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起來!死鬼,你快點起來啊!」
十五的月還未沉下去,隨水就急沖沖地闖進了長流的臥房,一個勁地學公雞打鳴。
長流朦朦朧朧地從睡夢中驚醒,瞥了一眼床邊的身影,一下子清醒了過來。拉住被子將全身裹緊,他嚷嚷著︰「一個女孩子怎麼能隨便進男人的房間,你以後怎麼嫁得出去!」看來,他又忘了她的身份。真是學不乖的水鬼!
「你娶不就好了。」人間待久了,連這種俏皮話隨水也會來上幾句。不過,她一夜不睡可不是為了說這些。「快點起床!起床!我有東西給你看。」
「你到底在摘什麼廣他狐疑地瞅著她。這個小妖精向來是不睡到日上三竿絕對不會離開舒服的臥榻。往往是他做完早課,做好早飯她這才晃晃悠悠、迷迷糊糊地走出臥房。今兒個這是怎麼了?刮什麼風?
他承諾著用最短的時間走出臥房,這才把她哄出去。一炷香之後,當長流伸著假腰踏出房門的時候完全被眼前的情景驚呆了。
花!他的花!他那可愛的花!
怎麼園子里所有盛開的花都合上了花苞,一個個好像羞于見人似的躲了起來。這到底是怎麼回事?不用說,一定是那個小妖精做的。
「隨水,你都干了些什麼?」
隨水聳聳肩,一臉得意的樣子,「我沒做什麼啊!我只是在它們面前一站,它們就羞得‘撲哧’一聲合上了綻開的花苞,算是不敢見我了。」她沒有把話說完整,她忘了告訴他,她還施了點小小的法術。
長流听得一頭霧水,「你往它們跟前一站,它們就羞得不敢見你?這是哪門子的歪理啊?」
「還有呢!你跟我來。」她牽著他冰冷的手間後園奔去。腳步停在水邊,她就這麼往池塘里一看——嘩啦啦——原本活蹦亂跳的西湖紅鯉紛紛擺擺尾巴,最終難逃命運的折磨,「咕咚」一聲沉到了水底。
長流的眼珠子都快掉出來了,「你……你究竟做了什麼?怎麼魚都沉到了水底?」
「我哪有做什麼?」她撒謊真是一點都不臉紅,明明是她用眼神對魚下了催眠,才會出現活魚沉水底的效果,還好意思狡辯。
長流會相信她的謊言才怪呢!她那亮晶晶的藍眼珠里分明寫著︰「看!我多厲害。」
可她到底做了什麼?又為何而做呢?
沒等長流找出答案,他的手已經被小妖精拉上了頭頂,順著手的方向他望了過去︰西沉的月正一點一點地移動著,東方的朝陽有升起的趨勢,雖不明朗卻也是日月變換之道。天空很好,沒有什麼雲層,無論是漸逝的月還是漸出的日都有著變幻莫測的魅力。
然而下一刻,奇景出現了。
不知道從哪里來了一塊巨大的遮蔽物將月團團圍住,不一會兒,月「嘩啦」一聲閉起了她的容顏,全不見了蹤影。
「哈哈哈!」隨水雙手叉腰,笑得極度夸張。「連月亮見到我都閉了起來,真是開心啊!」
等等!長流的腦中呈現空白,滿園盛開的鮮花見到她羞得合了花苞,是謂「羞花」;紅鯉見到她沉到了水中,是謂「沉魚」;月見到她閉起了容顏,是謂「閉月」;下一個該不會輪到天空中的大雁都落到地面吧?
他正想著,只听見一陣翅膀「撲啦啦」的聲音,沒等他抬起頭去看個究竟,有重物直直地理向他的腦門,然後落到他的腳邊。長流定晴一看︰一只活生生,完全健康的大雁不偏不倚正好印照他的想法落了下來。
此乃「落雁」也!
他總算是搞清楚了這些奇景的涵義,不用說一定是這個小妖精搞的鬼。可她這麼做都是為了什麼啊?
