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名︰駱家女人‧卷一之空竹花開|作者︰于佳|本書類別︰言情小說
絲竹足足折騰了個把月,終于把荊家女娶進了門,這就改口稱呼「二嫂」了,她心里反倒空落落的。
前段時間忙,常常忙到夜半三更,她才得以回房安歇。往往倒頭便睡,也不覺得孤單。今夜閑下來,想那二伯房里是洞房花燭,她這進門才個把月的新媳婦卻守著一室無法言喻的冷清。
扁是招呼客人就忙到打更,都這麼晚了,他怎麼還是走了?當真不願見她嗎?
還是她哪里做得不夠、不好?
「小勢,」她起身嚷了起來,「我要去空竹軒。」
匆匆忙披麾出了大門,也沒要轎也沒喊車,絲竹單領著小勢就出去了。一步步直走到空竹軒外,她的額頭已布滿細汗。
手掌把軒門都快拍斷了,這才有小廝前來應門。黑燈瞎火得也沒認出她是誰,虧得她腿腳快,一步沖向駱鳶飛的臥房。
她熟悉那里,從前常常躲在竹子後面悄悄打量,這次卻是頭一遭進里邊來。
他也還沒睡,握著筆擰著眉沉思,滿臉凝重。听見腳步聲,他偏過臉迎上,見是她,復又低下頭。
「你……怎麼來了?」
「你不回家,我只得來了。」告訴自己要有骨氣,話一出口卻還是露了委屈。
他揉去手邊的畫紙,倒了杯茶給她,「夜涼,暖暖手吧!」
哪里可以暖手,他手邊的茶都是冷的,這邊的小廝都是怎麼伺候的?絲竹讓小勢重新換了熱水來,頭一杯便遞給了他,「晚上就不要喝茶了,熱水暖暖胃,睡得也會比較舒坦。你要泡個熱水腳嗎?我去給你端水。」
「你別忙了。」看她忙里忙外,他反倒不自在起來,「我一個人在這里懶散慣了,一切都挺好的。你早點回去歇息吧!明早還得帶著二嫂熟悉府第。」
他這是變著方子趕她走?絲竹一時動了氣,「你極少回府,我只好趕來瞧瞧你,這樣也不行嗎?」
「你想到哪兒去了?我只是一個人在這畫軒里待慣了,成親前我也是這麼過的。」他不耐煩地盯著桌上的紙筆,還想著剛才那張蹩腳的畫。
自從成親以後,他的畫功就無所長進了。再往早里推算,大約從見到她那段時日起,他的技法就未曾精進,這對一個畫工來說是莫大的災難。
這段時日他每天困在這空竹軒里,畫盡了心中所想,可筆下的美人依然不見神采飛揚,若照此下去,用不了多久他就會成為過了景的匠人,而非一代畫師。
反觀她倒是非常適應府里的生活,這次更是將娶親這麼大的事辦得有條不紊,風光之余又省下不少銀子。連一直對她有所指斥的老爺子也不時地夸贊她幾句,他這親是沒成錯,可畫藝阻塞卻在他意料之外。
但願過段時間會有好轉。
「這麼晚了,你就先回去吧!」
「你明明不想和我在一起,當初為什麼又要娶我呢?」憋了這麼久,她憋不住了。
在外場,她用心做個女主子,端起架勢學經商聚財,學禮儀操守。在府里,她全心全意伺候好一家老小,當個稱職的兒媳婦。做這些,不是因為擔心自己出身卑微,有一天三夫人的地位會不穩。
她只是想要向他證明︰娶她,他一定不會後悔。
然,夜夜空床冷被讓她暗舌忝寂寞滋味。她不知道打開頭就這樣,她這輩子還有什麼可期待。她更不知道,若這就是他想要的夫妻生活,當初為什麼娶她?
