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說什麼?言有意已經買到了糧草,王有齡打算派兵去押送糧草回來?」
阿四瞪著胡順官,不讓他的眼神有回避的機會,「你說的是實話?」
「這等大事我哪兒能騙你?」胡順官拍著胸脯做保證,「現在時局不穩,那麼些糧草萬一被太平軍劫了去,事就大了。王大人自然不能掉以輕心,遂親派了重兵迎糧草回城。」
阿四上前一步,抵在他面前昂首再問︰「你沒騙我?」
「我騙你做什麼?」他一邊正色一邊賠上笑臉,「真是抱歉啊!本來這押運糧草的事托了你們漕幫,現在生意黃了,累你這位大管家沒法子向威爺交代。不過不要緊,以後不管是衙門的生意還是我阜康的買賣,但凡牽扯到水路運輸,定當全部交給漕幫去做。」
「是真的?你說的全是真的?」
「當然是真……」
阿四猛地跳起身,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賞了他腦門一記響亮的板栗,雷聲隨之入耳。
「我給了你三次機會,你為什麼還是要騙我?」在她心中,他一向是實話實說,從無騙人之嫌的厚道人。這回遇上這麼大的事,他竟然連騙了她三回。
在這大清年間,在她舉目無親的地界,如果連他都欺騙她,她還能相信誰?
胡順官還為自己辯駁︰「我……我沒有……」
「杭州城里,王有齡手上握著多少兵,我會不知道嗎?橫看豎看全是幾張老臉,我都快記下來了。他那點兵全都守著城門呢!與太平軍的交戰迫在眉睫,他這時候調兵出城運糧,他是瘋是傻?他等援兵等得滿嘴長皰,怎麼可能這時候再送兵出城?他找死,也別拉著整個杭州城的人陪葬啊!」
他當她是傻瓜,她不能真的主動去做傻瓜被他騙啊!「胡順官,你今天就給我一句痛快話,到底怎麼回事?」
騙她是不成了,要對她說實話嗎?
胡順官沒辦法,只能豁出去了,「本來這話對你說,也沒什麼,但你萬不能再告訴第二個人——寧波失守,太平軍已經逼近杭州城。糧草還在北邊,一時半會運不進來,城已封,若援兵不到、糧草不及,很快這里就會成為一座死城。你……你走吧!」
那一聲長嘆,為了杭州城的父老鄉親,為了生死與共的王有齡,也為了他辛苦建立起的阜康基業。
「那你呢?」阿四的雙手下意識地攀上他的兩臂,她望著他,沒頭沒腦地追問道,「你也跟我一起走嗎?」
「我是糧道道台,論情論理,我都得留下來陪著王大人守城,等待言有意押運糧草回來。」他的手臂,被她握著的地方滾燙,那熱度一直燒上了他的臉,燃出一片緋紅來。
阿四不明白,這等緊要關頭他臉紅個什麼勁?她也沒空跟他較真,她知道歷史上農民起義的典範——太平軍——在攻打下城池後,對富人官家下手是多麼得狠。
現在對她,對他來說都可謂是生死關頭!
「要是言有意一兩個月回不來呢?要是杭州城里的糧草全都用盡呢?要是太平軍在援兵到達之前就破城了呢?你的阜康怎麼辦?你怎麼辦?」
「不會到那種境地的,小言已經在籌措糧草了,我傾盡胺康之力,相信裝載糧草的船很快就能回來。」
他連說話的聲音都是虛的,怎可以叫她相信他的算盤能打得響亮?
「你到底在欺騙誰?你很清楚,江浙一帶是朝廷每年的糧草重地,如今戰火四起,連浙江巡撫都得向外省買糧,這糧草哪可能輕易籌集周全?還有,任何人在面臨生死存亡之時,頭一個想到的便是自己。言有意也是人,還是個活生生,有血有肉,怕疼怕窮也怕死的男人。你怎麼能保證在危急關頭,他會押糧回到杭州城,而不是棄你們于不顧,自己逃跑?」
阿四說的正是胡順官心里最最擔心,而又不敢、不便、不能說出口的最深擔憂。
一旦他身陷囹圄,言有意仍會尊他為東家,听他的命行事嗎?
