拍案驚奇 金色的心

書名︰拍案驚奇|作者︰亦舒|本書類別︰言情小說

澤叔喜歡我,是因為我從來不理公司發生什麼事。

全寫字樓都是他的人,個個都是心月復,見到他,幾乎沒鞋跟踫鞋跟,發出響亮的啪一聲,平舉右臂,叫聲洪昌澤萬歲,都是死士。

听說他們有時開工開到半夜,士氣高漲。父親去世後,澤叔接管公司,經過三年整頓,把一切異己鏟除,公司便成為這個局面。

或許只除了麥公。麥公今年六十二歲,是老臣子,很會做人,據爹說,他救過他,故事詳情我沒听過,被人救不是體面的事,爹不提我不知道,救了人常掛在嘴邊,自然也不是好漢,麥公是聰明人,是以一向緘默,所以他可以繼續在洪氏做下去,直到今日。

案親說明,只要麥公喜歡,他可以做到八十歲。如今他也沒有什麼權,不過開重要會議時,他總有一個位子,澤叔算給他面子。

鮑司上下的人對我很客氣,但心內卻有偏見,總是給我那種︰「他要不是有他叔叔,早就敗家」的眼色。

我在洪氏有一間大寫字間,面積布置同澤叔那間相仿,也有兩個女秘書,但是我不過是借那里作為歇腳處,一個聯絡站。

我對于證券一無所知,亦無興趣學習,看到他們每日如沒頭蒼蠅般撲足八小時,深覺奇怪,所以澤叔喜歡我,因為我不是他的敵人,我沒有資格。

其實我沒有外表那麼不食人間煙火。澤叔自然也知道這點。任何人被逼,都會跳牆,所以一直以來,他把寡母與我看顧得周全。

母親說他這枚棋子早在十五年前就已經下定。

澤叔是他同父異母的兄弟,他與澤叔,在早年始終不能如親兄弟般融洽。

有傳說,父親並不姓洪,祖母帶著三歲大的父親過來再嫁,但祖父一直視父親如己出,後來祖母去世,祖父續弦生下澤叔。

傳說澤叔一直認為他才是真命天子。

如此說法,父親與我都是混混。

這件事一直無法證實,但我們兩家胸中芥蒂一直存在。最好的法子自然是問麥公,但老麥的嘴唇如鐵皮,扳也扳不開來。

他說父親長得同祖父一個模子里印出來,只不過先生子,後成婚,才會有謠言。

我看過照片,他們的確像,澤叔與我也像祖父,驚人堅強的遺傳因子,可惜影響不到我的志向。

案親訓練我做生意,我的興趣全在藝術,澤叔不遺余力支持我。

那時只覺他是知音,事無大小,都與澤叔商量,兩叔佷親得不得了,要什麼他都給︰成打的畫冊,各式音樂會入場券,暑假到歐洲的飛機票兼食宿……

理科全部不及格,成績單呈上去,父親怪叫,言語間用了許多成語,包括虎父犬子之類,幫我落台的,還不就是澤叔。

母親一一看在眼中,這就是澤叔的棋子。

一日深夜,趁著父親在外應酬,與我詳談。

母親是個美麗而寂寞的女人,家居也打扮得如去飲宴。父親說的,拖鞋只可在浴室穿著,出到客廳便要換絲襪高跟鞋。

我不是老父的愛徒,成日涼鞋破褲,父親曾把食指指到我鼻子來,聲明這些尚可容忍,但如果被他發現我吸毒,就一腳踢我走。

對他來說,幾乎香煙都是毒,他是政府里的禁毒委員之一。

我記得母親穿件麻紗旗袍,袍角繡一朵朵翠綠小花,她腕上戴著玉鐲,中指上翡翠成鴿蛋大,她問我,是否衷心喜愛藝術。

我說是,我懂得她的意思,她怕我受澤叔的誘拐,心思散掉。但我是真愛藝術。琴棋書畫都令我雀躍,數理化全令我頭痛。

母親嘆息,同我說︰澤叔是一頭吊楮白額虎,要我小心,真正有什麼事,找麥公商量。

我並沒有把母親的話放在心上,母親們老是大驚小敝,亂拉警報直到父親病重,怎麼說呢,煙酒不來的人偏偏生肺癌。諷刺就在這里。

澤叔在醫院里當著咱們母子,同父親說,假使外頭有人的話,不如趁現在一並叫了回來,什麼都有照顧。

我呆住了,轉頭看母親,她的目光落在窗外,她早知道了。

澤叔真厲害,無形中幫了父親與外頭那個人的大忙,而母親……老式女人,衣食住行不缺,就不能要求過高,畢竟她從來沒做過事,靠自己的雙手賺過一毛錢,編排調度,也只得由她的主人。

案親並無虧待她,留下筆巨款。他知道我們母子對于黃金股票一竅不能,最實惠是拿現金套利息。

母親與我避到英倫去,足有三年。

畢業後我回來,母親仍留那里。

洪氏公司已屬于澤叔的勢力。不錯,我仍是董事,真的要激惱我,大家顏面無存,但澤叔不會那樣做,他一點把柄也不會落在別人手中,他是一流的高手,對我們關切備至。你不會相信,連母親吃的燕窩都每個月叫專人捎去,多厲害,一點壞形都沒有。

實則上他絕對是壞人。

壞人要是如電影中的歹角斜著眼歪著嘴呵呵呵的獰笑,那還不算壞。

回到本市來第一樁事,便是找世叔伯來談話。我听了許多許多故事。

接著把麥公接出來,在家吃老酒。

我同他說︰「澤叔騙我。」

他不響。

「把我當白痴,做三套簿子,一套自家看,一套給稅局,一套交予我母子。」

他晃著酒杯,仍不出聲。

「通行都知道了。」

麥公仍不發話,我懷疑他老邁,听不清楚。

「麥公,救過我爹,再救救我如何?」

他淺嘗琥珀色的洋酒,隔很久很久才說話。

「他騙去的,也不過是錢。」

「啊,還不夠壞?」

「恭敏,你此刻的存款,也夠用三輩子的了,最主要的是,你不愛錢,額外的錢對你來說,毫無用途,一雙白球鞋你便可穿一年,才九十元。還有,種荷花的塘泥,總共一元八角一包,你專愛不值錢的東西,真幸運。」

「嘿,這是什麼話,蘇富比一拍賣印象派畫,我就巴不得有謀財害命的本事。」

「我也記得你澤叔在七四年間自巴黎替你帶回一大批版畫,現在都升值十倍八倍。」

我語塞。

「這間公寓誰替你置的?難得的是家私雜物都不叫你操心,事事妥帖。還有,公司寫字間連淋浴設備都為你準備好,女秘書都清純可愛,有藝術修養,也對你很好。」

「假情假意。」我悻悻說。

「唉,恭敏,什麼是真,什麼是假,」他唏噓的說,「假得如洪昌澤,真的都不如他。」

「麥公,他吞沒我的錢。」

老人家搖搖頭,「我同你打個譬喻。你把公司交我老麥,我做得再好,一年總共只能替你賺一百萬,全部雙手奉上,也只得一百萬。你澤叔在帳上蒙騙你多少,沒人知道,可是到你手的,卻已有幾百萬。恭敏,你給我做還是給他做?」

