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萌肩膀一垮,有種被他當成陌生人、摒除在心門外的痛苦。
可他們原本就不熟的,都怪她太自作多情。
林萌默默地轉身走到門邊,再度用手臂條碼在門上感應器刷了一下。
門應聲而開,感應器熒幕則顯示出「巨雷鬼王有令——‘特使’林萌明天午間要到人間出使任務。」
林萌看著那幾行文字,然後頹著肩離開了。
她現在不覺得能和他獨處是多麼開心的事了,因為他心里有著一個讓他心甘情願飲毒的女人啊。
門,靜靜地合上。
幾案上的白玉酒壺則開始冒出嘶嘶白煙,提醒宮嘯天盡快喝了白玉酒壺里的東西。
爆嘯天走到白玉酒壺前,長指撫著白玉酒壺上頭的那朵玫瑰。
陽剛臉龐在斂去所有表情後,就像一尊無情無欲的雕像。
這酒有多毒?他耳邊回響著林萌清脆的問話。
這酒根本不是毒,而——
賓燙鐵漿!
不喝,就不能贖他當初為了她一人而殺盡千軍的罪,不能在地獄里為王。
喝了,至少還挨到再見她一面,也算值得了。
爆嘯天仰頭將鐵漿一飲而盡,至于之後響起的淒厲嘶吼,那便無須再多提了。
況且,他早已習慣了這樣的痛,所以知道在極痛之後的昏迷時,他還能靠著夢境來安撫自己孤寂的心……
《情慟》
一千多年前,流金國——
在「流金國」東邊的黃沙塵土間,「流金國」的王宮嘯天正身披戰甲,領著如雲戰士、千百駿馬、駱駝等一批訓練有素的隊伍,踩著燙砂,朝著沙漠盡頭的金色高原前進。
「流金國」白天如火燒、入夜卻是冷風刮骨般的寒,這樣的氣候,讓流金國的土地,根本長不出任何花木草石。
但,流金國卻擁有其他國家夢寐以求的金礦。
金礦造就了流金國的富裕,而這一任的大王宮嘯天,一上任便拿出皇家庫存的半數金礦,引來千里外的溝渠水源,讓百姓有水可用,又可耕田灌溉。繼而又在全國廣設學府,教導人民識字,且聘來異國工匠,教百姓嫻熟手藝。如此一名賢君,是流金國百年來難得不被百姓說上壞話的人。
然則,一個國家里就算有名君在位,卻還是擋不住包藏禍心的小人。
只是這包藏禍心的小人不是外人,正是宮嘯天的親生弟弟與親生母親。宮嘯天的母後姜氏難產生下他,從此對他深惡痛絕、日後只獨愛他的弟弟宮傾天。
且這姜氏與宮傾天因為不滿宮嘯天削薄王室財富,獨厚百姓,前陣子便領了一票不事生產的王室子弟以宮嘯天「暴虐」為由,出兵想造反。
爆嘯天為此事已上過戰場一回,將他們打個落花流水。
留了他們一條命,將宮傾天放逐到高原邊界、將母後軟禁在後宮內,只為林萌的求情、也為了不落下他噬母殺弟的惡名。
他只是沒想到宮傾天這批連民眾看到都要唾棄的烏合之眾,竟然還敢卷土重來。
因此,宮嘯天此時才會二度領軍征戰,準備一舉殲滅這批勞民傷財的不肖皇家子弟的巢穴。
「大王,天色暗了。」挨在宮嘯天駿馬身邊的小兵,低聲說道。
爆嘯天瞪了小兵一眼,繼而抬頭看看天色,又望了一眼前方無垠的漠土——至少還要一天才能抵達高原。
「休息。」宮嘯天對主將巨雷點頭。
「駐營!」巨雷將軍大吼一聲,頓時聲震雲端。
軍士們無聲地卸下肩上包袱,百人為一單位,閃電般地在黃土間豎起一座座小山般的帳篷。
