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喬弭于臨近午夜時分回到自己位于市中心的公寓時,他未曾料想會看見涂晶晶昏睡在客廳的長條沙發上。
「晶晶?」他連忙上前搖醒她,卻在接觸到她澄亮如水的目光的那一刻,有絲不自在地轉開了目光。
「怎麼來了?」原以為她今晚會回自己家睡的。
涂晶晶坐起身子,一邊揉著自己由于睡姿不良而酸痛的後頸,一邊笑道︰「你家離公司比較近嘛,明天一早還有個ConferenceCall呢。」
喬弭伸出手,拂去她面頰上沾著發絲,柔聲道︰「那去房里睡唄。」等他干什麼?
晶晶不以為意地笑了笑,突然話鋒一轉︰「玩得開心嗎?」
喬弭的手指微微頓住,停留在她頰畔。
「什麼?」片刻後,才挑眉表示不懂她所指何事。
「不是說老同學臨時聚會唱卡拉OK?」涂晶晶伸了個懶腰,站起來,走到桌旁倒了一杯溫水遞給他,「嗓子干不干?」
喬弭接過杯子,神色有些恍惚,「唔……玩得還不錯。」他有說過自己要和老同學聚會唱卡拉OK嗎?當時只是隨口扯了個謊,連自己都忘了細節。
晶晶點點頭,「玩得開心就好。」
他手中的玻璃杯,倒映出她清幽的瞳仁,他舉起,放到唇邊輕抿一口,問道︰「你呢?今晚和白先生吃飯還算順利嗎?」
「不錯啊。」她聳了聳肩,輕描淡寫的口吻,「你知道,我還蠻會應酬的。」
「那是。事情交給你我還能不放心嗎?」喬弭疼愛地捏了捏她鼓起的雙頰,又拍了拍她,「很晚了,你先去睡吧,我開電腦查些資料。」
「好。」她點點頭,平順地接受了他的建議。走到客房的門口,又停下腳步,回頭輕喚︰「喬弭。」
「嗯?」他淡淡抬眉。
「我們——要不要把結婚的事再往後放一放?」她語聲平穩地問,就像在問「你明天早餐想吃什麼」那樣自然。
而喬弭的心口卻立時打了個突。晶晶……可是看出了什麼?
片刻的遲疑後,他猛然搖頭,「不,不能再拖了!」再拖下去,他就看不清楚自己的心意了,「你幫我看看我的日程,本月之內敲個時間出來,我們盡快去心美那里挑婚紗。」
「……好吧。」他堅持的神色,令她吞下原本到了嘴邊的話,「晚安。」
一直目送著她關上了臥房的門,喬弭才松了一口氣。
晶晶有雙漂亮的黑眼楮,但很多時候,他會為那雙眼楮而感到心驚。
她太聰明了,仿佛總是能洞悉一切。
她是否猜到了今晚他跑去見誰?
喬弭打開筆記本電腦,連上無線網路,搜尋一首叫《MyEyesDon’tLie》的英文歌。今天在亞麻咖啡館將近打烊的時分,秦好望所演唱的最後一首歌曲,便是它。
當時,店內只剩下兩三個客人,而他是其中之一。
他听得入迷了,坐在沙發上久久沒有移動一下,直到雙腿發麻,才驚覺自己有多投入。而在那以前,他已經連續听她唱了兩個小時,台上的她,包裹在厚重的一襲黑衣里,被滿室煙霧彌漫燻得渾濁的橙色追光下,她素顏獨自吟唱的樣子像個墮落的天使。
當時秦好望唱道︰「ForwhatIreallyfeelinside,myeyeswon-tletmehide,everytimeIseeyoutheystarttocry。」
[我的眼楮無法藏匿我內心真實的感情,每次當我看著你,它們就開始流淚。]
的確,眼楮是不會說謊的。喬弭自認也從來不是一個多麼高明的演員,他望著秦好望的眼神,已經帶上無法掩飾的迷戀,以至于在那首歌的最後,站在台上的她,給了坐在台下的他一個略帶嘲諷的笑容。
後來,他游魂似的離開了,回程的一路上他都忍不住地想著︰是什麼樣的際遇,造就這女子沙礫一般的嗓音?為何她的眼底常含寂寞?為何她望著他的神情總是帶有防備?她不喜歡他的接近嗎?
