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手中的帕子掩住了他的口,「我們是夫妻啊,夫妻間沒有什麼話不能說的,可有些話不必說——我懂。也許我不如阿四小姐聰慧可人,但我懂你的心,我知你的冷熱——這些我絕不比阿四小姐差,我絕不比這世上任何一個女人差。」
一個女人,就算再笨再愚,可一旦面對所愛的男人,便成了這世上最強最無敵的女子。
因愛無敵。
拍拍王有齡的手背,她的微笑是這世上至柔至剛的武器,「咱們夫妻的事,以後還有日子說。倒是這杭州城,何日援兵才至啊?」
眼看著每天報上來的士兵人數遞減,若援兵再不至,杭州城必然難保。
「我再給曾國藩曾大人寫信,要他務必派兵增援。」
王有齡從書桌上尋模起來,這家里的東西向來是她管著,他哪里清楚。采菊探身問道︰「你找什麼呢?」
「刀!我要寫血書。」以示杭州城危在旦夕。
采菊雙手背在身後模到屏風邊,眉頭一緊,她伸出手血已滴在他面前,「用我的血寫吧!」
「采菊,采菊你這是……」他望著一顆顆鮮紅的血珠子從她的指尖滾落而下,胸口有個什麼東西揪到了一處。
「你的手還要給那些大人、大老爺寫書信,你的手還要救這城里的百姓,割破了可怎麼做事啊!我的手竟做些粗活,割了沒兩天便好了,你快用我的血寫吧!寫吧!若血干了,我就白挨這一刀了。」
王有齡眼含熱淚,以血潤筆,疾書而下。
那血寫在紙上,卻滴進了他的心里——他王有齡發誓絕不讓采菊的血白流,決不!
兩個女扮男裝的姑娘趁著星夜,眾人睡得正熟的時辰悄悄下了船,走在林蔭小道上。這一路順利得超乎阿四的想象,眼見著穿越這片林子就能進入杭州城中,她反倒越發的緊張起來。
想著太平軍就在樹林另外一頭,安全起見,她們誰也沒有說話,隱匿在漆黑的夜色中一步步並肩走來。
勝利就在眼前,卻不想中途出了岔子——
林間晃晃悠悠走來幾個醉漢,一個個五大三粗成群結隊地向著她們而來,「我們哥幾個跟了你們好久了,這深更半夜的不在家里好生呆著,跑出來做什麼?你們肯定是長毛子派來的奸細,肯定是!」
那些人說著說著便湊了上來,抓住阿四的衣裳便要拖她出來。酣丫頭二話不說,提著她的花拳繡腿便跟這幫人干了起來。
來的人雖多,但都是些粗漢子,拳頭重卻不懂什麼武功,加之酒喝多了,連走路都在晃蕩,更何況是對打了。酣丫頭沒花多少工夫,便把他們一個個揍趴在地上。
她還要給他們些教訓,阿四卻拉住了她,「咱們趕緊走,發出這麼大的動靜,萬一驚了附近的太平軍,可就前功盡棄了。」
酣丫頭覺得有理,扔下那幫不知死活的家伙轉身便走,卻不想其中有兩個人還不肯息事寧人,掙扎著起來竟撿了地上的樹枝做棍子,沖著酣丫頭的腦袋就揮了下來。
夜色正濃,酣丫頭身後哪長了眼楮,眼看就要挨打。走在她身後半步的阿四突覺一陣怪風四起,猛地回頭大聲叫起來︰「酣丫頭,小心——」
多年練出的一副好身手,酣丫頭直覺飛腿踹了出去,正好踹向跑在前頭手握樹枝的那人,借力打力,借人踹人,那兩個倒霉的家伙被她一腳踹出了一丈開外,再不敢來找她生事了。
黑暗中看不甚清,待打退了那兩個人,阿四趕忙湊上前檢視酣丫頭的狀況,「你還好吧,酣丫頭?有沒有覺得哪里痛?」
酣丫頭也不說話,只是望著她笑。借著月色,阿四只看到樹椏灑在她臉上的影子。听不到她的回答,她更是急了。
「酣丫頭!酣丫頭——」
「你這樣大聲地叫會把太平軍招來的。」酣丫頭一手捂住她的嘴。
