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秋,京城。
城東徐府前張燈結彩,紅艷的彩綢在帶著夏日余熱的風中飛舞,鮮麗的顏色向世人召示著主人家中有喜。
一個身著月白道袍的身影在距離徐府幾十里的地方慢慢緩下了腳步,最終停止了前進的步伐。
這道姑烏黑的長發綰束在蓮冠之下,眉目秀雅,身姿婀娜。她的目光清澈如水,明淨若鏡,整個人透著一種超月兌世俗的淡泊寧謐。
別人不知道她在看什麼,也不知道她在想什麼,但她卻如一道迷人的風景讓人眼楮一亮。
徐玉敏輕輕甩動了一下手中的拂塵,幾不可聞地發出一聲輕嘆,眸底閃過一抹復雜的光芒。
京城,陌生的地方。
可這世間與她關系最親的人卻生活在這里。
越接近京城,听到的消息也就越多,原本要嫁給七皇子的人是她的胞姊,可給她的那封家書上明明言明皇上下旨要她出嫁的啊?
這其中到底出了什麼樣的變故?
這一路行來,大家都在談論這樁賜婚,都在談論禮部尚書府上的徐二小姐,不知道為什麼那個養在深閨不為人知的二小姐突然頂替了她的姊姊成為了七皇子的王妃。
徐玉敏微微蹙眉,所有人都知道徐家換女另嫁,卻無人知道其中緣由為何,盡避眾人猜出的結論千奇百怪。而她要想知道原因,恐怕只能當面問父母。
徐家千金要成為當朝七皇子王妃的消息早就插上了翅膀飛出了京城,而喜期將近的現在,徐府門前卻少了些應有的熱鬧,反而多了些不該有的冷寂。
透著異樣的徐府景況讓徐玉敏心中不免有些生疑,但她既然來了京城,心中便已經做了決定,聖旨賜婚是不可以違逆的,即便這里的親人從未撫育過她分毫,她也不能眼睜睜看著他們去死。
心念一定,徐玉敏邁步朝著披紅掛彩的徐府大門慢慢走去。
隨著距離越來越近,徐玉敏心頭的不安也慢慢擴大,家里到底發生了什麼事?
門口的家丁看上去表情冷肅,半點喜慶的跡象也看不到,而且他們身姿挺拔,目光堅定,分明是行伍出身之人。
徐玉敏在大門前停下,微蹙著眉頭看著守門的兵丁。
在她打量他們的時候,兩個兵丁也同樣看清了她的容貌,然後他們做了相同的動作——轉身推開了身後的兩扇朱漆大門。
徐玉敏的目光直直地望進敞開的大門內,略一沉吟,便堅定地抬腳邁上了門前的石階。
不管里面等著她的是什麼,她都只能選擇面對。
因為,她已經清楚地听到身後傳來了沉悶而堅硬的步伐,那是由許多人同時行進而發出的聲響。
在她就要邁過大門門檻的時候,一群手執武器的兵丁已經站在了大門兩側,肅殺而冷凝的氛圍瞬間撲面而來。
究竟發生了什麼事?
抄家?
滅門?
徐玉敏心中驚疑不定,面上卻不露痕跡,步履從容淡定地穿廳過院,對院中三步一丁的情景視而不見。
客廳的門扇全部被打開,外面的人可以清楚地看到廳中的情形。
做為一家之主的禮部尚書徐常禮蒼白的面色中透著難掩的疲憊與滄桑,在他看到踏進客廳的徐玉敏時,死寂悲涼的眼神終于重新煥發光澤,有些激動地從座椅上起身。
徐玉敏手執拂塵,施了個禮,口中道︰「無上天尊。」
「敏兒——」看見眼前這人跟大女兒一模一樣的容貌,讓徐常禮很確定來者的身分,只是小女兒這一身的道家裝束,讓他心中的愧疚感益發濃重,話也益發地難以啟齒。
從不曾對女兒盡到教養的責任,從不曾讓她感受父母的寵愛憐惜,卻要她來承擔孿生姊姊闖下的滔天大禍,讓他喉間的話、舌尖的字艱澀難吐。
他不語。徐玉敏亦在施禮之後靜默無聲。
沉默終究要被打破,事情再難以啟齒,在家族生死存亡之際也要厚著臉皮說出來。
「敏兒,你終于回來了。」
徐玉敏揚眉,不發一言地看著父親,以眼神詢問她的不解。
迎著女兒質疑的目光,徐常禮繼續道︰「你若不嫁,咱們徐家便是欺君之罪,罪及九族。」
徐玉敏悚然動容,她是有想過最壞的結果,但是壞到這種程度仍然讓她大吃一驚,只是抗婚便要罪及九族嗎?這樁事究竟還藏著什麼不為人知的原因?
若非聖眷恩寵,也不會有這樣的明旨賜婚,可既是恩寵,又為什麼弄成如今這般兵刀相向,罪滅九族的局面?