我呆在那里做不得聲。

「除非你自己來,那時恐怕倒蝕三百萬,你不是這方面的人才,恭敏,沒有人能夠做得比洪昌澤更好,我把不該說的也說了,實在是洪家的老臣,不得不諫,得罪得罪。」

他向我作揖,我連忙握住他的手。

「麥公,我該怎麼辦?」

「反不得,激怒他,索性吞了你那份,不如大智若愚,由得他去,他再能干,也要做得頭發白,你沒有用,反而坐地分贓,反正提到證券你便頭痛。」

這是沒有選擇中之選擇。

我為我的性格所害,不關澤叔事,以我這種吊兒郎當、不務正業的脾氣來說,對澤叔所作所為不聞不問,由他替我生財,最好不過。

我決定听他的話。

澤叔對麥公也無瑕可擊,不久才替他買了房子,令他安枕無憂。什麼叫手段?這就是了,麥公忠告我的同時,亦報了澤叔的恩。

人同人的關系,也不過這樣,嚴格來說,他們兩人都是人精,利人利己。

我于是成為眾人眼中的三世祖,這是一個反派角色,從前民風較為淳樸,人若不付出勞力而享福,要為人看不起,現在無所謂,只要閣下有辦法,怎麼樣的生活方式都可以。

我不會做得太惡俗,過度炫耀非我所喜,我用輛簡單的日本房車,穿深色西裝,城內任何寶號的推銷員更比我一表人材,挺拔英俊。

我與澤叔原本是可以平安相處的。

但為著一個女人,我倆的關系又尖銳起來。

女人,永遠是為著女人。

我一向不知道澤叔在發妻之外還有別的女人,也許我不想知道太多,正等于我至今不想去見父親的那位女士,以及女士所生的孩子。

她們有她們的天地,楚河漢界,互不侵犯。

但是那天,她犯了天條,從見不得光的冥界,踏上來陽間。

那日天氣酷熱,陰霾密布,氣壓偏低,一天的烏雲,偶爾露一角碧青的天空,是個睡覺的好日子,因為天仿佛沒有亮。

我回公司,為赴約會,幾個朋友要我支持畫展,待我看過作品,便可決定。

在房間內,我听著音樂,看著窗外,對海的天空,一陣陣閃亮,雷雨風早已刮起,雨灑下來,豆大,落在玻璃上,急驟得如撒石子。

我在等人。

因此一有人敲門,我便說︰「進來。」

進來的並不是文藝青年,而是她。

她穿一套非常怪異的衣裳,絲的質地閃亮、露胸,原來該晚上穿,但此刻才早上十點,松身、束腰,十分不規矩,但是我一看就喜歡這身裝束。

她有張鵝蛋臉,細長眼楮,豐滿的嘴唇,不是傳統美女,卻有她自己的味道,身型很好,長得很高很高,往門框輕輕一倚,風情萬種。

她說︰「你一定是恭敏。」語氣非常熟絡,像是自家人。

「我是。」我說,「你呢?」

「我姓陳。」

「陳小姐要喝什麼?」

「我已有飲料。」

「來找人?」

「洪昌澤。」

「他今早不在。」

「我知道,今日洪太太生日,他去選禮物。」

「你都清楚?」

她坐下來。「你知道我是誰?」

「不,我不知道。」

「我是他的女朋友。」。

我一呆馬上想︰這樣不安分的女人,不適合做女朋友,太急于露面,太在乎身分,澤叔要有麻煩了。

案親的女朋友從來沒有出現過,公司,是男人做事的地方,聰明的女子應逛公司吃咖啡去,不該在此處晃。

「你不喜歡我?」她問。

我微笑,沒有意見。對于叔父的女朋友,喜歡固然不對,不喜歡更加不對。

「你是位藝術家是不是?」她輕快的問。

「我游手好閑,什麼都不做。」

「多麼好。」

「你做什麼?」我問。

「猜。」

「你同時是精品店及花店的女主人。」

她笑了,「是,我們之中很多都開店,自可可香奴兒開始,有辦法的女人總獲得某方面的資助開店,不,我厭惡這個行業。」

「那你做什麼呢,不住旅行?」

她清脆的笑。

她有自由的靈魂,我喜歡她。

罷在這時,澤叔推門而進。

他神情緊張,額角冒汗,我看在眼內,有點詫異,噫,他看重她呢,他從不為任何事起青筋,他真重視她呢。

不過數秒鐘內,他已恢復正常,露出笑臉。

他說︰「你在這里。」

「我剛向恭敏自我介紹,說是你的女友。」

澤叔真是老狐狸,他說︰「可不是。」

「你為洪太太買了什麼?」她捉弄他。

好一個澤叔,馬上取出錦盒,打開,給我看。

「女人都喜愛這些。」他說。

我也沒有細看,反正是珍珠瑪瑙。此類玩意兒母親有一抽屜,但她不見得快活。反正不收白不收,不過作為心理補償。

「來,我也有禮物給你。」他拉起陳小姐的手,「跟我來。」

一二三就把她搬過隔壁寫字樓。

同澤叔玩,不是沒有好處,他出手疏爽,為人風趣,樣子又不差,只是沒有真心。他對誰都沒真心,反而不要緊。

我的文藝朋友,因為天氣壞的緣故,不來了。

這是干藝術的人至大的缺點。太陽太好,不想做事。沒有太陽,提不起勁道做事。太雨,懶出門,天晴,缺乏詩意。借口多多,什麼都拖著,十年八年後,便推懷才不遇。

我不是不肯支持他們,只覺他們架子奇大,向我籌錢,還像給我面子似,受不了,再約我就難了。

罷要回家,澤叔過來。

他說︰「公司買了只新游艇,幾時出海去,由你主持下水禮。」

我笑,「咦,全部空氣調節,然後坐艙內听音樂搓麻將,我不去。」

「你真是古怪。」

「我喜歡機帆船,撲撲撲開出去,在離島過夜,數日不返。」

「好,澤叔替你去弄。」

我笑了,這是他口頭禪,我自幼听成習慣,他說得出絕對做得到。

「你覺得陳鎖鎖怎麼樣?」

「誰?」

「陳鎖鎖。」

「噫,怎麼會有人拿這個字來做名字。」

「可不是。」他聳聳肩。

「可是把你鎖住了。」

他嘆口氣,「心頭肉。」

用到這種肉麻的字眼,可見不簡單。

「她很特別。」

「是,」澤叔說,「很有味道。」

餅了一會兒,他尚沒有離開的意思。

他終于問︰「你不會透露給嬸母知道吧?」

我詫異,「澤叔應當知道我為人,我是發瘋和尚,父親的事都不會告訴母親知。」

這麼緊張,他有得苦吃了。

「她最近情緒不大穩定,似欲故意張揚,要你嬸嬸知道她的存在似的。」

我微笑,「嬸嬸不會知道的,她即使跑上去站嬸嬸面前,嬸嬸也照樣不知道。」

媽媽與嬸嬸都有千年道行,泰山崩于前不動于色,她們做她們的洪太大,野狐于她們何尤哉。

澤叔轉變話題,「最近有什麼活動?」

「很悶。」

「沒有女朋友,當然悶。」他打個哈哈。

