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縋待孫將兒依舊如丫鬟侍婢,不似王妃;海晌禮依舊日日長住慶王府,毫無返家的意思;孫將兒依舊忍氣吞聲地度日如年,毫無怨言。
他們都在等待著如水的歲月可以沖淡過往的污穢,他們都在等待一個契機。
然契機卻不如變數來得更快。
已入了夜,孫將兒還在後廚房里準備著明日大早朱縋和海晌禮共用的早點。大慈在外面看了久久,終于看不下去了。
「小姐,把這些事交給管事、丫鬟吧!王府里一大屋子的人,那些個奴才都歇息了,您還在這里忙活著,這傳出去叫什麼話啊?都這麼晚,您早些歇息才是。」
孫將兒慢慢地搖搖頭,「有點事做,反倒沒有時間胡思亂想。你讓我閑下來,我可能更不舒服。」
大慈知道勸她不得,索性卷起袖子來幫她忙,「小姐啊,你那樣對慶王爺,他卻這樣對你。你當真一點抱怨都沒有嗎?」
「也不是啊!」
怎麼會沒有抱怨呢?愛得越深,他對她的傷害便更顯得深刻,「我自然也是氣他恨他的,可是……可是,這條路是我自己選擇的,要怪也怪我有秘密一直瞞著他。所謂一個巴掌拍不響,這些事怨不得他一個人的。」
大慈從旁望著她,已不知道該說什麼才好,「小姐,你這樣下去……你這樣下去可怎麼好啊?」
大慈不會無緣無故說這話的,難道又有事發生?
孫將兒心頭一緊,追著他問︰「大慈,你老實同我說,皇上是不是又下了什麼密折給你?」
「密折倒沒有。」大慈知道瞞也瞞不了幾日,索性同她實說了吧!「皇上出宮,來寧夏了。」
「什麼?」
皇上親自來寧夏,還選在這個時候,肯定是為了朱縋。
孫將兒緊張地一把楸住大慈,「你告訴我,你快點告訴我,皇上此行的目的。是為了削藩,還是為了……為了……要朱縋的命?」
「皇上沒說。」他也是老實告訴她,「自打你請求賜婚的折子遞上去以後,皇上除了那道賜婚的詔書便再沒下什麼折子了。我寫信向宮里伺候皇上的小太監打听,結果才知,皇上對著你請婚的折子猶豫了整整三天,三天里把自己關在書房里誰都沒見,這才痛下決定。我想此番萬歲爺來寧夏,怕是想見你吧!」
孫將兒緊拉住大慈,不住地求他︰「你不能告訴皇上所有的實情,你不可以說。我要讓四哥知道,我在這里過得很好,朱縋他很疼惜我,我們很相愛。若是他讓朱縋有什麼不好,我也會跟著遭殃的。」
「小姐!」大慈知道孫將兒所說所做所決定的一切全是以慶王爺為依歸,可是,「可是慶王他如今這般對你,你又如何能瞞得過皇上呢?待皇上一來,便全露了餡。皇上的脾氣您是最了解的,若叫皇上知道慶王是如此待你,別說是他慶王一人,只怕整個慶王府,乃至海子鎮的上下都會遭到誅殺。」
「這方面我自會想法子,可是大慈……你不可以告訴四哥,听到了沒有?只當我求你,我求求你!」
孫將兒懇切的表情讓大慈看了怎能不為之動容,他默默點頭答應了孫將兒的懇求,「我答應你,我答應你,小姐。可你也要答應我,趁著皇上尚未到達的這些日子,好生調養生息,要不然以你現在的神形,皇上一眼便瞧出了端倪。」
她要做的,絕不止好生將息這麼簡單,首當其沖要送走海晌禮這個冤家。
孫將兒深知若她去找海晌禮,她必定會說——我是慶王爺請進府的客,要送走我?可以,去叫慶王爺來——她不會傻得去踫海晌禮這根釘子,解鈴還需系鈴人,要解開海晌禮這根難解的繩,自然要先從朱縋開刀。
夜已深,照例他是不會回房的。孫將兒主動去了他這些日子居住的客房,他果真在那兒。
還好,海晌禮不在,總不至于太壞,孫將兒總算松了口氣。
朱縋正低著頭不知在擺弄些什麼,孫將兒依稀看到他手里頭握的好似什麼石頭。見她進來了,他忙拿桌上的布將手里的東西緊緊掩住。
怕又是在弄給海晌禮的珍寶吧!
