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等沈檀香味飄散在這座以白駱駝毛氈為飾的廳堂里,上百根不止的金銀鎏金燭台擱于玉雕幾案上,映得一室輝煌。
滿座賓客與屋子主人一樣盤腿而坐,每人身前矮幾皆布滿各色珍饈佳肴,一旁樂師正拉起域外馬頭琴,曲調歡樂輕快,正適合把酒言歡、恣意暢笑。
偏偏坐于主位的拓跋司功所透露出的嚴寒氣勢,讓所有人連抬高半點音量都不敢。
拓跋司功深目挺鼻的輪廓一望即是異域人士,但是他深刻輪廓及較之尋常男人高出半顆頭的身高和魁梧雙肩,卻不是他令人望而生畏的原因。
拓跋司功最讓人膽寒的,是他眉宇間不怒而威的氣勢,是他一身閑人勿近的肅殺之氣;更別提他那對冰冷如千年雪的黑眸,只要瞄人一眼,便足以讓人頭皮發麻。
因為所有人都不覺得那僅僅是一對絕對冷然的眼,大家都覺得里頭住著一頭野性的獸,會在這男人憤怒之時,沖出來咬死任何膽敢阻擋他的人!
拓跋司功將眾人對他的恐懼全都看在眼里,但他仍然漠然地看著前方,一徑冷顏听著籌辦今晚宴會的徐白,在他面前自吹自擂著自己的生意手腕。
徐白的中藥鋪只剩一個空殼,只好帶了一票舞伎試圖前來引誘他,想取得今年的大黃中原總采買權,這點把戲,就連三歲小娃都能看透。
宋與西夏征戰連連,可商人哪來的國界?還不是照樣替他在京城里幫辦,買了巨宅,就巴望著能從他身上撈點好處。
「誰不知道拓跋公子年輕有為,不但是西夏第一藥商,還發掘了好幾處讓美食老饕趨之若鶩的青鹽……」徐白開始對著他歌功頌德,滔滔不絕地說道。
拓跋司功仍然不接話,只是拿起酒盅,淺淺抿了一口,嘴里那股淡淡的糕餅香氣猶在。
那樣的白糕他吃過一回——十年前,他娘過世的那一晚,有名小女孩硬塞了白糕到他嘴里,那是他吃過最美味的糕點,方才真該攔下那位姑娘的……
拓跋司功漠然地對著徐白閉目養神,腦袋里浮現的卻是剛才那個有著一對大眼的姑娘。
泵娘的那對眼楮里閃爍著和當年那個小女孩一樣的光采,那般的關心能量正是當時嘔血過多的他所急需的氣息,于是他不由自主地出手攫取了。
她的唇是那麼柔軟,她的氣息是那麼溫暖,他若能多汲取一些她的能量,那麼他正在作亂的體內就會因而舒坦……
拓跋司功的意識回到當時情景,不由自主地咽了口口水。
只是,那名姑娘看他的眼神分明就是瞪著妖魔鬼怪,他也是因此才驚覺到自己做了何等過火的舉動。
那姑娘是好心要幫他的。
只是,好心向來沒有好下場!
自己今晚躲在石亭中嘔血的原因,不正是因為好心嗎?
他方才出手救了一名沖到官道中,被快馬撞得只剩一口氣的孩子。只因為那一家三代三十幾口人就那孩子一脈單傳,那些人抱著那孩子哭得驚天動地,在他還來不及阻止自己前,他就已經佯裝是大夫出手救了那名孩子。
孩子安然無恙,但他——
救人的下場就是躲到不遠處的石亭里嘔出一缽的血。
因為他不是神醫,他救人時消耗的是體內的人性。是故每出手一回,便是硬生生地摧折自己的元氣送至別人身上,而他如今體內所剩人性部分已經不多。
拓跋司功面無表情地握著他置于衣襟下的鏤空銀香囊,腦中想的卻是這一晚也不盡都是惡事。
