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踏積雪飛馳,茸茸雪渣粘牢環蹬里的皮靴。
十余騎沖風冒雪,屢屢加鞭催速,意圖快馬趕回城。
領首的葉善俊臉緊繃,對撲面而來的雪花視而不見,多虧他騎術精湛,冒雪趕路才不致發生意外的不測。
前途有一大團雪高高隆起擋住去路,葉善並不在意,以為是一夜風緊堆起的冰雪。
馬蹄剛踩下,葉善心知不對,電光火石之際,來不及勒馬,座騎的後蹄一揚,將埋在雪下的東西一腳揣開。
那長長的東西被踢出數丈,翻滾幾下方始落平,殘雪四散,露出一個凍僵的人形。
葉善急忙扔韁下馬,幾步跑到那人身邊,蹲,用力扳過那人的肩頭,那人順勢仰面朝天,薄薄冰雪之下出人意料的竟是一張年輕人的清秀臉龐。
身後的十余騎見主人停滯不行,紛紛翻鞍下蹬,趕到葉善身旁圍作一圈。
「爺,這人早凍死了。」
「昨晚下了一夜的大雪,這人不可能還活著。」
「爺,我們快些走吧,別管死人的事了。」
言語嘈雜,葉善仿佛充耳不聞,月兌掉手套,把手放在那年輕的鼻畔。
「他還活著,還有呼吸!」葉善肯定地說道。
雖然氣息微弱到難以察覺,但他真的活著!
「真是奇跡,居然沒死!」
「應該是這人命大,被爺遇上了。」
「你們羅嗦什麼?」葉善回身怒喝,「快幫我搶救他。」
把年輕人抬到避風之外,七手八腳地揉搓他的胸口,隨身帶酒的拔開塞頭,往他嘴里咕咚咕咚灌下,漸漸地年輕人的四肢不似剛才那般僵硬,臉色有些恢復潤澤。
睫毛顫動,眼皮下的眼球開始活絡,喉嚨里滾動痰聲。
「喂,他醒了、他醒了……」
「別吵、別吵……」
在眾人的期待下,年輕人緩緩睜開眼楮,眸底泛上迷蒙與困惑。
「你真是命不該絕,是我們爺好心救了你。」有人性急地開口。
渙散的眼珠微微轉動,年輕人的視線落到葉善身上,好象認定他就是眾人之首,即是那些人口里喚的那位「爺」。
憑葉善的風度氣勢以及衣著佩飾,想要在眾家將的簇擁中一眼認出他來並非難事。
「可以告訴我你住在哪里?我派人護送你回去。」葉善擺手斂去家將的聲吵,湊到跟前詢問他。
年輕人神情一怔,嘴角抽搐幾下,困難地吐出幾個音節︰「你、你……」
「你有什麼話要說嗎?」葉善放柔表情問道。
眼里閃過一絲異彩,快得令人無法捕捉到其中的含義,年輕人支起手肘,吃力地抬起手臂,似乎想要表達什麼,突然手臂頹下,人又重新陷入昏厥。
葉善和他的家將們渾不懂年輕人抬手的意義,當然更不曉得他們在鬼門關前繞了一大圈。
「爺,他又暈過去了,現在該怎麼辦?」家將搔搔頭,不知所措地問道。
葉善低頭稍事沉吟,當他抬起頭時已經拿定主張。
「把他帶回去,請個大夫來看一下。」
做事不能半途而廢,況且這個人被他的馬不慎踩到,論情論理,他不能見死不救。
只有在冬天,太陽才會最受人歡迎,暖洋洋的照在身上,真是舒服極了。
當然例外也是有的,有人就因為禁不住太陽的熱度,雙頰充火,兩唇發干,體溫上升。
近窗的臥床上躺著的是葉善救回府里的年輕人,晌午的陽光暖透人心,將一直呈昏迷狀態的年輕人給曬醒了。
年輕人熱得受不了地猛地撂開蓋在身上的棉被,順手擦擦額頭,仿佛甚有汗意。
「年紀輕輕火氣真旺,容易升虛火。」坐在床畔的老大夫模模山羊胡,慈祥地笑了。
「你是誰?」完全清醒過來的年輕人警惕地盯著眼前這個陌生老人,凌利的眼神幾乎要把人刺透。
「我是醫治你的張大夫。」
不知是平生見多識廣,還是年邁而神經遲鈍,張大夫笑模笑樣,根本對投遞過來的可怕眼神視若無睹,一點不自在的感覺也沒有。
「這是哪里?」張大夫雖然不曾表露出絲毫敵意,年輕人卻沒有因此而放松戒備。
「江南葉府。」張大夫倒是有問必答。