不論是幾十萬兩銀子,還是幾百艘裝滿糧草的船只,都足以令他在戰亂中成為眾人眼中的稀世珍寶。
言有意,他完全可以甩了他,甩了王有齡,甩了整個杭州城的百姓,全為自己而活,活得尊貴非凡。
何況,他……原本就好像是這樣的人。
他閃爍的眼神,阿四看在眼里,她的擔心,他不是沒有,他明知擺在眼前的是一場接近死亡的戰役,他還是推開她,轉身赴死,「你這到底是為了什麼啊?為王有齡?他值得你這樣嗎?為杭州城的百姓?你一介商人,誰請你為國為民了?」
「我不全是為了王大人,也不全是為了杭州城的百姓,更多的,我是為了阜康錢莊的信譽。」
他沒有她想的那麼高尚,雖然在她眼里,他一直想做個崇高的人,一個崇高的男人。
「我若走了,錢莊無主,萬一走露了風聲,城里的百姓必然以為此役必敗。一旦發生擠兌,我若緊閉錢莊大門,是我阜康失信于民,我若敞開大門,錢莊必定不保。拿了錢的百姓會想盡辦法,哪怕是擠也要擠出杭州城門,這里就真的變成了一座死城。」
拉過他,阿四要他直面她的雙眼,不要一絲一毫的回避,「你寧可在這里等死,也不願跟我一搏?」
他不知她話中深意。
「靠言有意未必能在杭州城彈盡糧絕之前把糧草送進來,可集合你我之力就不同了。」
她的話讓胡順官眉頭漸鎖,她的智慧和他對商場的熟悉的確有望做成這事,可是……
「不行,現在形勢緊迫,你還是趕緊走吧!」
「我是要離開杭州城,可我也同樣可以幫你籌集軍民所需糧草。」
她打定的主意,無人可以動搖,她會讓他領悟這一點的。
阿四親自前往巡撫衙門,密向王有齡說了自己對眼前危機的想法和目前可行的解決之道。
「總之,現在最好的辦法就是我和胡順官親自去想法子籌集糧草,然後親自押送回來。」
條條框框、字字句句都擺在王有齡面前,阿四說得字字珠璣,他佩服得連連點頭,「就照你的意思去辦吧!」
事情緊迫,阿四見他答應了,連忙轉身去找胡順官,沒料想王有齡竟在她的身後赫然開了口。
「若城已破……」
「呃?」仗還沒打,他這個一省巡撫就在想著丟城戰敗之事,阿四挑眉望著他。
他何嘗不知將心為重的道理,只是這一仗凶多吉少,他可以將自己的生死置之度外,卻想留住他想保護的生命,「若城已破……你們……你和順官就不必回來了,遠遠地帶著糧草、家當……走吧!」
「你該知道,他不會的。」他不會棄你而去,他不會棄這座城而去,為了他心中所謂的道義——為人的道義,為商的道義。
「我知道,我也知道,唯有你能讓他舍棄這座城。」因為在他心目中,你比這座城重要,重要得多。
他話里有話,阿四听出其中滋味來,卻佯裝不懂,「到什麼地步說什麼話,這一次我不是以漕幫的力量與胡老板合作,我也不確定有多少成功的把握。但我會盡力,盡我全部的心力,王大人,就此別過。」
阿四走了,消失在王有齡的視野里。望著她的背影,他在想,不知道這會不會是最後一次見她……
苞王巡撫討了主意,阿四轉身便回了漕幫,有些事有些話她早該跟威爺交代,卻一直拖到現今。
是到了該說清楚的時候了。
「威爺。」
她進門的時候,威爺正在一個人下棋,黑子白子擺了滿桌,手邊還放著一本棋譜。這是他從京城帶回來的絕版棋譜,已研究了數日。
「阿四?找我有事?還是,外頭發生什麼……」威爺心不在焉地盯著棋盤,不時地打兩個哈欠,「這什麼破棋譜,怎麼看不懂?」
「威爺,」阿四低頭輕語,「你棋譜拿反了。」
「呃?」威爺看看書皮,尷尬地將它扣在桌上,本以為買本不認字也能看得懂的棋譜隨便充充文人,沒想到還是不中用。算了算了,還是不看得好。
「說正事,你找我……」
阿四照現代人的規矩遞上一封信,知道威爺看不懂上頭的字,她主動告訴他︰「這是我的辭職書。」看威爺茫然的眼神,知他听不懂她的話,她用清朝人的語言告訴他,「我打算辭工,不再當漕幫的大管家了。」
「啊?」她一句話害他慌得將那些黑的白的全都丟在了地上。
阿四做大管家這兩年,漕幫的事陸續全都交到了她手上。漕幫的生意做得比從前大,賺得也比從前多得多,他這個幫主還有閑工夫在這里喝茶看棋譜充文人,這怎麼說不干就不干了?