爆嘯天的貼身護衛們則在大目將軍的帶頭下,以快于其他士兵的速度築起黑色主帳,架好了帳內大床、交椅及一張矮桌。
爆嘯天下了馬,而他身邊那名抬頭挺胸一整天的小兵頹下肩,差點像灘泥一樣地倒在地上。
「王,休息。」大目將軍站在主帳門口,迎入宮嘯天。
小兵跟著宮嘯天走入主帳里,大目將軍亦隨之進入。
帳簾才放下,那名小兵便呈大字形地倒地不起。
「我快累死了……」小兵可憐兮兮地瞅著宮嘯天。
「誰叫你跟來的!既然要扮小兵,活該你跟著走一路受教訓。」宮嘯天板著臉,健臂撈起裝成小兵的林萌,把她擺到交床上。
「輕一點、輕一點!」林萌一躺下,頓感全身腰酸背痛,抓著宮嘯天的手哇哇大叫著。
爆嘯天這回沒寵她,還不客氣地擰了下她的腮幫子——
這個家伙為了要與他同行,竟將服侍他的小兵綁在書房,還偷了那人的行軍令,穿了小兵的衣衫,混進軍隊里。
此回行軍,因為風沙大,士兵皆用布巾蒙住口鼻,而她的身形又與十來歲的小兵相仿,一時之間竟沒人識破她的偽裝。
直到第一晚駐營時,宮嘯天與她對上眼,這事才泄了底。
爆嘯天氣到當場掀桌,好好教訓了她一頓。林萌的被他的大掌打腫,整整三天都沒法子坐下。
但是,宮嘯天的怒氣仍然沒消,因為戰事不長眼,任何人都可能有所死傷。
他可以忍受自己斷臂、身殘,卻不想她有一丁點損傷。
「我果然老了,想我以前流浪天涯四處行乞,也沒這麼累過……」林萌摟著宮嘯天的手臂說道,唉唉慘叫著。
「你當軍隊是你行乞的地方?你想賴想躺想睡都可以隨便嗎?」終于找到機會發飆的大目將軍瞪著這個身為王妃,卻從來沒一點皇室氣勢的女人,氣得吹胡子瞪眼楮。「你最好明天就給我滾回去,否則所有人都要倒大楣。」
「為什麼女人上戰場,就會倒楣?」林萌不服氣地說道。
「以前的人都這麼說,就是沒錯!」大目交割瞪了林萌。
「鬼扯!」林萌插腰,不服氣地回吼道。「如果女人上戰場就會倒楣,那麼男人是女人生出來的,你們在戰場上才要倒大楣。」
「你少詛咒我們!王,你如果再不把她趕走,我就要扭斷她的脖子!」大目將軍氣得跳腳,大臉殷紅得像要炸開來一樣。
「明天一抵達高原那邊,我會把她寄放在邊境民家。」宮嘯天冷然說道。
「不,我要跟你上戰場!」林萌用力扯住他的手臂,但他完全不予理會。
「王太寵她了!會出事的!」大目將軍氣呼呼地轉身離開。
「拜托,你哪寵我?」林萌朝著帳門吐舌頭,義憤填膺地說道︰「他都沒看見你那天是怎麼打我的!」
「如果依軍法處置,你以為你現在還有命嗎?」宮嘯天面無表情地看著她,雙唇仍不悅地緊抿著。
林萌癟著唇,摟著他的手臂,仍是一臉的固執打死不退。「就算沒命,我也要跟在你身邊。」
「我不是少不經事的王,這也不是我第一次親自領軍出戰。」宮嘯天挑起她的下顎,看入她慌亂的眼眸里。
「但是,這是我第一次在你出征前作惡夢。」林萌想到那天夢里他碎成片片的模樣,她往前一躍飛入他的懷里,牢牢地抱住他的腰,怎麼樣也不肯松手。「我不放心,我一定要跟在你身邊保護你。」
「夢只是夢。」他好笑好氣又好心疼地把下顎抵著她的發窩。
「不!」她作的惡夢經常都會成真。
林萌把臉進入他的頸子里,誓言似地說道︰「生死我都要跟你在一起。」