我在樓下等車時,傾盆大雨倒下來。

一把傘謗本無濟于事,褲子全濕,鞋子冒泡。

途人詛咒天氣,女孩子提起今年流行的長花裙,尷尬地閃屋檐下。

「在人檐下過,焉得不低頭。」

我仍然踫到了朋友。

在路上這個女孩子硬說我與她在巴芙見過面,她叫得出我的名字,我不記得她,她一直問我有沒有空去喝杯咖啡,邀請得太努力,做得太露骨,嚇怕我。

我非常肯定的說,我有急事,要到銀行去。

她訕訕地站在雨下,落不了台。

我踏上公司車走了,連送她一程都沒有,十分沒有風度。

我有經驗,讓她上車,她就不下車,請她吃晚飯,她巴不得連早餐也吃了走。

這類女子急于要證明自己,很迫切的。

人一爭就不好看。急急要揚眉吐氣,急著要掘金,急著要報復,急著出風頭,急著找伴侶……

當夜,母親與我通話,說要回來一趟,辦些私

事。

她的聲音是平的,什麼都不能使她失態,這些年來,我沒有見過比她更有涵養功夫的女人。

第二天一早,澤叔差司機送上整箱的香檳,每次他開派對,叫酒時總順便照顧愛佷。

坐在家無聊,出帆船會坐,一進門,便看到

她,陳鎖鎖。

她不是與澤叔在一起,男伴的面孔很熟,像是

一個歌星,他的嘴幾乎踫到她的耳朵,在那里絮

語。

我坐下,叫杯礦泉水。

奇怪,從前卻沒踫到過她,只有一個可能,她

的基地不是本市,這次她故意在熱鬧地點出沒,為

求整治澤叔,使他弱小的心靈受創。

陳女士見到我,三言兩語的支開那俊男,移船

就勘,拿著杯子,到我桌上來……

我微笑,「這麼早喝香擯?」

她反問︰「這麼早吃龍蝦?」

我又問︰「癢不癢?」

「什麼?」

「耳朵癢不癢?」我學那俊男震動嘴皮,無聲勝有聲。

她凝視我,發覺我不是盞省油的燈。

我伸個懶腰,呵咱們洪家沒有好男人。

「你會不會告訴洪昌澤?」

「你是想我說呢,還是不想我說?」

她不響。

「你是想我說吧,不不,我不好管閑事。」

「你對你嬸嬸,沒有這麼輕佻吧。」

「我嬸嬸是個規矩的女人,我很尊重她。」

「你看低我。」

「我沒有那麼說過,」我禮貌的欠欠身,「我們也是朋友。」

「你是同情我?」

「陳小姐,你也算得是天之驕子了,何需人同情o」

可想做洪昌澤的黑市情人,壓力很大。

自然,做打字員、工廠工人、小主婦的壓力更大,甚至洪昌澤本人也不易做。

她見我不太友善,便轉頭使一個眼色,表示要離去。

那邊俊男已替她取了外套在等。

我怎麼這樣對一個女人?

母親抵埠時,我看到她蒼白的面孔,就知道因由。多年來她的積郁由陳鎖鎖這種女人的得志所造成,是以我對陳女士沒有好感。

母親堅持要住酒店,澤叔不肯,要她住進洪宅。他說洪宅一樣可以二十四小時貼身服務。但母親固執起來蠻可怕,她踏上酒店派來接的車子就走,澤叔十分尷尬。

待她休息完畢,我們一起喝茶。

「公司業務怎麼樣?」

「我不知道,沒人告訴過我。」

「麥公也不同你說?」

「麥公也是他的人。」

母親沉默,過很久她問︰「你嬸嬸幫不幫你?’,

「她自身難保。,’

母親點點頭,「這我也听說了。,’

‘‘她大概也不大見到澤叔。」

「我們都看得開,有什麼辦法,自古男人一得法便要換老婆,洪氏總算是有本事養家的男人,比他們次一等的,別的本事沒有,略有口飯吃,照樣嫌身邊人千瘡百孔,怎麼看怎麼不順眼,非千方百計逼走老伴才甘心。」

我不敢吭聲。

「你見過你澤叔的新人2」

我點點頭。

「跟著也有三四年,一直養在紐約,最近回來,同他攤牌,很是個人才,長得似環球小姐。」

我問︰「要他娶她?」

「大約是。」

陳女士終于沉不住氣。

人家四分之一世紀的夫妻,早有默契,要拆散也不是那麼容易的,她年輕不懂得。

「你嬸嬸說,歡迎她來做洪夫人。」

我揚起一道眉,這大大出乎我意料。

「律師都找好了,專等洪氏去簽字,這趟你澤叔大大丟臉。」

啊。我又弄不懂了,那何故陳鎖鎖還到處招

搖?不禁困惑起來。

「你嬸嬸比我強,她說她看見我這個例子醒悟

到忍辱負重什麼好處也沒有。」

我岔開話題,免她動氣,「媽,你要是想賣房子,現在也是時候了。」

「你呢,跟不跟我回去?」

「我再留一會兒。」

母親凝視我良久,說︰「你不是想同他斗吧?」

我即刻否認,「不是。」

母親嘆口氣,「沒有用的,同洪昌澤斗是沒有用的。」

「媽,我不會與任何人比拼,你相信我好不好?」

她長長嘆口氣。

她是個寂寞的女人,很不開心,像所有不快活的人一樣,她覺得敵人特多,朋友特別遠,運程比人壞,麻煩不住來。

「媽媽,」我安慰她,「你還有我。」

「你又不是女孩子。」她說,「女孩與母親接近。」

「真的嗎,我認識一個女友,她忙得一年才回家三次。」

「我要走了。」她說,「你自己當心,必要時也讓洪昌澤知道,你會反撲。」

我捧著咖啡杯呆了很久,反撲?我沒有能力,

連麥公都不一定站在我這邊,我不能有什麼作為,

這件事想都不要去想它。

在停車場上,我踫到澤叔的司機。

他一臉尷尬相,我便知道他接的不是嬸嬸,果然,一個女子急步過來,我幾乎不認得她。

陳鎖鎖把頭發剪成平頂,毛茸茸的只兩三公分長,額前一撮略長,燙成波浪,垂在一只眼楮上,身上裹著件黑白兩色的沙籠裙。

這種打扮出奇地適合她,整個人如一幅新派畫,奇趣。

看到我,她朝我點點頭。

她與我都猶疑,不知好不好打招呼,司機只得僵立一旁,等她發落。

她微笑,「人生何處不相逢。」

我恭維她︰「轉了發型,看上去只有二十多歲。」

她卻說︰「我本來只二十七歲,是洪昌澤把我映得老氣橫秋。」

我略覺詫異,她有感慨,這倒是我所始料不及的,我一直以為像那樣的女子,只要有人帶著吃喝玩樂坐飛機開游艇,可以隨時在時裝店或珠寶店內一擲千金,便心滿意足。

她似有心事,不想多說,「我們改天見。」

「再見。」

司機松口氣,把她載走。

回到辦公室,撥了幾個重要電話,約了幾個人,無事忙了一輪,下午打算去拍賣場看古董袋表。坐下便自覺空虛,這種生活,同母親與陳鎖鎖所過的日子,有什麼不同?

