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原本就是全國最熱鬧富庶的地方。
先不提那京畿重地,王宮內院,住著高高在上的天子一家。
扁是那名叫天子的老頭,身邊就跟著數十輛牛車也載不完的妻妾側室,外加一堆吃白食的奴婢們,林林總總號稱三千人,隨從家臣更有成千上萬。
除了皇帝王公貴戚大臣之外,京城里頭不起眼的小老百姓們自是多不勝數。
為了生活所需,于是乎,街坊上,各種雜貨商店,開設得琳瑯滿目,別說是食衣住行應有盡有,在沒人發現的角落里,許多奇怪行業也應運而生。
「殺頭生意有人做,賠本生意無人理。」此言不虛。
瞧,現下正值科舉時節,京城一下子涌進來自四面八方的舉子們,將大街小巷擠得水泄不通。
許多人三年寒窗苦讀,為的就是企盼一朝登科,名揚天下。
尤其,適逢今年,垂垂老矣的聖上終于起意讓位,新帝即將登基,希冀改革布新,廣開科舉,增加應試科目,考中的機會自然比往年大得多。
不好好把握怎麼成?
既然大伙對功名如此執著,當然會進京預做準備,避免臨時緊張失常。
可是,不論早個把月就搬進京的,或是科舉開試前幾天才匆忙趕來的,不論他們留在京里的時日長短──總要花錢吧?
「放著這一只只上好肥羊的錢不賺,又不是傻子哩?」
掩袖抿唇低笑,身形嬌小,模樣清秀的白衣少年,背著竹制書簍,在還沒開放的試場敖近,殷勤地來回走動。
不笑的時候還好,這一笑,倒教那被一身少年裝扮刻意抹煞的清麗嬌媚,一股腦兒地全顯現于外了。
仔細一看,那張可人臉蛋,精致五官,怎樣都該是個俏生生的小泵娘所有。
不過,來往人群會注意到這點的,只怕也不多吧?所有人的心思全放在科舉上頭了。
「假若能趕在今天日落以前,順利賣出的話,應該就能湊足五十兩了吧……然後就能上賭坊把爹接回來了。」
那明亮神情倏忽染上一抹黯淡。
這正是為何十七歲的言麗生,不僅不像同年紀的姑娘,早早嫁人,在家相夫教子,卻是改扮男裝,拋頭露面在外做「小買賣」的原因。
娘早逝,爹好賭,她若不能振作些,還能靠誰?
爹平日雖會賭,多少還有點分寸,誰知來到京城後,受到各式各樣玩意兒的引誘,愈賭愈大,最後連整個人也押進去了。
昨天爹沒回來她就已經覺得不對勁了,今早一听到妹妹這麼告訴她時,她險些沒氣昏。
本來呢,如果她能自己出馬,憑她那一手特殊本事,看她不賭到讓莊家連褲子也賠給她才怪。
可這京城賭坊四大家,已經放話不許她入場,她再有辦法,也弄不到銀兩。
爹爹傳話讓她準備銀兩去賭場贖人,可她也清楚,湊不出東西,空手前去,別說爹不讓人拆了骨頭,只怕她自己也無法平安走出門。
「爹這好賭的習性要是再不改,早晚真的會出事的,改明兒定要他發誓戒賭才行……唉,先別提這些,得快找找買主在哪兒……」
言麗生小心翼翼的打量四周動靜,睜著那雙水靈大眼楮眨呀眨的,不時張望,心想該尋找怎樣的目標。
「啊!有了!」
她拍了下手掌,雙眸一亮。
「那個對面巷口走過來,踹了路邊乞丐爺爺一腳,身邊跟兩個僕人,還大搖大擺的富公子,一身華麗服飾,胸前掛滿必勝護符,活像在廟會中賣香包的。這擺明他根本是個搞不清楚科舉看的是文才、不是看錢財的家伙,十之八九應該是個好買主吧?」
對于那種銀兩擱在身邊堆得像小山,連保管都嫌累,成天只想吃喝玩樂作大夢的公子哥兒,言麗生向來最為歡迎。
「看他皺眉的表情,以及這老大不小的年紀,應該屢試不中才會覺得很不耐煩?呵呵,這門生意,我賺定了。」
努力收斂自己如花燦爛的笑顏,言麗生迫不及待地朝那公子快步走去,低垂下頭,她將視線留在手中捏得死緊的那幾張薄薄的紙卷上。
擦肩而過那瞬間,她以不輕不重的聲音,恰如其分的嘆了口氣。
「難得那李半仙跟我擔保,說這幾道策論今年一定會考出來,假若我考不上狀元可以去拆了他招牌的。唉,可惜爹爹重病,此時此刻,我非得趕回老家不可。」
注意到身旁的人放緩步伐,對她「不經意」流露的喃喃自語似乎起了興致,正開始豎耳傾听,她也「湊巧」的像是因為感到惋惜而同時停下腳步。