長流一臉恍然大佰後,直楞楞地盯著隨水,「長流愚昧,可否請教小姐此乃何意?」
「你看不出來嗎?」隨水雙手托腮,滿面花痴的笑容,她自覺這樣的姿勢比較「媚」。「我做到了沉魚、落雁、閉月、羞花,事實證明我比那個丑八怪更漂亮!…
「哈!」長流吸一口氣,繼續,「啊炳!炳哈!炳哈哈哈——」他越笑嘴巴越大,終于忍無可忍地笑趴了身體,「沉魚、落雁,還閉月、羞花?這就是你的美麗?小妖精你實在是太有意思了,真的是太有意思了!」他笑得氣都快喘不過來了,偏偏就是停不下來。
隨水不明所以地瞧著他,「我說我長得比那個丑八怪漂亮,有那麼可笑嗎?你不是說四大美女的容貌可以沉魚、落雁、閉月、羞花嘛!現在我一口氣做到了四樣,難道我還不夠漂亮?不比那個徐家丑八怪漂亮?」
「鏡花她不是丑八怪。」雖然知道再怎麼強調小妖精也不會接受,到長流認為出于禮貌還是該糾正她一下。
隨水壓根不理會這些,她拉住他的袖袍嚷嚷著︰「你不就是因為那個丑八怪的容貌才非娶她不可的嘛!現在我用事實證明了我比她漂亮,你可以不娶她,和我在一起了吧!-
靶覺到她的急切,長流淡淡地笑開了。真是一個可愛的小妖精啊!她的可愛正來源于她不懂人類的情愛,對于這樣一個單純卻任性的小妖精他該如何告訴她,人的情感是如何的神秘莫測呢?
伸出手,他拋開男女之嫌,拋開為她梳發時的名正言順,輕揉了揉她那如儲愛般神秘的海藍色長發。
「隨水,你是小妖精,你是水妖精,你不懂人的情感。你想和我在一起,你想讓我為你梳發,和你說話,你想找個伴,想要個朋友。因為你孤獨,那不是愛,你明白嗎?那不是愛情。你不懂愛情,要想過得快樂,也最好不要懂得愛的真諦一一那是一切痛苦的開始。」
許多的感慨在這一刻涌起,水太急反而難以流出,以至于一直壓在他的胸口,備受煎熬。
小妖精才不管那許多呢!她只是要和他在一起,這種感覺太強烈了。「那你為什麼要懂?你為什麼要愛?你為什麼要和丑八怪在一起?」
因為百年前的遺憾,因為上蒼再給了他這次機會,因為心中的不甘,一切……與愛無關。長流無法將這些告訴小妖精,因為她不會懂,他也不想她去懂。有時候,什麼都不懂反而是一種幸福。像嬰孩,他可以放聲大哭,卻並不是因為身心的悲傷。而歷練滄桑的受難者卻永遠無法痛痛快快地哭出來,那是一種成長,也是一種痛苦的逾越。
歷經生死,孤獨百年後,他終于得出了這些結論,卻再也無法為人。
雙手反剪于後,他走出了後園,那落寞的背影與初起的朝陽形成鮮明對比。一旦日光升起,他就必須躲于房內,他是見不得光的……見不得光的水鬼啊!
立于中庭的隨水在他的身後不甘心地大吼,「我要懂愛!我要懂得你心中的愛——因為我要和你在一起,永遠地在一起!」
愛亦無聲。
——***※***——
把四大美女都比了下去,隨水還是沒能得到想要的結果。不過不要緊,她一點也不氣餒,反而有愈戰愈勇的趨勢。
這會兒,小妖精犧牲午睡時間跑去找長流,找他做什麼?當然是了解愛的真諦嘍!