靶受著她手心里的滾燙,阿四心才略定了些,「我剛才問你那麼些話,你都不吭聲,嚇死我了。」
「我就想听你再叫我幾聲。」她傻傻地笑著,「阿四,你終于不再稱呼我‘小姐’了。」
還好意思笑?阿四狠狠瞪著她,「就為了听我叫你‘酣丫頭’,你才故意不吱聲,要我擔心?」
「我以為你還在生我的氣。」為了過去的歲月,她因為言有意遷怒她的事而生氣。
阿四翻了一記白眼,她哪有那麼小氣?現在不是扯閑篇的時候,在貓頭鷹的叫聲中,她抓緊了酣丫頭的手,「咱們還是趕緊趕去巡撫衙門吧!我的感覺不好……」
「听口音這些人是杭州城里的,他們既然還有閑心閑錢喝酒,杭州城中的狀況應該比我們想象中要好。」
阿四可不敢這麼樂觀,「你沒注意到嗎?那些人的腰間都別著砍刀、斧子之類的,一看就是打家劫舍的惡人。王有齡向來對治下管理甚嚴,他在湖州任上的作為有目共睹。如今正是戰亂時分,這些人一個個身強體壯,沒有被派去守城,竟出來打家劫舍,這只有一種可能——王有齡已經沒能力管住城中興風作浪的人了。」
每當戰事四起,被圍困的城池往往自內而亂。一些流民、惡民會趁著戰亂打家劫舍,傷人富己。地方官員手中的兵力一致對外,無力、無暇、也無心管理城內。于是,城雖未破,但百姓已深受其苦。
人心亂了,城……便保不住了。
怕只怕杭州城已到了這步田地。
不敢再稍有耽擱,阿四和酣丫頭緊攥著彼此的手模索在夜色中的杭州。
借著微亮的曙光,阿四昂首看著頭頂上方懸掛著巡撫衙門匾額——終于到了!她不負胡順官的托付終于趕到了巡撫衙門。
「我是糧道道台胡順官大人派來的,我要見巡撫大人,快——」
一听說是糧道道台胡大人派來的人,眾人又是驚又是喜,慌忙請了王大人出來。王有齡一見來人竟是阿四,萬般雜念爬上心頭,一時眼眶也熱了,舌頭也短了,良久說不出話來,只一句——
「阿四……」
這會子哪有工夫感懷境遇,阿四抓了他進內堂,這城里亂得很,糧草之事還是避著說為好。
「王大人,如今城中糧草還剩多少?」
王有齡什麼話也說不出來,只是一個勁地搖頭。阿四見守著衙門的士兵腰都撐不直,站不穩,再看府中的丫鬟一個個皮包骨頭,臉色發青,已知城中所剩糧草不多。
旁的話就不說了,阿四直接道︰「胡順官帶著五萬石糧草停在杭州附近的河道里,只待你從城中接應,殺出一條血路,運糧草進城。」此計雖風險甚大,但如今別無他法,只有此一計,不得以而為之。
的確,若現在糧草進城或許還能再抵擋一陣,但這些時日士兵將勇損失太大,哪里還有多余的兵勇能去接糧入城。他只盼曾國藩的援軍快到,只是……
他正狐疑著,一名渾身帶血的士兵跌跌撞撞地跑進衙門,直撲到王有齡腳下,「王……王大人,我……我沒能……」
王有齡低頭一看,受傷的士兵正是他派出去給曾國藩大人送血書的那位,他怎麼……
「大人,信……信……」
那人從懷里取出染血的書信,顫抖著手遞到王有齡面前。眼看著他未能沖破太平軍的圍攻將血書送出去,卻白白犧牲了一條性命,王有齡握著血書的手指不住地打顫。
又去了一人!又去了一人……
他就死在他的面前,又一個士兵死在他的面前。他一介文人,何以要強迫自己面對此情此景?
王有齡放眼望著街上因病因餓因傷,因種種原因倒在路邊,便頹然死去,連尸體都無人掩埋的杭州城百姓。
他愧對他們,舉頭愧對蒼天,俯首愧對天下啊!
望著手心里那沾了妻子的血,又染了無數士兵鮮血的血書,耳邊太平軍攻城的聲音越來越響,而眼前士兵卻一個接一個地倒在了地上。
他曾說絕不會讓采菊的血白流,如今呢?