擔憂這麼多,或許,他是真的被她給迷住了吧。喬弭回過神來,自嘲地笑了笑,伸手操控鼠標點下MP3的試听鍵。客廳內立時流瀉出柔美的音樂,原唱女歌者甜潤的嗓音充塞了他的耳鼓。
這不是秦好望的聲音,無法令他心生騷動,再甜美再動听,感覺也不對。
喬弭意興闌珊地關掉播放器,腦中不由回想起晶晶臨睡前問他的那句「我們要不要把結婚的事再往後放一放」。
當時她的問題,令他無法不心虛。
雖然逞強吼了一嗓子,但內心,並非沒有過片刻的動搖。
盡避他和晶晶之間的感情從未涉及男女情愛,但他就是覺得自己很糟糕,仿佛背叛了她的信任。
他的心里,委實不應該裝著別的女人呵……都已經決定要和晶晶結婚了不是嗎?
晶晶說得對,所謂戀愛,只是荷爾蒙分泌高峰期所產生的粉紅色幻覺而異。還是趕快拋下腦中這些毫無益處的妄想,和晶晶一起朝著理想婚姻的方向去努力吧。
他們是最為親密的摯友,互相信任和倚賴的伙伴,他們在一起——一定會是最適合最幸福的精神伴侶。
新晉婚紗設計師傅心美的個人品牌店鋪,藏匿在茂名南路綠樹掩映的深處,一棟二層樓的白牆小洋房內。
店名頗具惡搞意味,叫做——「心美不重要」,來自女店主非常無聊的自我調侃精神。
「錯了錯了!‘心美不重要’才不是我不重要的意思呢!」店內二樓,寬大真皮沙發內,一頭紅色短發、戴雞心造型白框眼鏡的傅心美搖著手指,「是——加一個字——‘心靈美不重要’的意思,你知道的,我這人只注重外表嘛!最近我還準備進軍國際,品牌的英文名字就叫‘wedon’tcareaboutinnerbeauty’,怎麼樣怎麼樣?這靈感不錯吧?」
她還好意思說呢!涂晶晶朝天翻個白眼。這個傅心美小姐年紀輕輕出道沒幾年,還處于事業的上升初期,竟然就已經規矩多多了。經常見到她將容貌過于抱歉或者身材過分發福的闊家小姐拒之門外,還美其名曰「我的作品是專門設計給美人穿的」。
這樣刻薄的經營方針,竟然也獨闢蹊徑地在業界得到關注,盡避也曾有被驅離的客戶氣急敗壞要告她歧視,但仍有更多的新嫁娘以穿上傅心美設計的結婚禮服為榮幸,好像那樣就同時加冕了新娘和美人的雙重身份。
「所以咧,這次你要幫我設計嗎?」晶晶斜睨傅心美,「先說清楚,我可不是什麼美女哦。」
「說什麼傻話呢!」傅心美走上前來,笑嘻嘻攬住晶晶肩頭,「你要結婚,禮服當然是由我包啦!」什麼不是美女,這女人也忒看低自己了吧?她走入內間,轉眼間便捧了一大疊設計草圖出來,統統攤在晶晶面前的矮桌上。
「自己挑。」傅心美很豪氣地宣布了一聲。
「嗄?」晶晶不得不感到詫異,「這些都是你最新的設計?難不成……是專門為我準備的?」受寵若驚哦。
「那是當然,我們倆是什麼關系嘛?打從知道你和喬弭真的要結婚了,我就一直在幫你留意適合的款型,你看——」心美攤開其中一張圖紙,縴指戳著上面的燈籠袖美麗華服,「這里面每個模特的臉都是以你為藍本的哦!」
「是嗎?」涂晶晶很懷疑地看著紙面上那以寥寥幾筆勾勒出的五官難辨的模糊人頭。
「但願這一次,不要再臨時出什麼岔子才好。」
這傅心美大小姐也不知道是否神經過于粗獷了,竟然突地冒出這麼一句不合時宜的抱怨來,晶晶听得微微變了臉色。
片刻後,她笑出來,「也對呢,事不過三。」語聲很小,只是說給自己听的。
「對了,喬弭他人呢?」知道自己講錯話了,心美吐吐舌頭,連忙岔開了話題,「雖說是你挑婚紗,他這個準新郎也不能不來陪著出出主意啊!男士的結婚禮服也不能馬虎耶!」她替自己的好姐妹抱不平起來。
「他忙嘛。」晶晶淡笑著斂下眼眉。這陣子喬弭確實忙翻了天,他的日程有多緊湊,她這個做執行特助的再清楚也不過了。尤其是接了秦好望的CASE以後,那家伙……幾乎是廢寢忘食地將全副精力都投入到這項新工作上面了。
之前他一直說要挑個時間兩人一塊兒來見心美的,結果怎麼排也排不出空當來,于是她也就不為難他了,與其等他等到天荒地老,還是自己一個人來比較快。
「晶晶,不是我說你,你不能總這麼慣著他啦。」雖然不甚清楚喬弭和她這個好姐妹之間的感情究竟好到什麼程度才決定走進婚姻,但表面上看來那個男人似乎從來不為這段感情付出過什麼,連操持婚事也是一副全無所謂的憊懶態度,這讓同身為女人的傅心美看了無法不生氣,「我知道他是大忙人,他的工作是天大的重要,但結婚可是一輩子只有一次的大事哎!不行,你現在就打電話給他,叫他趕緊過來陪你!」說著她就伸手去搶晶晶褲袋里的手機。
「傅心美,你不準——」晶晶連忙把手機往身後藏,奈何心美手腳更快,三下五除二地飛速掠奪過來,按下快捷鍵。
「喂?喬弭!」電話響了一聲即刻被接起,傅心美老實不客氣地直呼那個失職準新郎的名字,「你現在在哪里啊?」
晶晶嘆了口氣。喬弭工作的時候最恨有人電話騷擾,這個不怕死的傅心美,是想找架吵嗎?
