華澤蘭經過幾番思索,決定相信莫稽的話——
只要有朝一日,她能動他一根毫毛,他便會放她離開。
這個男人雖古怪,但她卻沒理由不相信他。
輕諾者寡信——他可以欺騙她,說他能代為向她家人報平安。但,他沒有。
況且,他有何必要騙她?她已經沒什麼好失去了。即便是他對她身子有興趣,他甚至不消使出詭計,便能對她得逞啊……
恁是她平時多少自覺聰慧,也猜不出他的心思。但他之提議,多少總是留給了她一個機會。
在心里漸漸篤定之後,華澤蘭這陣子開始能吃能睡,也多少恢復了一些精神。
「華姑娘,白粥在你右手邊,約莫一個手掌距離,干淨布巾擱在你左手邊。」七巧兒說道。
「謝謝。」華澤蘭柔聲說道。
雪白柔荑端起白粥,舉箸優雅地抿了一口。貝齒粉唇,對映于丹紅木筷,竟也讓人瞧到挪不開視線。
七巧兒站在一旁,便看得合不攏嘴。
主子身邊那些夫人,樣子雖也不難看,不過和這華姑娘相較之下,不提容貌之別,光是這舉手投足,便完全沒法子與華姑娘相比啊。
「今日外頭天氣如何?」華澤蘭柔聲問道。
「雪停了,出了太陽呢。我陪姑娘出去走走可好?」七巧兒笑嘻嘻地說道。
「麻煩你了。」
「華姑娘,您別對我這麼客氣。」七巧兒抓發撓腮,憨憨笑著。
「應當的。」華澤蘭撫著石壁,緩緩地下了榻。
「我扶您下榻。」
「我自個兒來吧。總不能日後抬腿舉手,事事都差人幫我吧。」
華澤蘭一手撫著牆,在心里默數到十,就差不多該是下榻時刻了——她這些日子摔了幾回之後,已經模索出一些心得。
她下了榻,彎身拿起擱在下方的繡鞋。
「姑娘,您真的瞧不見嗎?」七巧兒站在一旁,一臉贊嘆地說道。
「我若瞧得見,今日便不會坐在這里了。」華澤蘭笑意微苦,穿好鞋,翩然立于榻前。
「我扶您。」
「我在屋內還行。到了外頭你再扶我,告訴我外頭哪些方位,有哪些東西。」
一、二、三……華澤蘭在心里數數兒,數到三十時,她伸出手,果然踫到了門板。
「您往右手邊走個三步,便是大門口了,門前有道檻子,您小心些。」
七巧兒猜出了華姑娘想自個兒行走之心意,便拿著狐裘斗篷,隨行在一旁,一待華姑娘走出門,便立刻為她覆上。
華澤蘭深呼了一口染著霜雪味道之空氣,心情自然地平靜了許多。
「您住的地方是正房,前頭是一處大院子——」
「我……住在正房?!」華澤蘭心一慌,揚聲打斷了她的話。
這莫稽對她究竟是何打算?
他日日來探望她,縱然是回回言語相逼、怒言相向,每每惱得她性情大變。可細細斟酌起他的用意,卻是千金不換之真心關懷。便連七巧兒都因為能夠勸得她用餐,而多領了好幾回賞哪。
莫稽究竟想要她什麼?華澤蘭玉白臉容陷入一片苦惱。
「主子從沒讓其他幾位夫人進過主屋,您這一來,大伙兒都道說這大夫人位置,非您莫屬了。」七巧兒笑著說道。
「我不想听這些。」華澤蘭撫住一道石柱,石柱被冷風凍得徹心寒,她倒抽一口氣,手掌縮進斗篷里煨著暖,故作漫不經心地問道︰「告訴我,這兒可有村落嗎?你們長居這山上嗎?」
「這整座藩山上,只有莫宅一戶,約莫有三十多人。我們這些人,都是主子買來的。」七巧兒答道,可沒忘記主子交代過眾人,不許說出此處便是「蒼山」一事。
華澤蘭听得有些心酸。她已逝之爹娘心慈,從不時興買什麼丫鬟長工,是故她听到這般事,便分外地感到同情。
「買來的人多嗎?你們都很怕莫稽嗎?」華澤蘭輕聲問道。
「怕是一定得怕的,他是主子,大伙兒吃穿全靠他,得罪不得哪。不過,主子賞罰分明,差事若做得好,他一出手給的賞錢,便抵得過一個月工資了。」七巧兒說到這里,開心地像個孩子。
華澤蘭腳步一頓,黯然不語了。她自小衣食無虞,听見這些事,心里又怎能沒有感觸呢?
