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楊豁的再次到來,佘應景本以為自己會有更多的詫異,事實上隔著木欄看見楊豁的那一瞬間,她是有些激動,但應景也隨即發現,這種激動,似乎與「詫異」無關……
楊豁還是那種似笑非笑的樣子,佘應景不自覺地咬著下唇,目光鎖住楊豁,看見他仍然跟頭天一樣自在隨意地走到牢里,然後席地坐在她的對面。
楊豁注意到佘應景膝上蓋的棉被,心里一陣得意,眼楮也笑得眯了起來。
他的狐狸笑臉卻讓佘應景有些不悅,看著他的目光,也帶上三分防備。
「你又來這里做什麼?」她昨天應當跟他說得很清楚了。
楊豁攤攤手,「受人之托,自然要全力而為。佘姑娘,我進來是想救你哎,你該防的人不是我吧?」
佘應景笑了一笑,「也許楊公子確實是一番好意,但應景與公子非親非故,不敢害楊公子得罪和大人。」
她這番話又氣得楊豁暗地里磨牙。要是換個人,他早拂袖而去了,偏偏這個佘應景,讓他無法不管不顧。
楊豁苦笑道︰「我既然管都管了,也只好管到底……誰讓我有求于人呢。」
最後一句話,他故意小聲嘀咕,卻剛好能讓佘應景听到。佘應景微微皺眉,她想起之前楊豁一而再再而三前來找她,欲通過她接觸常季程一事,「……楊公子,如果可以,我想見常伯一次。」她猶豫了一下,說。既然楊豁的目的是常季程,她此刻身隱囹圄,能不能出去還屬未知,這楊豁幾次三番前來探視,就算別有目的,論理她也應當盡可能將這情分還給他……
包何況,手底下這床厚實的棉被,也是他送的呢。
「見常老板?」楊豁愣了一下,便明白過來佘應景在想什麼。他不知該笑還是該嘆,臉上卻不露聲色,裝作為難道︰「恐怕有些困難……常老板是外地人,他之所以找我楊豁幫忙,也是看中我認識幾位達官顯貴,人家說了,我進來看你已屬破例,要常老板進來,這……」
佘應景皺著眉默默點頭,無奈地笑一聲,「誰讓我得罪的是和大人呢……」和中堂的「豐功偉績」,她听得太多,心里也十分清楚,此刻就算她改口求饒,讓和糰將佘家的房地順利征走,她活命的機會,也只是五十的五十。
她的視線不經意地掃過楊豁,卻見楊豁定定地望著她,臉色慢慢凝重。
「楊公子,你……」她疑惑開口。
楊豁還是眨也不眨地看著她,而且終于下定決心似的,「佘姑娘,你回答我一件事。你每日拜祭的墳墓,是不是比你的命更珍貴?」
佘應景猶豫一下,卻仍是堅定回答︰「是!」
「但如果你沒了性命,又拿什麼來保住你家的祖墓?」
佘應景咬著嘴唇,深鎖眉頭。這個問題,楊豁不是第一次問她,而她卻同樣無法回答。
楊豁吸一口氣,「那麼,你的性命跟你的終身相比,又是哪一個更重?」
「楊公子,我不明白你的意思……」佘應景疑惑地緩緩開口。
楊豁笑了一下,帶著些自嘲的意味,「我是說,我還有一個辦法救你出來,但卻得你嫁給我,成為我的妻子。」
佘應景盯了他好半天,才神情淡淡道︰「楊公子何必在這個時候拿應景開玩笑。」話雖如此說,心里卻是震撼無比。不是她小瞧自己,而是她再清楚不過,論身份,她與楊豁相差太多;論相貌,自己也並無出眾之處;論感情……她心里哼笑一聲,才匆匆數面,要是她與楊豁也能「論感情」,才是笑話!
「我不是開玩笑。」楊豁不以為忤,正色道,「佘姑娘對我楊豁的認識可能不多。首先請姑娘相信,我並非落井下石卑鄙無恥之徒。之所以提出請姑娘下嫁于我,是因為如此我才有理由讓和糰看在我的面子上放人,並放棄打你家房地的主意。就像姑娘剛才說的,你我本非親非故,我縱有心相救,我所求之人恐怕也不會輕易放姑娘出來。但要是對外宣稱,姑娘是楊豁的未婚妻子,和中堂就算有意為難,也會衡量再三,畢竟與我楊豁作對,就算勝了,也得付出相當的代價。」最後幾句話,他說得輕描淡寫,但眼里一閃而過的凌厲目光卻被佘應景清清楚楚看在眼里。
說實話,佘應景確實不清楚這個楊豁,到底是個什麼樣的人。第一次在酒樓初見楊豁,她從馬三娘子的態度里知道這個人是大商人,大老板,如果不是他想通過她接近常季程,她恐怕一輩子也沒有機會被這樣的人物請吃飯。雖然楊豁的臉上,總是掛著笑意,但她卻能夠看出這人皮相下隱藏的陰狠的一面。也許他確實不是壞人,她卻不能不防,畢竟楊豁這樣的人,她不可能深入了解。她只想確認,他的出現不會對佘家的秘密產生威脅,那就足夠了。隨著楊豁幾次三番出現在她面前,她也越來越不解,敏銳的楊豁應該察覺了佘家那被刻意隱藏的一點秘密,他也許對那秘密有所興趣,但對于這一點佘應景卻不能肯定,只能在回避的同時,盡量自然,不引起他更多的懷疑。而現在,這個人卻毫不避諱監牢里的骯髒,像最真誠的朋友一樣坐在她的面前,提出想幫她。佘應景啞然,瞪了楊豁半晌,他的目光一片坦誠,似乎她的一切懷疑,都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月復了。
「……楊公子,你這樣做,對你有什麼好處?」她的聲音喑啞干澀,不自覺一捏緊了雙拳。
「也許你才是一個天生當商人的料,我想救人,為什麼非得有好處才能做?」
佘應景澀澀地笑了。她咬住嘴唇,猶豫不決,然後一咬牙,終是下了決定,站起身來。不等楊豁有所反應,她又盈盈跪下,面對楊豁,恭恭敬敬磕了三個頭。
楊豁心里微微一驚,卻沒有攔住佘應景。佘應景磕完頭,抬起臉來,目光沉靜如水,「如果公子真能救應景,並幫我保住佘家先祖的墳墓,應景別說是當公子的妻妾,就算是為奴為婢,應景也心甘情願。」
楊豁听了她的話,臉上卻並無喜色。他扶起佘應景,淡淡一笑,「為奴為婢就免了,只要你以後看見我,不至于當我是賊一樣的防就好。」
佘應景有些愕然,也忘記縮回手來,只是疑惑地看著楊豁。他在不高興,然而為什麼?