城東的李半仙鐵口直斷是出了名兒的,有人對她的話有興趣也是應該。
不過,她可沒說她口中的李半仙是城東的那一個……這可不算欺騙吧?是別人自己誤解的喲。
「這什麼天機不可泄露的題目就算在我手中,我又不能赴考,留著也是沒用,干脆撕了吧。為了照顧爹爹,我還是趕緊去湊合銀兩,準備返鄉才是孝順。」
她佯怒高舉雙手,作勢欲將手里的紙卷撕裂成兩半。
「欸──且慢,這位小兄弟,有什麼煩惱不能好好商量?」
就在她還沒動手時,忽然一左一右來了兩個人,攔下她的動作,她一抬頭,說話的那人正是那公子哥兒,攔她的則是隨從。
「沒,沒什麼。」
她像心虛萬分的低頭,慌慌張張就要將手中的東西收起來。
「相逢就是有緣,我方才听說……兄弟家有變故是吧?」
鮑子使了一個眼色,讓家僕掏出荷包。
「十兩文銀,希望能對兄弟有點幫助。」
「唉呀,這、這萬萬不可,咱們非親非故的,怎可無端接受公子的施舍?」言麗生推拒著,卻不怎麼出力。
「欸,此言差矣,四海之內皆兄弟,八百年前說不定還算同一家呢,我這人天生樂善好施,見不得有人受苦的。」
言麗生像是感動萬分,笑著接下對方執意要贈她的銀兩,可那笑容里卻有些譏諷。
這公子剛才分明厭惡萬分的踢了路邊老乞丐一腳,還說自己樂善好施咧。
想拐她手中的試題倒還說得義正辭嚴的,她不感動一番也實在對不起人家?
這能怪她做這些買賣從來不覺得愧疚嗎?
她舉起衣袖,及時遮住自己克制不住笑意的面容,壓低了聲音故作嘶啞,低垂的眼眸仿佛隱含閃爍淚光。
「您……實在是個好人哪。」
像是下了決心,言麗生拉過那公子,將自己手上的紙卷塞進他手里。
「就當是我感激您贈銀,我也不想虧欠您,總之,我拜托您、懇求您收下它,希望對您有所助益。而且,為了您自己好,千萬別讓其它考生見著了。」
她千叮嚀萬囑咐,交代別將這樁「買賣」給泄了底。
沒錯,這就是她的獨門生意,敢在光天化日下,當著天子跟前,在科舉試場敖近招搖撞騙的,怕也只有言麗生一人了。
她大字是不認得幾個,不過照著書本涂涂畫畫卻極為傳神,今兒個就賣了好幾份,至今沒人拆穿──怕也只有等到考期結束,才會有人大呼上當吧。
而那時她早和爹及妹妹離開京城到別處了,她還怕人找上門算帳呀?
他們父女三人,因為在故鄉受人嫌棄,待不下,早從多年前便習慣了流浪四處的生活。
這些日子,她做生意,靠的不是小心翼翼,穩扎穩打,她靠的卻是大膽冒險,試探人心,一賭運氣。
而且,她運氣向來好得很,從沒吃過癟,讓她是愈來愈無忌憚。
「那,我還有急事,得先行一步,就此告辭。」
拿了銀子,她匆忙借口月兌身。她還沒笨到留在原地等人抓包。
巧得很,她才踏出不到十步,便听見後頭急速的馬蹄聲紛沓而至。
「我听說,有人在考場敖近販賣試題。這位公子可有瞧見?」
一道厚實男聲,扯開嗓門,只是詢問個幾句,可那聲如洪鐘,早嚇得所有人當他是在逼供。
「販賣試題?沒的事。」富家公子打死也不能承認自己購買試題。
眼前這魁梧大將軍,一身赤紅戰甲,身後背著八丈蛇矛,活像準備抓人來血祭一番。想當然,沒人敢拿自己的腦袋開玩笑。
「真的?」滿面虯髯的威武將軍眯著眼楮,眸中露出懷疑。
「真的。」顫巍巍地退了數步,富家公子悄悄的想將手中試卷挪到身後。
「那你手上是啥?」將軍眼尖,立刻注意到富家公子手中抓得死緊的東西。
「這、這是──」讓將軍這麼一嚇,還真讓人慌了手腳。「這是試前拿出來溫習的功課。」
「可怎麼看起來,跟我方才看到另一個人手上拿的卷子一模一樣?」
察覺富家公子那一瞬間的遲疑,大將軍當機立斷,手一揮,示意部下向前,一把搶下那公子手中試卷,將他主僕三人押了起來。
「知情不報,視為同罪。膽敢褻瀆科舉公正,不把你送官究罪怎麼成?像你這樣子沒真才實學的家伙,妄想投機取巧?看我教你一輩子不得參加科舉競試!」
就算不拉尖了耳朵,那將軍大嗓門的暴躁嘶吼也早傳入言麗生耳中。
她心頭一緊,沒料到出生至今四處行騙還沒出過問題,居然在此時撞見負責維護試場辨矩的大將軍一行人?
她不快點溜,等會讓人揪出來怎麼辦?
