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記者就是這麼苦命。
其實競文早就知道這個道理了,他從大學新聞系畢業以後就開始當記者,一直到後來到英國念研究所,都還持續在報社當特派員,他有時候甚至懷疑自己是不是有某種程度的被虐待狂,否則為什麼可以一直從事這麼可怕的工作?
競文臨時被抓去采訪一件命案,他在凌晨兩點半被報社call回去,然後就跟著分局員警模黑到現場搜證。一路上,競文不禁怨恨起來了。以前人家批評記者,都說記者是「制造業」,專門制造新聞、擾亂人心;又說記者是「屠宰業」,毫不留情地屠宰著受訪者。不過,他現在知道了,記者根本就是「應召業」嘛!隨call隨到,還不能挑客人。
案發現場是一條大圳旁邊的草叢,那邊的芒草簡直是高得不像話,比人還高,再加上前去的時間是凌晨兩點多,四周伸手不見五指,有種陰森森的感覺。倒臥在草叢中的,是一具無頭女尸,現場並傳來陣陣惡臭。
說實在的,雖然說當了好幾年的記者,見識過各式各樣的新聞事件,也跑了一個月的社會線,但是這麼殘酷的畫面,他還是第一次見到。競文現在真的覺得,自己以前跑司法檢調或是國防外交線的辛苦都算不了什麼了,那些都是普通人可以接受的範圍,頂多寫稿的時候專有名詞多一點罷了,不過……社會線,這才是對一位元記者膽識的最大考驗!他幾乎不敢靠近那具尸體,好幾次他都想轉身就走,但是,最後,他心中那份對新聞的堅持還是戰勝了他的恐懼與惡心。他采訪了相關的人證,詢問過刑警與驗尸的法醫,也仔細地觀察了現場,做了一疊厚厚的筆記。也許這則新聞對跑慣社會線的老鳥來說根本不算什麼,但是競文還是以謹慎的心情來面對。
等到他完成采訪,把初步的內容傳回報社時,都已經將近凌晨五點了。所有的報社記者都累垮了,每個人的眼楮都是浮腫的;而那些帶著大批攝影器材和SNG車前來的電視台記者,則是拍好了畫面,在三點多就早早離開現場了。
這就是競文不喜歡,也不願意去電視台當記者的原因。他們總是魯莽地帶著攝影機沖進現場,也不管當事人的意願與警察的管制,就大剌剌地猛拍,然後,在拍完他們想要的、他們認為可以刺激收視率的畫面之後,就收拾機器揚長而去。至于問題的癥結所在、新聞的重點與事件本身值得探討的地方,大多數電視記者卻一點也不關心。總之,他們只要「畫面」。這一點,當初他也勸過立騏。
凌晨五點半,競文拖著疲累不堪的身子回到了家。他發現,他的室友居然不在家。像他那種朝九晚五的上班族,居然這種時間還沒回到家?大概是去應酬了吧!普通上班族也有他們的難為之處呀。不……說不定是跑到女朋友家去過夜了吧?
競文沖了個澡,他老是覺得自己身上沾到一些恐怖的味道,他努力地刷洗自己的身體,想把那種惡心的氣味全部刷掉。洗完澡,競文累到只在腰間裹了一條浴巾,就倒在床上睡著了。
不過,競文卻一遍又一遍地做著惡夢,一直無法安穩入睡。這種感覺真的很痛苦,明明身體就已經累得要命了,心情卻還是緊繃不已。這就是社會線記者的宿命吧!不知道要到哪一天,他才能夠和那些社會線老鳥記者一樣,采訪悲慟欲絕的家屬時不會跟著掉眼淚、跟法醫看尸體可以看得面不改色、跑完分尸案還可以吃得下雞腿便當……
早上十點鐘,鬧鐘響了,競文痛苦地爬下床,眼里充滿血絲。他知道自己今天勢必要繼續追這條新聞了。他拉開窗簾,他原本預期會照進一道刺眼的陽光,而下意識地眯了眯眼,沒想到,外面的天空卻陰沉得跟打翻了墨水似的,豆大的雨不停地下著。
看來,台風果真來了。最近忙著在線上采訪,倒是完全忽略了台風正在逼近的消息。不知道立騏那邊怎麼樣了?她現在應該是在中央氣象局忙得不可開交吧!
