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宜寞,你瘋了?」
宜世突然從外面沖了進來,一把拉過宜寞,出乎他的意料,宜寞手臂輕擺便將他推到了一旁,他這才發覺到,「你……你會武功?」
到了這會兒,他似乎沒有再隱瞞的必要了。
宜寞沖著大哥,輕點了點頭。
「如天告訴爹我活不過二十五歲,卻沒有告訴爹我的死因。當年爹怕我死于匪徒之手,又不敢讓我學武,他怕我學了武,與人爭斗,反倒死在拳腳之下。所以特意請了師傅教藉卉武功,為的就是讓她保護我。每次藉卉學武的時候,我就在一旁看著,好在我悟性還不錯,師父教她的功夫我倒先學會了。」
宜世這就不懂了,「若你會武功,那次那答兒被仇天命綁上山,你去交贖款的時候,他的刀砍向你脖子,你怎麼差點命喪他手?」
他的疑惑還是由藉卉出面解釋吧!
「他,乜宜寞,才是真正的仇天命。」
什麼?
「嗡」的一聲,有個東西在宜世心底里炸開了。小叔曾不止一次地提醒他,要防著五年後再度歸家的二弟,可是他千想萬想,也沒想到他會是仇天命。
若他真是那個山賊頭子,他為何要處處針對乜家?
他不信,他死也不肯相信。
「不會的!不會的!二弟怎麼會是山賊頭子仇天命呢?你去交贖款那天,那個蒙了面的仇天命……你怎麼會……」亂了,宜世的腦子全然亂了。
「那是我事先布置好的,蒙了面的仇天命是我手下一個得力的弟兄——張有水裝扮出來的。」
到了這會兒,宜寞沒有什麼可隱瞞的。如兮時所說,即使他不出手,乜家也到了土崩瓦解的一天,而原先靠他養活的那幫山民在一次次的打劫中越發凶悍,他們已不復原本的淳樸善良,宜寞也不想再靠打劫乜家來養活他們。
即便他親口承認,宜世仍是不信。
「可他明明要殺你,那答兒親眼看到的,要不是兮時的突然出現,你早已被那個蒙面的仇天命殺了,難道這些也是騙人的嗎?」
「大哥,你還不明白嗎?早在五年前,我離開乜家四處尋訪神卜如天的時候,我和兮時便認識了。我把二十五歲以後的命賣給了她,條件是她必須助我活過二十五歲,哪怕多一天,我也要破了我的命數。」
「破了你的命數就是為了報復乜家?」宜世怎麼也想不通他這個二弟的心思,「為什麼?你為什麼要這樣做?你是乜家的子孫,你怎麼忍心親手摧毀乜家?」
「親手摧毀乜家的不是我,是你們。」
為什麼直到今天他們仍不明白,正是他們無限膨脹的私欲才摧毀了乜家曾有的一切繁華。
「你們只顧眼前利益,不管山民們的死活,你們過分地開采鐵礦,導致山民們失去賴以生存的家園。這還不夠!你們竟然妄想賺朝廷的銀子,以冶煉兵器賺錢。由你們做頭,那些礦主、工頭便層層盤剝,連山民們最後一點活命的希望也不留給他們。這才迫使他們佔山為王,做了山賊。就算沒有我這個仇天命,也會有張山賊、王山賊出來對付乜家。」
這就是他要摧毀乜家的理由?宜世真想敲開他的腦袋看看里面到底裝的是什麼,「這些你可以跟我們說,可以幫乜家想法子改進,為什麼要去當山賊對付自家弟兄呢?」
「我說了你會听嗎?小叔會听嗎?宜馭會听嗎?我不是沒說過,大哥,你不是這麼健忘吧?」
由于戰亂,乜家的生意大不如前。在宜世初登當家人位子的時候,就決定加快鐵礦的開采以得到更多的銀子保證乜家其他生意的迅速擴大。
那時候宜寞就跟他說過,急功近利必當自取滅亡。可每個人都勸慰他這個短命鬼好生歇著,家里的事就不用他多操心了。
在乜家,向來是誰當家誰說話,家里的人也趨向權勢。阿諛奉承是人慣有的習性,擋也擋不住。宜寞還記得他小的時候,爹還當他是繼承人的時候,家里的下人們總是把最好的東西留給他。自如天替他佔卜過命數之後,除了爹為他修的那座在整個安北城來說最華美的院子,其他好東西都落入了兄弟們的手中。
他不再是最尊貴的那一個。
也許,就是從那時起他習慣了沉默。
不管有什麼樣的理由,在宜世看來宜寞所做的一切都是不可以被原諒的,「可你……可你也不能領著一幫亂民當山賊來劫自家的錢財吧?」
「那不是乜家該有的財富,那是你們用權勢從山民手里搶來的,早就該還給人家。」
七年前,宜寞常常去山壑中尋找魚淚,就是在那里遇到了正準備發動暴亂的失地山民,若不是他出面阻止,乜家早就被豁出命去的山民搶掠一空。是他領著那幫失地山民進了山,落草為寇,專門打劫乜家的財物養活一家老小。
「下君盡己之能,中君盡人之力,上君盡人之智——若說宜馭算是下等的君主,只會竭盡自己的才能治家,你頂多算是中等的君主,只知道竭盡眾人的力量。」
「我……我用不著你來教我如何治家!」他辛辛苦苦為乜家拼死拼活忙了十年!整整十年時間,到頭來連聲好都得不到嗎?「你會治家,你想做乜家的當家人,你為什麼不親口對我說?若你說了,我會把位子讓出來。」他本就不稀罕這個位子。
他們兄弟似乎從未真心交流過彼此心底里最深沉的想法。
