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沒走!
丙然沒走!
一下樓,他還沒看到她,就感覺到了,那輕快明亮的笑語,在雜沓紛亂的人聲中,是這麼地明顯,充滿朝氣,宛如一陣不見蹤影卻溫暖人心的春風,迎面吹得人滿心舒暢。
直覺地,他抬起腳步就想走過那三三兩兩擋在她面前的人們,走向她。
「唉唷!丑面啊!」
赫然,眼前出現一個春風滿面、笑意滿臉的中年婦人,擋住他的去路。
「方嬸?」
溥蒼介愣了下,隨即記起了該跟方嬸道歉,「對了!我要跟你說……」
「你好厲害啊!」
方嬸笑咪咪地打斷他,「看不出來臉都被傷成這樣了,還有這樣的本事,唉!不是我在說啊,方嬸就知道,你的氣質好,做事又努力,臉上有疤痕又怎麼樣?等討了老婆賺了錢,再去整容就好啦!」
「方嬸,我……」
必于對那鍋焦肉,他想跟她道歉,可是,方嬸卻不讓他有開口的機會,「你什麼?我跟你說啊,大男人,就不要在意臉的問題,有賺錢、有實力,女人還是照樣會愛上你的。」
「愛上我?」溥蒼介有點哭笑不得。
「方嬸,我跟你說……」
「我才要跟你說呢!有機會就要好好的把握,別像我家那個老頭一樣,老是窩在這種地方,這樣是不會有出息的,現在好不容易出現有眼光,可以看到你內在的女人,你可要好好把握啊!」
「方嬸,你在說什麼?」
「唉喲!還裝蒜,人家身上都套著你的衣服啦!生米煮成熟飯,在這個年代也不是什稀奇的事了,只是啊……人家是個好女孩,不要亂罵人喔!」
「方……」
溥蒼介彷佛感覺到頭頂上有烏鴉一只只地排隊飛過去。听到現在,他差不多知道到底是怎麼回事了。
「方嬸,很抱歉我煮壞了那鍋肉,肉多少錢,我先賠你。」
他趁機插話,不然,恐怕等他能開口時,這個冬天都已經過去了。
「啊?肉煮壞了?沒關系,沒關系!只是一鍋內而已,又不是什麼大不了的事。」
方嬸笑咪咪地說,「你啊!就是太一板一眼了,不要為了這一點小事道歉嘛!那根本不是什麼問題,你這麼嚴謹,小心害得人家傷心啊!」
他的心不安地一抽。方嬸也這麼想嗎?真的是他太小題大作了嗎?
听著耳邊不遠處那道悅耳的聲音,他反倒沒之前那麼急著要看到她了。
「方嬸,我知道了,以後……我會注意的。」
話才說完,他不禁有點啞然失笑。有以後嗎?
不過,「以後」不曉得有沒有,最起碼,「現在」是有的,因為他要去問問她到底說了什麼事情,逗得這群走過半個世紀、見識過大風大浪的老人家們如此開心?
方嬸看他的眼神,也沒攔他,曖昧一笑,便拉著他的手臂,繞過那或坐或站的老人家們,來到人群圍繞的中心,直到那個可愛小美女的背後。
她坐在眾人之間,隨意地穿著他的短褲,一腳翹在板凳上,邊吃著各家奉送上來的點心早餐,邊手舞足蹈地說著故事,清亮的聲音抑揚頓挫,有如听著輕輕流水聲般舒適。
「所以啊!我就說啦……那不過是一塊肉而已,他又何必……」
話聲戛然而止,因為,她看到了,眼前商店的櫥窗上,映出她身後那個又高大又英挺的身影。
「嗯?」
他的目光也在同一時間,在櫥窗玻璃上,捕捉到了她的眼神。
有那麼一瞬間,周遭的一切都消失了,只剩微風、只剩花香、只剩……兩人對望著彼此映在那扇窗的身影。隔著這麼遙遠的距離、,卻仿佛……能夠听到彼此的心跳。
接著,旁邊有人殺風景地問了一句︰「然後咧?」
他調開了眸光,低頭看著眼前坐在板凳上的她,心底有一股莫名的暖意,但是出口的聲音卻是低沉又嚴肅的——
「你為什麼還不回去?」
她邊回頭,邊辯解道︰「我不是故意要說……嗄?」她突然發現,他的眼中沒有責怪之意,「你說什麼?」
「我說,你怎麼還不回去?」他指著她袋子里的衣服,還有那個放著面的保溫小鞭,「那面還是會糊掉的。」
「我吃完啦!」她像是獻寶一樣的,將蓋子打開給他看。
濃眉揚了下,「你就坐在這里吃?」
真難以想象,像她這樣高貴的女人,竟會坐在路邊、在大庭廣眾下、在來來往往的人潮中吃面。
「我……我不是故意的,我肚子餓嘛!」她以為他又要罵她沒有家教,連忙眨眨眼楮,眨出她最擅長的小可憐淚水,「而且人家……找不到回去的路……」
「找不到?」
她點點頭,委屈地一癟嘴,「肚子餓……就不認得路了嘛!」
「不認得路,這些人都可以問啊!」他指指周遭都在看好戲的老人家們。
「可是……肚子真的餓嘛……」
他好壞!為什麼要欺負她?就算她剛才把他說得很小氣,為了一塊肉大發脾氣,他也不該這樣欺負她啊!