包難受的是,我是男人,賦閑感覺上比她們更窩囊。

罷在無聊,澤叔過來。

一見他的表情,我又暗暗稱奇,他臉色陰晴不定,跌進沙發里,疲倦得不得了,一只手拿著疊照片,另一只手在臉上搓動。通常只有極困惑的人才會有這個動作。

他不出聲我也不開口。搶先說話仿佛似故意討好他,我不願意那樣做,自卑作祟。

他把照片遞給我。

我取餅一看,相中人居然是我與陳鎖鎖。

我即時明白,澤叔派人去盯牢他的女友,隨時隨地拍照為證據。

我問心無愧,當然不用避嫌,但澤叔竟然會得淪落得出這種招數,也就很可憐了。

他手中自然有更多此類照片,掌握陳鎖鎖一舉一動,我忽然同情這名女子。

鎖鎖,性格鎖住命運,現在已經這般不堪,正式嫁予洪昌澤,更似籠中鳥。

我把相片還給澤叔。

「你不贊成這麼做吧?」

「一萬個反對。」

「依你說該怎麼辦?」

「澤叔說笑,怎麼會來問我。」

「不,恭敏,我要听你的意見。」他取出雪白

的手帕拭汗。

竟然到了這種地步,一點瀟灑都沒有。我的心

一動,澤叔練的是金鐘罩功夫,這可是他的練門,

無意抖露出來。

「你見過她?」

我點頭,「踫見過兩次。」

「她同你說什麼?」

「說聲好,寒喧幾句。」

「就這麼多?」

見他緊張,我打趣他,「你應當問私家偵探才

是。」

他問︰「是不是同一個舞男型的男人在一

起?」

「沒有注意,也許只是普通朋友,現在男生也

好打扮,除了我,我是特別邋遢,別人看上去大概

都似舞男。」

「你不必替她說好話。」澤叔頹然。

他大概要查清楚她的底才肯娶她,偏偏她在這

種要緊關頭又不守行為,看來這次黃金機會要泡

湯。

「沒有呀,只是叫你別過慮。」

「真是賤貨!」他忽然咬牙切齒的罵她。

我嚇一跳,瞪著他。

澤叔再也不能控制他自己,訴起苦來︰「你瞧瞧她同什麼人在一起,有洪太太她不做,一定要與我攤牌,同我分手,我原以為她不過要挾我,誰知她來真的。」

我很震驚,「她要離開你?」

我一直以為她要逼他娶她,太意外了。

「你說是不是瘋了?一直以為她不甘做小,現在讓她名正言順進門,她還是不肯。」

原來事情剛剛相反。

我淡淡的說︰「要走也只得隨她走。」

「一直以來,我也認為這是惟一的做法,可是對于她不一樣,我決不能放她走。」

我心中暗暗好笑,不放又如何,又不能用鎖鎖住她,那麼大一個人,腳長在她身上,她要變心,澤叔怕一點辦法都沒有。

我不相信他有膽做對她不利的事,他今日的名利得來不易。

他不過在氣頭上。

要老狐狸如洪昌澤氣得這樣,她的道行不淺。

我努力忍著笑,恐怕雙眼出賣我,只敢看著窗外。

澤叔在接著的二十分鐘內如熱鍋上的螞蟻,急躁不安,搓手踱步。

苞著他同我說︰「我已決定離婚。」

我表示惋惜。

「你已經听說了是不是?好事不出門,我本事

沒你父親大,連老妻都不要我了。」

澤叔這次弄得焦頭爛額,在我面前使勁訴苦,

反而覺得他也有可愛的一面,人總不會黑墨墨黑得

透頂,總還有天良未泯的時刻。

我說︰「你不能放嬸嬸走。」

「怎麼求她?」澤叔瞠目。

「有幾種辦法,看你是否還重視她。」

「重視,當然重視,她是我四個孩子的母親,

玩笑開不得,萬一她帶著贍養費胡亂去嫁個光棍,

洪家顏面何存。」

雖然自私,說得也對。

「那只得跪下來求,寫悔過書,同陳鎖鎖小姐

斷絕來往。」

澤叔臉色灰敗,說來說去,他不肯放棄陳鎖

鎖。

當晚我把麥公抓出來吃宵夜。

一桌都是他喜愛的補品,把匪夷所思的動植物

都拿來互炖,在文火上熬十來二十個小時,據說六

十歲老頭子吃下機能有希望同十六歲小伙子看齊,

唉。

麥公極信這一套。

我說︰「孝敬您老,舉筷舉筷。」

他呵呵地笑,「恭敏,一起來一起來。」我不敢吃,我怕。

待他補酒補品齊齊落肚,我把話題拉到我感興

趣的方向。

我閑閑說︰「澤叔上得山多終遇虎。」

「他與陳小姐可是耙上了。」

「我勸他不可同嬸嬸分手。」要套人話先要說

話給人听。

「什麼,二十五年的夫妻也要分開?這不像洪

昌澤。」

「我也這麼說,麥公,這位陳小姐到底是怎麼

回事?」

「不清楚,听說一直住在紐約,跟了他好幾

年,如今吵回來,要同他分手。」

「麥公,一個女人,對洪昌澤來說,算是什

麼?」

「本來就不算什麼。」麥公微笑。

「漏洞在什麼地方?」

麥公狡猾的反問︰「你說呢?」

「他愛上了她。」

麥公轟然大笑,差點連補品都噴出來。「恭

敏,你真幽默。」

我沉默。

麥公嘆口氣,「恭敏,你澤叔最在乎什麼?」

「錢。與錢財有關。」

「是,他有部分錢在她那里。」

「我不相信,何必放在她那里?去瑞士開幾個

戶口神不知鬼不覺,多麼妥當。」

「怎麼逃過你們的法眼運出去,噯?帳簿上又

沒這筆數目,有關部門查起虧空來,要坐牢的。」

烏雲散開,我看到真相,她有他貪污的證據。

麥公算是待我不錯,這些話都肯對我說。

「恭敏,你莫管閑事。」

「是。」

「真的听進耳朵里去了?」

呵,原來與陳鎖鎖有這等糾葛。

那筆款項,恐怕為數至巨,否則澤叔不會這樣

煩惱。整件事令我想到黑社會首領與他情婦的故

事,要好的時候他什麼都肯,發妻子佷,任何人都

比不上美艷的外遇給他的歡愉,這個女人往往掌握

他的命根……

我想得太多了。

那夜很早上床。母親找過我一次,覆電時酒店

說她已外出,同一位洪太太吃飯去,那一定是澤

嬸,她們妯娌間有些話可說。

朦朧間電話鈴響,我還不想听,想到可能是母

親,才掙扎起來,她有神經衰弱,常為小事失眠。

電話那頭傳來澤叔驚惶的聲音。

他竟說︰「恭敏,我殺了人,我殺了她︰」

我一听,身子落在冰窖里,發抖起來,強自鎮

定。

「你在哪里?」

「我在她家。」

「把地址告訴我,快!」

幸虧在市區,十分鐘就可以到。

澤叔開了門在等我,渾身汗污,襯衫前幅且濺著褚色血斑。

完了,我想︰我們洪家就此完了。

他很頹喪,臉色灰敗,指一指房內。

我撲進去,滿以為會看到一具尸體,但事實比想象更可怖,我看到陳鎖鎖向著房門爬行,雪白的地毯上留下一行血跡。

她沒有死!