孫將兒裝作看不見,自己找了個離他較遠的地方坐下來,她一開口就把他給震住了——
「不日,皇上即將駕臨寧夏。」
朱縋一怔,過了好半晌他兀自笑了起來,「怎麼?來會老情人?到底還是不放心把你嫁給我啊!」
她離他遠遠的,就是怕他說出更多讓她心痛的話,可到底還是沒能如意。她沒有時間,也沒有精力同他計較更多,現在不是打嘴仗的當口,她今日所說一切關乎他的性命。
「皇上此行肯定是沖著你來的,你凡事必須小心,尤其是跟異族間的關系更要趁早撇清。」
她說了半天不就是指他跟海晌禮之間的關系嘛!朱縋暗笑不已,「你要是看不慣我跟晌禮間的親昵,大可以直說,用得著拉出皇上來嚇我嗎?」
「如果我告訴你,我很介意你和海晌禮卿卿我我,你就會斷絕跟她的往來嗎?」孫將兒歪著頭偏望著他,她告訴自己,孫將兒,你別那麼天真了!可心里,之于他,她依然有所期待。
如果你直說,我真的會去做——朱縋望著她,心中痴想,卻只是不開口。
那片刻的靜默足夠孫將兒來嘲笑自己,都什麼時候,什麼境地了,竟然還妄想他會如從前一般地待她。斷了不切實際的念想兒吧!先保住他的小命才是正經。
「我不管你愛海晌禮愛到何種境地,即便一日不見如隔三秋也罷。皇上在西北期間,你絕對不能再見她。」她話已至此,他惦量著辦吧!
偏生朱縋要跟她嗆聲︰「又是你主子的意思?我不過是去見一個我喜歡的女子罷了,用得著看旁人的眼色嗎?我就去見海晌禮,我還把她請到府里同皇上同住一個屋檐下,我就不信皇上還能因此殺了我不成。」
皇上是什麼性情,他不知道嗎?當著皇上的面和異族族長之女勾勾搭搭,這叫皇上知道了,不僅有勾結外族之嫌,更有不將萬歲爺放在眼中的意思——皇上最不能容忍的便是別人對他的輕視。
朱縋若一意孤行,就算有十個孫將兒也保不住他的腦袋。
他當真為了區區一個海晌禮,置自己的性命于不顧?
