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劉銀媽的後事辦得莊嚴隆重,不管是醫療界或是政商名流,都有人前來捻香致意,送行的子孫更是浩浩蕩蕩排了一長列,場面十分壯觀。
汪樂琪也到場致意,听人家說,趙劉銀媽最疼愛的孫子趙秉睿居然頭七一做完就回醫院上班,而眼淚更是一滴也沒掉過——標準的趙秉睿。
有人說他無情,拉拔他長大的祖母過世卻一滴眼淚也沒掉,難道他沒看見那些哭得死去活來的孫子,孫女?再怎麼樣也得表現出悲傷的樣子嘛。而且听說,當初負責急救的就是趙秉睿,到了最後,放棄急救的人也是他……
他真有那麼無情嗎?
是這樣嗎?
因為最近趙家班醫生大缺席,醫院里忙得一團亂,她除了在兒童病房外,不時得到急診室和檢驗室幫忙,幾乎沒有時間去關心他,但偶爾在遠處看見他,雖然一句問候也沒有,她卻能清楚察覺他全身上下散發出的緊繃。
她看過陪在他女乃女乃身旁的他,說他無情,她才不信,對趙女乃女乃來說,比起那些聲勢浩蕩的送葬行列,她寧願自己的兒孫多陪陪她。汪樂琪好幾次溜去看她時,她曾這麼說。
听說他一個星期連上了四個大夜班。
寧可把自己累死也不願意回家陪祖母走完最後一程嗎?他臉上的胡碴更是如野草般蔓延,眼神里除了憔悴還有不耐,許多平常會耍賴的病患,一看到臭著一張臉的趙醫生,二話不說立刻乖乖就範。
拿來一組新的床單,正準備更換急診病床,她這才發現趙秉睿一個人坐在桌前,手上拿著一把雕刻精美的長柄刀,若有所思。
「趙醫生。」她走到他身邊輕喚。「你怎麼會在這里?」
「幫人代班。」一見是她,趙秉睿原本僵硬的五官略微柔和了些,但語氣還是十分冷淡。
「你已經連續幫急診室找好幾天班了,該好好休息了吧。」今天急診室難得比較不忙,她便走向前跟他說話。
「不干你的事。」
啊,真沒禮貌,可想她汪樂琪,又不是第一次踫他釘子,怎麼可能這樣就打退堂鼓呢?
「怎麼可以這麼說?你如果不好好休息,精神不好,要是發生緊急事件怎麼辦?急診室最需要的就里集中精神,你要是精神不好……」
「你看我出過什麼差錯嗎?」
她搖頭。
「那不就得了。走開,別來吵我。」
「可是,你已經很累啦,你看你的黑眼圈,而且你的頭發又亂綁,你這樣半夜在急診室游蕩不好啦,病人會嚇一跳……呃,你要去哪里?」
「一個安靜的地方。」
安靜?哪里很安靜?汪樂琪默默跟在他身後,跟他搭著電梯往上到頂樓天台。
夏天的夜晚很適合出來吹吹風,她在他身後走著,忍不住張開雙臂深吸一口氣。
「干麼跟來?」
「怕你想不開。」
「我像會做這種事的人嗎?」
「可你有一把刀子放在口袋。」她指指他的長袍。
他笑了笑,從口袋拿出那把刀,從中間往外拉開,那是一把雕刻精美,但年代似乎有些久遠的剃刀,亮晃晃的刀子在他手上晃呀晃,看得她忍不住吞了好幾口口水。
她很想叫他小心點,但看他熟練的樣子,似乎是不需要她多嘴提醒。
「會怕?」他轉身看她,嘴角依舊是那抹嘲諷的微笑,接著他朝她招招手。
「過來。」
他的話你是有魔力一般,汪樂琪從來都不知道他的眼楮在黑夜里居然會散發出一股魔力,深深吸引住她。
她走到欄桿旁,站在他身邊。
「你會用剃刀嗎?」
她搖搖頭。
「果然不會。」他莞爾,接著逕自說道︰「從前我的胡子都是女乃女乃幫我刮的,所以我幾乎是回家才刮一次,女乃女乃會一邊念我一邊幫我刮胡子,最近這幾年,她來來回回說的都是那幾件事,說到我都會背了。」
「今年年初,她跟我說,也許這是她最後一次幫我刮胡子,我本來以為只是她隨便說說,沒想到卻……」
從他手上接過剃刀,汪樂琪收起刀面,模模上面的花紋,上頭的銅刻看來有些歷史,散發出一股懷舊的光澤。「她都用這把剃刀幫你刮胡子?」
他點點頭。女乃女乃過世後,大家分掉她名下幾間不動產和股票,他則什麼都不要,只拿了一把剃刀,後來他才知道,女乃女乃另外以他的名義買了一棟房子和股票,是深知他的個性和處境才作的決定吧。
他竟然讓她老人家連走都得先替他鋪好後路……
「女乃女乃走得很安詳。」他說。
「沒想到你還記得……」因為他放棄急救,減少電擊時的痛苦,也沒有多余的插管,趙女乃女乃走得很平靜。「這樣,她在天國,趙爺爺一定馬上就認出她來……你看你看,那里有兩顆星星靠得好近,我跟你打賭,它們從來沒有像今天這麼靠近過,那一定是在天國的趙爺爺和趙女乃女乃。」
趙秉睿看向她。她現在是把他當成小孩哄嗎?台北的天空根本看不到星星,那兩顆是人造衛星……可是,看她一臉認真,他突然不想戳破這個小小幻想。
就算是幻想也好,也許在天國的某個地方,幻想可以成真……
看他也跟她一樣抬頭仰望天空,盯著兩顆閃閃發亮的星星若有所思,汪樂琪心里多少有些開心,難得這次他沒有把她趕離開十公尺之外,還听信她的蠢話,這是不是表示兩人的距離又近了點?