她不敢問,怕話一出口,便斷了念想兒。
她不得不問,因為每日每日活在期待中,她受不了夜夜啃噬失望的滋味。
「鳶飛,你當初為什麼娶我?」
「為了還老爺子心願,為了給家里找個女主子,也為了替自己找個人盡盡孝道。」他是自私的,千算萬算,單單忘算了天意——
她進門,他畫藝停滯,這不是他可以犧牲的部分。
她不死心地追討著她想要的一絲期望,「只是為了這個,再無其他?」
「你以為我還有什麼其他目的?」
我以為我對你來說是特殊的——這話她多希望從他口里听到,她卻是說不得,也說不清的。退一步,她給自己找份安慰,「你身邊來來往往,多少出色的女子,為何偏偏選中了我?」
「是我自私吧!」
駱家人稟性自私,老爺子想要媳婦是為了守住駱家的榮耀;老大成天大江南北地瞎跑,是為了追到自己的幸福,從來不理會家人的牽掛;老二率性而為,他的自私都寫在臉上;到了他這分上,即使是為了家人考慮,也自私地犧牲了一個女人想要的幸福。
「我怕金族的女子太精明,也怕青族的小姐太難伺候。」
「我來替你說吧!」雖然事實是那樣殘酷,她卻還是命令自己將它看清。現在弄明白真相,總比一輩子活在無謂的期待中來得幸福些。
「我出身卑微,能嫁給你這樣的青衫公子,能嫁入金族望戶,就該感到慶幸,不會再不知輕重地給你找麻煩。即使你刻意冷落我,為了現在富足的生活,我也不會跟你鬧翻——你……是這麼想的吧!」
誠然,她道出了他心底赤果果的想法。只是,為什麼偏偏選中了她?為什麼在見到她之後,他筆下的美人圖就少了一分神韻?
誰又能為他作答?
他的沉默是對她的最後一記重擊,腳步挪到門後,她喃喃自語︰「我該相信第一直覺的……我該相信第一直覺的……」
若是信了,今天她就不是駱三夫人。
媒人前來提親的時候,她總覺得嫁給他,對她來說會是種痛苦。可再見他一面,她的堅持又動搖了。點頭應下這門婚事,竟是對自己的懲罰。
不想再受傷害,所以學會不再有期待。
像她這樣父母一夜之間慘死的孤女,像她這樣常年被嬸娘視為累贅的匠人,像她這樣活在革嫫底層的藍衣不是早該學會這一切嘛!
橫下心來,她告訴自己,也告訴他——
「駱鳶飛,你記著,這是我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跟你這樣敞開心扉,說些不該從駱三夫人口中出來的言語。從此以後,你是夫,我為妻,我會盡到駱三夫人的職守,也請你尊重我這個頭餃下僅剩的尊嚴。因為除此以後,我真的什麼都沒有了。」
那夜她離開空竹軒後便再沒來過,這一晃已是三年。
三年的時間不算太長,她卻做了一些當初他決定娶她時,斷斷未料到的事。
三年的時間,讓她成了駱家真正的主人。經商拓土,她讓駱家搖身一變成了城里的首富,更把做生意的手伸向了宮中,發起了王族財。
三年的時間,她褪去了藍衣女兒家的嬌羞,貴氣中深藏著陰狠。跟她做生意的人,都說她心思縝密,處世圓滑,為求錢財不擇手段,除了傷天害理的事不做,什麼法子都敢出。
三年的時間,她待家翁極好,跟嫂子也成了親密無間的姐妹,連向來無法無天的二哥見到她也讓個三分。只是,每每看見他這個夫君,她的冷漠卻是由心而發。
三年的時間,她這個夫人膝下無所出,他這個夫君周遭卻遍是美人相伴。
三年的時間,她為駱家日進斗金,城里卻再不曾流傳過他新畫的美人圖。
三年的時間,她不再穿代表他等級的青衫,終日以金衣示人,她的身份就只是駱家的媳婦。
這三年,讓他不斷地思考,當年娶她這個決定……究竟是對是錯。
小權進門就看見三爺對著紙發怔的模樣,清咳了兩聲,他等著三爺收拾好心情這才走到跟前,「夫人要我來跟三爺問一聲,年三十的飯是送過來給您還是您回府跟大伙兒一塊吃?」
「夫人沒說別的?」照以往的慣例,一般在詢問他某個決定之前,他這位夫人都會有一條候補意見。
丙不其然,小權緊跟著作答︰「夫人說,這一年大伙也沒聚在一塊吃過一頓飯,猛小姐念三叔念得緊,您若沒有旁的事,就回府跟大家吃頓團圓飯吧!反正只是一頓飯,在哪兒吃不是吃。不過夫人也說了,若您有別的安排,她就不勉強了。」
有硬有軟,還把他佷女的名字都拉上了,這還不叫勉強?