我松下一口氣,雙膝似篩糠,過去扶起她,她前額受硬物擊傷,有一條深而闊的傷口,血流如涌,我急叫澤叔召救傷車。

她一直沒有昏迷,眼睜睜地等救護人員來,我用一只小枕頭壓住傷口,喃喃祝禱,她不能死,一切可以從頭開始,但是她不能死。

在擔架上,她嘴唇顫抖,似要說話,我把耳朵趨過去,听見她說︰「叫……叫他走。」

我對澤叔說︰「回家去等我消息。」

鎖鎖一直支撐著到急救室,眼神已散,我想我一生都難忘這可怕的一幕。

如果她已失去知覺,倒還好些,大家容易做,偏偏她又扭曲著五官,痛苦得如受酷刑,一直挨到縫針。

我滿以為她會死。

但是沒有,差得遠呢,人的生命力,有時這樣強這樣賤。

醫生說︰「只是皮外傷,但失血頗多,需要住院。」

也不同她上麻醉藥,一針針就做,看得我渾身發軟,做不得聲,真是作孽。

護士問我︰「你是她的男朋友?警方懷疑她受襲擊。」

但鎖鎖以緩慢、清晰的語氣說,她失足滑倒浴室,造成意外,與人無關。

她沒有供出他。

我癱瘓在候診室,故意不即時通知澤叔,讓他繼續提心吊膽,作為一種懲罰。

餅一會我取沙濾水喝,看到老麥公氣乎乎趕到,一把抓住我,問︰「陳小姐怎麼樣?」

他是個忠心的老臣子,嚇得臉色發青。

我拍著他背脊,「是澤叔叫你來的︰」

「是老板娘。」

我把水遞給他。

他喝一口問︰「到底怎麼樣?」

「生命無礙。」

「謝皇天!」

我表示同意。

如果失手殺了她,洪家傾家蕩產也救不到澤叔,他、他的家、他的子女,一生一世就難逃干系,這次真是險過剃頭。

麥公恨恨的說︰「真沒想到洪昌澤會這麼笨!」

我說︰「也許他真愛她。」

這次麥公沒有笑。

為什麼不可以?洪昌澤也是人,弄得不好,他也會墮入愛情的迷離境界。

麥公說︰「我去通知老板娘,叫她放心。」

「請她不要與我母親說起此事,她會害怕。」

麥公點點頭。

我跟醫生進去看陳鎖鎖,她緊閉著雙眼,但眼皮不住跳動,可見她是清醒的,臉上血污洗淨,看得到一大塊癌青,嘴角也破裂腫起。

洪昌澤毆打她,毫無疑問,這個愚蠢的人會遭到報應。

我把手輕輕放在她肩上。

她一震,張開眼來。

我怕她在重傷之際,看鍺我是澤叔,我們倆長得很像,所以立刻說︰「我是恭敏。」

她點點頭。

「好好休息。」

她合上眼楮。

我離開病房,麥公在停車場等我,天已蒙蒙亮,許久沒有挨夜,累得不知身在何處,思想已不能集中。

姜是老的辣,麥公叫我上他的車子,他要送我回家。

他說︰「記住,恭敏,不能伸手打女人,再發火也只可掉頭走,切記打死人要償命,對女人要不死忍,要不走,千萬不可動手。」他說的都是金科玉律。

「你看,她死不去,這次抓在手上的把柄更大了。」

我想起來︰「麥公,帶兩個佣人去清理現場,那里一塌糊涂。」

「還用你提?我老麥是管哪一門的?」

到家我倒下來。

一直到醒來,臉都朝下,壓得一面孔皺摺。

麥公帶著澤嬸上來,與我說了幾句。

澤嬸一臉絕望,同我講,他們兩夫妻都不方便露面,這件事只得由我出面。

做女人真不容易,嫁到洪昌澤這樣的男人甚是不幸。

我溫言安慰澤嬸。

「那女子已沒有事,放心。」

「擺得平嗎?」

麥公說︰「天大的亂子,地大的銀子。」

「如今法治社會,這句話也不大通了。」

「可幸亂子尚未釀成。」

「恭敏,交給你了。」

餅了很久,澤嬸忽然說︰「做了二十五年的夫妻,他重話都沒跟我說過一句,在孩子們面前,也算是盡責的好父親,怎麼會為一個女人弄到這種地步?我發覺他似一個陌生人,月兌胎換骨,我完全不認得他了。」

澤嬸用手掩住臉。

我們看到她手上戴的寶石,在微弱的燈光下閃爍,有時候不由你不信,快樂實與錢財與權勢無關,不過世人總是堅持有錢總比無錢好。

澤嬸其實並不認識澤叔。

他在家一直戴人皮面具,在外,才做真正的洪昌澤。

現在為著一個女人,原形畢露,陳鎖鎖是一面照妖鏡。

我這個閑人忽然有了事做。

每天到醫院去探訪陳鎖鎖,事後返公司匯報。

鎖鎖病榻前的鮮花,每日澤嬸派人送來。

這種太太怎麼做呢,丈夫有外遇,丈夫失手傷了外遇,由妻子出面送花挽回。

人生充滿劫難。

鎖鎖沉默寡言,她在本市一個親友也沒有,老麥替她找來大量書報雜志,每次上去,都看見她在翻閱。傷口愈合,似一條小小蚯蚓,她一皺眉頭,它便蠕動。

我替她安排了整形醫生。

「與我說話呀。」

她平靜的抬起頭來,看著我。

我尷尬的攤攤手。

她說︰「你們兩叔佷長得好相似。」

出事後,這還是她第一次提到洪昌澤。

不過自語氣中,听不到一絲怒意,真不簡單。

我嘆氣,「這樣的鐵證,還有謠言。」

她點點頭,「我听說過,說令尊是油瓶;並非洪氏親骨肉。」她停一停,「因此你失寵。」

我自嘲,「那是因為我無能,同血緣無關。」

「你為什麼不離開這里,離開是非?」

我不響。

「不甘心?」

我看著窗外。

「伺機?」

我轉過頭來,「此刻的你看上去像個小男孩子,頭發一根根直豎。」

「我想出院。」

「別心急,你還要整容,索性趁這個機會把眼楮鼻子做一做才出去。」

她白我一眼。

「我不反對人工美容,與其未老先衰,一層層的皮在脖子上打轉,不如去拉一拉,令人看著舒服點。」

她說︰「你何必故意搞笑?你心底未必有心情談諧。」

「小姐,別拆穿西洋鏡好不好?」

「沒關系,恭敏,你心地好。」

「別高估我。」

「Youhaveaheartofgold。」

「你太武斷了。」我笑。

她很認真的說︰「我的眼光極準。」

我心想︰是嗎,那你當初怎麼看中洪昌澤?