「那個江南葉府?」年輕人一愣,隨即又補問一句。
「正是這個江南葉府,你是葉相公親自救回來的。」張大夫給了他確定的答案,伸手欲要捉起他的手腕。
「你要干什麼?」年輕人的口氣突然變凶,手臂一縮,機靈地避過張大夫伸過來的手。
「替你搭搭脈搏。」張大夫沒好氣地答道。
「只是搭脈?」年輕人略帶遲疑的眼楮里透出不信的神色。
「我是大夫,當然只能替人搭脈搏看病,難不成是在同你扳手腕嗎?」攢攏花白的眉毛,對這個人的多疑實在不予苟同。
「僅是如此?」年輕人的疑心真不是普通的重。
「哎呀,你這人真是別扭。」張大夫不耐多費唇舌,粗魯地拉過年輕人的胳膊,三根手指頭不由分說地掀牢在腕間。
時隔良久,張大夫徐徐睜開眼楮,表情極為古怪。
「听說你是葉相公在下雪那天清晨發現凍僵在路邊的,照理來說,本應風邪侵骨、濕寒嚴重,為何你的癥狀反是毒火攻心,郁結不散?」
行醫數十載,他頭一遭上踫上這種疑難怪癥,重重困惑油然升起。
好厲害的唐夫人!好厲害的唐門暗器!年輕人在心里暗暗叫道,居然連大夫也診斷不出是什麼毒,唐門之毒端是非同小可。
「也罷,我就給你開幾副驅熱散火的方子,先試著吃上幾副,有效便好,無用的話就要你另請高明了。」
說罷,張大夫執起桌案上備妥的文房四房,下筆刷刷如飛,不多時開齊藥方,喚進一個小僮,命其按方煎熬湯藥。
「你也別急,說不定這種毛病會自然好起來,畢竟你只是火氣重了點,那天的雪寒已替你撥了不少火毒,接下來要看你自己怎麼保養。」
大夫救病不救命,張大夫盡人力听天命,再待下去也無事可為,開始收拾東西。
「張大夫在嗎?」聲音傳進,人亦隨之踏入房中。
「原來是符老哥你呀。」張大夫一臉熟絡,停下手上的動作,迎了上去。
「我是來瞧瞧大相公救回來的人好點沒有?」葉符向張大夫打聲招呼,一雙老眼瞅見年輕正睜大眼楮看著自己,于是移步走近床前。
「這位是葉府的總管符伯。」張大夫居中介紹。
「你叫什麼名字?」葉符開口問年輕人。
「何玉。」良久,年輕人才擰眉說出兩字。
「何玉……何玉……」在嘴里含糊地念叨幾遍,又問,「你家住哪里?」
「沒有。」
「沒有?」葉符茫然不解。
「我是個棄嬰,以前一直四處流浪,以後亦將如此。」
「可憐喲。」葉符揉揉微紅的眼眶,喃喃地說著。
一旁的張大夫醫家割股心腸,早動了萬分惻隱。
「那就是說你今後沒什麼打算?」葉符好心地問道。
何玉沉默了。
「葉府正好缺個打雜的家丁,你要是樂意就留下來;若不願意,到時你動身離開,我去求大相公多送些盤纏予你。」
何玉思索半晌,方對葉符說道︰「我願意暫時留在葉府。」
「好啦,我現在便去告訴大相公。」也不多待片刻,葉符滿腔熱情地沖了出去。
「你有個安身之處可以養你的病,葉相公人不錯,稍嫌有點性子冷,你在府里只要不犯錯,家法也落不到你頭上。」說著,背上醫箱跨出房門,臨出門時不忘扭頭對何玉喊道,「過兩天我再來看你。」
這個名叫何玉的年輕人就這樣在葉府安頓下來,相處熟稔了,有人開始叫他「小何」,他也應聲,弄得後來人人皆以「小何」相稱。
幾個月以後,人們發現他手腳勤快,人挺本份,不跟著其他人鬧事起哄,平時里沉默寡言,如果不看到他本人,有時會忘記府里有這麼一個人存在。
葉府的素香園內住的是葉善的孀母,她是當今司馬丞相的胞姐,而她的母親與當今皇上的生母是嫡親姊妹,仔細排輩論份,葉府甚至沾一點皇親國戚的邊兒。
自從丈夫故世以後,葉夫人將葉家外面的生意交由葉善全盤打理,里面的家務托付葉符照管,自己避居素香園深居簡出,普通僕役難得能見上她一面。
不過葉夫人也有放心不下的事,那就是自己獨生子葉善的婚事。
有時她百般想不通,葉府富甲江南,兒子又是人中俊杰,為何兒子就是不肯點頭允諾成婚?