「你別欺負人家小泵娘了。」有老先生仗義執言了。
這一仗義執言,其它自以為正義的聲音也紛紛響起︰
「害啊害啊!」廣東老先生連忙附議。
「對嘛!人家水姑娘只是想吃一塊肉而已。」閩南語也出現了。
「是啊是啊,你看,這小姐好福氣耶!年紀輕輕的,這麼會吃,你們中國人不是說會吃就是福嗎?」連中東人都來插一腳了。
「就是嘛!不要這樣欺負人家,衣服都穿在人家身上了,還不負責!」突然,有句跟吃完全不相關的話冒出來,是方嬸說的。
「啊?不是啦!」
溥蒼介跟商可心忍不住異口同聲否認,隨即,兩人又對看了一眼。
這麼有默契?!
莫名地,溥蒼介不自在地調開目光,商可心也不知道為什麼竟然紅了俏臉。
眾人把這兩人的模樣看在眼里,忍不住都替他們感到春風陣陣。
「不是?什麼不是?不要見外啦!丑面在這里住一年多了,大家都很替他高興說。」
「啊?」還在尷尬的商可心偷瞄了溥蒼介一眼,只見他抿著唇,眼神好深邃,神情也有點嚴肅地看向他處,不知道在想什麼。
「對啊、對啊!你要是不知道路,就叫丑面送你回去啊!只要……」說話的人顧忌地看了溥蒼介一眼,他臉上的疤看起來依然是如此的驚人,「嗯!你不介意大白天跟他一起走出來就好了。」
「啊?介意?怎麼會?」
商可心的答復好自然,立即,她發現身旁的溥蒼介身體突然輕微地一震,正奇怪為什麼會這樣時,就听到旁邊的人都鼓起掌來。
「哈哈哈!丑面,你可以安心啦!」
隨著這麼一句話冒出來,商可心發現溥蒼介手臂上的青筋開始緊繃了起來。
「嗯啊!真叫人高興啊!」
「是啊、是啊!終于有女人看上你,不介意你的外貌啦!」
商可心發現溥蒼介開始握拳頭,她緊張地看他一眼,隨即下了決定。
「唉……大家……大家……靜一靜!冷靜一點。」終于,她開口了,站起身,還伸出兩只手,像是政客一樣地比起大手勢,而這大動作,也讓所有鼓噪的人瞬間安靜了下來,盯著她瞧。
「呃……關于這件事情呢……」
她又偷瞄了溥蒼介一眼,他也在看她,眼中有那麼一點訝異。
她沖著他露出個甜美的、要他心安的笑容,隨即轉過頭對著大家,朗聲道︰「我們容後再議……現在……」
她故意看著手表,用她從小到大在各種應酬場合里一貫的月兌逃之計,「我真的要趕回去了!先走了……對了!丑……面!」
她突然想起還沒問過溥蒼介的名字,但是,現下顯然不是個發問的好時機,所以,她只好跟著大家一起叫著他的綽號。
「帶我回去好嗎?」
「……」溥蒼介看著她,沒有回答。
「你不送,那我幫你送好了。」一直躲在一旁微笑著的木村泛臣,突然開了口。
「不必!」
溥蒼介的反應極快,深幽的眼中閃過一絲不悅,「我送她回去就好了。」
「真的嗎?」商可心很高興地牽起他那有著不少小傷疤的手,在眾人面前快樂地道︰「那我們走吧!大家拜拜喔!」
我們?!