身為一個男人,身為一個丈夫,身為浙江巡撫,身為百姓父母,身為諸兵士的統帥,身為咸豐皇帝的臣子……
他此生注定食言。
「阿四小姐,我求你三件事。」
望著滿城瘡痍,听著太平軍的吶喊聲愈加猛烈,阿四心知王有齡再也派不出士兵去接應糧草,杭州城怕是守不住了。
「有什麼話,你說。」
「這第一件事,這封血書你拿著,上有我一而再、再而三地請求曾國藩增援之事,也有我向朝廷提杭州城被圍困後的狀況。我王有齡雖為官時日不長,但問心無愧,自感盡職盡責。杭州城一旦被破,唯有這封血書能表我忠心。再一個,這封血書染了多少人的血,皇上該看到它,該知道他的子民一個個都是怎樣悲壯慘烈地走的。」
阿四接下了這封血書,將它揣進懷里,緊貼著自己的身子。她不知道自己有沒有機會見到咸豐帝,但她發誓會盡一切力量將血書呈交朝廷。
王有齡再說第二件︰「替我轉告順官幾句話——今生今世,我王有齡永記他相助之恩,只可惜今生無以為報,如有來世,我當與他結為生死弟兄。來世,我替他苦,我替他累,我替他死。」
也許胡順官早在心底里就把王有齡看成了他的兄弟,只是王有齡的老爺身份讓他不敢放肆地把這份兄弟之情說出口。
阿四點頭應了這事,「第三件事……」
「帶采菊走。」
提起妻子,王有齡語帶哽咽︰「她跟我這幾年沒過上幾天舒心日子,盡為我擔驚受怕了。眼看城將破,我不能讓她就這麼隨我而去。她尚且年輕,以後還有好日子要過。帶她走,我求你帶她走。」
要想在炮火連天中自己全身而退已是難事,再帶上個女人更是難上加難。這事托了別人未必能做到,但王有齡心知一旦阿四應下來,她就必定會想盡辦法帶采菊安全離開杭州城。
當此生死關頭,他唯有求她了!
「為了這三件事,我……給你跪下了。」雙膝點地,王有齡鄭重跪在她面前。
阿四低頭望著眼前這位王大人,良久說不出一個字來。遠處炮火聲聲,可她的耳邊卻靜悄悄的,流淌著死一般的寂寥。一直覺得這個男人的眼里有天下,有皇上,有朝廷,有百姓,有他自己,獨獨沒有他身邊的女人。
不想生死關頭,他的愛卻來得那樣隆重。
這世上可曾有過一個男人這樣愛著她?
阿四的腦海中忽然浮現出胡順官的身影,若他知道杭州城即將被攻破,一定為了她的安危膽戰心驚、夜不能寐吧!
忽然很想離開這里,飛去他的身邊。
她沒有扶他起來,她受得起他這一跪,因為她決計以性命完成他之所托。
阿四對著跪在地上的王有齡重重地點了點頭,「這三件事,我答應你。」
「你答應,我不答應。」
采菊一身素衣立于門外,慢步上前,一把拉起跪在地上的丈夫,「我不會走的,你說什麼,我也不會走的。」
她微微嘆氣,拉著阿四的手連連點頭,「現在我終于明白你的話了——閨中少婦不知愁,春日凝妝上翠樓。忽見陌頭楊柳色,悔教夫婿覓封侯——悔教夫婿覓封侯……我後悔了,若有來生,我只望與你做對平凡的夫妻,什麼朝廷?什麼老爺?咱們兩個人守在一塊兒,平平安安過到白發蒼蒼才是福啊!」
王有齡還想再勸,「這都是什麼時候了?別再說這些意氣用事的話,我實話告訴你,如今守城的兵士不足千人,還一個個饑餓難耐、病體虛弱,外頭是太平軍幾萬人馬。杭州城已守不住了……守不住了……」
「守不住也要守,你是浙江巡撫,若此時棄城而去,你跟朝廷,跟城里死難的百姓、士兵如何交代?我——身為巡撫之妻,如果率先離去,下屬官兵,誰還有心守城?這城便當真不攻自破——我不會走的。」
她心意已決,要與王有齡同生共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