「父親,」徐玉敏定定神,慢條斯理地開口,「因我與姊姊乃是孿生姊妹,同生共養于家不祥,因此自幼便將我許身道家。可,既已許身道門,為什麼皇上仍然會指婚給我這道門中人?」
有太多的疑問需要弄清楚,她如今彷佛置身在一團不辨東西的白霧中。
面對垂垂老矣的生身父母,還有府內府外的森森刀兵,似乎她無論如何都在劫難逃。
可就算要引頸就戮,她也想做個明白鬼,有些事該問還是要問。
「聖命難違。」徐常禮神色間略帶苦色。
徐玉敏輕誦道號,「無上天尊,便是執意讓我還俗嫁人,事情不講清楚明白我便是拚個身死,此事也恕難從命。」
「敏兒……」徐常禮一下子彷佛又蒼老了幾歲,無力地擺擺手,「你隨我到書房來吧。」
徐玉敏擺動一下手中拂塵,緩步跟了上去。
書房離此並不遠,只有幾丈遠的距離。
徐玉敏注意到,在他們走進書房的時候,周圍警戒的兵丁極有默契地走遠了些,但書房兩面打開的窗扇仍然可以讓外面的人清楚地看到里面的動靜。
徐常禮的解說很清晰,亦很簡練。
但在他說完整件事的來龍去脈之後,書房里的氣氛有些滯礙,隱約浮動著尷尬。
徐常禮坐在書案後,右手支額,有些無顏面對小女兒。
出生後數日,她便被他們送予一位過路的道姑托身道門,十幾年不曾相見,一朝會面卻是這般迫人的窘境。
徐玉敏輕輕順著手中銀白的拂塵,慢慢消化著剛剛听到的消息。
她那個未曾謀面的孿生姊姊果真是一個敢愛敢恨、無所畏懼之人,不但公然拒婚,還敢與人苟合私奔。事發之後,竟然還言之鑿鑿地說當初選婚畫像上的人明明就是孿生妹妹——也就是她,一個從未長在徐家的方外之人!
徐玉敏的手從拂塵上移到自己尖俏而柔潤的下巴上,眸底微微透出幾分嘲弄之色。
難道她看上去真的那麼好拿捏嗎?
目光不期然地落到院中警衛森嚴的兵丁身上,徐玉敏嘴角輕扯,這樣的嚴陣以待,與其說是圍守徐家眾人,還不如說是防止她現身後再生波折。
這次她果然是被親人坑了啊,把從不曾親自撫育過的女兒當祭品一樣獻出去,做起來肯定是不會有什麼愧疚或猶豫的。
徐玉敏輕輕掃了強做鎮定的父親一眼,手中的拂塵在空中甩了兩個漂亮的弧度,然後玉唇輕啟,聲音清清亮亮地道︰「好吧,為了還報父母的生育之恩,我答應嫁人。」
徐常禮並沒有喜形于色,反而有幾分愧色地看著小女兒,「是為父有愧于你。」
徐玉敏微微一笑,道︰「無妨,從此之後,我與徐家便再無瓜葛了。」替嫁以還生育大恩,他老人家是這麼說的,她听進心里了。
徐常禮臉色一白,身子微微輕顫,雙手扶在桌沿穩住身子,聲音帶著壓抑的苦澀,點頭道︰「這樣也好。」
徐玉敏自椅中站起,轉身朝外走去,口中道︰「我一路風塵僕僕而來,府中應該有讓我休息的地方吧?」
「來人,送小姐回房休息。」
隨著徐常禮的聲音響起,外面立刻有人應聲。
徐玉敏走出書房的時候,那位僕從已經躬身候在外面。
苞在僕役的身後緩步而行,徐玉敏並沒有多少閑情欣賞徐府錯落有致的景致,被太多人關注實在不是件讓人愉悅的經歷。
走進那間被紅色充斥的繡房時,徐玉敏的眼楮有片刻的不適應。
從有記憶起,她的世界便是素淡而清淨的,沒有俗世的紛擾,也少了紅塵的喧鬧,在那樣的環境下,人的七情六欲似乎變得無足輕重。
跳出三界外,不在紅塵中。
徐玉敏一直這麼想自己的師父,今天卻突然發現或許在別人的眼中她也是這樣的形象。
低頭看看自己的月白道袍,再看看這滿室的朱紅,她突然有種強烈違和的感覺。
在她倚窗怔然出神的時候,下人已經為她準備好了沐浴的一應事物。
「婢子伺候小姐沐浴。」
徐玉敏眉頭微蹙,「不用,都下去吧。」她不需要這樣變相的監視。
兩個丫鬟對視一眼,低頭退了出去。
徐玉敏雙手抓在窗欞之上,極目遠眺,突然有種牆內、牆外是兩個世界的錯覺。
在步入京城之前,她從未想過在這里等待自己的會是這樣一個不堪的局面。步入徐府之後,她才驚覺以前閑雲野鶴的生活恐怕真的一去不復返了。
「嫁人?」一聲輕喃自唇瓣間逸出,徐玉敏的眸子微微眯起,輕輕吐出了一口胸月復間的濁氣,伸手拉上了窗扇。
棒絕了外人的窺視,她的臉上這才浮現出一抹類似淒惶悲涼的神情。
親情,原來是這般的令人心寒!