葉善尚未成年時媒婆已然踏爛了葉府的門檻,這是眾人皆知的事實,硬塞到手里的年庚八字在她面前堆得象座山,三叔六嬸成天在她耳邊提哪家小姐標致、哪家姑娘賢慧,喋喋嚷著要她替兒子作主答應親事。
唉,兒子有兒子的想法,她這當媽的人不好仗著母親的威嚴去硬逼,可是一年年蹉跎下來,轉眼兒子快三十了,仍不見有個動靜,這下子她可無法裝沒事人的按兵不動,有空就命丫頭喚兒子進素香園,當面曉以大義。
雖經三番五次的敦促,兒子依然我行我素,連姬妾也不置一個,她這做娘的簡直要懷疑寶貝兒子是否另有嗜癖,尤其接到京城娘家傳來的消息,宛如平地一聲炸雷,震得她頭腦發暈、四肢發木,害她整日擔心吊膽,深恐兒子會同外甥一樣赴上不歸路。
若非听說他偶爾夜宿青樓,她絕對會強按住兒子的頭頸逼他成親。
傳聞兒子好像同青樓里當家名妓的交情非比尋常,風塵女子就風塵女子吧,到這地步她還有啥好挑剔的?娘家已經宗祧無望、子嗣斷絕,起碼她尚有一線抱孫子的希望。
說到底,做兒子的究竟懂不懂她這為娘的心事呀?
「善兒,你也老大不少了,什麼時候讓為娘含貽弄孫?」
保養得宜的姣好面容,根本看不出她有一個二十八歲的兒子。
「娘,這種事要靠緣分。」
娘親每次派遣使女傳他進素香園,他自知又是老事一樁——催他成親。
「你要緣分還不簡單。」葉夫人一指她面前堆積如山的畫軸,「喏,你隨便抽一張,抽中誰的畫像,誰就是我們葉家的媳婦。」
「不是太過兒戲了?」葉善頻頻搖頭,對娘親選媳婦的方式不表贊成,「恐怕一經毛延壽之手,未必個個是昭君。」
「二十歲的姑娘尚未出嫁要招人閑話,三十歲討不到老婆的男人也惹人說長論短。」
「娘,我才二十八,離三十還早呢。」葉善隨口敷衍地打馬虎眼。
「我就是不明白,打從你十三歲起,上門提親的人絡繹不絕,為什麼到現在不見一門親事成功?」葉夫人臉現陰郁,終于咬牙問出她長久以來橫桓咽喉的那塊心病,「你司馬表弟不知是嫁了還是娶了一個男人,你該不會也想見賢思齊吧?」
「娘——」葉善哭笑不得,搞不懂自個兒的娘親怎麼突然把腦筋轉到這個上頭。
「我可是有言在先,我決不會像你舅母那樣荒唐,不但縱容兒子去娶男人反而弄巧成拙賠掉兒子,結果斷送了司馬家的後繼香煙,我不希望這種事同樣發生在我們葉家。」
「娘,我很確定自己喜歡的是女人,因此你不用過分操心。」
「听說你跟一個名妓拉拉扯扯,娘並非頑固不化的人,不存在什麼門第偏見,假如你真心喜歡她,與其讓她繼續在青樓賣笑,不如接進府里,為妻為妾任你高興。」
只要兒子肯娶個女人進門傳宗接代,管她有何見不得人的出身,總比外甥一輩子與男人糾纏不清要強上多多。
「娘是听誰在你面前亂嚼舌頭?我和花樓坊的李蓁是純粹的交易,對她並無半點男女情愛,你莫要听著風就是雨地誤會了。」
他付錢給花樓坊,從而買下李蓁的一夕之歡,僅是藉此發泄男性的,這種女人心思深沉,容易惹事生非,而他決計不會把慣常迎新送舊妓女帶進家門,免得家里上下不太平。
「名門閨秀你不中意,和那個名妓又要撇清關系,不如就近找個親點的……」說到這里,葉夫人側首思考人選,猛地憶起一人,「你的遠房表妹楊淑珍,她爹是個秀才,小時候你們見過面。那小妮生得秀氣,大概如今出落得更為俊俏,屈指算來今年也有十八了,好像尚未許配人家,以我看來她倒是個不錯的人選。」
「多年不見淑珍表妹,她現在情況如何,我們不得而知,娘真能單憑小時候的印象認定她是孩兒的良配嗎?」