他本打算提前幾天回府,幫著家里安排過年的事。被她這麼軟的硬的說了一大通,他反倒懶得回那個家。
她的精明是他娶她的原因,她的精明也是他害怕回府的理由。
每次見面,瞧見她安靜地坐在一旁,听著駱家下屬商行里的老板一筆筆地報賬,她手里的茶蓋有一下沒一下地揭著,踫上有幾處賬目不清的,她那總是掛著笑容的嘴角時不時地吐出一兩句類似這樣不軟不硬的話,叫一大幫子做生意做老了的商人都抬不起頭來。
對外如此,對內亦然。他們之間日益生疏的關系是三年的時光堆出來的,實在不足以為外人道也。
想到這些,駱鳶飛不禁撇了撇嘴問道︰「小權,你說這頓飯,我該去嗎?」
「既然夫人請了,三爺您還是去吧!」
他的回答在駱鳶飛意料之中,這小權是三年前絲竹千挑萬選,派到他身邊專門伺候他的。相處了三年,這小廝倒是將他伺候得極為周到。他喝的茶永遠是溫的,他吃的飯永遠是軟的,他的書桌前永遠鋪著一張畫紙。
只有一點讓他懊惱,無論小權做什麼,總愛補一句「這是夫人吩咐的」;無論小權說什麼,開場白永遠都是「夫人說了」。不怪他們主僕二人混了三年還是這麼生疏,實在是他沒辦法把小權當心月復啊!
「你去回夫人,說我年三十晚上住在府里。」
「噯!」小權應著,這就要去回話——想必夫人知道後會很高興吧!
沒走兩步,駱鳶飛的聲音涼涼地從他背後躥起︰「你不會告訴她,我昨晚在春宵樓坐了一整晚吧?」
「夫人說了,凡是您的這類艷情俗事都不要對她說。」
小權如是答道。
駱老爺子瞧著三兒子氣兒就不打一處來,好不容易盼到一家人坐在一起吃個團圓飯,這小子沒精打采也就算了,還把個哈欠打得沒完沒了。
「你昨晚出去做賊啦?」
「爹,不要誣陷你兒子我,咱們駱家如今也是這城里的首富了,我還用得著做賊嗎?」說這話的時候,駱鳶飛瞥了瞥坐在他身旁的絲竹——「全城首富」這個稱號全是她掙來的。
可惜滿桌的山珍海味還堵不上駱獸行的嘴,「我看老二不是去做賊,準是去春宵樓找姑娘去……哎喲喂!哪個王八羔子踩我的腳啊?」
猛兒指著她爹的鼻子唧唧歪歪地念著︰「王八羔子!王八羔子!」
猛兒她娘更是借機發揮︰「駱獸行,你要是再亂說話,你就是王八羔子。」
那我不成了王八嘛!駱老爺子翻了一記白眼,快被這亂哄哄的場面氣歪了鼻子。
從頭至尾就數絲竹最安靜,安靜地剝著蝦子,安靜地放到猛兒的碗里,安靜地喂她吃。心頭忽然闖過一個念頭,為什麼她不能擁有這麼軟軟的小東西呢?
「老爺,我想過繼個兒子。」心里怎麼想,嘴上便怎麼說,絲竹一語驚到滿桌人。
駱鳶飛更是含著竹筍,怔怔地盯著她好半晌,「絲竹,你說什麼呢?」
放下竹筷,絲竹平靜以對,「你不常回府,我一個人過日子,想從駱家旁系里邊過繼個男孩做兒子,也算給你留個後。」
她這話听上去怎麼像他快死了似的?駱鳶飛忍不住反駁︰「我又不是七老八十了,過繼什麼兒子?」他態度明確︰堅決反對。
這盤岩石太硬,總有松動的碎石子吧!絲竹先抓住盼孫子盼得最心急的老人家,「老爺,您前兩天不是還催我趕緊給駱家生個孫子嘛!您看我這打算行嗎?」
想要自家孫子是一回事,可過繼個男孩做孫子又是一回事,「這事再商量商量吧!你和老三都還年輕,還有的是時間……」
說這話駱老爺子自己都心虛,兒子一年中住在媳婦房里的日子不用雙手,伸出五根手指頭就能數過來。他們之間的關系一年比一年來得冷淡,在這種狀況下,能蹦出孫子才有鬼呢!
「我覺得絲竹這主意挺好。」
獸行媳婦、猛兒她娘——阿野永遠站在弟妹這一邊,想當初要不是絲竹極力撮合,她早就自縊了,哪兒還會有今天的猛兒,她們母女倆的命等于是絲竹給的。這三年,眼見著絲竹為了這個家忙里忙外,她幫不上什麼忙,給絲竹支持是她唯一能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