若不是因為救了那個孩子,他也不會踫見那個送大白糕的姑娘……
拓跋司功胸口在忖及那名姑娘時,輕輕地抽搐了下。
「拓跋公子,今晚的霓裳舞可是舞坊姑娘們精心準備的,若您一會兒看中哪個姑娘,便讓她跟在你身邊伺候你回到西夏。」徐白佯裝熱絡地說道。
拓跋司功冷冷瞄他一眼。「我何必特地從中原帶個累贅回去?」
徐白將汗濕手心在長袍上抹了一抹。這拓跋公子一身剛硬,說起話來面無表情的陰陽怪氣模樣真夠嚇人的。
「話不是這麼說的。所謂英雄得有美人相伴,拓跋公子英雄出少年,自然該有個貼心人陪在身邊解悶,也許今晚的舞伎就有你的有緣人!」徐白陪著笑臉說完,生怕被拒絕,連忙向左右交代道︰「還不快點讓舞伎們上場表演!」
幾名樂師樂音一轉,奏起輕快曲調。
九名舞伎身穿艷紅衣裳,肘披彩帛,身段婀娜地自門口魚貫而入。
所有舞伎都抹上胭脂,精雕細琢了容顏,只除了最後那個個兒嬌小的舞伎——
她涂了張比死人還白的妝容,唇色卻抹成鮮紅的血盆大口,就連眉毛都畫得十分粗濃,一看之下只讓人覺得俗不可耐。
拓跋司功的目光和眾人一樣,都在最後那名女子臉上停留了一下。
但他眼眸一瞇,竟不再移開目光。
徐白一看拓跋司功定神了,連忙使了個眼色給樂師,樂師小蹦一敲,舞伎們隨之在台前排成一列。
化了一臉大濃妝的宋隱兒,望著自己腳下紅滋滋的繡花鞋,只盼待會兒別出差錯。
她舞步是記熟了,也陪著李玉娘一塊兒跳過幾回;可畢竟不曾當著這麼多人的面表演過,但她又怎能讓那個害了李玉娘的新舞伎得逞上場,她硬著頭皮也要跳完整場。
樂師的琵琶聲一揚,宋隱兒不敢再分神,跟著大伙兒下腰、旋身、拋彩帶,跟著所有人左搖右扭,把自己當成漫天飛舞的雪花,當成敦煌里頭的飛天女神……
宋隱兒跳得興致盎然,唇角自然揚起一抹自得笑容。
拓跋司功看著她唇邊的那抹笑意,冷冷黑眸不舍得再多眨一下。
一舞既畢,滿場叫好。
舞伎們彎身行禮,繼而坐于腳後跟上等待貴客打賞。鮮紅披帛各個飛散于身前,像盛開的花朵,與舞伎們嬌美臉孔相呼應——除了低著頭的宋隱兒之外。
宋隱兒跪在原地,跳完之後只覺得全身酸痛。今兒個天未亮,便起身洗米做飯、磨麥做糕點的她,才坐下便覺得疲憊一涌而上。
她抿緊雙唇,強壓下一個哈欠。
拓跋司功喚來他的隨從宋倫,低聲說了幾句話。
臉上有著幾道刀疤,模樣駭人的宋倫備妥一錠金子置于盤中,送至第一位舞伎手邊。「這是公子打賞各位姑娘的。」
這一錠金子幾乎能為舞伎們贖身,舞伎們個個眉開眼笑,叩謝不已。
宋隱兒也作勢頷首兩下,心里則拚命祈望快點讓她們回去休息吧!
徐白一見拓跋司功目光仍停在舞伎身上,連忙上前問道︰「公子可有任何中意之人?」
拓跋司功點頭,剛硬臉龐卻未顯露出任何情緒。
「請問是哪位姑娘?」徐白喜出望外地問道。
拓跋司功伸手往前一指。
宋隱兒正撩起衣袖,忍住一個哈欠,突覺四周變得寂靜無聲。
她猛抬頭,卻發現台上坐于主位的黑衣男子,正伸手指著自己。
她定神一看那張臉,嚇得倒抽一口氣。
見鬼了,是她今晚在亭子里遇到的那個男人!見鬼了,原來他是人不是鬼啊!