丙然,電話那端某人發脾氣的吼聲大得連她都听得一清二楚了,「在工作!暗心美你干嗎拿晶晶手機打給我?」
言下之意,是她打的他大少爺就不接?心美點點頭,神色稍霽,「看來你這家伙還沒腐爛到根兒嘛,未來老婆的電話還知道要接,不錯喲!」她諷刺他,別的男人做起來天經地義的事,這位喬大少卻要看心情才決定做不做呢,真是夠了。
「我問你,你未來老婆現在一個人在我這邊挑禮服,而你呢?是忙著要和國家元首見面嗎?不然有什麼理由讓她一個快結婚的姑娘家獨自出席這樣的場合,你說啊!你們男人是要來干嗎的啊?」
那邊的喬弭似是壓低聲音咒了一句什麼,听得傅心美眉頭緊皺,正要回嗆,耳畔手機忽地被人搶走。
「喂,喬弭,是我。」涂晶晶接過話語權,一邊沖傅心美比了個抹脖子的威脅手勢,示意她閃遠點別偷听,「不好意思,心美是和你鬧著玩的,不用理她。」
「你還給他道歉?!」傅心美氣得把眼楮瞪得足有銅鈴那麼大。這女人,要不要重色輕友到這種程度啊?
听見晶晶的聲音,喬弭的怒氣頓時消失得無影無蹤,「對不起。」他聲音放柔了下來。其實心里知道傅心美沒罵錯,他的確不該讓晶晶一個人出席那種場合。準新娘試婚紗,他這個準新郎天經地義應該陪著來的,「你先和心美商量著,可以嗎?我這邊弄完了就盡快趕過來。」
晶晶「噗嗤」一聲笑了,「你干嗎啊?聲音這麼弱小,好像很怕我生氣似的。」
「……總之這次是我不對。」晶晶是不會生氣的。只是,她表現得越寬容大度,他心里就越愧疚。
「別傻了,我什麼時候跟你計較過這些?」如果真要計較,恐怕早就……涂晶晶拿著手機轉了個方向,不讓傅心美這個多管閑事的小八婆看見自己眼底一閃而過的苦澀。
她這麼說,讓他更內疚了。喬弭伸手壓了壓鼻梁,思忖片刻,諾道︰「我現在把下午的工作取消,馬上趕過來,你等著。」
「喬弭,我說了真的不用——」拒絕的話才說到一半,心急的喬弭已把電話掛了。
晶晶呆怔地盯著逐漸暗淡的手機彩屏。
「怎麼樣?這死小子認識到自己的錯誤沒有?」心美跑過來一手勾住她肩膀。
「他說會馬上趕過來。」她沖好姐妹展開一個不像笑容的笑容。
「這才對嘛!喬弭那小子還不算是無藥可救。」傅心美滿意地點點頭,但是——等等,不對勁兒呀!怎麼晶晶臉上的表情更黯淡了?她不高興嗎?
「晶晶,怎麼你……不希望喬弭過來嗎?」傅心美詫異地睜大了眼楮。
對此,她的回應是抿緊了唇,維持著那個虛應的笑,沒有答話。
只有自己心里清楚,近來,她變得越來越不像平時的自己了。
心底的魔鬼仿佛已經出閘,化身為嫉妒和不滿,一口口蠶食她一貫自傲的理智。
她越來越覺得,喬弭人雖到場了,心卻遠離著——這樣,好沒意思。
如果是那樣的話,一直以來她的計算、堅持和等待,又有何意義?
她開始不明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