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心正常的一天就像今日——
早上七點前,吃完兩份早餐後出門搭公車。
七點二十五分抵達醫院急診室,立刻與大夜班護理師辦理「點班」——交接醫療器材;從剪刀到幫浦、針劑到藥丸,還有今日急診室共十三床病人的狀況。
然後,江心開始忙碌于測血糖、換點滴、協助病人檢查、執行醫囑等等諸事,等到能夠停下來喘口氣時,通常已經是下午一、兩點了。所以,如果沒有那兩份早餐的卡路里支撐,江心想,她可能早就不支倒地了。
「江心,幫我一下。」同事兼室友的鄒小米對她比了個要去洗手間的手勢。江心點頭,坐到了檢傷站,替急診室的新病人做檢傷分類。
急診室的看診順序是依照危及生命的程度排行的;就江心看來,今天的病患個個行動自如,有的甚至還能對著手機大吼大叫,看來呼吸道也很暢通,沒什麼大礙。
喔咿喔咿喔咿喔咿——江心的還沒坐熱,急診室外頭就傳來了救護車的警鈴聲。
「六十歲男子,工作中從二樓摔下,意識改變,昏迷中。」接電話的護理師大聲通報著救護車上救護技術員的通知。「CPR區!」
下一秒,急診室的雙門被推開,患者被推進來,江心和同事馬上沖了過去——
江心上前幫患者裝好心電圖監視器、插了鼻導管;同事則在同時抽好血、也吊好了點滴。然後,病人被送到電腦斷層區。
半小時後,急診室又來了一個被機器絞斷手臂的患者,醫護人員再度陷人另一波忙碌。等到江心想起肚子很餓很餓時,已經是下午四點半了。
逮到空檔的江心,沖到休息室,拿起便當在十分鐘內吞食完畢,然後再回到急診室處理病歷。
「喂,明天晚上的聯誼要不要去?剛才我朋友發通知,說少一個女生。」鄒小米挨到江心旁邊說悄悄話。
「不要。」江心揚起黑白分明的圓眸,搖頭拒絕。
「唉唷!為什麼又不要?這次的貨色很好。」鄒小米一臉奇怪地看著她。
「沒興趣。」江心繼續搖頭。
「為什麼?一個人窩在家里看電視有比較快樂嗎?」
江心點頭如搗蒜,水眸閃著光芒。「對對對!不用花時間打扮,不用對不認識的人假笑,不用回答一些興趣嗜好等等的無聊問題……」
鄒小米雙臂交握在胸前,看著這個長了張瓜子小臉、左看右看都是眉清目秀的江心,忍不住扯了下這家伙的短馬尾。
「你七老八十了哦?干嘛這麼早就放棄愛情?」鄒小米說。
「愛情很重要嗎?過得好比較重要吧。」江心說。
「嘖嘖嘖,這話能不能在你開始更年期癥狀之後再來說?想你不過二十六歲,干嘛放棄從此過著幸福快樂日子的美夢啊……」
「誰說放棄愛情,就沒有幸福快樂的日子?」
正當江心雙手叉腰,準備跟鄒小米好好理論一番時,一種被人注視的感覺讓她抬頭朝急診室大門邊的落地窗玻璃看去——
大門邊,沒人在看她,只有一個快步離開的男人背影。江心身子驀然一震,竟不由自主地起身。
「我出去一下。」
聲未落,人已飛步奔出急診室。
然則,此時馬路上除了行人之外,再也不見剛才那個讓她如遭雷擊的修長背影了。她又左右張望了一會之後,這才死心地低頭往回走。
是她眼花吧!「他」怎麼會在台灣呢。
況且,就算是「他」,她沖出來又能怎樣?真的踫面了,是要跟他說什麼?晚安?好久不見?要不要給我一巴掌?