她開口︰「我一直知道他是個怎麼樣的人。」

那還以身試法?

她好像有閱心術,「那時,我需要他。」

「你現在打算怎麼做?」

「買一把槍,有誰伸手踫我,馬上射擊。」她若無其事的說。

我吸一口氣。

「嚇壞你?」

「能不能談比較愉快的題材?」

她說︰「大家都不快樂,怎麼談高興事?」

我再也說不出話來。

澤嬸仍然每日去花店挑花送去。這樣賢淑,到底還是說服澤叔在律師處簽了離婚書。知情的人都覺得她已經仁盡義至。

十三歲的堂妹同我說︰「听講爸媽離婚是因為爸殺人。」小小的瓜子臉充滿憂慮。

「不,」我說,「你別听人胡說,殺人是要填命的。」

事後立即同澤嬸商量,把她送到歐洲去游玩,也許托人找問寄宿學校,不令她回來。

這時候就得佩服洪昌澤,開起會來,仍然腰板筆挺、精神百倍,片刻不放松,把所有的不如意丟在腦後,專業人士一定要有這種本事,他控制情緒,不讓情緒控制他,做事永遠做好事。

堡作後就勉強得多,常拉我喝酒,他酒量非常好,喝來喝去不醉,不能解憂。

他問︰「她如何?」

「過些時候可出院。」

「我叫老麥替她找了新地方住。」

我奇︰「或許她想回紐約。」還留下干嗎?

「她肯?相信我,我與她之間的事,還有得搞。」澤叔苦笑。

我捧著頭,「能不能與她妥協議和?讓我來做李鴻章,叫她開出條件來。」

「她要離開我。」

「讓她走!」

「不行。」

「澤叔,不要發神經,難得她肯走,最可怕的女人是誓死痴纏,同歸于盡那類。」我真急了。

「現在叫她走她也不肯走了。」

「那麼同她結婚,婚後也是自己人,決不會作怪。」

澤叔瞪著我,「恭敏,你好不怪誕。」

「這是真的,」我苦口婆心,「你看嬸嬸,到今日地步,還這麼為你著想,就因為有夫妻的情義。」

「去,恭敏,去問她到底要什麼?」

「澤叔,我先要問你,你願意付出什麼。」

他發呆。

餅了很久,他說︰「你同她說,我想見她。」

他不願我知道太多。

我正式成為中間人……

但是陳鎖鎖不願見他。

她在削隻果,用一把很尖很利的水果刀,像煞一件凶器,誰給她的?

她抬起眼來,「我不要再見到他,我的傷口尚未復元,不能受刺激,一見他說不定就失去控制,召警抓人。」

「他要與你談判。」

「有什麼好談?我不明白。」

我既好氣又好笑。「他堅持你們之間尚沒有完結。」

「早完了。」她淡淡說。

「那麼說,你要回祖家?」

「不,我覺得這里很好,我也許會在這里發展。」

「不要再斗下去了,」我懇求,「一人退一步吧,現在還不結帳,要等幾時呢,算一算,該追討的問他要,可以勾銷的便忘記,一切煙消雲散,豈不風流快活。」

鎖鎖抬起頭來,似乎有點向往我所說的境界,但隨即說︰「你說得太簡單。」

「總可以坐下來談吧,中英兩國都可以達成協議,你盡避把條件開出來。」

「為什麼這樣熱心,恭敏?」

「我喜歡你,我不忍看你受這件事的折磨,何必弄得兩敗俱傷,該放松的時候要放松。」

她笑,揶揄我︰「所以你把財產雙手奉獻給洪昌澤?」

我被她一拳打悶。

「你們家的事,我頗知道一點。

「我只想幫你。」

她凝視我,「你幫我?我還想幫你呢。」

「幫我?」

「替你把公司搶回來。」

「算了,你不肯合作便算了。」

她笑。

整容醫生把她的傷口磨平,真是偉大,一點也看不出來,光滑如新。

心中的瘡疤可以這樣整一整,世上就沒有傷心人了。

我接她出院。

「恭敏,我想住酒店。」

真巧,澤叔也替她做同樣的安排,已把她的東西全部送到總統套房。

「出發吧,」我說,「還在等什麼?」

我們已成為朋友。

一到達她便沖個香霧浴,成間套房散發著驚人的香氣,歷久不散,浴室里一地白毛巾,她穿上粗布褲及一件白汗衫,要出去做頭發。

我囑她小心。

「酒店很安全。」她說。

面孔清純,一點不似背著這麼復雜的背境。

「澤叔知道你住這里。」

「當然,他付的租金。」

「如果他來找你,叫他在咖啡店見。」

「我都懂得。」

「再見。」

沒有留下來的原因,只得離開。

送母親到飛機場,她向我抱怨,說這十來天,人人都沒頭蒼蠅,誰都抽不出空閑陪她。

我忽然問︰「父親在生時,你知否他有外遇?」

她並沒太大的驚愕,像是知道我遲早會發問,她回答︰「一直知道。」

「你不介意?」

「當然介意,但是我不想做出抉擇,所以一直不出聲。」

「那邊有幾個孩子?」

「三個。」

「以後在街上踫見,也不認識。」

「你去探望他們好了!我不反對。」

「真的?」

她苦笑,「到這個時候,還反對什麼?」

我看著她進關口。

那日下午,陳鎖鎖約會我。

「大包小包,沒人接送真不方便。」她在電話里說。

「我派車來。」

「人呢?」

我一呆,太明顯了,一定是我誤會,「我不做觀音兵。」

「小弟,別拘泥好不好?」

她真有一手,我笑了,「馬上來。」

背後麥公聲音傳來,「是陳鎖鎖?」

他咬著煙斗,一臉愁容,原本怪他偷听,看到他這麼擔心,氣就消了。

「別與她這麼接近,到底還是你叔父的女人。」

我猶疑,「她同他還沒有完結?」

「你說呢?」

我不響。

「就算他倆告一段落,你也犯不著惹她。」

她是那麼吸引,而我尚年輕,有冒險的精神。

「你這算是示威?」麥公很了解我。

與陳鎖鎖在一起,似乎得到一種力量,可以對抗洪昌澤。

「麥公,從此處開始,我懂得怎樣做。」

「恭敏,你沒有賭本,不能下注。」

「是,」我承認,「所以我輸無可輸,不用擔心。」我笑了。

他大大不以為然。

大人越是不讓做的事情,越是想做。

她燙了發,看上去比較女性化,手上提著的都是衣物,因為送貨要等明天,她等不及。

我們兩人都沒有提到洪昌澤,痛快的玩了一天。

或許在開頭的時候,大家都欠缺一點點誠意,雙方的目的不過要使洪昌澤不舒服,即使只是令他有那麼一點點不快也是好的,但後來發覺她實在是個好伴侶,成熟、幽默、爽朗,而且,她的確是個標致的女子。