楊豁看到佘應景奇怪的目光,又露出那種似笑非笑的模樣,「接下來,你就可以看看我的真本事了。」他沖她眨眨眼,起身退到牢房門口。
不知為何,佘應景總覺得他剛才望著自己的目光帶著些許無奈和傷感,盡避他的語氣他的表情都再正常不過。
最後離去的時候,楊豁眯著眼笑的樣子非常自信。奇異的是,最初看他的笑臉,總覺得自己被算計而小心防備,這次看到他的笑容,卻一下子心安。
也許是因為,他這次算計的,不是她,卻是為了她算計別人。
為了她啊……
也是第一次,佘應景因為他的笑容,微微心動。
楊豁走出監牢門口,獄頭在他身後一再躬身,楊豁笑了笑,回過頭,雪地一片白茫茫。
他知道自己一個平民百姓之所以能讓獄頭對他點頭哈腰,正是因為他送出去的那些白花花的銀子。他愛財,白花花的銀子確實非常可愛,更關鍵的是,在很多時候,它可以帶給他最想要的東西。
他本以為,讓倔強的佘應景點了頭,自己就算贏得滿貫。佘應景是恭敬地跪在了他的面前,磕了頭,甚至說願意「為奴為婢」,但她抬起頭後,古井無波的黑眸,卻讓他半點高興的感覺都沒有。
于是他這才知道,自己最想要的,根本不是她的順從。
呵,這次他要的東西,不光得付出金銀,也許……還包括感情,才能換來。
佘應景確實很快地就見識到楊豁的「真本事」——第二天早上,那個原本眼楮都長到額頭上去的獄頭來打了牢門,硬邦邦地說了一句「你可以出去了」。應景一下子抬起頭,愣了好半天,才確認他確實是在跟自己說話。如果說這就是楊豁的能力,那她現在不得不開始懷疑,楊豁除了商人之外,是不是還有別的什麼身份?
捧著楊豁送給她的那床棉被,在獄頭頗不耐煩的催促下,她拖著僵硬的雙腿走出了監牢大門。雖然只有短短幾天,卻有恍如隔世的感覺……
門外,楊豁和常季程已守在門口多時,佘應景收回投向天空的目光,望著明顯帶著激動神色的常季程,以及笑得眼兒彎彎的楊豁,涌上心頭的卻是說不清道不明的感慨情緒。說起來,常季程和楊豁都與她非親非故,她這次能夠死里逃生,卻全仗這兩人的相助。佘應景淡淡地笑了一下,原本就不豐腴的她,此刻更是下巴尖尖,眉眼里都是疲憊。
佘應景慢慢走過去,跟在楊豁身後的拾兒見她抱著棉被連路都走不穩的樣子,也不等楊豁吩咐,就主動上前接了她手上的棉被。
佘應景沖他笑笑,輕聲道︰「謝謝。」
她的笑容卻看得拾兒一呆,不自覺地回頭望向楊豁。想不到只能算是清秀之姿的佘應景,笑容卻是這般美麗,看來主子會喜歡上她,也不是沒有理由的。
「不、不用客氣……」被楊豁一瞪,拾兒立刻醒轉過來,卻是連話也說不連貫了。呵!他不過是得了佘應景客氣的一笑而已,主子用得著如此瞪他嗎?
佘應景沒有發現楊豁跟楊拾兒這邊的小動作。她的注意,已放在常季程身上。
這人一開始找到她佘家,並說出那秘密的時候,她確實是驚訝萬分,沒想到自家守了一百多年的秘密,竟然會有外人知道。後來常季程在北京開了小小食店,日日送來將軍生前最喜愛的清炒豆芽和辣椒面兒裹鹽豆腐,整整一年,她才確認常季程確實沒有惡意,只是也無意與此人有過多的深交,畢竟那秘密要是不小心泄露,一百多年來的守護,將會功虧一簣。
沒想到,常季程不僅不怪她平時的無禮,反而在她遇難時盡力相救,如果不是他的緣故,楊豁也不會到監牢探視,最終救她出來……
佘應景心里感激,但天生內斂的性子,卻只能讓她望著恩人,深深福拜下去,嘴里仍然說不出一句感激的話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