「若是你沒將我照顧好呢?」華澤蘭柔聲問道。
「誰準你帶她出來外頭吹風的!」
平地一聲雷鳴大吼自遠方而來。
華澤蘭驚跳起身,七巧兒嚇得撰到她身邊,和她抱成一團。
「主……主子……」七巧兒身子抖得厲害,連話都說不好了。
「他在哪里?」華澤蘭低聲問道,指尖也變得冰冷了。
「只瞧得見前方有些煙塵……」
「他若不在附近,怎有法子瞧見我們?」華澤蘭蹙起眉,不解地問道。
「主于有些異能……站在山上,也能將山下一塊石子兒瞧得一清二楚……旁人都說是鬼兒附身……」七巧兒愈說,身子抖得愈是厲害,眼淚也流了下來。
一陣冷意竄過華澤蘭身子,她貝齒咬住唇,忍住一陣輕顫,卻不許自己流露出絲毫恐懼。
她現在目不能視,剩的只有這一身骨氣了。
隨著馬蹄聲由遠而近地傳來,華澤蘭眉頭擰得更緊了。
這人怎麼連馬也騎到內室來了,一點禮儀教養都不懂!
「小姐,主子快來了——」
七巧兒聲未落定,莫稽便與一匹棗紅駿馬如風股地飛過了幾道矮牆。
「你好大的膽子,竟敢帶她出來外頭吹風!」莫稽對著七巧兒大吼道,黑眸一瞪,臉上亂胡在寒風間益發地張牙舞爪起來。
七巧兒挨在華澤蘭身邊,哭得涕淚縱橫,一句話也不敢吭。
「是我要七巧兒陪我出來散散心的。」華澤蘭把七巧兒推到她身後,輕聲說道。
莫稽坐在馬上,居高臨下地看著華澤蘭那張細致如雪之面容。
她是一日比一日有精神多了!
莫稽烏發之下一雙墨眸璀亮起來,眼兒熱得像是一把正在過火之鐵劍。
他開心地只想捶胸狂喊一番,可又怕驚著了她。
于是——
「你想散心是吧,喝——」莫稽拉起馬韁,讓馬首轉了個方向。
赤馬嘶鳴一長聲,華澤蘭一驚,身子退一大步,可她動作還是太慢——
「華姑娘!」
七巧兒驚叫了一聲,什麼都來不及阻止,華姑娘便已被主子撈上馬背,消失在前方塵土之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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赤紅駿馬于冬雪上飛馳而過,馬匹每一次之躍動、落地,都讓華澤蘭臉色慘白。
明知道如今之睜眼閉眼,不會有任何差別,她卻仍不由自主地緊閉雙眼,生怕自己會在下一刻被拋空,摔得身首異處。
她不能往後,因為身後便是莫稽灼熱如火、堅硬如石之男軀。她只好被迫往前,抱住馬首,避免與他有任何踫觸。
可無論她身子往前傾得多低,他卻總是在下次馬匹奔騰時,緊貼回她身後。
冷風刮過臉頰,她縮著身子,打了好幾個哆嗦。
「冷嗎?」他問。
華澤蘭別過臉,一語不發。
莫稽瞪著她毫無血色小臉,受夠她這般毫無反應。黑厲獸眸一眯,方正臉龐怒戾一生。
他從不想從任何人身上求得什麼,可她不同。他在她身上投入的——是他的心啊!
「你不冷,那咱們就再騎快些。喝——」他揚起馬鞭,刮來一陣冷風。
「不要!」華澤蘭驀然回眸,眸子里漾滿水氣。她一向怕高,現下卻被載在快馬上于山間狂奔,光是想象這畫面,便足以讓她腿軟哪!
「不要嗎?」莫稽以馬鞭挑起她如冰尖巧下顎。
一顆淚珠從她眼眶里被搖落,碎在他掌心里。他心一悸,胸腔里被人燃起一把火。
「求我。」他命令道。
華澤蘭倒抽一口氣,縴弱身子搖搖欲墜地倚著馬首。她是華家大小姐,父母之掌上明珠,她幾時曾經求過誰。
「我可以騎得比方才再快兩倍。」莫稽目光炯然地瞪著她,就是要她服從于他。
華澤蘭淚水落得更凶了,但她卻不曾哭出聲來。
「駕——」莫稽拉起韁繩,馬匹前腿高揚而起。
華澤蘭嚇得雙手在空中漫抓著,身子在瞬間向後倒入他懷里。
「求你……」
莫稽听見她微乎其微的低語,他揚唇微笑了。
這可是她第一回順著他哪!