「你這個傻子……」
五年前,還是太子的他微服出宮,在一處僻巷內遇到了當時十五歲、無父無母、領著一票他國乞丐行走江湖,逃跑輕功甚似了得的林萌。
林萌救了當時被惡賊下了迷藥,差點被殺害的他。之後,不清楚他身份的她,便以救命恩人姿態跟他上了路。
一路上她愛笑愛鬧、對他毫無懼色且對他十分仰慕,竟難得地讓一年笑不到幾回的他很是開心,于是不顧大目將軍的反對,將她帶回宮里。
三年後,他登基為王,她則是繼續留在他的身邊愛他膩他,把他當成唯一的親人及此生最親愛之人。而他自然也就由她寵他憐他,並同樣將她當成唯一的親人及此生最親愛之人。
去年,他讓她認了巨雷將軍為義父,不顧母後的反對,在皇宮之外依照人民禮俗,在百姓的見證下,迎娶了這個平民皇後。
「別怕,我不會有事的。」宮嘯天用下顎頂著她的頭頂,環著這個只及他肩膀高度,嬌小到可以鑽進他的衣袍里,只專屬于他,也只專心愛他的女子。
「這場戰役平定後,咱們生個女圭女圭,可好?」他問,只想分散她的不安。
「好。」林萌抬頭看他,眼里雖閃著水光,笑容卻極燦爛。「生五個。」
爆嘯天大笑出笑,低頭咬住她的唇。「最好你有這個能耐。」
「是你怕自己體力不行吧……」她笑著回摟住他的勁子,回應著他的吻。
前方突傳來一聲巨響,整座帳篷轟然動搖了幾下,馬區嘶鳴及士兵的驚呼聲也在同時響起。
爆嘯天臉色一沉,摟起林萌,手持長劍飛步而出賬門外。
只見前方煙霧彌漫,依稀可見前方多了一處凹陷的窟窿,而里頭盡是士兵們的殘骸。
林萌看著士兵們骨肉破碎的慘狀,全身動彈不得。
因為在她夢里的宮嘯天,就是被那樣碎成片片的,她怎能眼睜睜地看著那種事情發生!
爆嘯天看著懷里臉色慘白,緊抓著他的手不放的林萌。他緊握了下她的手,便將她推到身後。
「巨雷!」宮嘯天喚來巨雷,讓他領軍後退,避至安全處,再讓士兵們挖出壕溝,莫讓敵人再有機會前進。
等到一切布局完成後,宮嘯天喚來負責觀測遠方的大目將軍。
「方才發生何事?」宮嘯天問道。
「前方來了幾名黑衣人騎著快馬,扔了些烏抹抹的東西過來,士兵們擋住了那包裹,然後幾十人全都被炸得血肉模糊……」大目將軍咆哮地大叫著。
「那是‘炸藥’。」宮嘯天說出那樣東西的名字。
「不可能!‘炸藥’不是千晨之外的東方國才有的新武器?」大目將軍知道這東西,因為王曾經告訴過他們這東西的厲害之處。
「近來曾有異國舞伎及雜耍人物進出過母後皇宮內。」宮嘯天身子晃動了下,臉色亦隨之變得灰白。
「太可惡!這東西是拿來對付敵人的,他們居然拿來對付自己人!」林萌氣到跳起來大叫。
「我們該如何再防?」巨雷將軍從遠方走來,大聲問道。
「一顆‘炸藥’價值一座城池,我想以他們財力最多也就是……」
「將軍,又有黑衣人來襲。」前方士兵大叫。
「所有人捂住耳朵找掩護。」宮嘯天大聲說道。
再一聲爆炸響起。
「啊!我的腿……」士兵的哀嚎在黃昏血紅太陽里響徹雲霄。
鐵與血的味道被大風刮起,嗆得眾人月復間不停作嘔,更別提所有的人耳朵都被一連兩聲的巨響轟到只能听得見隆隆嗡嗚……
林萌揪著宮嘯天的衣襟,目光卻沒法子從前方血肉模糊的景象中移開。
不行,她得想個法子,她不能讓他的弟弟害死他。