「常言道︰‘日久見人心’,我借個理由請她們父女到府里住上一陣子,到時你多找機會和她相處,親自瞧瞧這姑娘是否合你的心意。」
「娘喜歡的話就照你的決定辦吧。」葉善不置可否地道。
其實葉善對目前的獨身生活並無不滿,妻子對他而言不過是用來生育後代的工具,既然娘親對此事極為起勁,他也不願掃了她的興致。
葉府家大業大,日後是需要有個繼承人來接替他的事業,如果那位遠房表妹果真象娘親說得一般美好,他不排斥娶她的可能性,到時身邊只不過是多一件精致的擺設,兒女柔腸羈絆不住他對事業的旺盛野心。
他的妻子必須學會隱忍、習慣寂寞,當然他會給她所能希望最大限度享受到的錦衣玉食、榮華富貴,這一點上他是不會虧待她的。
畢竟活過二十八個年頭,歷練商場多年,他不是那些少不更事的毛頭小伙子,對于妻子的要求僅此而已,不會去可笑地抱持什麼不切實際的幻想憧憬。
走出素香園,映目一片花海。
春深季節,適逢花期,海棠帶起醉人香風,挑染冶色,竹枝搖曳凝露清姿,持守凜操。
窄窄花徑幾乎被茂密的枝葉掩蔽,待到婆娑風影掠過,淺露稍許鋪地的明淨鵝卵碎石。
葉善深深吸進一口空氣,皺了皺眉頭,嫌滿園花香濃冽薰人。
清新淡雅的花香符合他的品味,種種花香混合在一起,聞則芬芳襲人,卻給人俗麗的感覺。
游目盼顧,盡皆五彩紛呈、迷絢斑斕,在這個季節叫得出名字的花卉,他的花園里統統齊備,一本不缺。
遠處花叢中,一個園丁手執花剪,正專心致志地彎腰修剪枝節,
「你……過來……」葉善點手叫來那個園丁。
園丁放下花剪,規規矩矩地走到葉善面前,局促地微垂頭顱。
「你是誰?」葉善發現對此人印象極是淡泊,但似乎又在哪里見過。
「何玉。」拘謹的聲音呆板地回答道。
「何玉?」這個名字確實听誰說起過,葉善對自己的記憶力抱以肯定,「哦,你就是那個小何。」突然想起,他是听符伯提到的,那麼此人即是兩年前他自雪地救回的那個年輕人。
「小人正是小何。」
「你懂得園藝?」
葉府園里的花花草草何止百千種,光是照料花葩的花匠就要好幾人,他能被派到這里來工作,諒來頗會撥弄花木。
「小人原是不懂的,後來跟著老師傅學了點,加上小人自己私下慢慢琢磨著,對這方面逐漸有所了解。」
說話的時候,何玉始終低著頭,眼光直直落定在鞋面上。
「符伯調你進園子,證明你的本事不錯嘛。」
對花事一竅不通的家伙,符伯不會隨便讓他們進園子里來糟蹋,葉善如是想道。
「這是符伯對小人的關照。」說話間,何玉的眼楮依舊下垂。
葉善奇怪地瞅了他一眼,心忖自己又不是吃人的老虎,他干嘛老低著頭不敢看人,是他太懂得做下人的規矩,還是他生性太過老實怯生?
「曾听符伯談起,你在葉府干的是打雜的活兒?」心念一動,葉善月兌口問道,「現在應該還沒有固定的空缺給你頂補吧?」
「小人只在缺人手的時候過來幫辦一下。」
「從明天開始起,你就做我的貼身男僕,你今天回去收拾收拾準備搬到敞雲軒住,我會向符伯提聲醒的。」
「做爺的貼身男僕?搬到敞雲軒?」這下子何玉總算抬起頭,瞪大眼楮,訝異地望著葉善。
三流打雜小廝連跳數級,一躍成為主人身邊的僕人,升遷未免過于火速。
「用不著大驚小奇,敞雲軒的空廂房你自己挑一間住進去。」葉善鼓勵性質的拍拍何玉的肩膀,「明天早上別忘了進房伺候我。」
倘使那個淑珍表妹人品上佳,並且給自己留下不錯的印象,看來婚期不會拖太久,到時男女關防有別,他身邊的男僕需用個老成穩重的才是道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