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進臘月,雪連下了三天,整個水廬籠罩在一片瑞白之間。
水廬里走出一個少婦,她告訴木瀆所有的村民,她夫家姓「沐」,雨水剛過她丈夫被賊人殺了,有那好事之徒問她閨名,她便以「迢迢」告之。
于是,木瀆的百姓都知道水廬住著個寡婦,名「迢迢」。這寡婦的發髻上總插著根桃木簪子,無須多問,桃木簪子是保佑婦女生產平安的——她懷著身孕,那是她丈夫的遺月復子。
撐起沉重的腰,迢迢走出水廬,將漿洗好的衣裳搭在衣架上,她的動作有些遲緩。呼出的氣映著雪透出蒼茫的白霧,深吸氣,冷得她咳嗽連連。
「咳咳!咳咳咳咳……」
舊病又犯,這在她意料之內。意料之外的是這次病發竟比往年好了許多,至少都到了這個時候,她無須臥在床上,甚至可以自己照顧自己。是天可憐見的,讓她得以支撐下來,只是不知道上天的仁慈能給多久。
凍得通紅的手按在突起的月復部,她告訴自己,我現在不是一個人,我要振作,我要支撐到孩子生下來。
然後……
然後她會捱到雨水時節,捱著病親手照顧、養育這個孩子——那是她、沐雨和姐姐,他們三個人的孩子啊!
她親手用魚腸劍殺了沐雨,她終于得償所願為姐報仇。這一次,她卻沒有勇氣殺了自己。因為她無顏面在地府再遇沐雨,更不想和姐搶丈夫。
沐雨是屬于姐的,屬于真正的水迢迢,而她只是冒著姐的名義享受了三年幸福。
一直以為自己對沐雨冷冰冰是因為他是殺害姐的凶手,現在她才明白,她不是不想對他好,而是不敢,怕將心一點一滴留在他身上,怕他愛的依然是一見鐘情的水迢迢,更怕去了地府,姐要她還丈夫。
屬于姐的東西,她全都還給姐,不敢貪半分。這三年,她擁有的已夠多了。
沐雨的身後事是思皇和渾澹幫著料理的,只因她不知道該以什麼身份守在他的靈堂里。她是凶手啊!她和沐雨都是凶手,可他們殺的都不是自己想殺之人,沐雨對姐的心情到他死之後她才領悟——已經太遲了。
她將那支碧玉簪連同魚腸劍一同交給了思皇,斷簪斷劍湊成一對,她親手埋葬了所有的希望。卻不想,沐雨臨死前竟將最後的希望留給了她——她懷了他的孩子,他的血脈在她的月復中成長。
她選擇繼續冒名活在過往的回憶里,「迢迢」這名字讓她覺得沐雨一直陪在她的身邊,永遠不會舍棄她獨自捱過嚴寒。
用手扶了扶發髻上的桃木簪子,沐雨送的桃木簪子一定可以保佑她平安生下孩子,一定可以。
她提著木盆艱難地走進水廬,沒有留意身後的雪地上留有一長串遠離水廬的腳印。
腳印的旁邊出現一雙白色狐狸皮制成的靴子,靴子的主人搖著隆冬時節不該出現的羽扇,嘴角漾出的悠然與身邊男人臉上的凝重形成鮮明對比。
「不去見她嗎?」
「見過了。」從春走到冬,半年了,他總是這樣遠遠望著她,從不靠近。
沒種的男人!思皇對他的行徑嗤之以鼻,心里卻有著幾分得意,「你這樣是不是意味著對她徹底地死心、絕情?是不是意味著本尊可以和你開始相親相愛?」
男人出神地望著面前的水廬,仿佛沒听到他的話。思皇還不肯死心,拽過他落魄的衣袖,他像個死纏爛打的嫖客,「你不否認,本尊就當你接受了,從明日起你就住進本尊的香鑾吧!」
「他根本听不見你說話,何苦自討沒趣呢?」
「怎麼可能?」面對渾澹潑來的冷水,思皇拒絕接受,「本尊說話,誰敢不听?」
轉向眼神深邃的男人,思皇在他的眼中根本無法找到自己的影子。被忽視的感覺讓他不好受,用力拽著面色死灰的男人,他想將他從水廬前拉走,「站這兒做什麼?要麼進去見她,要麼離遠一點,你現在可是鬼,不怕嚇死她啊?她現在可是有身子的人,禁不起半點驚嚇。還有還有!」
仿佛嫌恐嚇的力度不夠大,思皇還一個勁地說著︰「這日子是越來越冷了,說不定她今晚就暴斃,你現在不去看她,以後想見都不一定有機會——你瞪著本尊做什麼?你以為你的眼楮比本尊大嗎?告訴你,本尊可是眉目清秀的翩翩佳公子,眼楮絕對比你來得大,連睫毛都比你長。不服氣啊?跟本尊打啊!你的外傷、內傷不是早就恢復了嗎?裝什麼縮頭大烏龜?」
再瞪思皇一眼,男人的臉上除了凝重還是凝重,掉轉頭他消失得極快。
「剛說兩句就跑,你越來越不像本尊迷戀的沐雨了。」
沐雨?