好,她倒要看看他有多疼惜那個女人。
「朱縋,今日我孫將兒把話放在這里。你若是再跟海晌禮有所勾結,我就叫皇上滅了整個海子鎮——你知道,以我跟皇上的關系,我絕對說到便辦得到。」
朱縋萬沒想到一向通情達理的孫將兒竟會使出這招威脅他,他一時氣結,話都說不上來了,「你……你……果然是什麼主子養出什麼樣的奴婢,你跟皇上一樣狠毒無情。」
「是啊,我就是跟皇上一樣。他可以誅方孝儒十族,我滅一個海子鎮又怎樣?總之你給我記住了,若是讓我再看到你和海晌禮勾勾搭搭,我就奏請皇上,以勾結親王的罪名叫整個海子鎮雞犬不留。」
放下狠話,她再不願多停留一刻,旋身走出書房。大慈就等了門外,瞧他臉上的表情也知道,他全都听見了。
「我不是開玩笑的。」孫將兒從未有過如此嚴肅的表情,「我是認真的,如果海晌禮的存在會威脅到他的性命,我會毫不猶豫地殺了她。別說是她了,若說可以保朱縋平安、幸福、長久地度過一生,即使要我殺光整個海子鎮的老小,我也不會眨眼。」
大慈替她長長一嘆︰「小姐……」
「到底是四哥帶出來的人,比狠心,我絕不在四哥之下。」
比偽裝,也沒有人能勝過朱縋的——前一刻還同她吹胡子瞪眼的咆哮,她跨出門的下一刻,他就兵敗如山倒了,頹然之情全寫進眼底。
撥開遮掩著的那塊藍緞,放在他手邊的是他親手摔斷的那塊賀蘭石做的素硯,他以為他可以將它們修復如初。
原來竟是枉然。
皇上來得竟比孫將兒想的還快。
輦駕在後,皇上帶著幾個隨身侍衛先行抵達位于鎮城的慶王府。進了王府,也不進上房歇息,也不洗去一身的風塵,直接就叫了慶王夫婦上前說話。
「大慈……」
皇上一聲令下,大慈公公立即奉上禮單。朱縋一眼望過去,禮單之長,分量之重,簡直比嫁公主還有過之而無不及——祖傳珍寶、名貴藥材、金銀玉器、綾羅綢緞……應有盡有,就連陪嫁的宮女太監就多達一百二十八名,全部由宮中供養。
朱縋剛要說話,皇上立刻偏過頭只望著新任慶王正妃,「你嫁得匆忙,朕未來得及準備,這單子上的東西是朕出宮前讓大內總管連夜理好的。朕先來鎮城,一百零八口禮箱隨輦駕稍後便到,你先收著,有什麼喜歡的再同朕說。宮女太監用得不順手也同朕說,朕再讓大內派人來便是。大慈——」
「奴才在。」
「你留下來侍候慶正王妃,她要有什麼不快,朕只唯你是問。」
「奴才謝皇上恩典,謝慶正王妃抬愛。」
皇上幾句話已將慶正王妃的地位抬到天上去了,滿屋子或站或跪的王府人等自此以後哪還敢輕視王爺隨便領進門的王妃。
孫將兒知道皇上的心思,可這些並不是她想得到的。
若真是需要今日的一切,當初她便好端端地留在宮中便是,她可以比任何一個公主活得更尊貴。
可她想要的自始至終只是一個男人的真心而已。
孫將兒默默接受了皇上的好意,轉過頭來吩咐大慈︰「皇上一路顛簸,早已累了。我早早地便備下了酒宴,你快些服侍皇上沐浴包衣,待會兒去正堂用膳。」
皇上听從她的安排,任大慈伺候著去後院了。讓慶王府上下膽戰心驚地面聖一事竟然如此輕易便了結了,叫王府大管事如何不生疑——他疑的不是旁的,正是他們這位慶正王妃的身份。
從前說來這位孫將兒不過是王爺從宮里領回來的一個小爆女,雖說同王爺的關系近了些,可誰也沒認定她就會做正妃,總以為收進房做侍妾的可能性更大些。
前些日子王爺同海小姐打得火熱,他們一度以為王爺會娶回族小姐為妃,可事態急轉直下,皇上千里之外下旨,王爺連花轎都沒準備便娶了小爆女為正妃。
可這兩個人行了大禮,卻反倒不如從前親密了。
王爺整日里纏著回族小姐,倒把從前放在手心里呵護的正妃丟到一旁。
不幾日,皇上千里迢迢駕臨王府,皇上到來之前他們的正妃左叮嚀右囑咐,叫他們加倍小心,行不可錯一步,話不可多一句。
如此膽戰心驚之時,竟被她幾句話便了結了。再瞧皇上對她的態度——他們這位慶王正妃當真不是一般人啊!
只是不知道王爺心里怎麼想的,娶了這麼一位神奇的王妃,還念念不忘那個回回干什麼?
遲早是要惹出大事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