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夫子總愛早早來到印書場,檢視已經壞掉的字塊,或補或重做。少了排版時的忙碌謹慎,雕雕刻刻當中蘊藏著無限樂趣——這才是她之所好。
她手里在刻的是何焯的印章,她喜歡為他刻各式各樣的章,印在他的書集里,融為一體。
他的腳落在她的面前,手一歪,刻刀在她的指尖劃出了一道血口。她把手指放到口中,甜腥氣迅速蔓延。
「你不會這麼早就跑來提親吧?」
「我等了你一夜。」他在院門外站了一夜,也想了一夜,到底是想明白了。
何夫子隱約察覺他面色不善,卻還打著趣︰「你還真是著急啊!放心,就算衛成器來提親,也不會趕這一大早的。」
「他不會來提親的。」他厭惡再听到她的謊言,厭惡再看到她虛偽的笑容,厭惡她的一切,「我都知道了。」
「呃?」難道他說的是……
「不要再掩飾了,也別再欺騙我了。我都知道了,我全都知道了。」何焯無法控制地沖她喊了起來。
何夫子仍在狐疑,「你……你怎麼了?我……」
「我知道衛成器是誰,也知道你們之間的關系,我只是不知道你——對你,我徹頭徹尾全然不了解,我根本就搞不清楚你對我說的哪句是真,哪句是假。」
何焯調轉頭,他想了一夜,以為自己已經夠冷靜了,可在見到她的那一瞬間,他還是無法控制的憤怒,因為她的欺騙,由來已久的欺騙。
「也許我是自私,一心想擁有你,卻又願明媒正娶。但至少,我對你是坦白的,我坦白地表現我的情感和我的私心。自始至終我從未欺騙過你,可你呢?」
他無法在跟她相處下去,他怕再多待一刻,他就會不受控制地朝她發泄自己的怒火。那並不是他想要的,他不想傷害她,卻深深地傷害了他自己。
如今,他唯一可做的就是抽身走人。
他疾步往外去,見他匆匆的背影,何夫子知道她最害怕的事發生了。她快步跑上前,一把拉住他的衣袖。
「何焯,並不是你想的那樣,其實我是……」
他抽回自己的手,眼睜睜地看著她摔倒在地,刻刀在她的掌心劃出明亮的紅色。他怔怔地看著,只覺得心口堵得慌,卻什麼也不願去做。
「在儒茶青幽當著那麼多人的面故意跟我打賭,要我娶你,也是事先就設計好的吧?一直說什麼不相信我會實現諾言,其實只是為了激起我的君子之心吧?現在呢?這一摔又是為了挽留我?夠了,何夫子,或者我該叫你衛夫子,衛大小姐——別再用你精心編織出的虛偽去蒙蔽我了,別再想用些假的東西拉住我的心——從今往後,我們……你和我橋歸橋,路歸路,各不相干。」
他近乎逃命似的跑出了何家,何夫子望著他漸去漸遠的背影捏緊了手,疼痛讓她打起精神。
他不會就此走掉,他們不會就這樣結束,他會回來的——她告訴自己,何焯一定會再次回來的。
何焯與何夫子鬧翻,頭一個倒霉的就是衛成器。
「堂姐,你饒了我吧!我……我大概酒後失言,跟儒茶青幽的喏喏小姐說了,我也沒想這事竟會傳到姐夫那里啊!堂姐,堂姐,你不要生氣,我……我去給你把姐夫求回來就是了。」
衛成器算是怕了這位堂姐,自打她不讓他再進何家書坊,他們家老頭子就斷了他的月供。從管家到賬房沒一個給他取錢使,沒了錢,他大少爺可就不再是少爺了。連店小二看到他都不住地提醒︰您什麼時候把賬上的錢給結了?
沒錢就連體面也沒了,他除了向堂姐求饒還能怎樣?
想要求得堂姐的原諒唯一的辦法就是先求得那位姐夫的體諒,他們倆和好如初,堂姐才能放過他啊!