宋隱兒瞪著那個雙眸銳利,面貌剛稜得像是用斧鋸刻成,全身沒有一分溫情的高大男人。
她起身指著他,大聲問道︰「你怎麼會在這里?」
「放肆!拓跋公子哪能容得妳瞎指一通。」徐白打下她的手,硬是壓下她的頭,強迫她跪好。
「放肆打人的人是你,干麼叫我低頭?」宋隱兒大掌一揮,齜牙咧嘴地瞪了那人一眼。
拓跋司功看著她生氣盎然的雙眼,黑眸里閃過一絲興味,只有他自己知道要引起他的興趣是件多困難的事。
他驀然起身,廳堂里每個人連忙隨之起身,只有「她」仍然皺著眉,一臉不馴地看著他。
拓跋司功唇邊閃過一抹極淡笑意,他轉頭看向徐白,命令地說道︰「把她帶到我房里。」
言畢,他轉身大步離開,留下一室竊竊私語的不解人們,還有拎起裙襬想逃跑,卻還是被舞坊護衛給制伏的宋隱兒。
之後,盡避宋隱兒喊破喉嚨,努力解釋她不過是代替李玉娘上場,但還是被架進房間,整個人從頭到腳被徹底梳洗,搽上香死人的香油,換上一襲雪絲長袍,被扛在一只軟轎上,由兩名男子扛起送往貴賓房里。
「放我下來,你們都知道老娘不是舞坊里的人!」宋隱兒因為長袍底下未著寸縷,只好用雙臂緊擁著自己。
「妳自願代玉娘上場,就該有心理準備。」走在一旁的舞坊主人不客氣地說道,他收了徐白兩錠金子,什麼姑娘都得送上。
「你們這是強逼民女。」宋隱兒的巴掌小臉因為氣憤而脹得通紅。只是,她目前還沒看到任何逃月兌的機會,還不能輕舉妄動。
「姑娘,妳代替玉娘上場,心里便該有底,被看上就得陪寢,早不是新鮮事了。」舞坊老板舉手讓轎夫放下轎子,長長馬臉閃過一道冷笑。「妳若不去服侍那位大爺也成。玉娘,我們也不治了,她若熬得了這關,算她命大;待她能走、能動時,我就直接把她送進窯子里。」
「玉娘是舞伎,不是窯子姑娘!」宋隱兒怒瞪著他,如果眼神能傷人,早就把舞坊老板砍成十八段了。
「玉娘既然被賣來這里,就是隨我們處置了,而她如今的命運全由妳決定。」舞坊老板皮笑肉不笑地說道。
宋隱兒瞪著他,真的好想狠踹這人一腳。
他沒有妻女嗎?就不怕自己有天淪落到被人買賣的地步嗎?而身為女子的玉娘與她為何要忍受這些任人買賣的待遇?世間不公不義之事怎麼會這麼多?
「放我下來!」宋隱兒清脆地大喝一聲。「那家伙在哪里?老娘自己過去!」她就不信沒人講道理。
「姑娘果然是聰明人,這邊請。」舞坊老板陪著笑臉上前帶路。「姑娘也不必擔心太多,除非那位拓跋公子真的很喜歡妳,否則不會風塵僕僕地帶個女人回到西夏的。如果拓跋公子真的決定帶妳同行,他家大業大,妳去了也是享福……」
「他姓拓跋?」宋隱兒從齒縫里迸出話來。
「沒錯!這拓跋公子生意做得……」
「你給我閉嘴!西夏人全不是好東西,姓‘拓跋’的尤其最糟糕,老是想拿銀兩壓死人!你替他們說什麼話!」宋隱兒不客氣地說道,伸手拭去額上冒出的微汗。
奇怪了,明明她沒做什麼事,怎麼身子一直在發熱冒汗呢?
舞坊老板瞄她桃紅臉頰一眼,窄細眼眸里閃過一陣狡猾。來到一扇黑檀大門前,他在外頭大聲說道︰「拓跋公子,給您送姑娘來了。」
「讓她進來,其它人全都退下。」門內傳來一聲冷聲命令。
舞坊老板和轎夫們退到幾步之外。
宋隱兒深吸了口氣,一腳踹開大門。
舞坊老板倒抽一口氣,宋隱兒回頭瞪他一眼後,再度粗魯地踹上門。
宋隱兒抬頭看向屋內,屋內刺眼的燈燭讓她微瞇起眼——
那個姓「拓跋」的男人,正用著一對冰眸定定地盯著她。
她挺直背脊,忍住逃跑的沖動。
不過就是目光深邃了點,不過就是輪廓剛稜了些,不過就是身材高壯異常,總歸還是個人,她有什麼好怕的!
宋隱兒昂起下顎,佯裝無所恐懼地回望著他。
拓跋司功坐于長榻間,冷眼望著這個卸去一臉濃妝,模樣清麗,可一對眸子卻炯然有神,絲毫不願屈居人下的女子。
「我府里如果有妳這種刁奴,早被拖出去杖斃。」拓跋司功說道。
「幸虧老娘不是生在你家。」宋隱兒故意粗言以對。
拓跋司功漠然地看著她,想從她臉上找到剛才在石亭中的懼色。
見他沒有進一步斥喝,她耐不住性子地上前一步,朗聲說道︰「我丑話說在前頭,我不是舞坊里的姑娘,今日不過代人上陣,誤上賊船,淪落到你房里,你若是正人君子,就該放我回去。」
拓跋司功面無表情地望著她,喝了一口濃茶,見她緊張地吞咽了口口水,他懶懶一揚眉,問道︰「若我不放?」
「我明天便去告官,說你欺壓良家婦女。」宋隱兒雙手插腰,替自己壯大聲勢。
拓跋司功甚少踫到在他面前,說話還能如此直來直往的女子,精神倒是為之一振。他在石亭時已放過她一馬,現在老天再次把她送到身邊了,他沒道理再放她離開。
他想要她!想要她那對眼里的生氣蓬勃,想要她那一身好手藝、也要她那分可以無所懼地站在他身邊的精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