「死鬼!你在做什麼?」
他不做聲,專注地做著手上的工作。隨水湊過去一瞧,他左手撫琴,右手卻握著筆在寫著什麼。
「你到底在做什麼啊?」
「譜曲——給鏡花的曲。這是一段古曲,據說是隋朝宮廷之樂,然而年代久遠如今已是殘缺不全,我們各自演習一部分,說好了今晚交流這段古曲的殘余部分。」說話間他的眼神還停留在曲譜上。
隨水一听那個丑八怪的名字就不樂意了,拖著長流的袖腕非把他拖離那張琴不可。「你教我寫字吧!我要認識字,我要自己看書,我要成為大學問家。」
長流狐疑地看著她,心想今兒個太陽打西邊出來了。一向認為做功課是極無聊的人間迂腐事的小妖精居然要學寫字,莫非她又在打什麼壞主意?不能怪他以小表之心度妖精之月復,實在是這個小妖精素行不良,讓他無從信任。
想是這麼想,可在小妖精嚴厲的目光下長流還是乖乖移駕書桌,提起筆他回望著她,「你要寫些什麼字啊?」
「隨便。」反正她也就是這麼一說,對自己肚子里的墨水她再清楚不過,就跟河蝦月復中的湖水差不多。
長流想了片刻,「先寫你自己的名字吧!。
他握筆寫下「隨水」二字,字體剛勁有力,還透著那麼一股子書生的圓潤。隨水拿起另外一文,以手心握筆的錯誤姿勢也寫了相同的字,可惜同是字差別實在是大上了天,她寫的簡直跟狗爬出來似的。
她也不覺羞,嚷著讓長流寫下他的名字,長流順勢寫下「常流」。她又不樂意了。「你欺負我識字不多是不是?當我不知道這個‘常’是經常的‘常’啊?我已經給你改過了名字,你叫‘長流’,是長久的‘長’!」
「有什麼區別嗎?」他好笑地寫下「長流」。心里琢磨著二者的差別,在他看來常流也罷,長流也好,還不都是他這個死了百年的孤魂野鬼。
隨水拿過他寫好的字認真地摹仿起來,她寫得很用心,一筆一劃,不用法力不偷懶,完全用心去寫。長流也不打攪她,繼續研究他的隋代曲譜,準備晚上在鏡花小姐面前大顯身手。
一個下午的時間就這樣晃悠悠地過去了,夕陽落山的時候隨水已經累得手都提不起來。拿起成百上千的「長流。」她迎著夕陽立在窗邊,看著她親手描繪的作品露出了滿意的笑容。
「瞧!我也能寫出這麼漂亮的字了,了不起吧!」
「是!了不起。」長流有一句沒一句地搭著,心里正盤算著研究完了那份曲譜,只要再整理一下就可以了。
不允許自己被他所忽略,隨水跳到了他跟前,非拖著他看她練了一下午的那兩個字。「你快看!你快看!我寫的是不是很好?是不是比你寫的還好?」
「是!是!好!很好!比我好!」
他依舊頭也不抬地窖著話,這下子小妖精成了爆竹,炸開了。一把奪下他手上的曲譜,她逼著他看她的字,「我寫了一個下午,你難道連看一眼的時間都沒有嗎?」
「別把我的曲譜弄壞了,那可是絕版。」他惦記的依舊是他的隋朝宮廷曲。
他的忽視讓隨水氣結,以她的壞脾氣他越是不讓她做什麼,她就偏要去做。沒等他反應過來,一汪水從天而降,正好將絕版曲譜「洗一洗」。墨跡遇水化開,模模糊糊什麼都看不清了。
「隨水你……」他心疼地趕上去搶救,隨手拿了能吸水的紙掩上了曲譜。
「那是我的字!」
「啊?」他低頭一瞧,還真是她練了一下午的「長流」。墨跡踫墨跡,兩相糟蹋。他連忙丟開那些弄花了的宣紙,找來干淨的吸水紙拯救他的寶貝曲譜。
隨水看著自己努力的成果就這樣飄飄忽忽親近了地面,藍盈盈的眼涌上一股風暴。緩緩地蹲在地上,她伸出手把住了它們,潮水漲起眼見著就要決堤,她拼命地克制著自己︰不能哭!不能哭!水妖精是不能流眼淚的,不能啊!
