稍晚,二人回到酒樓,司徒莫明按照谷長風的吩咐,到外頭問過博士菜色價位,便讓人送來莧菜湯、炙羊肉、糖蟹、醋芹等幾道菜進到房間。
司徒莫明沒嘗過外頭菜色,對什麼都感到新鮮、都吃得津津有味,兩大碗飯及幾盤菜全吃得盤底朝天。
反倒是谷長風,因為心里仍記掛著被陷害一事,沒吃什麼。
她用完晚膳後,躺在榻上揉著眼楮。
「累了就早些歇著吧。」谷長風替她覆上被褥。
「我娘都把仙丹妙藥讓我當糖吃,我哪那麼容易累……」
比長風看著話才說完,便陷入沉睡的司徒莫明,唇角微揚地撫模了下她的頭發。
瞧這嬌憨睡臉,分明就還只是個孩子。但說是孩子,可也不小了。他府里的一名舞伎,也就是她這年紀,卻已經服侍他兩年了。
比長風看著她,只覺得眼皮也漸漸沉重起來?,就著房里的熱水簡單洗沐了之後,熄了燭火原要歇息,偏偏腦子里的紛亂思緒讓他無法入睡。
究竟是誰對他下「七日青」?誰在馬鞍里放了毒針?誰殺了蘇姑娘嫁禍于他?
他先前與妾室沐香蘭及弟弟谷南風的旅程,原本是要先去探訪一戶擅醒曲辰戶,其後才會拜訪蘇家酒莊的。
不料,他臨時接到消息,另一隊大食商旅也正在前往爭取蘇家酒莊販售權的路上,這才改變路程,先到了蘇家酒莊。
那回,才見了蘇家女當家第一面,她便提出以酒莊為嫁妝的提議。他見她是女中豪杰,又與她相談甚歡,對于這妝婚事,其實非常感興趣?,誰知後來他與她便都被下了「七日青」迷藥。
會是沐香蘭因愛生妒下的毒手?可沐香蘭身為樂伎,隸屬賤籍,唐律規定立這樣的妾室為妻是要受罰的?即便她殺了蘇姑娘,也不能改變她的地位。
還是南風動的手腳?這個異母弟不學無術,唯對馬球這事有興趣,是以家中養了無數匹好馬;這回外出拉車的馬、他平日里騎的馬都是弟弟挑選的。但南風怎麼可能謀害他?那家伙只要有銀子可花用,素來不愛管事。
或者是叔父?不久之前,他曾暗中立下遺囑,叔父及谷府褚管事及衙門師爺同為見證者。可他若一死,叔父能得利之處實在有限,為此對他動了殺機,有可能嗎?
比長風眉頭鎖得愈緊,只盼能快點回到東都調查真相。只是得委屈莫明,先陪他過上一段隱姓埋名的日子。
遲遲無法人眠的谷長風,躡腳下了榻,隱約听到外頭有竊竊私語聲。換作以往的他,並不會在意?可如今情況不同,已是草木皆兵的他無聲地走到門邊,貼在門板上听著隱隱約約的對話一一「……趙大娘說……他們……是續命草。」
「……當真是續命草……一錠金子價啊!」
「……我那佷子一天到晚都到‘子虛谷’附近等……巴著蟲獸身上正好黏了續命草……不會錯認的……若非那簍藥草等著賣錢……那二人何必那麼眼巴巴背在身上。」
比長風听出了其中一人的聲音應當是博士之後,他立刻發出一些聲響,燃起燭火,並大聲說道︰「娘子,快起來!我夢到有偷盜要來搶劫!」
「嗯!」司徒莫明皺著眉,轉身繼續睡她的。
「你得快點醒來,別忘了你上次沒睡醒,一個不長眼的吵了你,你一刀過去就砍掉了他一條臂膀嗎?」
比長風直接把她從床上抓了起來。
「嗯。」司徒莫明一臉茫然,完全不知道他在說什麼。
「你醒了嗎?」他壓低聲音對她說道。
「我有睡著嗎?」
若非此時情況凶險,她那腮幫子紅撲撲的呆愣模樣,真的讓他想親親她的小臉。
比長風拍拍她臉孔,好讓她清醒一點。
「咱們得連夜離開,博士知道竹簍里有貴重藥草,想謀財害命。一會離開之後,找到安全處之後,我們便易裝換樣子,免得他們追上來。」
「好!咱們來易容。」司徒莫明整個精神全來了。
「你懂易容?」他雙眼亦是一亮。
「我爹教了我一些。他之前長得好看,每次參加武林大會,都有女人夜里投懷送抱,吵得他沒法子好好睡一一我爹一沒睡好,功力就大減,比武連輸了好幾次都被抓去當別人夫婿……」她抓著他的手,說得眉飛色舞。
「這些事之後再談。你現在有法子離開嗎?」他壓低聲音,拉著她走到後窗,打量是否有人埋伏其後。
「我當然可以。」她將他上下打量過一次,又從腳打量上來一回。「是你怎麼靜悄悄離開?」
「我跟在你身後。」
「你走我身邊好了,我身後要背竹簍。萬一不小心掃到你,還要回頭救你,太麻煩了。」
「不,竹簍我來背。」他攜過了竹蔞走到她身邊。
她回頭用懷疑的目光看著他。
「那你出去可別說我欺負你啊。我阿娘說,丈夫迎進門就是要好好疼的,所以粗重活都不讓我爹做。」
「外頭都是男人照顧女人的。」雖然竹簍實在很重。
「是這樣嗎?」她搖頭不相信。
「我在外頭活了二十八年,比你清楚。」
「好一一吧一一」她勉為其難地應了一聲。
「我們快走。」他背起竹簍,身子沒穩住,立刻往旁邊一偏。他扶著牆壁,力持鎮定地說︰「這竹簍這麼重,你之後別背。」
「哪里重?」她用兩根手指頭拎起竹簍,輕松地躍出後窗。
他嘴角抽動了兩下,勉強自己跨出後窗。
「你好慢。」
她抓起他的前襟,助他一臂之力。
他的腳才落地,便被她拉著往前疾奔。他看著她背著竹簍卻仍健步如飛的身影,也只能暗自吞淚,告訴自己他的專長不是背馱重物,他不用自責;且他將她的每回相助之情都放在心里,日後必然會投桃報李,讓她吃香喝辣、樂不思蜀,再也不用背竹簍!