溥蒼介又是輕微一震,頓時,心底波濤洶涌。
「再見!再見!」
「小心護送小姐回家啊!丑面。」
「不用太快回來喔!今天不開店也沒關系。」
「對啊、對啊!來不及回來的話,我們會幫你貼今天暫停營業的告示喔!」
在眾人期望看到愛情戲的目光下,他僵直著身體,被前方蹦蹦跳跳的她牽著走上街。
听著身後傳來各種帶著祝福意味的道別聲,那小手牽著他的大手,好自然,好自在,一點猶豫或是偽裝都沒有……
溥蒼介的心,頓時感覺到五味雜陳。
「對了!我還沒問,你叫什麼名字啊?」
兩人一前一後地走著,過了將近十分鐘的沉默後,她突然開口,狀似不經意地問起。
「溥蒼介。」始終走在她身後半步的他,只是簡潔而有力地回答了三個字。
「溥蒼介……哪個溥哪個蒼又哪個介啊?」
她放慢腳步,故意讓自己走在他旁邊,那挽起他手臂的動作好自然,自然得像是他們兩人已經認識很久很久了。
他眼底閃過不自在的光芒,把掛在手臂上她的軟女敕小手給移開,「溥是溥儀的溥,蒼是草字頭加上倉庫的蒼,介是介紹的介。」
「是喔……溥蒼介,听起來不賴呢!不過……這名字好象有點耳熟說……」她有听過嗎?
對于他拒絕了她的勾挽,商可心並不介意,依舊是一副坦然的神情,這讓溥蒼介反而有點不舒服。是他太過拘謹了嗎?
不過,他卻不知道,商可心是故意的,因為,一直走在她身後的他,終于接受了兩人並排走,她偷偷從路邊的落地窗鏡觀察他,看他挺著胸膛,踏著優雅而有力的步伐向前行,她在心底揣測,不曉得他自己知不知道,雖然他臉上有缺陷,可是他的身材跟那行動時的優雅高貴,都比許多人來得有氣質得多!
真不懂他干嘛走在她身後這麼久,把自己弄得好象很羞于見人似的!
「是嗎?也許吧。」
對于她的話,他的回應始終淡淡的,那種漠然跟疏離的感覺,終于讓商可心皺起眉頭。
「你沒有家教!」
「嗯?」他停下腳步。
「人家問你名字,你也要回問才算禮貌啊!」往前蹬了兩步,她回頭,瞪他。
他竟然不在乎她?不問她的名字?
他眼楮緩緩閉起,像是在暗中嘆氣,然後又睜開眼,「商可心!」
「什麼事?你還不問?」
「你不是就叫商可心嗎?」
「咦?對喔!呵呵……」瞪人的氣勢沒了,她帶點嬌憨的笑容在陽光下閃耀,「你怎麼知道我名字的?」
「昨天去酒吧找你還袋子時,看過你的護照。」他再次邁開步伐。
「喔!原來如此啊!」
商可心恍然大悟地點點頭,莫名地,心情好了幾分,見他走到身旁,連忙輕巧地轉個身,又用手勾上他的手臂,跟他並排著往前走。
而這一次,很詭異的,溥蒼介竟然沒有拉開她的手,仿佛讓她這樣掛著,是理所當然的事情,這讓她有種……熟悉,而且舒服的感覺。
「快到了!」
「嗯?」
不知不覺地,比平日緩慢許多的步伐,也到了快要走到盡頭的時候,心神不知道晃到哪兒去的溥蒼介,一看到她小手指的方向,心抽了下,立刻停住了腳步。
他的乍停,讓她有些不解,她抬頭問他︰「怎麼啦?」
「你……住這里?」
「嗯!我一直都住那里,三樓,風景不錯喔!」縴細的手一指,就在前方不遠處,前庭被漂亮的森林花園圍繞著的,是新加坡的六星級酒店——歷史悠久的萊佛士大酒店。
「是嗎?」他的心稍稍平靜了一點。
之前,他也曾在那兒住餅許久許久,所以,一離開日本,他便決定來新加坡,因為新加坡的律法,最適合他那嚴謹、凡事依禮的冷淡性格。
「啊!對了,你跟我上樓吧!等我換好衣服,這衣服就可以還你了。」
知道到了兩個人該告別的時候,破天荒的,一向瀟灑的商可心,莫名地覺得有點慌,開了口,才發現自己希望多跟他相處一點,而不是只是這短短二十分鐘的路程而已。
「不了!我要回去了,對了!別再迷路,下次離開旅館要帶張旅館的名片在身上,知道嗎?」他搖搖頭,拒絕了她邀他上去的好意。
都躲了一年,他還沒心理準備要去面對過去那種自己什麼都以為理所當然的世界。
「啊?」他的拒絕讓她心慌了下。他這麼急著要走人?
「不用還我,丟掉就好。」
這第二句話,更叫她的心跌落谷底。
他連她穿過的衣服都不想要嗎?不!不會的!