言麗生三步並作兩步走,只恨沒多長兩只腳。
「這東西,哼,沒收了!再來就是你──」
大將軍義正辭嚴的搶過那試卷,凶狠瞪著富家公子,像是在估量著如今罪證確鑿,他該拿這家伙怎麼煎煮炒炸。
「大人饒命,大人饒命哪!我招了!」
盎家公子禁不起嚇唬,膝蓋早軟了。
媽的!他本以為自己撿到了便宜,沒想到他「好心助人」,反而上了當,做了冤大頭?
原來那個說什麼父親重病的小矮子,竟然是個騙子,存心放風聲說自己手中有試題,卻是為了拐他銀兩?
盎家公子心一橫,他可是受害者呢!既然被人拖下水,要死也要找墊背!
「我說,那賣試題的渾小子就在那里!」
他手一指,不偏不倚對準還躡手躡腳、正要溜進暗巷躲藏的言麗生。
「什麼?好家伙!」大將軍唇邊泛出冷笑。「來人,快給我追!」
沒命似的往前狂奔,言麗生一見前頭有座城隍廟,自是想也不想的跑進里頭。前頭蓋了塊紅布的供桌,仿佛正在向她招手。
她雙眸一亮,急匆匆的將嬌小身子鑽進桌下。
她心兒撲通撲通的,跳得又快又急,若不壓著胸口摀著嘴,她還真怕自己的心跳聲,會傳到外頭讓人發現。
最後,她抱著頭,嘀咕不停。「早知道今年犯太歲,旅行之時,一路經過寺廟前面,我就不把香油錢省下拿來買饅頭了。」
好吧,若能順利逃月兌的話,改明兒個她就給城隍老爺多添一盤菜包當供品……唔,換成肉包會不會比較有誠意?不不,還是省點兒好。
「啊呀!有人來了!」
她心一驚,屏息以待,听著威猛腳步聲急急忙忙闖進來,東抄西找的。片刻,來人又三三兩兩的退了出去。
等到什麼雜七雜八的聲音都消失之後,她才探頭探腦的鑽出供桌。
「呼,總算擺月兌那頭熊大個兒將軍了──」
「你說──誰是熊大個兒?」
還暗自慶幸甩開追兵,誰知道當言麗生才剛掀開紅桌巾,卻看到一雙沾染黃沙的黑色鹿皮靴,正巧擋在她前頭。
威猛聲音如雷劈下的那瞬間,她嚇得松了手,放開桌巾,縮著身子貼在牆邊,閉目祈禱自己方才只是一時眼花,口中還不肯認命的不停喃喃自語︰
「好吧,城隍老爺,您不喜歡菜包,那……那我就多奉上三牲大禮,可您記得要保佑我──呀啊──」
話未完,轉為慘叫,只因一只凶猛大手竄進供桌底下扯住了她的腳踝。
「哇!」早知道她就不小氣省錢了啦,果然不該跟神仙討價還價的!
「總算找到你了,這下看你往哪兒跑?」
得意的笑聲傳開,將軍硬將言麗生拖出來見光,輕松拎著她,頭下腳上的高高舉起。
「大人──大人饒命哪──小的家里上有爹娘長壽健在,下有奴婢成群爭風吃醋……」一听,還真是個不怎麼想讓人同情的家庭。
心一急,言麗生也沒察覺自己的台詞破綻百出,只顧著賣弄可憐相。
「廢話少說!坦白從寬,抗拒從嚴!誠實招來饒你不死!」
「招了招了我全招了!我其實是個大騙──唉呀!」
沒等言麗生說完,大將軍將言麗生甩在地上,同時大步向前,一把揪起言麗生的衣領,將她整個身子提離了地面,容不得她反抗的嚴厲逼問︰
「說清楚!你賣了幾份?」
「不多不少,五份!」
「還有沒有剩下的?」
「有有,都在這兒了……」
「一份多少?」
「一份十兩,如果要我多給些,有多少我就拿多少……」
「嗯……這個價錢,還算便宜。好吧,就這麼辦。」
「辦……辦啥?」言麗生準備開口討饒的大段台詞,全給梗在喉間。
「那一份多少?總共幾種格式?我不跟你唆,全給我來一份!」
「欸?」她……有沒有听錯啊?
言麗生呆了又呆,漿糊腦袋總算有些弄明白。
耙情這位大將軍,死活硬要把她找出來,為的只是想把試題全部給包下來?
「大人……我說呢……一份十兩,全部六種題型,承蒙您厚愛,那……那就來個感恩回饋大贈送,買五送一啦……」
她搓揉著小手,試探性的露出生意人的甜美笑臉。
「五十兩拿去!」那位大將軍豪爽的將沉甸甸的銀兩交至言麗生手里。「除了試題,還有沒有別的?」
「空心毛筆賣得很好,您要不要考慮帶個大中小三支一組回去?還有,新貨剛到,靈驗的文昌廟香包和護身符……」
「好,我都包了!」大將軍笑得合不攏嘴。「這一次,我不信我那傻佷子,有了這些還考不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