她努力地寫好字,寫好他的名字,因為寫出這麼好看的字她就自覺和他有著一樣高的學問,她就覺得他們之間的差距又小了一步。
何時起,自大自傲的水妖精竟向比她低等的水鬼靠近,說出來羞死人,做起來她卻毫無保留。她如此努力……如此努力想了解他的世界,他卻連看都不肯看一眼。
這算什麼?這究竟算什麼?她是不明白,他卻是不願明白。
岸出了一切卻不被認可的怒火燃燒著小妖精的心,她拂袖,眼中的潮水變成了狂風海嘯。恨恨地望著長流,她丟下狠話。
「我不會計你和那個丑八怪在一起的,我是水妖精,我足以控制你這個死鬼和她那個死人。我想怎麼樣就怎麼樣,你根本無法阻止我,而我也無須做這麼多來得到你的同意。不是說那個丑八怪一死,你就得跟我去隨水長流嘛!那我就提前要了她的性命,這總可以了吧!」
長流這才察覺自己的行動有多過分,然而他更緊張的是她接下來的舉措。她說得沒錯,憑她的個性和法力,她想做什麼他根本無力阻止,但他不能讓她傷害鏡花,他不能讓她破壞上蒼給予他的「再一次」。
「隨水,你不能任意妄為,這不是妖精界,你不可以這樣胡來。」
「那你就看我能不能啊!」她的笑泛著重重的妖氣,像在朝笑他那螳臂當車的無聊勁。甩開肩上那海藍色的發辮,她冷冷地說道,「你就等著為那個丑八怪收尸吧!」
這是一句詛咒,卻也是懂愛的第一步。
夕陽西下,斷腸鬼在尋「常」人「家」。
——***※***——
鏡花小姐迎著燭光姿態優美地撥弄著琴弦,這本是她最好的展示,此刻她卻無法靜下心來。真正讓她無法靜心的不是這古老跟澀的曲譜,而是坐在她對面心不在焉的水公子。
今晚他顯得心事重重,總是時不時地四下觀望,好像在等待著什麼,更像是在防範危險的降臨。鏡花小姐出于大家閨秀的種持,怎麼也不肯問出口,只能這樣陪著他有心無情地糟蹋這絕版的古譜,絲毫未感到危險正一點一點向著自己走來。
長流有意忽略人家小姐的心思,因為他需要保持著十二分的警惕隨時準備迎接小妖精的殺機。其實他心里很清楚,如果隨水真的想對鏡花小姐不利,他的防範根本是以卵擊石。可他總不能听之任之吧?他不能眼睜睜地看著鏡花小姐的這張臉在他面前再次露出垂死掙扎的紋路,他不能允許百年前的事再次發生。
上蒼好不容易再給了他一次機會,也不能就這樣放過。
隨水沒有讓他等太久,這支古曲尚未彈奏至高潮,他們周圍的溫度已開始下降,而且是急劇下降。長流是鬼,他感覺不到,活生生的鏡花小姐可就受不了了,她顧不得形象地圍起周身取暖,蒼白的嘴唇喃喃地吐出,「好冷……」
她甚至未說完全,她甚至未來得及放下手中的古琴,濃濃的水氣已將她團團包圍。隨著溫度的繼續下降,水開始結成冰,處在冰之中央的鋒花完全失去了如覺,靜靜地等待著死亡的降臨。不多會兒,她成了一具無暇的冰雕,活靈活現,宛如冰雕大師的如來神筆。
這冰雕實在是太美了!比活著的鏡花小姐還要多出一分玲隴剔透的美,以至于長流看得連相救的舉動都遺忘了,直到空氣中那股熟悉的海的氣息隱隱傳來。
「怎麼樣?很漂亮吧!」隨水用贊嘆的眼光看著自己的作品,「上次听到你跟我描述的人間蠟像,我就覺得很稀奇,想著什麼時候自已也能做一個出來。可我不會用蠟,不過這冰雕出來的好像比蠟像更漂亮暖!連丑八怪都能變得這麼好看,真是不枉費我一番法力。」
長流己經失去了說話的力氣,他只是用那張蒼白的死人臉,配著驚愕駭然的目光凝聚著隨水的周身。他的全身散發著死亡的寒氣,連眼中也是足以凍傷人的冰冷,這一切都是沖著小妖精而來的。
隨水像是毫無察覺,開心不已地撫摩著自己的作品,嘴里還嘟囔著︰「她死得這麼漂亮終究還是死了,你也不可能娶她啦!這下子你該跟我回水域了吧!」
說著她這就去拉長流的手,想要帶他離開這個有著丑八怪的空間。怎奈她的手剛踫到他的袖袍,他便如被火燙一般迅速抽開了雙手。「別踫我。」這句話是咬牙切齒咬出來的。
隨水怔怔地看著他,一臉茫然,「你怎麼了?她都死了,你還要待在這里嗎?她是不可能嫁給你的啦!因為她死了嘛!」
