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日于文鳳殿的早朝里,各方朝臣在听聞了西柏質子被刺殺的消息之後,紛紛上奏以求嚴防國境進出人口,加強京城防衛等等諸事。
「……在我皇城之內,西柏竟敢派刺客謀殺質子,分明就是要以此嫁禍我國,挑起兩國事端。」
「……梁國說願派人替我國督建梁國渠,必然也是居心叵測,只是想消耗我北墨國力……」
黑拓天面無表情地听著各方意見,始終未發一語。二日之後,他便會向朝臣發布出兵消息——墨青此回表面上是領軍至東境駐防,可現下應該已至北墨與南褚邊境與當地駐軍會合。
潛人南褚的間諜早已傳來回報,說南褚軍隊已經三個月沒發薪餉,兵士們個個疲弱不振,加上國內饑荒,幾乎毫無戰力可言。至于他們派去西柏游說不對北墨開戰的幾名說客,也是回報西柏如今因為皇位之爭,加上南方囂族從北墨轉而犯之,正是焦頭爛額之際,且軍隊安逸已久,將領亦皆年邁,目前並無它力再戰它國。
一切都在他的掌控之下——他向來清楚知道自己要的是何種方向與結果!
黑拓天听完臣子們的稟報之後,沉聲說道︰「針對你們所提之事,朕自然會有所處置,如今也已讓皇城禁衛軍在防御一事上再多做些推演。之後還有何事要稟?」黑拓天目光往階下一巡。「可還有要事稟報?」
「臣尚有一事要稟。」須長至胸的右相彎身一揖,「陛下登基,政風清明,百姓樂業。可如今皇家無嗣,唯一皇室血脈便是已故二皇子的稚女黑凌瓏,百姓無法真正安心。臣斗膽懇請陛下早日立後,整頓後宮,以安民心。」
「你的意思是朕的後宮亂到必須要有個皇後來整頓?」黑拓天神色一凜。
「臣非此意。陛下後宮安寧,可皇後乃是天下母儀表率……」右相額頭泌出冷汗,卻仍執意往下說。
「如此便讓廷尉那邊寫一份規矩出來,替後宮立表率。」
「稟皇上,規範還是得有人執行。」右相說。
「那還不簡單,我博士學宮人才濟濟,若是以為男子不可逾越後宮,也有褚蓮城能代為執事。」黑拓天說。
「此事萬萬不可!」御史大夫上前站到右相身邊,「不在其位,不謀其事。況且那褚蓮城只是陛邊的書吏郎官,被允許人博士學宮觀摩,如何能逾矩管理陛下女眷?還是懇請皇上早日立後,為我朝開枝散葉。」
「朕為天子,想讓何人來統領後宮,誰敢有意見?來人!」黑拓天目光炯然地看向夏朗,「傳褚蓮城入宮上朝!」
她已半個多月未曾入宮,鎮日守在柏尚賢府里,也該是她現身表態之時了。
褚蓮城沒人宮的這些時日,幾乎都待在柏尚賢府內,等著舅父替他針炙完畢,再陪他用膳喝完湯藥,見他躺下休息,這才回府。
舅父說接續經脈,如同針縫刺骨之痛。頭一回,柏尚賢便痛得昏了過去;可後來幾次,他餃枚忍痛沒再昏過去,但她卻看得冷汗涔涔。幾回下來,竟是不忍再多看;而柏尚賢也不願讓她看到他備受折磨的模樣,每每一到治療時刻,便催著她外出走走。
這日,褚蓮城只身在柏府內行走,繞了半圈的湖後,找了個建在柳樹邊的小亭挨了進去,享受如酒溫風。只是,才閉眼沒久,便听到外頭傳來哭聲。
「姐姐怎麼了?一早便哭成這樣。」
「我……是……我心儀的公子今日娶了別人……嗚……」
「都娶人了,姐姐怎麼還記掛著啊。」
「你還小,不懂喜歡了就會記掛著,哪能說忘就忘呢!嗚……」
哭聲漸弱,可褚蓮城卻已沒法子再安歇了。