沐雨——
水廬內的迢迢听到久違的名字,也顧不得沉重的身體,徑直往外沖去。
「沐雨!沐雨——」
雪地里哪里還有人?連多余的腳印都沒有,白茫茫的瑞雪中只有她一個,連影子都是半匝的。
他不會再出現在她的面前了,她殺了他,他做鬼都會恨著她,絕不願意再見到她。
待迢迢落寞地回到屋內,掛在屋頂上的思皇終于長喘了一口氣,好險!要不是渾澹內功深厚,可以用掌風拂去幾里內雪地上所有的腳印,他們都露餡了。
都是沐雨那說死不死的死人精害的,不過話說回來,他們那麼小聲地說話水迢迢是如何听到的?
莫非沐雨「死」了之後,她也變成鬼了?
大雪一連又下了三天,屋外滴水成冰。離水廬不遠有處宅院,坐落于斜橋南側,白日里院門緊鎖,揚雪的夜晚卻闖進了客人。
「又在喝酒?」
渾澹奪下沐雨手中的酒壺,觸手之處冷如冰。這樣寒冷的夜晚,即便是酒也無法暖人心懷,更何況是冷酒。那喝進去的不似火熱的酒,倒像嚴寒的冰。
「你怎麼來了?」
本想搶下他手中的酒壺繼續將自己灌醉,可看到渾澹只身前來,沐雨頓時涌起不祥的感覺,「只有你一個人,思皇呢?莫非迢迢發生了什麼不測?難道她的病情加重……」
「她舊病按發,病情的確加重了。」
推開院門,沐雨沖出去的身體被渾澹硬生生拉了回來。
「你先別激動,她的病情已經穩定。這麼晚了,你貿然闖去會嚇到她的,她若是激動無論對自己的身體還是肚子里的孩子都不好。」
「她究竟怎麼樣了?每到最冷的日子她的病情都會加重,全身酸軟,高熱不退,昏昏沉沉地躺在床上。這幾日一夜冷似一夜,她是不是病得……病得……」
再壞的狀況他說不下去了,大口喘息著,沐雨的激動尚未平息,卻擔心著迢迢的狀況——他還是習慣叫她「迢迢」,那是和他相處三年的女人,他今生唯一的妻。
三年來,渾澹眼睜睜地看著沐雨和水迢迢一路辛苦地走過來,原以為化解仇恨之後會是苦盡笆來。沒想到,這二人卻落得今天雖生卻如死般永不相見的地步。只听說天妒紅顏,難道老天也不允許世人擁得幸福嗎?
面對沐雨整日與苦酒為伴,渾澹心生感慨,「你這是何苦呢?」
奪過渾澹手中的酒壺,沐雨悶頭喝酒。渾澹卻見不得勇絕劍的主人如此蕭條,劍斷,勇絕之氣不該斷啊!
「你看看迢迢現在的樣子,你也該明白,她對你是有情的。既然你們依舊愛著對方,為什麼要像現在這樣互相折磨呢?你明知道她身子孱弱,如今又懷著你的孩子,或許……或許她根本捱不到雨水時節……」
「別說了!」
沐雨不想听到任何迢迢可能遭遇的危機,渾澹卻偏要他正視可能失去的危險,「如果她過不了這個冬,甚至過不了今晚,你這樣對她,你忍心嗎?她不是病死的,根本是被你害死的。你害了她姐,還要害她嗎?」
「你給我住口!」沐雨瘋了一般將酒壺摔在地上,出手與渾澹糾纏起來。
兩個男人像有殺父之仇、奪妻之恨,互相扭打成團,誰也不肯放手。
不知過了多久,大約是雪停之前吧!累得無法再出手的兩個男人癱倒在雪中,與那片聖潔的白色混為一體。
「你不懂。」事出半年,沐雨第一次跟人敞開心扉,「連我都不能原諒自己殺了她姐,我又怎能祈求她的原諒?」
「所以你就這樣折騰她,也折騰你自己?」這究竟是怎樣的心理,渾澹不能理解,「你不在乎你自己,總要心疼她吧!」
被水迢迢用劍傷掉半條命,他白色的單衣上浸漬的全是鮮血。沐雨不但沒有絲毫怨恨,竟然剪下那些被血染紅的布撕成布帶,拜托渾澹系在靈岩寺中的大樹上,迎風祈福。
這福自然是為水迢迢祈求的,他用血為她續命。
愛到這一步,還有什麼坎跨不過去?