「你嚇壞了。」他一掌捆住她縴腰,將她往後牢牢攬在胸前。
「放手。」華澤蘭想扳開腰間那只勒得她喘不過氣的鐵掌,卻連他一根手指都掰不動。
「別動,當心掉下馬。」他低聲說道,放緩了馬速。
華澤蘭惱他隨意輕薄人,用力推著他手臂。
他眉頭一皺,微松開手臂。
她沒料到他松了力道,推人手臂失去了準頭,整個人驀然飛了出去。
華澤蘭感覺自己凌空飛起,她嚇到連尖叫力氣都沒有,只能蜷住身子等待著落地之重擊。
倏地,一陣熱風朝她臉面襲來,一股干稻草味道撲入她鼻間,她整個人被摟進一道堅硬懷抱里。
砰!
她被摟著在雪地上打滾了幾圈,卻是除了頭暈之外,身上並未感到任何不適。
「傷了哪里嗎?」他單臂拎起她身子,將她置于身下,雙手胡亂地在她身上尋找著傷口。
「我沒事。你別踫我!」華澤蘭才回神來,便氣急敗壞地想撥開身上之大掌。
莫稽一反掌,輕易反控住她雙腕。
此時,她身下雪白裙擺被撩起,露出了一對白皙小腿——上頭為數不少之大小瘀紫,看得他沭目驚心。
莫稽握住她縴細腳踝,粗聲問道︰「這些傷哪來的?」
「你放悶——」
「剛才叫你別動,當心掉下馬,你是听不懂人話嗎?現在可好了,搞出一身傷!你是豆腐做的嗎?」
「我听得懂人話。但你趁人之危,輕薄一個無縛雞之力的女子,竟也敢自稱為人!」被一個男人撩高裙擺,握著腳踝,她所受到之屈辱,早讓她顧不得教養地大叫出聲。
「你——」莫稽一個出手,牢扣住她尖尖下顎,狠眼瞪人,口氣陰森地說道︰「從來沒人膽敢在我面前,說我不是人!」
華澤蘭雖是看不見,但莫稽那欲置人于死地之惡狠低吼,仍讓她打了個寒顫。
莫稽臥蠶眉攬成死緊,瞪著她強忍恐懼之倔強小臉。
誰都可以怕他,但她不許!
可她又真的怕他嗎?這蒼山之上,也只有她膽敢當著他的面罵人了。
「哈哈哈——」
莫稽忽而仰頭豪邁地大笑出聲,一時之間,天地全都被他的笑聲所佔據。
這人真怪,被她罵不是人,他怎麼還能發笑呢?這人莫非是傻了?還是瘋了?華澤蘭不解地眨著眼,粉唇納悶地微張著。
莫稽笑聲漸歇,低頭一望,瞧見的便是她一臉疑惑之嬌美模樣。
他情不自禁地吻住她的唇,撬開她冰冷唇瓣,強行將他的火舌喂入她唇間。
華澤蘭感覺他的味道濃冽地進了她唇間,甚至還吮著她的舌尖不放,她嚇傻了,縴腕推不開他,只能屈辱地落下了淚。
他嘗到她的淚水,卻舍不得放開她軟綢般唇舌,只是慢緩了吻,再輕嘗了幾回,記住了她味道,才肯松手。
華澤蘭一得了自由,馬上抱著雙臂,翻滾至一側。
「你還滾!嫌自己身上傷口不夠多嗎?」莫稽一掌便制住她未受傷之右肩。
華澤蘭感覺到他的氣息逼近,身子一僵,即刻低喊出聲。「你若再輕薄人……我便咬舌自盡!」
「你敢!」莫稽大怒,大指攫住她下巴,怒聲咆哮道︰「你信不信要是你再說一句輕生話語,我便在這處竹林里要了你!」
「你禽獸不如!」她急得淚水直流,全身無法自制地顫抖著。
莫稽不答話,屈膝跪于她面前,打橫抱起她身子。
「你放開我……」她臉色慘白,雙唇毫無血色,只怕他會亂來。
「我說過要教你武功的。」
「我能自己走——」
「我不想讓你自己走。你若是再掙扎,我就再吻你。」他朗聲宣布道。
華澤蘭聞言,即刻僵住身子,冰柱一樣地凝在他懷里,臉色亦冷得如同山頂上之積雪。
莫稽咧嘴一笑,內勁一提,腳跟一踮,攬緊她身子便往前疾奔。
華澤蘭怕摔著,更怕她若是再掙扎,他真會再度輕薄她……她顧忌得太多,于是什麼也做不了了,只得乖乖地偎在他懷里。
靶覺他身輕如燕、迅捷如狼地前進著,他的懷抱也像一毯毛皮,溫熱地裹著人……華澤蘭想著想著,不覺地慢慢合上了眼。
莫稽感覺到懷里人兒呼吸變得平穩,姿勢亦變得柔軟了,他好奇地低頭一瞧——
她羽睫已合,在他懷里睡著了。
他眼神一柔,旋即放輕腳步,將她擁入一處蓋于竹林邊之小座石屋。
將她放上湘竹鋪席,推開西窗一寸,讓外頭帶著綠竹淡香之風徐徐吹入,撩動她發梢。
才定神凝望她,他心頭便不自覺地抽緊了。
他希望她這輩子別再有能看見之一日,那麼她便能夠一直這般偎在他膝上——他孤單得太久、太久了。
莫稽犀利眼神一黯,孤傲臉龐閃過一絲落寞。
他閉著雙眼,回想著書房里的那方畫卷。畫中人兒手執紫蘭,出色絕塵之眉目、容貌,他無一不熟悉。
畫中人如今正在他懷里安眠哪!