「阿四,誰開罪了你,你跟我說,我去捶他,保準讓他給你磕頭謝罪。」
「並不是因為誰得罪了我,我才來跟威爺您辭工的。」若因為這種事,她早已辭工辭了幾百遍了。
那些男人每天用鼻孔對著她,她還不是一日日地做著她的大管家,受著他們的白眼,發著她的雌威。
苞她在年一樣,家族里人人看她不順眼,個個覺得她不應做這個執行總裁。她依舊我行我素,坐在她的位子上給他們一個個派工作。
她從不在乎別人的評判,因為她壓根不在乎那些人。
「原本我來漕幫是因為受酣小姐之托,這兩年的光景,我自覺酣小姐成熟了許多,可以獨當一面,我這大管家的位子也該讓賢了。」
「酣丫頭還不夠成熟,幫里你一向管理得很好,別跟我提辭工的事,你繼續做著。要加工錢或是加花紅,你言語。」
威爺以為她是對銀子不滿,阿四知道有些話一時半會兒說不清楚,她只能簡明扼要地說她可以說的。
「威爺,市面上最近亂得很,我听說酣小姐去了南邊,如今我想歇歇,可漕幫在北邊的幾筆大生意得有人盯著,您不如親自前去瞧瞧。至于我這大管家一職,您就先放著,值當我請了長假在家調養。若您從北邊回來找到合適的人選就替了我,若實在找不到,咱們另外再說。」
這只是打個圓場,一方面將威爺遣出杭州城,另一方面也給自己找了個離開的完滿借口,起碼不會引人生疑。
她心里清楚,漕幫她是再不會留下,大管家她是再不會當了。
她不在乎那些她本不在乎的人的眼光,卻在乎著她在乎的人的看法——她口中的酣丫頭已經變成了酣小姐,她再留下來……
徒增煩惱。
一切盡在阿四的掌握中,北邊幾樁大生意威爺親自跑去巡查,堂而皇之地離開了杭州城。對外聲稱因病回鄉調養的漕幫大管家和阜康的東家雇了平日里替阜康錢莊押運銀兩的鏢師,不聲不息地星夜出城,奔南邊去了。
他們的目的地不是別處,正是言有意已在的安徽——蕪湖。
此處本是清朝四大米市之一,又是長江沿線最後一個深水碼頭,生意人雲集此處,碼頭上南來北往的貨走著,私糧交易也是頻繁。阿四心里盤算著,只要有足夠的銀子,五萬石糧食應該能籌集周全。
言有意在此地多日,本已找齊了賣家,但這麼一大筆生意,且要得又急,太平軍打到江南來的消息在商人間漸漸走露了風聲。賣家紛紛聯合起來抬高糧價,言有意眼看著那五萬石糧食就放在眼前,可他愣是沒辦法運走。急得他抓耳撓腮多日,臉色越發的陰沉了下來。
這會子旁人躲他猶不及,偏有那不怕死的主兒要來招惹他。
「你愁也沒用,你即便坐在這里愁死了,愁得圓寂了,變成了舍利子,那些老板也不會把糧食便宜賣給你的。」
一身長袍馬褂,少爺打扮的酣丫頭兀自斟了杯茶潤潤自己的嗓子——蕪湖這地兒離黃山頗近,當地人喝的多是黃山毛峰,偶爾也來幾回六安瓜片,全都是高山茶,喝起來頗為甘醇。
她趕緊多喝兩口,滋補一下。
奪下她手中的杯子,言有意一口飲盡,圓眼死命地瞪著她,「誰允許你拿我的杯子喝水的?」她的口水全都沾在了杯沿上,髒死了。
「有什麼關系?大不了待會兒我請你去吃當地的小吃好了,我這幾天四處繞了繞,這里不僅南來北往的貨多極了,好吃的東西也多著呢!」
她掰著手指頭照著他的樣子在房里踱著步子,一邊踱一邊說︰「有種餅形狀似豬腰子,當地人叫它‘腰子餅’,不知是用什麼面包著各種顏色的蘿卜絲油炸出來的,外脆里女敕,香極了。我配著腰子餅喝了一碗冰冰的赤豆酒釀,舒爽著呢!我還去了一家店,里面有用梅干菜做的燒餅,還有可以喝的小籠湯包,我還吃了一碗面,底下厚厚地積著一層蝦籽,甭提有多香了——你在這里兜了老半天的圈子,飯也沒吃幾口,咱們去吃吧!」
他都快愁死了,她來這兒幾天正事一點沒干,忙一點沒幫,全顧著討口福了。言有意听著就生氣,火上心頭,他把她往外頭推,「出去!出去,讓我一個人靜靜。要是阿四在這里,定能幫我想出好主意,你就只會給我添亂。」
他不提阿四還好,這一提,提起酣丫頭窩在心底許久不曾發泄的怒氣,「為什麼?為什麼你喜歡阿四,不喜歡我?我哪點比她差了?」
他想也不想,隨口答她一句︰「阿四比你年紀大。」
啊呸!她斥道︰「這叫什麼理由?」
「這怎麼不叫理由?」她還不到二十歲噯!在言有意這樣一個來自年的男人看來,跟她談戀愛,簡直像誘拐女童,「你……你你你你太小了,沒有成熟女性的風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