原來美麗的女人能使她的男伴有優越感,那一日我獲得不少同性投來艷羨的眼光,他們先看她,然後再看我,想知我有什麼能耐獲得她的青睞。

難怪漂亮的女孩子多人追求。

晚上吃海鮮的時候,我約她第二天見o

「有什麼特別的去處?」

「去見一位伯母,獨個兒不好意思,有位搭檔比較好開口。」

「不是去借貸吧?」

「你不用擔心。」

當夜我禮貌的致電那邊,女主人听到我姓名先呆半晌,然後大方的邀請我過去。

我稱她為洪太太,我想母親不會介意。

洪太太並不好做,想她們兩位都明白,不會爭這種無謂的名分。

我帶著陳鎖鎖上去,拎許多水果,那位洪太太已在恭候,看得出她打扮過,家里也收拾得特別整齊。

她非常年輕,只四十歲左右,但孩子們已經很大,有十多二十歲,是中學生。

她客氣的招呼我們,並且叫孩子出來。

兩個男孩同我長得極之相似,高大斯文,一式的白衣白褲球鞋,笑著叫哥哥,陳鎖鎖听到,先是一呆,隨後就明白其中巧妙。那女孩比較嬌縱,不大友善,向我們點點頭就回房去,臉蛋很有性格。

從家中的擺設用品看來,經濟情形似乎不錯。我略為放心,到底是自家的骨血,他們狼狽,我心不忍。

陳鎖鎖很會應對,她的態度不卑不亢,一下子就熟絡了,把她請來是明智之舉。

我總以為姨太大們要有驚人的風情,煙視媚行,真的看到父親的姨太太,發覺她比母親更為善良,當初不知是怎麼進的門,比較起來,鎖鎖反而更有資格做壞女人。

我看她一眼,她也瞪我一眼。她完全知道我心想什麼。

洪太太看在眼中,莞爾,閑閑的問我們幾時結婚。

我嚇一跳,難道在旁人眼中,我同陳鎖鎖已經這麼親呢?女人們都有玲瓏剔透的心,什麼都看得出來。

女主人說︰「這些日子來,多虧有澤叔,式式周到,有些事,我想不到,他都想到,替孩子們找了好學校,與他們商量念哪門科目,一件不缺。」

我看鎖鎖一眼。

她嘴角孕育著一個譏諷的笑。

洪昌澤是公認的好人,眾人的恩公,要推倒他不是易事。

「弟妹將來的志向是什麼2」

「大弟決定讀醫,小弟對工程有興趣,澤叔叫妹妹試一試建築。」

我說︰「那是要出去的。」

「澤叔已替我們辦移民,這一兩年可成行。」

送出去,就沒人與他爭,咱們這一支不得不退出洪氏證券,干其它的行業。

其實是無所謂的,莫菲茲的兒子稚不會玩提琴,不少二世祖被父親死逼也不肯承繼祖業,但他們是選擇的,不像弟弟,一早被澤叔引到旁的支路上去。

他們有權知道父親干的是什麼行業,說不定有一人是證券奇才。

「恭敏,你母親好吧?」

「好,」我補一句,「不過很寂寞。」

她苦笑︰「孩子們太活躍,長大了都高飛,沒有一個近身。」

忽然鎖鎖問︰「怎麼沒听說寂寞的男人?」

洪太太一怔。

我又看鎖鎖一眼,她揚起一道眉,挑戰的樣子。

版辭出來,我抱怨她作風古怪。

她說︰「也不過我跟你學習,世上哪有人帶了叔父的情人,去見父親的情人。」

我問︰「你只是我叔父的情人,你沒有其他的身分?」

她嘆口氣,「女人最吃軟功,一下子就感動了。」

「你在說你自己?」

「我在說女人,可憐的女人。」

「叫洪昌澤怕的女人,就不是弱者。」

她抬起頭來,「謝謝。」

「你肯不肯與澤叔商談?」

「恭敏,你為我做了不少,你也著實把我當朋友,你有什麼要求,請提出來。」

「鎖鎖,大家算是自己人,不必隱瞞,公司本由我父親與他一同承繼,沒有理由不讓我們幾兄弟過問。」

「你要什麼?」

「想爭取我的權益。」

「令尊當年把他擠得很慘。」

我驚異,我以為他們是好兄弟。

「你不曉得吧,因為你是個藝術家,對公司政治、人際關系不感興趣,他受過許多苦難才得到今天所有的一切,他們兄弟倆互不信任,他很委屈。」

「你幫他?」

「這不算幫,這是我深知的事實。」

「倒是公私分明。」

「你不用諷刺,」她微笑,「我們還要合作呢。」說得真漂亮。

「恭敏,如果我們之間缺乏一個共同的目標,還有無機會做朋友?」

我想一想,她的話翻為白話,是說︰如果我倆不急需互相利用,會不會在一起?