是啊,喜歡便會記掛,沒法子說忘就忘;因此,她喜歡黑拓天必是比柏尚賢多上許多的。柏尚賢如她的兄長,個能陪她廝守一生、不讓她心痛的選擇。可一想到黑拓天要娶親,想到他有一座後宮,也必會有一個皇後…
褚蓮城捂著胸口,用力地喘息著,而後便听見外頭傳來幾聲捶打之聲。
「姐姐為什麼要捶心?」
「心痛。」
「喜歡人會心痛嗎?」
「和他四目交接的時候,心會痛;想到他時,心也會痛。知道他要成親時,更痛!」
「所以,若是想到你想到一個人時,心會痛,便是喜歡嗎?討厭,不是也會嗎?」
「討厭是氣憤,恨不得對方去死。」
「好姐姐,他既娶了別人,那你現在心痛應該是氣憤,不是喜歡……」
婢女的聲音飄遠了,褚蓮城則是捂著胸口,透過竹簾看著湖邊搖曳綠柳,長長嘆了口氣。
是氣憤,是喜歡,她也分不清了。
一開始便注意到了黑拓天,畢竟是那樣的一個偉健男子,誰能不多看幾眼;可她對他,也就如此了,沒存什麼臣子之外的心思。
然而後來為臣之後,他的霸氣、他的才能,都讓她折服;加上他成為「她的男人,與她有了床笫之事,怎能不更加動心?可即便是如此,她仍不以為自己能成為他的伴侶。
因此,她總不敢釋放太多情緒,不敢放縱心情,就怕自己會因為這個男人而傷心。
她的命不長,應當好好過日子,不該再浪費時間去為情愛傷神,因此嫁予柏尚賢會是個最好的決定;而她若要嫁人,黑拓天即便身為皇帝也沒有理由阻止。
黑拓天待她是特別,但他是皇上,有皇室規矩要守。
最為難的人是她,在清楚了自己對黑拓天的情感之後,要如何淡然待他呢?男歡女愛之事,得找辦法拒絕他……
「蓮城殿下!蓮城殿下!」
「蓮城殿下!您在哪?」
著急叫聲由遠而近,在滿園風中散播著。褚蓮城一听見尋人聲音愈急,蹙起眉,撥簾而出。
「何事如此著急?可是尚賢殿子有恙……」
一名奴婢氣喘吁吁地朝著她跑來,嘴里說道︰「皇上傳您入宮上朝呢!車馬已在外頭候著了。」
傳她入宮上朝?莫非是南褚已敗?褚蓮城身子微一晃動,臉色刷地慘白。
不,北墨軍隊再快,也不可能行軍如此快速。
可召她入宮,還能有何事?
害怕南褚百姓有所損傷的褚蓮城,捂著疼痛的胸口,舉步往大門方向行去——只願一切都好。
***
褚蓮城匆忙進宮,甚至來不及回府換官服,只是披了件黑色斗篷覆住今日所穿衣衫。
「蓮城殿下入殿。」
褚蓮城站在文風殿門前,仰望著殿內後方居于高台之上的黑拓天,心頭驀地一驚。
斑高在上的他,看來更加凜然出眾了。那讓人無法迎視的帝王光彩,讓她在一瞬間便斂去了心頭愛意。
他是一國之君,是她不該高攀的那片天。
褚蓮城凝神斂目,一步向前入了殿,走道兩旁大臣的目光火炬般地照向她。
究竟發生了何事?褚蓮城心里雖忐忑,但她向來不是喜怒形于色之人,于是輕輕地吐氣、一步步跨出,目光直視前方金階,像是不曾注意到身邊尚有眾多大臣一般。
「臣匆忙而至,服儀不端,請陛下見諒。」褚蓮城在階前跪下行大禮。黑拓天看著她波瀾不驚的眼,擺手淡淡說道︰「無妨。是朕急召你來。起身說話。」
「不知皇上急召臣來,有何要事?」褚蓮城問。
「群臣對于朕後宮及立後一事,頗有意見。你對于朕立後之事,可有什麼想法?」黑拓天緊鎖住她的眼。
褚蓮城先是一怔,百感之下,胸月復之間頓時狠絞了起來。原來不是要跟她說南褚已敗。原來是他——要立後了!
幾名老臣一听皇上這話,臉色全垮了下來。都說皇上與這褚蓮城有私,她難道還能說出什麼好話來嗎?