競文隨手抓了一件白色襯衫和一條牛仔褲穿上就出門了。他的頭發一向是讓他有些困擾的,因為有點自然卷,所以一直會亂翹。凌晨他沖完澡,還沒等頭發干透就睡著了,因此,在出門前,他不得不抓了點發臘抹在頭發上。競文留著微卷的中長發,看起來比較像學生或是性格的藝術家,而不像跑社會新聞的記者。
那件命案,在今天就宣告偵破了,凶手是死者的前男友,因為感情和金錢的糾紛而痛下殺手。
「競文,我看你把這則稿子交一交就回去睡吧!你眼楮紅得跟什麼似的;」由于這件案子快速偵破,因此總編特地準他早點回家休息、養精蓄銳︰「台風在今天晚上應該就會登陸了,這次可是強烈台風呢!我看這次災情應該會滿慘的,你要做好心理準備,可能要支援。」
「我知道。」競文點了點頭。他決定回家還是看一看氣象報導好了,也許這次災情真的會滿慘重的,他可得好好關心一下。
回到家,競文立刻打開電視。他其實很少看電視的,因為他老覺得電視新聞沒什麼營養,它能提供的也只有「快速」而已,至于內容實在是一團糟。SNG的即時畫面顯示,強台已經逼近了,各地的風雨都不斷增強;而守在中央氣象局的立騏,明顯看出她已經冒出黑眼圈了,雖然她強打起精神,但是臉上冒出的幾顆小痘子卻連妝都無法完全掩蓋住。她已經很累了。
競文拉開客廳的窗簾,看到窗外已是漆黑一片,狂風暴雨。他開始擔心這窗子能不能禁得起這般強風?是不是應該在窗戶上貼幾條膠帶還是什麼的?啊,對了,翔凌怎麼還沒回到家呀?他已經出門整整一天了,該不會在這種台風天還要應酬吧?雖然競文和翔凌還不是很熟識,但是基于室友的立場,他還是滿擔心翔凌的安危的。
此時,電視機中忽然傳來新聞主播的聲音,把他的注意力吸引了過去。
「……今年的第十一號台風已經從東北角登陸了,目前各地都籠罩在暴風圈內,暴風半徑達到三百公里。至于東北角海岸的情況如何,現在我們就立刻連線記者鄭翔凌……」
連線……記者……鄭翔凌……?記者鄭翔凌?!
競文整個人怔住了。
他……他也是記者?!還是我最討厭的電視台記者?!開什麼玩笑?!
沒錯,畫面上出現的,正是翔凌。競文現在已經完全無法听到電視新聞在說什麼了,他就像看著默片一樣。他只能呆坐在沙發上,看著電視里的,他的室友,在風狂雨驟中報著新聞。
翔凌雖然穿著雨衣,但是他的衣服已經濕透,猛烈的雨勢把他全身上下都打濕了,好幾次他甚至被強風吹得站不穩腳步;他戴著一頂棒球帽,不過頭發仍是濕漉漉的猛滴水,整個人看上去狼狽極了。這樣的形象,和他所認識的鄭翔凌完全不同,完全就是兩個人!
平常的翔凌,一定會把自己打點得整整齊齊、干干淨淨的,他的襯衫和長褲永遠都會燙出折痕,皮鞋也一定擦得晶亮;至于頭發,也不像自己的頭發會亂翹,他的頭發一向非常安分。翔凌總是會讓自己處在最佳狀態再出門,不像自己,常常隨便套一件T恤和牛仔褲、穿著球鞋就沖出去了。
不過……現在的翔凌,卻因為疲累過度,眼中也是布滿了血絲,而且情況和自己相比,可說是有過之而無不及!他到底在忙什麼?忙台風的新聞嗎?但是台風的新聞不是立騏主跑的嗎?啊!對了!電視台記者分線沒有像報社分得那麼細,如果有什麼大條的事,通常記者都是需要互相cover的……也真是難為他了……
但是,話說回來,立騏當初要幫我找房子時,為什麼不說清楚我未來的室友也是個記者呢?鄭翔凌明明就是她的同事啊!為什麼立騏只說是「一個好朋友」呢?還有,如果電視台的記者常常要互相cover跑新聞的話,這也就表示翔凌也有可能跑社會線羅?這樣可不行!
我們跑同一條線,如果哪天我掌握到獨家線索,豈不是很危險?!怎麼能保證線人打來找我的電話不會被翔凌接到呢?!天啊!我不能冒這個險!我一定要搬家!
競文在心中暗自下了決定。他的確是有點生氣的,他懷疑立騏有告訴過翔凌自己是報社記者的事,因此翔凌才在他面前絕囗不提自己也是記者,也許他想從中得到一些情報吧!防人之心不可無啊!就算是冤枉了翔凌,他也不能再繼續住在這里了,雖然他真的是很喜歡這間屋子,對翔凌這位室友的印象,說實在的,也還不錯。
他打算在台風過後,等立騏比較不忙了,再跟她好好談一談。這是有必要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