「應該可以休息了,不然我看他們還沒追上來,你就先累死了。」奔走近一個時辰之後,司徒莫明宣布道。
比長風在草叢間坐下,發出一聲釋然長嘆。
歲月不饒人,想他年少時可以不眠不夜工作數日,如今竟落得一天走上幾個時辰便力有未逮了。安逸日子果然不能久過,如同他早年白手起家,什麼苦都能吃,如今卻落得戒心過低,遭人暗算陷害的下場。
只是,若他十二歲便能熬過爹因為賭博敗盡家產、投水自盡身亡的苦難,如今遇著被誣陷殺人一事,也一定能咬著牙關,證明自己清白的。
司徒莫明挨著他坐下,從懷里掏出一包餅,邊吃邊問道:「他們會不會去報官?」
「作賊心虛,我不認為他們會去報官。」他搖頭拒絕吃餅之後,輕聲交代道︰「你日後切莫隨意拿出藥草送人。」
「為何不能?」
「若真如你娘所說的,子虛谷里的藥草有奇效值千金,那我們就是拿著白花花銀子在別人眼前晃。加上我如今官司纏身,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藥草是我們的東西,他們不可以拿。」她咽下一口氣,圓眸在月光下閃著幽光。
「人心險惡。人為財死之事時有所聞。」他伸手拂去她唇間的一塊餅屑。
「為什麼要為了錢而死?他們若真的想要,我給他們不就得了。死了,家人會很難受的。」
比長風看著她黑白分明的眸子,不知道她這顆澄明的心到外頭來過日子究竟是好還是壞。只得嘆了口氣,模模她的頭說道︰「以後你便知道人心多半是貪嗔痴,只願我能保你一輩子都無憂無慮,一輩子都不知情那些丑惡。」
「所以我是該知道還是不該知道?」她不解地抓著頭。
「我讓你做什麼,你照做便是。這樣知道嗎?」
「知道。可我不喜歡你當我是孩子。」
「我沒當你是三歲孩子,我當你是我想照顧一輩子的人。」
比長風臉頰一熱,不敢多看她一眼,起身輕咳了一聲後便說道︰「我們還是再多趕些路吧……」
他才走一步,便被她扯住手臂。
司徒莫明挨到他身邊,勾著他的頸子,盈盈笑臉直接貼到他面前。
「這話我喜歡听,以後你多說一些。」
他的臉還在發紅,但看到她那麼坦率信任的眼,卻還是忍不住開口︰「甜言蜜言固然好听,但你還是要觀察其人是否言行如一,否則說得再多再好再天花亂墜,也是無益于你。」
「我知道你對我好,所以才會對我說這些。」
比長風模模她的頭,給她一個稱許的笑容。
大難不死,遇見她之後,他便隱約覺得自己有些地方不同了。至于是哪個地方不同,他一時也說不上,或者就是多笑了幾回、多懂得關注她一些吧。
不期然地想起沐香蘭曾經對他說過︰「夫君從未將任何女人放在心上。」
是的,女人對他而言從不重要,所以他才會至今尚未迎娶正室。即便曾與蘇姑娘談定婚事,亦是基于商業利益;如同他當年替沐香蘭贖身,迎進府里,亦不是因為神魂顛倒,只是以為她的長袖善舞有能助益于商事。因此他對沐香蘭的食衣住行雖是有求必應,卻不像他對莫明一樣,總是忍不住想多費心。
「你想做什麼?!」
比長風抬頭看向司徒莫明,她正瞪著他身後——「你給我站住!跑那麼快做什麼?想對我男人做什麼?!」
比長風被她推到身後,看見一名黑衣殺手正手舉長劍朝著他們劈來。
比長風看著那柄在夕陽下閃著金光的長劍,還來不及反應,司徒莫明已經用她手里的軟鞭揮開了長劍。
「你叫什麼名字?」司徒莫明一臉正經地問著黑衣殺手。
黑衣殺手愣了一下,低吼出聲︰「關你何事?!」
「好吧,沒有名字的家伙,納命來!」司徒莫明學黑衣殺手方才的大喊,手腕一揚,軟鞭便如靈蛇般地擊向黑衣殺手。
黑衣殺手險險避開那一擊,長劍旋即凌厲地直刺她胸前。
司徒莫明軟鞭一甩,再次將長劍推開。
二人一來一往之間,便已拆了數招。
比長風後退幾步,不願自己成為她的弱點。可他看得愈久,愈替她擔心起來。
司徒莫明明顯甚少與人過招,有些明明是對方以退為進的虛招,她卻以為是真的,整個人完全落人對方攻勢間。幸而她的武功還算高強,黑衣殺手幾回要傷她,都被她險險避過。
「莫明,他在騙你,耍你玩呢!」在司徒莫明再次差點被長劍刺中之後,谷長風大喊道︰「別讓他有出招的機會!擊倒他就是了!」
「我跟你打得那麼認真,你竟敢耍著我玩,你慘了!」司徒莫明瞪了黑衣殺手一眼,軟鞭甩得更加虎虎生風,逼得黑衣殺手節節敗退,一時之間竟連出招的機會都沒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