江心頹著肩走回急診室。
「你剛才出去做什麼?是看到誰了?」鄒小米嗅到八卦氣息,挨近了她。
「見鬼嘍。」江心擠出笑容。
「騙鬼啦!誰看到鬼會像看到偶像一樣跑那麼快!」鄒小米打了她一下,故意壓低聲音說道︰「老實說,你到底看到了誰……」
「我誰也沒看到。」
「嘖嘖嘖,瞧瞧你此時枯萎的神色,根本就很需要愛情的滋潤,還是乖乖跟我去聯誼吧!」
「第二床要打止痛劑。」醫生的吩咐打斷了鄒小米的話。鄒小米點頭,立刻離開。
江心松了口氣,繼續低頭和工作奮戰。
這些年她過得很平靜,最好一輩子都能這樣下去。她的人生不需要愛情,她只願能夠好好過生活、只願她愛賭博的爸爸不要再欠下賭債,至于其它的事,都不重要。
反正,那種驚心動魄的愛情,她在年輕時已經歷過,現在連回憶都不敢。說她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草繩」也無所謂,她只希望——
再也不要為誰傷心流淚、牽腸掛肚了。那真的太苦了!
晚上八點半,江心回到租來的二房二廳公寓後,攤在客廳沙發里和大學死黨楊美玲互通LINE。
「這次同學會由本人主辦,你膽敢不來試試看。」楊美玲在LINE里說。
「我本來就興趣缺缺,現在還要我攜伴參加,根本就是強人所難啊啊啊啊……」江心回傳。
「你的個性我還不知道嗎!如果我不這樣相逼,你會去找伴嗎?你發誓,一定會來同學會,否則我結婚你就別來。」
「犯得著這麼狠嗎?」江心邊回,然後傳了張鬼臉圖。
「犯得著。啊,我,男人回來了,老娘要去假裝賢妻了。」
「去吧!」
江心笑著關掉LINE,把腳丫往沙發扶手上一抬。
能怪她不想去同學會嗎?面對不熟的同學,還能聊什麼?聊誰的工作賺得多、誰的婚姻怎麼樣、誰的孩子成續功課如何如何……那些她統統都沒有興趣,那她參加同學會做什麼?
浪費錢。
要知道,有一個賭徒老爸,所有能省的錢,她都不會亂花。畢竟江山易改、本性難移,她一輩子都在努力累積安全感,而她爸爸則是一輩子賭性堅強。
當然,她也曾經以為自己的世界可以完全不同,因為那時的她正在談戀愛,生平頭一回知道活著可以那麼開心、頭一回知道被人惦記著的感覺是那麼的美好。
只是,不屬于她的,終究不屬于她。
她沒遺憾,也沒怨恨,甚至很滿足曾經擁有過那段時光,只是不敢再去回想。要不是今天在醫院門口看到那個相似的背影,她是真的沒再去想過「他」了。
因為每回憶一次,都是心如刀割啊。
停!不許再想了,停!江心在腦中對自己下指令。
事實上,經過多年的訓練,她已經真的可以說不想就不想了。她很實際,關于那些和生活無關的風花雪月,她可以一概不理。
「江心,大事不妙了!」室友鄒小米從房間里竄了出來。
江心神色一正,一把抓住鄒小米的手問道︰「我爸又打電話跟你借錢?」
「沒有。他上次打來,一說要借錢,我就開始念心經給他听,念到他掛電話為止。」鄒小米得意地說。
「那還有什麼大事不妙?」江心不敢掉以輕心,屏氣凝神地看著她。
「我剛才用‘你今天好嗎?’那個APP替你抽了個簽,它說你大難臨頭……」
「鄒小米!」
江心朝鄒小米瞪去,瞪得她躲到了沙發後。
「我不是跟你說過一百次,不要再幫我抽簽了嗎!」江心從齒縫擠出話來,氣到耳朵都泛紅了。
「阿……我就一時沒忍住嘛。」鄒小米扁著嘴,雙手合十地做著求饒的動作。
「你也知道自從住我們樓上的劉乙柔介紹了這個APP之後,我一直覺得很準,出門進門都要佔……」