「我想跟你談。」宜寞的眼底泛動著殘存的兄弟之情,「可每次我想跟你聊聊的時候,你總說要忙這個忙那個,從不肯真正靜下心來听我說話。我再多說兩句,你就勸我好生休養著,勸我惜命,勸我用剩下的時間好好享受生命四處玩玩——你根本從未真正重視過我。」
「其實他做那麼多,從根本上說,不過是想讓家里的兄弟,讓這些骨血相連的兄弟認識到他的存在,他想證明他才是最具有當家實力的人。」
兮時輕輕松松一句話揭示里宜寞的心理,連他都不肯承認的內心——
既然他不能用自己的力量建立乜家,他便摧毀它。
「那你要求單獨護送銀車去江南……」
宜世的猜測在宜寞嘴中得到了證實,「我原打算將那些銀子送往飽受戰亂之苦的百姓手中,然後……」
然後看著乜家在這些兄弟的手里是起死回生,還是一敗涂地。
宜世的頭昏昏的,眼前的一切變得昏暗。深吸了幾口氣,他找回殘存的平靜,「好……好好好……給你,我可以把所有的東西都給你。那些銀子也好,乜家當家人的位子也好,這些原本就是你的。你若能長命百歲,爹原本就打算把這些東西留給你,我……我算什麼?現在既然你已經破了命數,我替爹……我替爹把這些東西交還給你。」
喘上一大口氣,他才聚集起些許說話的氣力,「我把……我把一切都給你,你有什麼怨有什麼恨都沖我身上發……沖我來,不要傷害藉卉。畢竟,她服侍了你整整十五年。」
「到了這會兒,你還護著她?」宜寞好笑地瞅著大哥,憑他這點敏銳度居然當了乜家十年的家,乜家怎能不敗?「你知不知道她為何會上了你的床,你又為何娶了她?」
「我知道。」到了這分上,宜世終于坦白了,「我知道她是主動引誘我,我也知道她的自縊是帶有目的性的,我還知道那些流言蜚語都是她傳出去的。」
藉卉驀然回首,正撞上丈夫的目光。他知道?他全都知道?
她眼底的疑問,他看得明白。她身上汩汩流血的傷口,他更是看得心痛。將她扶在懷中,他發誓不會讓任何人傷害她。
看到大哥的一往情深,宜寞忍不住要揭開最丑陋的真面目好叫他心死。
「可你不知道,是藉卉提出的計劃,要我派人劫了那答兒,好讓她趁虛而入做了你的夫人;你不知道,睡在你枕邊的這位愛妻,把你和小叔他們做出的最絕密的決定全都告訴我;你不知道,上回銀車被仇天命準確地劫了去,從時間到地點都是她從你那里套出來再轉告給我的;你不知道,她一直都是埋在你身邊的探子——而這些計劃全出自她。」
宜世擁著藉卉的手臂一下子松開了,他們原本親密無間的關系隨著他的松手而慢慢地有了距離。
「他說的……可是真的?」他問她。
否認啊!快否認啊!他不要從她口中听到他不想要的回答。
像是知道他的心意,藉卉始終緘默無語。她的沉默反倒像一支箭射穿了他的心,「為什麼不否認?快點否認!」
他呵斥她,用從未有過的嚴厲。
「不止是這些,在利用我嫁給了你之後,她開始想滅了我,毀滅那些對她不利的人證物證,好永保她乜家大夫人的地位。她借那答兒的點心想毒死兮時,今日又趁我和古怪不在,弄暈了玲瓏,目的還是想對兮時痛下殺手。她以為,只要兮時一死,我的命便像神卜如天所預言的——結束了。還有……」
「閉嘴!乜宜寞,你給我閉嘴——」
宜世沖他喊,他的雙眼泛著殺人的紅光,他的恨比剛才听到宜寞就是仇天命的消息更勝百倍。「為什麼不說話?你快點說,說這一切都不是真的,說宜寞口中那個陰險毒辣的女人不是你——你說啊!」
他用力搖晃著她的身體,絲毫未顧忌到她肩上仍流淌著鮮血的傷口,他仿佛要將她的靈魂從身體里搖出來,他想看到真實的她是否如宜寞所說,還是他一直愛的那個賢淑善良的藉卉?
閉上雙眼,藉卉任他為之,她既不說話,也不喊痛,咬緊的嘴唇滲出血來——她最害怕的時刻終于還是來了。
我做這一切只是為了跟你在一起,做你乜宜世的妻——不管是設計讓你娶我,跟宜寞合謀再回到乜家,還是試圖殺了兮時,我所做的所有的一切都是為了你,一直是為了你,始終是為了你!
她說不出口,這些話她無力告訴他。她太了解她的丈夫了,現在不管她說什麼,他都不會再相信她。
她多說一句,他只會更恨她而已……
她不曾想她的沉默對宜世來說更是一種無形的打擊,那一瞬間,他仿佛一下子老了幾十歲,從不可一世的乜家大爺變成了垂暮老人。
松開手,他放了她。藉卉隨即癱倒在地,宜世卻連看她一眼的沖動都沒了。模著手邊所能觸及的物件,他一步步地往外挪。
乜家的當家人被徹徹底底地打敗了,不是被滿人,不是被明軍,也不是被親弟弟帶領的山賊,他是被自己最愛的女人給擊垮了,並且毫無還手的余地。
一步步……他在藉卉的目光下一步步向外挪去,走到門口,他的腳步忽而停了下來,望著白雪皚皚的庭院,他的腦中忽地一下轉為一片空白。
「哈哈……哈哈哈哈——」
他仰天長笑,在他的笑聲中乜家火光沖天、殺聲一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