「即使她已死,我也不會跟你在一起,你休想我會跟你去水域,你休想!休想!」他咆哮。這是他存在于世間一百二十年以來,頭一次大動肝火。「人們總是把妖精形容得如何如何可怕,我總以為是人們夸大了事實,原來傳說是真的。你是一個可怕無比的妖精,你根本不配存活在世間。你滾!你馬上給我滾得遠遠的,我再也不想見到你。」
「你真的趕我走?只因為我讓她死了?」他的怒氣讓隨水感到恐慌,她本以為只要徐家丑八怪一死,他就會跟她去水域。她沒有想到他會這麼生氣,這就是他所說的愛嗎?她不懂的愛嗎?將要失去他的痛苦席卷她的周身,隨水捉住了他的長袖,「我不走!要走咱們一起去水域,我還不知道什麼叫愛呢!你告訴我!你告訴我啊!」
他推開她,狠狠的。只要一想到她的這雙手殺了鏡花,殺了他所有的希望,他就無法忍受視野中有她。背對著她,只因他不想再見她。
「什麼叫‘在一起’,什麼叫愛——那是你這個不尊重生命的妖精永遠無法明白的情感。我請你馬上離開這里……不要逼我。」
人、鬼、妖之間的距離再一次地拉開,隨水伸出于卻怎麼也觸不到他。她不甘心,不甘心就這樣失敗。她明明把一切都安排好了啊!只要他肯放棄丑八怪,只要他肯跟她離開,一切就都解決了。她究竟哪里做錯了?她不懂,又是一個不值。
「長流,你快點跟我走吧!」再不走就來不及了,再不走她的詭計可就要曝光了。見他不做聲,也不看她,小妖精跳到他的身前想要強行帶走他。「快點跟我離開,死鬼!」
幾乎是條件反射,他以男人的力量推開了她。隨水根本沒想到他會出手,毫無防備地被他的大力推倒在書房的一角,細女敕女敕的腰正好撞上門檻,一時間她競痛得爬不起來。
長流也沒想到自已這反射性的一推竟會把法力高強的小妖精推倒,他別過臉去不看她,眼中有著復雜的情緒,為她。
隨水倚著門檻靜靜地坐在地上,他為她梳的發在這一推中有些散亂,亂糟糟的發擋住了她的雙眼,透過藍色的發絲她遙通地望著他,那感覺竟比他們的第一次相遇還要陌生。
深吸一口氣,她一字一字地述說著︰「我是妖精,這是我無法選擇的身份。我不懂人間的情感,所以我用心地學著。我不知道什麼叫愛,我只是很想和你在一起,難道這也錯了嗎?而你明明是鬼,卻堅持著人的信念,你以為憑你的鬼身份真的能和丑八怪在一起嗎?或者,這就是你所謂的愛?虛偽的愛?」
她停了下來,等待著他的反應,哪怕他只是給她一個眼神也好啊!可他什麼也沒做,沉沉地站在那里,將所有的目光給了陰影。
霧氣緩緩染上眼簾,小妖精強制性地克服著,心里一遍又一遍地告訴自己,不能哭!水妖精是不能流眼淚的。
吸吸鼻子,她扶著門搖搖晃晃地站了起來。「去和你的丑八怪在一起吧!我不會再打攪你,絕對不會。我要獨自去漂流,我是水妖精,我要回到有水、有妖精的地方。我要孤獨地去漂流,去漂流……」她絮絮叨叨地說著。那抹身影也隨著她不夠清晰的語調越來越遠,直至消失不見。
長流頹然地倒在椅子上,幾乎是一瞬問他失去了兩個帶給他歡樂的伴兒。鏡花的「死」留給他更多的是憤怒,對小妖精不珍惜生命的憤怒。然而,隨水的離開卻讓他感到心痛,好像身體的一部分被拔去了,只剩下一個空空的軀殼給他。
難道注定他這個孤魂野鬼只能在永世中品嘗孤獨的滋味?
沉思中的長流完全沒有注意到身後的動靜,只听「咯」的一聲,似乎有什麼重物墜地了。他猛地回過頭,對上的竟是鏡花那雙靈動的雙眼。她躺在地上,似乎剛從昏睡中驚醒。長流來不及細想,連忙將她扶起,感覺她的肌膚像是蒙了一層水氣。這是怎麼回事?
「發生什麼事了嗎?我怎麼突然昏倒在地?」鏡花小姐也是一臉茫然,她壓根不記得剛才都發生了些什麼。
「大抵是太累了吧!」長流隨便找了一個借口掩飾過去。扶著她坐下,他細想起所有的一切,頓時明白了過來。隨水並沒有認真想要鏡花的性命,她只是做出一副凍死她的假象讓他以為鏡花已死。她這樣做的目的無非是想讓他放棄娶鏡花的計劃,跟著她去隨水長流。
真是一個任性的小妖精!