攆著轎子,衛成器馬不停蹄地來到何府。正踫上何焯心緒不佳,向廉親王告了假在家中修養。
他難得彬彬有禮地請大姑娘通報一聲,不想大姑娘直接回說︰「衛公子您還是請回吧!我們家爺什麼人也不想見。」尤其是你這個騙子合伙人——這句話她暫且藏在心里。
不見?沒關系,這何府不就這麼點大的地方嘛!他扯著嗓子在這里喊,何焯就是把腦袋埋進被子里,也是能听見的。
「我說姐夫,姐夫啊!你也別生我堂姐的氣了,估計她也是給你逼得沒辦法了,才想出這麼條妙計——你要當它是奸計也成啊!你想啊,這世上哪個女子能拿自己的終身大事當計策?這萬一不成,這輩子可就毀了。再說嘍,娶這麼個老婆回家多好啊,以後什麼都不用煩,動心思的事都交給她去辦,咱們大男人只要負責玩玩鬧鬧就成——你說是吧,姐夫?」
他扯著嗓子終于喊出了效果,門里那只倒霉蛋陰著臉開了門,說出平生從未說過的一個字︰「滾——」
「哎喲,這是叫誰滾呢?」
這人來得真不是時候,何焯定楮一看,立刻上前賠不是︰「這話原不是對您說的——八爺,您怎麼來了?」
廉親王打頭就瞧見正站在屋檐下的衛成器了,他們倆雖說不常見面,可逢年過節的,衛家二爺也時常領著這小子去王府里請安,他倒也熟悉。只是這幾年,二爺外放,他們這對表兄弟倒是有日子沒見了。
「這不是成器嘛!你怎麼跟我府里的人鬧上了?」
衛成器見到八爺趕忙請安問好︰「這當中有點誤會,我今日是特意來向何先生解釋的。」
「怎麼個誤會說給我也听听,也都不是外人,一個是我府上的上賓,一個是我表弟,我來幫你們二位化解化解。」
「其實也沒什麼……」
何焯想岔開話題可惜已經遲了,衛成器像蹦豆子似的,把何焯和何夫子之間那點子破事全都給倒了出來。听得廉親王時而皺眉,時而大笑。
「是這樣啊?還真是巧了。」廉親王拍案而起,「我今兒來,一是想看看何先生休養在家是否身體不適,二就是想給何先生說門親。可巧了,我要說的這人不是旁人,正是我這位表親何夫子。」
「啊?」大姑娘嚇得半張著嘴巴,何焯索性驚得說不出話來。
廉親王見他們這麼大反應,忙從旁解釋︰「說起來,何夫子也是我大舅的遺孤,之前流落在外,我也照顧不上。前些日子,二舅,也就是他父親……」八爺指指衛成器道,「他來同我說了,說是要把何夫子入了衛家家譜,我說這是好事,也告慰了大舅的在天之靈。二舅又說何夫子已近二十尚未婚配,求福晉給做個媒,找戶好人家給托付個終身。也不知福晉怎麼想的,一下子就想到何先生您也至今未曾婚配。
「我本覺著先生跟何夫子不太合適,她一個印書的,配你這麼個寫書的,到底差了些。然福晉倒勸我,這些年也沒顧上這麼個親戚,她受的那些苦,她如今的局面也是我這個做哥的錯。
「我一想這話也是,叫了她進府來見見,又讓福晉從旁瞧著,好在品行修養都是不差的。等入了家譜,抬了旗籍,那也是貴人,配給先生拾掇拾掇家事倒也還成。遂我才斗膽擔了這份唐突,把這事攬上身——先生,您看?」
何焯悶著頭半天未吭聲,久久之後方道︰「八爺開這個口,于何某是天大的恩典,本不該推辭的。然何某與何家小姐之間多有芥蒂,這親攀得怕是不合適吧!」
八爺略點了點頭,「剛剛成器也說了你們之間的誤會,我這位表妹也是太厲害了些。這事先生也不急著回絕,先放著,待過些時日再說。先生看,可好?」
八爺都這樣講了,何焯再怎麼不快也不能夠一語回絕,只好暫且放下。他心想,等過些日子八爺提親的這份心漸漸淡了下來,再行回絕也未嘗不可。
有一點他得說白了,他是不想再跟何夫子這女子有任何的牽扯了,所以她也不用再動任何心思。
何夫子未料會這麼快再見何焯,前些日子他才指天發誓再不見她的。
她狐疑地瞧著他,他倒先開了口︰「我是不想再見你的,你也不用再動那些歪門邪道的心思。」他悠悠一嘆,臉上盡是不屑,「你倒是厲害,竟把八爺都請動了。你有這份能力,何苦為難我來著?什麼達官顯貴,什麼名門望族不好嫁,非盯著我做甚?」
「看來八爺已經去見過你了?」
她這是什麼口氣?搞得像她比他還無奈似的!何焯心頭火越燒越大,拿起桌上的杯子一口飲盡,喝進肚里才覺得那水味道怪怪的。
「這……這是什麼東西?」
「沾在手里排字的,昨天的,有點臭了呢!」
這會子她的坦率讓他想吐,一邊嘔著那些髒東西,他一邊哀叫連連︰「現在你怎麼不騙我了?」
「是你要我別再騙你的。」她冤啊!
「我還要你別再毀我名聲呢!可你居然請動了八爺。」這個死丫頭,怎麼一點都不知道反省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