莫稽睜開眸,咧嘴一笑,卻因為不熟悉這樣舉止,很快地便又再度抿緊雙唇。
他痴望著她,只盼得時光能就此暫停。
「澤蘭……」他情不自禁地喚出她名字。
「唔。」華澤蘭眉頭微蹙,羽睫微顫了幾回,當鼻尖呼吸到淡淡竹葉清香,她唇邊先是揚起一抹笑,腦子卻又很快地想起方才發生之事。
「啊——」她驚呼一聲,急忙地便要起身。
「給我躺好,不許摔到榻下。」一聲怒吼自她身後傳來。
華澤蘭貝齒陷入唇間,這才驚覺到她正被他環抱在懷里。那些親吻回憶在腦間閃過,讓她臉色再度變得青白。
「此處石屋是我鑄劍之處,旁邊這處竹林隱蔽,冷風灌不進來。明兒個開始,咱們就在這里練功,你今兒個先多走些路,把氣給調順,听懂了沒!」
莫稽雙手撐在她腋下,輕而易舉地將她攬下床,不由分說地便握著她手腕往石屋外頭走。
華澤蘭還來不及多想,足尖便已踩上了泥土。竹葉被風吹動之簌簌沙聲,滑過她耳邊,讓她站在原地。
「我原來住的屋子旁邊,種著幾捧七弦竹。」她啞聲說道。
「現在你有一整林的竹子——刺竹、七弦竹、桂竹都有。你若還想要什麼竹,只要開口,我便全都給你找來。」莫稽折了—段枯竹放到她手里,「拿著。走路前,先以竹杖在身前左右擺動,便可知前方是否有障礙。」
華澤蘭握著竹杖,呆愣在原地,用她的方式靜靜地「看」他。
這回,他不是要強佔她身子,他是真心要教她武功的。
莫稽明知她瞧不見他,可被她一雙清澈眼兒這麼瞅著,心里也不禁激動了起來。
「我在里頭鑄劍,你在外頭冷了就進來,有事便喚我,我一定能听見。」莫稽粗聲說道,耳根子火辣辣地紅著。
華澤蘭听著他斬釘截鐵地保證,她心窩頓時一暖。
「你真好。」她月兌口說道,淺淺一笑。
莫稽倒抽一口氣,不能置信地瞪著她。
華澤蘭很快地別開頭,白玉臉頰染上一層桃紅——她怎可說出這般輕佻之言呢?
「我進屋了。」
莫稽驀地逃難似地沖回石屋內,生怕自己一個定力不夠,便又輕薄了她,惹她發火。
他拿起石錘用力地敲向一把磨了一半的劍,好發泄胸口那股激蕩情緒。
鏗鏘一聲,那把他鍛了幾日的長劍,霎時一分兩裂。
他瞪著斷劍,卻是——
咧嘴笑了。
目光看向半闔之門外,只見她正撫著一方竹葉,低頭于其上深吸了口氣。
她唇邊噙笑,那抹滿意輕笑絕色到足以奪走他心魂。
他如今哪有心思鍛鐵,哪有心思削平劍身。偶爾響起之金石相擊聲,不過就是不想她起疑心,知道他正在窺看她的掩飾之舉罷了。
他不敢奢望她會像他買回來的那些女子一樣,為了財富而對他百依百順、極盡諂媚能事。
他只希望她能夠偶爾如同今日一樣地對他微笑;他只希望她能夠偶爾靠在他懷里歇息;他只希望有朝一日,她能撫著他的發絲,對他輕聲細語;他只希望——
她永遠陪在他身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