偷偷模模往他身邊靠一下,見他沒躲開,她伸出手踫踫他的。沒反應?好,那她可以偷偷牽一下吧。
大膽握上他的手,她另一只手捂住自己幾乎要狂跳出胸腔的心髒,努力了好幾個月,今天終于握到他的手了。
好,好遜啊!
想著自己的努力居然換來這麼卑微的報酬,她忍不住垮下臉來,但還是緊緊握著他的手,生怕一個不小心松開手,他就再也不給握了。
趙秉睿憋著笑,注意她的反應,他並不討厭她,甚至覺得她還挺有趣的,雖然聒噪了些,但沒什麼心眼,跟她在一起很開心……
因為她可以逗他笑。
除了在女乃女乃還有幾個熟悉的朋友面前,他幾乎不曾展露笑顏,但獨獨就她,沒三兩下就能讓他的鐵面具破功。
他是個對感情執著的人,認定了就不會改變,問他喜歡汪樂琪嗎?不,現在說喜歡還太早,然而無法否認的是,他喜歡逗逗她,整整她,看她繞在他身邊團團轉的樣子。
只是,這種日子也不多了。
「僅此一次,下不為例。」
棒天,汪樂琪又抱著熱騰騰的早餐準備向趙秉睿報到,沒想到一靠近他的診療間,就听見里頭傳來的怒吼聲——
「你到底在想什麼?」
「做自己想做的事。」
「那你這幾年不都白費了?」
「不干你的事。」
汪樂琪認出咆哮的女聲是羅絲岑,而另一道低沉穩健的男聲便是趙秉睿。
「你說走就走,你以為這是女乃女乃想要的?」
沉默了一會,只听趙秉睿冷冷地說︰「不要想在這個時候拿女乃女乃出來壓我。」
羅絲岑的氣勢似乎轉弱了些,口氣也沒那麼激動了,「你離開了,我怎麼辦?」
離開?趙秉睿要離開?偷听人家說話的汪樂琪瞬間把罪惡感拋到腦後,專心偷听。
「不干我的事。」
「你怎麼可以這樣?」咆哮聲又起,「我們明明說好要一起計劃未來的啊。」
「是你計劃我們的未來,別把我牽扯進去。」盡避隔著門,汪光琪依然能想像趙秉睿說這句話時的表情。「別以為跟我睡過一次就可以左右我的一切。」
天啊,她是偷听到什麼驚人內幕,還來不及消化他要離開的訊息,就又听見他跟羅醫生的關系。
他明明說他和羅醫生沒有在一起的,還是說在他的認知里,「睡一次」不算交往,難道要睡兩次,三次……喔!不,她不想他是那樣的人。
「想想你遭遇過的童年,難道你不想有一天站得比他們高,狠狠的把他們踩在腳底下,讓他們知道你真正的實力?」
「比起那種事,」他嘲諷一笑,「踩了又能怎樣?踩人家一腳,能讓我惦記二十年,然後告訴自己的小孩我有多能干?當年我父親為了爭一口氣,娶了一個不愛的人,最後呢?我不像他,更不希望看到其他女人重蹈我母親的覆轍。」
「你……你懦弱,這種事情連試也不敢。」
「急流勇退不見得是懦弱,隨波逐流也不一定是勇敢。」他一語雙關。
談判破裂,過沒多久,羅絲岑「砰」的一聲打開門,看見汪樂琪嚇得杏眼圓睜的愣在原地,正在氣頭上的她轉頭沖他大叫,「既然你這麼清高,你怎麼不干脆帶著你的小護士一起去?也許她願意陪你共患難。」說完,甩門離開。
汪樂琪這才怯生生地打開門,看向方才被原子彈轟炸過的——
咦?趙秉睿本人像沒事一樣的坐在椅子上,一臉好整以暇的看著她,仿佛剛剛羅絲岑根本沒進來過。
「我,我可以進來嗎?」
「為什麼不行?」
模模鼻子,她默默走進來,把早餐放在他桌上。
趙秉睿打開環保筷,逕自吃了起來。
「剛剛好大聲。」
「嗯。」
「你們在吵架?」
「是她來吵我。」
「你不生氣?」
「我為什麼要跟她生氣?」
看他的樣子是絲毫沒把剛剛的爭吵放在心上,可是羅醫生看起來似乎不是這麼回事,照這樣問下去,她問得出個屁才有鬼。
「你……你要離開這里?」
「嗯。」
「去哪里?」
「去做我想做的事情。」
她想了想,「你要回去當獸醫?」
「不行嗎?」
「可、可是……」他好不容易當了三年的住院醫生,只要考過專業科目考試,就能當上專科醫生了,現在卻要放棄?
「你決定好了?」
「嗯。」
「大家都知道了?」
「我昨天告訴主任要離職的事情,羅絲岑不知道從哪听來的,馬上跑來找我,要我打消這個念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