「褚蓮城,為何不說話?」黑拓天唇角微揚,眼里噙著外人難得一見的笑意。
「臣是在思索皇後人選。」褚蓮城拱手一揖,低頭掩去眼里的痛,只是心頭絞痛沒那麼容易散去,于是雙唇微有顫抖地說︰「听聞杜門侯爺之女性性情純善,儀容出眾,學養豐富,應是適合帝後人選。」
黑拓天眸光霎時變寒,可他臉上卻揚起了一抹笑意,像是听到了極好意見一般。他微微傾身向前,鎖住她的眼。
褚蓮城被他盯得背脊泌出冷汗,胸月復之間也竄上一股惡痛,逼得她只得更加努力地站直身軀。
諸多老臣一听,松了口氣,看向褚蓮城的目光這才和緩了些。
「你是一國皇女,你亦博學強識、其心純厚,這樣不也適于皇後之位嗎?」黑拓天看著她變得慘白的面容,一字一句地說得極慢,像是唯恐旁人沒听見一般。
此話一出,一名大臣急著出列想說話,卻被旁邊的人拉住,耳語般說道︰「瞧不出蓮城殿下自有分寸嗎?」
「臣身子不佳,即便是身居後宮都是不宜,何況是居于後宮之首呢?」褚蓮城看著黑拓天,因為胸月復間絞痛益加嚴重,身子一瑟縮,連帶地連出口的話都顫抖了。
「那你說說怎麼樣的女子適合為朕的皇後,休再提人名。」黑拓天寒著臉再問。
「皇後要懂皇上安國濟民之心,要能以仁慈之心為民表率,要能讓皇上無後顧之憂,一心為家為國。」
「你倒是很懂我。」
「臣少說了一句。皇後亦要能為皇族開枝散葉,生下能承繼天下大業的皇子。」褚蓮城再度揖身,因為忍痛而泌出一身冷汗。
褚蓮城此話一出,大臣們紛紛點頭稱許,不少人的臉上都帶著微笑,可所有人的笑都在瞬間凝結,因為——皇上正面無表情地從龍椅上起身,步下了台階。
褚蓮城沒抬頭,但她听見了他步下階梯時,皇冕上珠串撞擊的聲響。
她身子踉蹌了下,不是因為害怕,而是由于現在她的身子已經不適到除了盡力不讓自己昏倒外,再無法去想其它事情了。
她看著他的玄色龍袍停在面前,用力地掐緊手掌上的合谷穴,希望能讓自己再撐持一下。
黑拓天看著她幾乎已被掐紫的手掌,冷冷說道︰「抬頭。」
褚蓮城抬頭,已經在喘氣,額上也冒出了冷汗。
「既然她對我選後條件如此了然于心,你們這幾日便把合宜人選名單送上,交給褚蓮城來處理。」黑拓天說。
「這……」大臣們看了下褚蓮城,又看了眼皇上從頭到尾都沒離開過她的視線,全都慌張了起來。
「稟皇上,臣恐怕力有未逮……」她彎,然後竟連直起身都不能了。
「若你不能,那這事就暫且擱下。朕不認為有誰能比你更清楚朕的立後條件。」黑拓天冷眼看著她面露痛苦之色,袖間大掌亦已握得死緊。
你也會難過嗎?可知道你碎了我多少心意嗎?
「蓮城殿下,您可千萬不能推辭啊!」
「蓮城殿下,求您為了北墨著想啊!」諸多大臣朗聲勸著。
「不是我不願,而是不能……」褚蓮城聲未落盡,一口血腥味已經從喉間嘔出。
褚蓮城以袖掩住,卻再也不支地單膝落了地。
黑拓天瞠目瞪著那口腥紅血塊,上前一步——「皇上……」
「皇上,不可……」
黑拓天在眾人議論聲中打橫抱起了她。「傳太醫到紫極宮!」
殿中頓時一片靜寂,沒人想到皇上會為了褚蓮城而如此失態,幾名大臣甚至氣極脹紅了臉,身子竟也搖擺欲倒。
黑拓天低咆出聲,抱著懷里不停顫抖、冷得像是沒有熱度的她,大步走出文鳳殿。
褚蓮城用盡力氣揚眸看了黑拓天一眼,只來得及再說上一句︰「放手……」
人便昏迷了。
黑拓天瞪著她死白臉孔,從齒縫里蹦出一句——「你休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