她抬頭,重新看著他那張傷疤可怖,眼神卻寧靜溫柔的臉龐,「可是……」
沒料到,她才說了句開頭,卻被溥蒼介急急地打斷——
「我先走了。再見!」他一說完,回頭就走。因為一個突然出現在酒店門口的窈窕身影,是他不想遇上的人。
「等……」
她急急地拉住他。他該不會是因為注意到了路人對他那種嫌惡的目光,以為他會讓她不自在或難堪吧?
「嗯?」
「你……你是怕你不能進去嗎?他們不敢的,這飯店的服務人員都對人好好、好好的呢!」
她那急欲解釋的模樣,讓趕著離開的他突然感到一陣心暖。她是在擔心他?
溥蒼介輕輕一扯嘴角,眼角餘光注意到遠處那個窈窕身影從相反的方向離去時,他也跟著從容了些,輕笑了起來。
但沒想到,他才打算開口時,商可心的身後突然傳出了驚恐的抽氣聲。
他看了那發出抽氣聲的女人一眼,又把溫柔的目光移到了商可心的臉上,這次,在肉疤旁,笑的弧度變成了輕蔑。「看到了吧!我怕嚇到他們的客人。」
「但是……」
商可心邊說話,邊轉過頭去瞪剛才那個發出抽氣聲的女人,可才一回頭,她就說不下去了,因為,那個人已經立刻哇哇大叫了起來︰
「天啊!我以為是誰呢?原來是你啊!商小姐。」
「你好,良子。」商可心抿唇一笑。
哇哇大叫的女人是來自日本大戶的千金小姐工藤良子,這女人就住在她隔壁,好象想跟她比賽誰能在這里住得久似的,而且每天出門遇到她時,她也會一直問她穿的衣服多少錢、鞋子多少錢的……
蠻好玩的一個女人!
「對啊!我也該叫你可心才對!怎麼……今天怎麼穿成這樣啊?」
堡藤良子一雙丹鳳眼帶著極度的鄙夷跟不屑,上上下下地看著她,然後又看向她旁邊那高大的男人,臉上那表情明顯地就是在嘲笑她帶著丑男、穿著丑衣。
「嗯?穿怎樣?」
商可心不解地低頭看自己,大T恤加上松緊及膝短褲,該遮的都遮住啦!
「就是這樣啊!又沒氣質又廉價的,哈……我看你的品味也不過如此嘛!」工藤良子可得意了,住這麼久,終于讓她看到商可心的丑樣,這下,她可以安心地回日本,不帶一絲遺憾,尤其是……
她的目光又瞄向商可心身邊的溥蒼介,一臉鄙夷兼作惡的神情,「這是……你朋友?」
溥蒼介抿嘴冷笑。工藤良子他是認識的,只是,沒想到過往在他面前嬌柔溫雅的她,竟然有這難看的一面!
他搖搖頭,才想轉身,沒想到手卻被商可心勾住,逼他回頭面對那個勢利的工藤良子。
「對啊!我們是朋友,而且……我們昨天過了美好的一晚,對不對?蒼介。」
商可心對溥蒼介眨眨眼,溥蒼介笑笑。他還能說什麼?看到工藤良子,他才真切地發現到,商可心跟這些他過往認識的所謂大家閨秀、所謂名門千金,差別是多麼的大。
「嗯!蒼介……你……不會吧!怎麼也叫這個名字?」工藤良子想到自己的偶像,不由得更嫌惡眼前這丑男了!
他怎能跟她的偶像叫一樣的名字呢?
「哪個名字?」商可心問。
「就是蒼介啊!你听過鷹浦蒼介吧?長這樣也叫這個名字……哼!算了!」她貶低商可心的目的已經達成,雖然對方好象不清楚,但是,她自己高興就好了,所以,她大方的揮揮手,「我先回去了,你們慢慢聊吧!」
「鷹浦蒼介?!啊……原來是鷹浦蒼介啊!」
商可心看著她的背影,喃喃地道。
突然,發現手里挽著的男人一震,她仰頭看他,「對喔!難怪我覺得你的名字耳熟,原來是跟鷹浦蒼介那個怪怪王子同名啊!」
「怪怪王子?」
溥蒼介看著她!眼神里閃過一絲復雜的神情。
他……以往從沒听過有人這麼說他的。
「對啊!那個人莫名其妙地失蹤,害我的案子好難推……算了,別提了!你真的要現在趕回去啊?」
她一臉又害怕失落,又期盼地看著他。
「嗯……這……」
現在前方並沒有他該躲開的人……
看著商可心那張粉女敕嬌甜的臉龐,他心一軟,「好吧!那我送你到房門口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