三日後,當朝禮部尚書的千金出嫁。
一方蒙頭紅巾隔絕了外面喧天的鼓樂與鼎沸的人聲,看著腳上的紅繡鞋一步一步邁出去,走出徐家,走向外面前來迎娶的大紅花轎,徐玉敏突然之間覺得十分好笑。
她到底是為什麼來京城?
難道就只是為了替一個自私任性的官家千金彌補錯誤嗎?
腳步停了下來,保持著一只腳踏入花轎的動作。
徐玉敏在想,自己到底要怎麼辦呢?
而隨著她停頓時間的延長,眾人的目光也聚集了過來,更有不少人開始交頭接耳、議論紛紛。
這樁婚事一波三折,竟然中途還更換了新娘,足以說明有內情。現在新娘子臨上轎前又出狀況,更印證了事情不單純。
一走了之終究不是解決問題的辦法,徐玉敏心下嘆了口氣,另一腳慢慢地抬起,上轎,落坐。
在轎簾落下的那一瞬間,她的心也跟著沉了下去。
這幾日,一切的一切都讓她那麼不適應。花轎要去的地方,只會讓她更不適應,徐玉敏的手握成了拳。
在她胡思亂想的時候,一路吹吹打打、熱鬧無比的迎親隊伍也順利地繞著城內轉了一圈,然後安安穩穩在七皇子的平王府前停了下來。
轎子一落地,徐玉敏便收斂了心神。
「王爺,不可……」
隨著一聲驚呼,一股大力自外撲入,徐玉敏本能地做出閃避。
她自認閃得夠快,只可惜,還是被一雙大手攔腰抱住。
「你是我媳婦?媳婦,我要看你長得好不好看。」
一道清潤又透著率性天真的聲音響起,徐玉敏訝異方起,眼前突然一亮,蒙在頭上的喜帕已被人扯落。
映入她眼簾的是一張俊逸中透著清秀的臉,黑如墨,亮如星的一雙眼眸卻帶著稚子的天真。
徐玉敏心頭疑雲頓起,一言不發,靜靜地看著眼前的男子。
龍辰昱伸手撥開掩在她面上的流蘇,嘴角勾起,笑道︰「新娘子果然很漂亮。」
不知如何回應,徐玉敏下意識回以淡然一笑。
「你是啞巴嗎,為什麼都不出聲?」龍辰昱絲毫不覺得兩人現在是以一種十分曖昧親昵的姿勢貼在一起,他的手甚至直接模上了她的嘴角。
被他這般對待徐玉敏笑不出來了,僵著身子不敢亂動,粉面以肉眼可見的速度迅速地紅了起來。
「王爺,新娘子現在還不能開口說話,您還是先出來,還得拜堂呢。」圍觀的人適時出聲替徐玉敏解了圍。
「拜堂,我要拜堂。」龍辰昱興奮地鑽出花轎。
徐玉敏還來不及有什麼想法,喜娘已經掀簾鑽了進來。
喜娘沉默地幫她重新蓋上喜帕,然後攙扶著她下轎。
腳步從紅毯上一步一步邁過去,完全無視周遭雜亂的人語,徐玉敏木然地在司儀的唱禮中行完了大禮,然後被攙入洞房。
端坐在喜床之上,她的心思也轉動起來。
平王似乎智力上有些缺陷,父親大人是忘了說,還是根本就沒想讓她提前知道這個事實?看來,她那個姊姊就是因為這個原因才把這樁親事轉嫁給她的。
她本來還在煩惱要怎麼月兌身,又不累及徐家宗親,現在看來,此事倒也不急于一時。
房間里靜悄悄的,隨侍的幾個丫鬟一點聲響都沒有,彷佛這屋里只有她一個人似的,徐玉敏不知道自己還得這樣端坐多久,一時無聊便收腳上床,打坐起來。
一旁服侍的丫鬟眼觀鼻,鼻觀心,目不斜視,沒有一個人多嘴,就連喜娘也選擇了沉默。
這幾日喜娘在徐府陪著徐玉敏學習禮儀規矩,已經很清楚這位主子是大禮不錯,小節不拘的性子,如果硬要跟她較真,那麼認輸的只能是別人。
「出去,出去,你們都出去,本王要跟媳婦洞房。」
龍辰昱人未進,聲先到,出口便語驚四座。
不過,沒有人流露出一絲訝異。
而端坐在喜床上的新娘子雖然因為他的話驚了一下,但還是很淡定的紋絲不動。
他進來得真快!
轉念一想,徐玉敏也就明白了其中的原因,這樣一位「天真單純」的新郎官,身分又是皇子,外面的人自然是不會多加阻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