他笑著搖了搖頭,為了心口那分釋然。她不是一個殺人不眨眼的惡魔,她只是用著她的方式來解決她的問題,雖不值得表揚卻也不是目空一切的混蛋——他終究沒有看錯她。
不對!他罵了她,不僅把她罵成十惡不赦的殺人魔王,還要她立刻滾蛋。而她臨走前咕濃的那些話也證明了他不好的猜測,她要走了,或許……她已經走了。
長流猛地站起身,嚇壞了身旁的鏡花小姐,她拉了拉他的衣袖柔聲問道︰「你怎麼了?」
「我還有事,先告辭。」他急急地道別,掙月兌迎面而來的徐老爺的挽留,徑自向常府奔去。
星月下他那蒼白的身影顯得急切而慌亂,心中只有一個念頭︰別走!小妖精你別走,別離開我!不要留下孤獨的死鬼,我們不是說好了要隨水長流嘛!你怎麼能丟下我一個?怎麼能?
或者,其實是我丟下了你。
——***※***——
長流一頭扎進常府,這就開始了他瘋狂的找尋——前院、後院,前苑,後苑,書樓、觀景壇,臥房、客廳,溫泉,池塘,花園、菜圃,糧田……
所有能找的地方都找過了,所有不能找的地方也尋遍了。所有的征兆預示著一個答案,她走了!
這一次,她真的走了,繼續著她的修行,獨把他丟在這棟空落落的大宅子里。以前不曾察覺,她莫名其妙地來了,又倉促地走後他才感到這座宅院似乎一夜間大了數十倍,籠罩著他那顆不再習慣孤獨的心。
太空了,這座宅子真的是太空了,以至于他都能听到自己的心跳聲。死鬼本不該有心跳的,那他的心為何而跳?為了頗似「她」的鏡花嗎?又或是為了孤獨?
不!不是!都不是!這一刻他的心只為了小妖精而跳,為了失去她的追悔莫及。
長流步履蹣跚地坡進地的臥房,她很喜歡在睡前要他說一兩個小筆事。如果今晚沒有發生這麼多事,現在該是他說故事的時候了。他緩緩地走進去,抬眼見著了她房內梳妝台上的銅鏡。他常常站在這里為她梳發,以後是再不能的了。
銅鏡前似乎放置了一些宣紙,他拿起一瞧,是「長流」!她用心練了一個下午,他卻連看都懶得看一眼的「長流」。
它們怎麼會出現在她的臥房?不是該在書樓的嗎?莫非……莫非她曾想將它們帶走,猶豫後終究還是留了下來,因為她不想和他保留任何一點牽絆,她是真的離開了,離開了他的世界。
推開所有的「長流」,他在她的要求後晚了幾個時辰才來觀看。有一些宣紙已經皺巴巴的了,是他用來擦絕版的曲譜時弄上的污跡。如今,這些「長流」也成了絕版。
老實說,她寫得很好,對于一個連握毛筆的姿勢都不正確的小妖精來說,她寫得真的算完美了。
長流、長流、長流……
她為他起的名字充斥著他的雙眼,一陣心慌讓他猛地抬起頭,對上的正是那面亮晃晃的銅鏡——沒有!什麼也沒有!銅鏡里沒有他的身形,只剩下原有的空白與單調。
有一股沖動讓他拋開書生的儒雅跌跌撞撞地跑到池塘邊,這水本是活水,與西湖相連。他曾經在書上見過,說是這世間所有的水最終將在大海交匯,他希望他即將喊出的話語也可以借由水的流逝流進小妖精的耳中,她不是水妖精嘛!應該可以感應到吧!