渾澹不懂,沐雨笑出男人的苦澀,說他漠視愛,渾澹還不一樣,「你呢?你又怎麼忍心要思皇獨自背負皇閣命運,卻袖手旁觀呢?」
「這是老主人的意思,我必須遵守。」渾澹抿緊唇角,不肯泄露半點情緒。
當天下所有人都是傻瓜嗎?怕不盡然吧!「你對思皇當真無半點感情?還是你不敢對他有感情?」
「你開什麼玩笑?」渾澹像是听了天大的笑話,「我是男人,思皇也是男人,我們兩個人怎麼可能產生感情?又不是真的有斷袖之癖!思皇平日里喜歡跟你開玩笑,你總不會以為我也喜歡這種讓人誤會的玩笑吧?」
「你向來不多話,認識你三年,還是頭一次听你說這麼多話。你想解釋什麼?還是想逃避自己的心?」
沐雨靠近他,兩個男人在彼此的視線里看到自己的雙眼,誰也休想逃避。
渾澹嘆了口氣,整個人如被雪壓彎的松樹,失了力道,「你究竟是什麼時候知道的?」
「你是想問我,是什麼時候知道你愛思皇這件事,還是想問我,我是什麼時候知道了思皇的身份?」
沐雨居然還有心情理別人的故事,天知道他只是將心比心,覺得渾澹的感情跟他一樣無望。
「如果你問的是第二個問題,我可以告訴你——是那次喝醉酒,我被思皇壓在客棧的床上,當時……」
冷箭不知從何飛出,目標卻是清晰的,它擦過沐雨的臉留下清楚的血痕,映著雪色更加刺目。
相映成輝的是渾澹乍白的臉和不時喘出的粗氣,顯然他對思皇的感情比他自己想象的還要深如許。
「你知道?你居然知道?!你那時就知道,你為什麼不拒絕?你竟然還任由思皇對你為所欲為?!你明知道他是……他是……你還讓他對你做出那些事,你故意的是不是?我看錯你了!沐雨,你才是個混蛋,你不配得到愛!你不配得到水迢迢的愛,你這個混蛋!」
他是渾澹,竟然還罵別人「混蛋」,沐雨挫敗地嘆著氣,再如何理智的人遇到愛都是糊涂的,連渾澹也難逃這一關。
「思皇趁我酒醉對我做出那些事的時候,我才知道他的真實身份。當時我也很吃驚,正想著要怎樣不著痕跡地避開他的狼爪又不傷到他的自尊,偏那時候你出現了。」他不是不想拒絕,是沒來得及拒絕。
渾澹萬般沮喪地垂著頭,知道這一切不是沐雨的錯,怪只能怪自己不夠好,思皇才會放棄他這個從小一起長大的男人,莫名其妙地貪戀沐雨這個有老婆卻不知道該怎樣去愛的末路英雄。
「真不明白思皇為什麼會喜歡你這樣的男人,明知道你愛的是水迢迢,明知道你這輩子也不會接受他,他竟然還愛了你三年,真是……真是……」
「他愛我?」沐雨像听到一個天大的笑話,「你說思皇愛我?」
「這是自然。」渾澹恨不得一拳揍下他掛在嘴角的笑容,誰允許他笑了?他怎麼可以恥笑思皇的愛,那是他今生想要卻無論如何也得不到的珍寶啊!
「你以為九轉還魂丹是什麼人都可以得到的嗎?即便你為它去殺人,也是例行公事的表面行為。這些年來皇閣求九轉還魂丹的人,沒有一個能活著將它拿走。你被水迢迢刺傷躺在靈岩寺里,思皇將你救回,沒日沒夜地為你運功療傷,要不是思皇,你還能坐在這里喝酒,還能為水迢迢擔心?
「還有,思皇知道你擔心水迢迢的安危,他竟然令我將價值連城的九轉還魂丹捻成焚香,趁這樣的雪夜放入水廬,思皇這麼做是為了什麼?你真當他有斷袖之癖啊?他又不愛水迢迢,還不都是為了你!」
沐雨承認思皇為他和水迢迢做的一切,他難以報答,但這些背後的原因恐怕不像渾澹想的這麼簡單,「他之所以這麼做真的是因為愛我嗎?」
「當然。」
「你肯定?」
「我……」原本肯定的答案在沐雨的追問下變得模糊,渾澹遲疑不答,「難道還有別的原因?」可能嗎?
沐雨不懂女人的心,更不懂思皇這樣怪人的心,他不敢妄自揣摩,「何不親口向他求證?」不再與他多費口舌,每夜子時沐雨都會做相同的事。子時已到,他該出發了,像鬼一樣流竄在濃墨捻成的夜里。
漆黑的夜,連地府結了怨的死鬼都因為愛而復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