「閉嘴!我什麼都不想听。」
因為鄒小米這家伙替她抽的簽向來都是好的不靈壞的靈。
她原本是不信這些的,但凡鄒小米替她抽到破財的簽,她那幾天就一定會有大型物品故障,上至機車、下至電腦,無一幸免。又例如鄒小米如果替她抽到「諸事不順」,她要上班前就會被卡在公寓一樓大門內,怎麼樣也開不了門。
所以,她已經鄭重警告過鄒小米,不要再用「你今天好嗎?」APP抽簽來詛咒她。
「我原本只是要替自己卜卦的,可能是沒睡飽,一個恍神就習慣性輸入了你的名字。」鄒小米扁著嘴說︰「誰知道居然出現一個下下簽,所以我才說大事不妙啊。」
「無常跟明天不知道哪個會先來,這種沒頭沒腦掉下來的詛咒,我不想管啦!」江心橫眉豎目地說。
「唉呀!你不要這麼悲觀嘛,我們可以未雨綢繆啊。簽詩里有建議兩個化解絕招。第一個是參加活動,人多的地方陽氣旺,去了就能逢凶化吉。第二個保證能化解惡運的終極絕招就是……」鄒小米故意壓低聲音,制造懸疑氣氛。
江心雙臂交握在胸前,冷眼看著鄒小米。
「你也表現得感興趣一點嘛!」鄒小米啪地一聲打向江心的手臂。
「我一點興趣都沒有,有本事你就別說……」
「第二個絕招就是和舊愛復合!只要你和舊愛在一起,就會陰陽順妥,諸事大吉。」鄒小米立刻說。
江心仰頭哈哈大笑,笑完後還翻了個白眼給鄒小米看。
「我還陰陽調和、子孫滿堂咧!叫我去哪里找舊愛!」她連想都不敢想了,遑論去找。
「我拜托你不要再鐵齒了!之前每次抽到不好的簽,化解方法都是要你莫忘影中人之類的,你忘了嗎?表示你的運勢一定和舊情人有關。」鄒小米抓住江心的手,大聲地說。
江心抽回手,將T恤下擺揪得死緊。
鄒小米一看她不語,立刻握住她肩膀,用競選議員的激動語氣說道︰「我不信你沒舊愛!因為就連我這種台灣男人不懂得欣賞的另類美女,都有兩個舊情人了。何況就台灣的標準而言,你還算是五官清秀、身材苗條,雖然有時傻傻的,但笑起來卻很陽光燦爛,怎麼可能沒有前男友。說!你的舊愛在哪?」
「既是舊愛,表示往事已矣,我怎麼知道他在哪里。」江心把鄒小米推到一臂之外,覺得腦子里亂轟轟的。
「那就去把他找出來,你們一定有共同的朋友。你難道不會想知道他現在在哪里、有沒有變形、過得好不好嗎?」
「不想。」因為不敢想。江心緊咬了下牙根又松開,然後定定地看著鄒小米。「叫我去找舊愛,我寧願去死。」
「胡說八道!」鄒小米氣了,一巴掌打向江心的肩膀,「死不死是可以這樣隨便說的嗎!我不跟你說了!你自己好好想想!」
江心看著鄒小米氣呼呼的背影,不知道自己到底招誰惹誰了。
明明就是鄒小米雞婆,每次都要用她的名字和出生年月日替她算命,結果算出一堆霉運來干擾她的心情,現在干嘛又氣呼呼地跑掉。
她想她應該替鄒小米、還有住五樓那個也很瘋「你今天好嗎?」APP軟體的劉乙柔找一下男友,免得她們生活太無聊,沒事就替她佔卜,把她的事也拿來擔心。
她們難道不知道就算抽到下下簽,日子還是得過嗎?最多就是行住坐臥小心一點罷了,畢竟情況再恐怖也比不上要她和舊愛復合的驚嚇程度吧!
雖然江心告訴自己,千萬別把「你今天好嗎?」那個APP軟體的抽簽結果放在心上,但她坦承多少還是有些在意;于是,這幾日過得很是提心吊膽、小心翼翼,偏偏她愈是提心吊膽、小心翼翼,就愈是覺得不對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