「隨水!隨水——」他的雙手相互疊交,盡可能地將聲音傳遞出去。
「你能不能听見我的聲音?能不能?我不想趕你走的,我只是太氣了,氣你居然拿人命當兒戲。我是鬼,永不能投胎轉世的鬼,所以我把生命看得比什麼都重。你是那麼單純的小妖精,我不希望你因為我而雙手染血,你該擁有更好的未來,更好的……」
得不到任何的回應,他只能這樣一遍又一遍地叫喊著︰「隨水,回來好不好?你不是很喜歡我煮的東西嗎?我做給你吃啊!你不是很喜歡人間的節日嘛!咱們一起度過了中秋節,還沒過春節呢!人間的春節很熱鬧,你一定會喜歡的,咱們一起過……一起……」
雷聲轟鳴,眼見著暴雨將至。長流像是聾了耳,盲了眼,只留下一顆跳動的心和洪亮的嗓音在拼命地運轉。他依舊訴說著水鬼和水妖這段人間歷程,直到雨水傾盆而下。
「我看到了你寫的‘長流’,寫得很好,比我自己寫的名字都強。我也寫‘隨水’,好不好?寫很多很多的‘隨水’,然後我們把它們掛在書樓里。在那里‘隨水’和‘長流’永遠相伴在一起,它們永遠不會知道什麼叫孤單。」
雨水讓他全身濕透,而他腳躁上的鎖鏈也遇水斷開。沒了鎖鏈的重量,一會兒的功夫,他的身體就飄了起來,隨著風直飄到水波洶涌的湖面上。
此時的他仍堅持著自己的呼喊,似乎心中的那個身影就在他的眼前。
「隨水,想再為你梳發。」他想著每次為她梳發的情景不覺傻乎乎地輕笑出聲,「你說得對!我是鬼,卻固守著人的準則。作為一個懂禮重教的男子我本不該隨意踫觸你的發,可不知為何我就是很喜歡和你的身影一起出現在銅鏡中。那種感覺真好!我形容不出,可就是欣喜無比。」只是這種感覺將永遠地枯竭,因為他自以為是地漠視了一個妖精的感情。
「原諒我!原諒我的沖動和生氣,我只是一個守了一百二十年行為禮教的凡夫俗子,我有著自己的準則,你的妖精習氣我不了解。就像你需要了解人類一樣,我也需要用心地去了解你。給我時間!傍我時間去了解你!傍我時間再為你梳發!傍我時間……」
飄在空中的他任雨水模糊了自己的雙眼,他只是想再見到她,其余的什麼都不重要了。
「回來!你回來好不好?回來……」
他己聲嘶力竭,全憑意志在不停地呼喚。池塘里的水翻滾著,像他沸騰的心。飄蕩在風雨中的身軀幾乎快要放棄,就在這個時刻一道閃電劈來,就此劈開水面,一團綠瑩瑩的東西升了上來。沒等長流看個清楚,那團東西已升到了半空中,停駐在他的面前。
「隨水!隨水你沒走?」
一叢叢海藍色的毛發擋住了小妖精大半張臉,在這樣風雨交加的夜晚看起來格外可怕,要不是長流有了前兩次的經驗準又要嚇得顫抖。不過這回沒了驚嚇,只留下驚喜。像是怕她突然消失不見似的,他伸出雙臂不顧一切地抱住她濕淋淋的身軀,將所有的禮教和規矩丟進池塘喂魚。
隨水不掙扎,不反抗,不為他曾經犯下的錯誤討伐他,她只是安靜地任他抱著。她太乖巧了,反而讓長流的心中涌起陣陣不安。「你……你不生我的氣?」
「生氣?我怎麼會生你的氣呢?」語氣溫和,听上去一切安好。」你抱好了嗎?」瞧她多有禮貌。
「哦!」察覺自己一時激動冒犯了人家女孩子家,長流趕忙退開一只手臂的長度,不好意思地瞅著小妖精。
利用他退開的這一點點空間,隨水全力以赴地抬起右腳。一陣電閃雷鳴,再睜開雙眼的時候長流己經四牌八義地倒在了地上,如果你仔細看會發現他的左臉上有一塊小小的鞋印,絕對與小妖精的石腳相符。
隨水長長地嘆了一口氣,雙手反剪在身後,她慢慢地向主樓坡去,一邊走她還一邊哄哄不休地說著︰「生氣?我怎麼會生氣呢?像我這麼大度的水妖精怎麼會因為你這個死鬼推了我一把就跟你生氣呢?不會!絕對不會!相信水妖精,人家絕對不會因為被推了一把就跟水鬼生氣。她之所以把他踹到地上只是因為她心情不好,所以死鬼活該倒霉。對!就是這樣一一請選擇相信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