的站起來。
「少爺是不是又和小姐起了沖突?怎麼會這樣?」桂嫂搖頭嘆息,一臉愁容。
「他們好像不知為了什麼事鬧意見——」她忽然瞥見窗外有輛腳踏車。
「桂嫂,那輛腳踏車可以借我騎嗎?我想這樣會比較容易追上司揚。」
「可是你的腳……」桂嫂略帶遲疑。
「放心,我沒問題。」梁千若嘴巴說的簡單,一上腳踏車卻差點掉下來。
「你確定你行嗎?」桂嫂愈來愈懷疑了。
這節骨眼兒不行也得行,否則她跛著腳怎麼追?
梁千若牙一咬,忍著腿部的陣陣痛楚騎了出去。
隨著坡度漸緩,一個頭顱終于出現在眼前,但死命加速的梁千若早已上氣不接下氣,她喘吁吁地扯開嗓呼喊︰「司揚,等等我呀!」
遠看一輛搖晃著的腳踏車朝自己而來,蒲司揚有種不祥的預感。
「快停下來!」他大吼。這女人是白痴嗎?扭傷腳競還敢騎腳踏車!
「吱!」
她可真是听話,一把壓下手煞車,只不過緊急煞車的結果差點使她整個人飛出去。
「笨蛋!」蒲司揚氣沖沖的上前指責。「誰說你可以騎腳踏車的?你傷好了?不痛了?」
「不痛才怪!你早點停下來,我就不必追了,還不是你——」
她猛一住口,差點忘了還有比吵架更重要的事。
「司揚,別氣了……」她盡量使語氣和緩,不料話沒說完就被他轟回去。
「你又來替蒲月雲當說客?我真是受夠了!」他忍無可忍。「我現在什麼都不想听,回去,不準再跟著我!」
梁千若只能傻傻立在原地,看著已跑遠的他。
沒辦法,她只好再次騎上腳踏車,愈騎愈遠、愈騎愈怪……呃?她怎麼騎上一條公路?
這時,一部亮銀色的跑車從她眼前呼嘯而過。
當她看清駕車的人是蒲司揚,她想也不想的扔下腳踏車,邁步追去。
「哇!」她尖叫,這一急競把腳傷又給忘了,她痛得當場跌坐在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