「救下傷者,全員撤退。調回在前方勘查的精騎隊回防,對方顯然躲在他們看不到的地方。讓他們回來守在最前線,將功贖罪,不許再讓任何人靠近。必要時,以犧牲最少人為目的……」宮嘯天向巨雷將軍說完話後,又轉而對大目將軍交代。「將我母後帶來此地,讓她給這些尸首賠罪,看看她兒子做的好事。」
「是。」大目將軍立刻餃命而去。
就在宮嘯天還在交代事情之際,林萌瞧見一名黑衣人從士兵的尸體下方爬出,以飛步朝他們朝前。
林萌一看,想也不想地便朝著黑衣人飛身而出。
「萌兒,回來!」宮嘯天大吼出聲。
林萌哪管得到他的叫喚,她腳程輕盈,幾個躍步便追上黑衣人。
黑衣人武功原較她為高,但一來懷里攢著一個包裹,忌憚著她這麼一撲上來,便連他都要送命,出手過招之間便忌憚了起來。
「你再過來,我炸死……」黑衣人看著小蚌兒給了他一個誓死如歸的笑容,他腳步一亂。
「去死!」黑衣人抓起火藥就要往宮嘯天方向扔。
林萌整個人撲上黑衣人,將他身上的火藥緊抱在胸口。
轟!
炸藥在瞬間爆開!
再也沒有黑衣人。
再也沒有林萌。
只有滿地殘骸碎片了!
「萌兒!」
爆嘯天大吼出聲,揮開了左右拉住他的大目將軍和巨雷將軍,整個人沖到前方那炸出的窟窿來。
一只沒被炸壞的小手擱在一片血肉里,幾片衣料還在火焰里焚燒著。
爆嘯天抓起那只小手——
那手還有溫度。
他把小手貼在胸口,怔怔地看著眼前的殘骸,努力地想知道萌兒的其他部分到哪里去了?
她臉上的笑容呢?她愛跳到他身上盤住他的嬌小身子呢?
她愛捧著他的臉的小手,怎麼只剩下這一只?
爆嘯天雙膝一軟,高大身軀整個跪倒在血泊之間。
「為什麼?」宮嘯天問著她的手。
「大王,請節哀。」大目將軍陪跪在他身邊,不忍看他如此悲痛。
巨雷將軍站在遠處,滿是風霜的臉龐,在瞬間老淚縱橫。
爆嘯天抬頭,悲慟過度的臉龐失去了所有的表情,像具石雕般地定在原地。
他看向遠方,雙唇一啟一合地說道︰「我做明君,因為她喜歡听到百姓稱贊我。我不在乎母後、弟弟是否把我當成仇敵,我只要有她在乎我便好……她怎麼可以就這樣棄我于不顧?」
巨雷將軍掩面,不忍卒听。
「有敵軍!」前方號鳴聲狂亂大響。
爆嘯天抬頭,只看遠方馳來一批軍隊,為首的正是他的弟弟宮傾天。
爆嘯天握住她的手,從地上站起身來。
「我替你報仇,讓他們全都給你陪葬。縱然我戰死化為惡鬼,也要看著他為你的死受苦千年!」
爆嘯天上了馬,手握長劍擊沖上前。
那一戰,是流金國史上最慘烈的一役。
史書記載宮嘯天在被炸藥炸死之前,像噬血的魔,將任何接近他的敵軍全都殺成身首異處、碎尸片片。尸塊橫亙在黃沙間,鮮血泥濘得甚至讓馬匹不敢前進。
而他的弟弟宮傾天雖找了東方國當成後應,卻還是被宮嘯天殺得片甲不留,最後甚至被制住,在火藥爆炸聲中與宮嘯天一同身亡。
這一戰之後,流金國皇室血脈蕩然無存,太後成了瘋人。
諸侯競相爭王,東方國則運來火藥,利用所有人恐懼的心理,佔領了流金國,流金國人民于是終身為奴,生生世世怨恨著宮傾天所造就的一切災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