她斜眼看著我。

我不知道。她長得這麼美,又曾在我懷中奄奄一息,我實在不知道。

她在我眼中搜索答案,滿意後,松口氣。

「他有什麼把柄在你手中?」

鎖鎖答非所問︰「我們曾經計劃結婚。」

我立刻知道問得放肆,她並不打算告訴我,手中有什麼東西。

「那個時候,他幾乎什麼都告訴我,絕不瞞我,我知道很多,也樂于參與,但他一直拖著沒有離婚,我想嫁時他不肯娶,等他羽翼已成,無後顧之憂的時候,我已決定離開他。」

「你為什麼還不走?」

「他抓住我的小辮子,恭敏,」她申吟一聲,「你還不明白2」

我瞪大雙眼,「到底是你欠他,還是他欠你?我糊涂了。」

鎖鎖哈哈大笑起來,笑到後來,變成嗚咽。

我把思維整理一下,打出答案。

(一)洪昌澤與鎖鎖在一起共同生活過三年。

(二)在這段期間,她掌握到他的秘密,如果將它們揭露,澤叔有麻煩。秘密可能是來歷不明的巨款、數本假帳、逃稅證據,甚至荒謬一點,一疊肉麻的情書。

(三)很不幸,洪昌澤也得防她,故此澤叔手頭上也有陳鎖鎖不可告人之秘密,它們可能是相片、錄映帶、契約……

(四)如果陳鎖鎖要自由,她必須拿她掌握的東西,還給澤叔,換回澤叔手中的秘密。

(五)他們兩人都不肯這麼做,都想設法叫對方乖乖俯首稱臣。

這個時候,我介入了。

我也有企圖,我也不是個好人,一直想伺機得回洪氏長孫的地位,對證券有無興趣是我的事,但我絕不甘心一輩子做洪昌澤的扯線木偶。

看到陳鎖鎖,知道她是我的好機會。

「我們該怎麼做?」

「你去同他說,我跟你要結婚。」

單听這一句,我已明白她的計劃。

「如果他覺得尷尬,那麼我們可以談判,條件是,你得回你的地位,我得回我的東西,從此陳鎖鎖這個人在你們洪家面前消失,如何?」

「倘若他覺得無所謂?」

鎖鎖把兩條手臂搭在我肩膀上,微笑,「那我們只好結婚了。」我問︰「他的東西呢,你不還給他?」

「嘖嘖嘖,恭敏,切記幫理不幫親,我是弱女子,他是大男人,叫我得點好處,也不為太過,是不是?」

她與我面對面,相距只有十來公分,呵氣如蘭,我覺得臉頰麻癢,好像被她頭發拂到,但不對,她的頭發那麼短,沒有可能。

那究竟是什麼呢,我暗暗嘆息,覺得渾身乏力,澤叔不舍得她走,自然有他的理由。

我並沒有跑到叔父面前去宣布這件事,這是行不得的,到了斗智的地步,非得知彼知己不行。

母親第一個得到消息,她一看鎖鎖的照片,便不喜歡,「比你大,十分妖嬈,雖有姿色,無限輕薄。」

新聞傳到澤叔手中,他不動聲色,似乎此事已在他意料之中,于是我與鎖鎖也按兵不動。

我一有空便在她酒店套房坐,人家以為無限春色,實際上我們一人一罐啤酒,觀看歐洲足球大賽。風雨前夕,我們的精神十分緊張,因為澤叔遲遲沒有表示。

鎖鎖故作輕松,「喂,你有無能力養女人?想清楚一點,不如我們找個僻靜的地方私奔算數,我也不要報復了。」

我一直主張議和,結果自己也成為戰場上的一分子,不得不苦笑。

澤叔終于宣我上朝。

先是風花雪月一番,閑話家常,然後話入正題。

「你與陳鎖鎖同居?」他閑閑的問。

我說︰「沒有沒有,怎麼會,我一向不贊成同居。」

「你要當心這個女人。」

我不響。

「她不易相處,」澤叔看著我,「我不以為你能駕馭她,而且,她另外有情人。」

我抬起眉毛︰「情人,不,她沒有其他的人,澤叔,我們將要結婚,她對我是忠實的。」

「你以為我會相信?」

「不相信什麼?她真對我好,還是結婚?」

「兩者都不相信,你根本不了解她。」

我們兩叔佷搶著說話,如講急口令,但是兩個人都沒有激動。

我說︰「了解或者不,真正有誠意結婚的不談這些邊際問題,只要我肯支持她,她肯支持

我,就是好夫妻,什麼志同道合、一對璧人、互相了解……全是不必要的瑣事。」

「你們真要結婚?」

「為什麼不?我已到達成家的年齡。澤叔,人人知道我是空心老倌,這年頭女孩子很精刮的,她們要實權實利,光是去派對時開保險箱取條項鏈借給她們掛上?那不夠,我認為鎖鎖適合我,她可以幫我,她見過世面,吃得苦,最主要的是,手上有點錢。」

澤叔啞然失笑,「你們打算怎麼樣,雙棲雙宿到三藩市唐人埠去開片士多店?」

「我肯定她手上的錢不只那一點點。」

「你知道她的錢從何來?」

「我不關心,我相信不是來自你那里,你不過是洪氏證券的受薪股東。」

「你不理會她的過去?」

「過去,什麼過去?過去是不存在的,早已煙消雲散,今日才最為重要。」

他不語,室內陡然沉靜下來,我听到電子鐘輕微滴滴聲。

餅很久很久,澤叔說︰「恭敏,你明明知道她是我喜歡的人,我同她還沒完結。」

「對不起。」

「只一聲對不起?」

我情緒緊張,怕他打個哈哈,伸手出來說聲恭喜,我就得真與鎖鎖百年好合。

不過話得說回來,娶了鎖鎖還真的不錯,我表情又松懈下來。

「恭敏,她利用你,你看不出來?她知道你閱世淺,人天真,利用你來要挾我,這點你都不明白?」

「她與我在一起,有那麼壞嗎?」我問,「除了面子問題,我看不出有什麼不妥。」

「恭敏,她是我的女人︰她與我睡覺達三年之久,你是我的佷兒,我們是否一定要把關系陷人這種境界?」他終于動怒。

「但不是同時,你明白嗎,澤叔,不是同時。」

澤叔死忍,額角青筋蠕動,我很痛快,難怪那麼多的人講究報復,原來味道真的不錯。

「我知道她有些東西在你那里,你可否還給她?作為禮物如何?」

澤叔搖頭。

「你願意交換?」

「叫她親自來說。」他冷笑。

「她害怕,她怕再度在醫院里躺兩個禮拜。」

「恭敏,你與她站在同一陣線?」

「很明顯。」

他說︰「她的狐惑,對付你這黃毛小子,綽綽有余,好,我懂了,你同她說,叫她把東西拿來交換。」

我維持緘默,握著雙手,支撐著下巴,看住他。

「什麼,還不滿足?」

「我呢,我又有什麼可做?本來要結婚的人,新娘臨陣退縮,豈非無聊得緊。」

澤叔反而笑了,「好好好,你說你要什麼補償。」

我鎮靜的說︰「讓我正式做公司的成員。」

「你一竅不通。」

「我可以學。」

「你父親在生時曾苦苦哀求你學習。」

「那時我年幼無知。」

「公司沒有位置給業余玩耍之人,我若胡亂安插一個地方讓你出入,你更加不開心。」

「我與我的兄弟,一定要做洪氏的一分子。」我睜大雙眼,表示我的決心。

他狠狠的瞪著我,我略覺心虛。

在這整件事里,我是小配角,我不知道最後誰會贏,但既然鎖鎖叫我來,指示我這麼說,一定有她的理由,她有信心連本帶利賺回來,我不必害怕。

澤叔搖搖頭,「不劃算,即使你們拆開,我也不能再要她。」

我聳聳肩,「你想清楚吧。」

「那邊的事,你何必理會,弟妹又不是親生的。」

我微笑,「但在我心中,卻同親生一樣呢。」

「恭敏,你已決心同我撕破臉?」

我搖搖頭,「不,我只想趁這個機會爭取我所應得的。」

「沒有什麼是你應得的,」他冷冷的說,「你根本不是那塊料子。你那些弟妹與你同一命運。」

他沒有證據,我卻有無數證據,證明我是洪氏長孫。話說到這種地步,一切情義皆蕩然無存,我速速站起來,拉開門就走。

麥公在電梯大堂等我。

他與我一起下樓。

「正式開仗了?」

我點點頭。

他搖搖頭,「到底年少氣盛,不甘屈居人下。」

開了火,心里舒服得多,泄了這三年怨懟。

「你幫誰?」我問麥公。

「我已申請退休。」他微笑,「肯幫你,但是起不了作用。」

老奸巨猾,全是回鍋油條。

「能不能暫留公司,幫我大弟出身?」

麥公詫異,「你有信心?我沒有你這麼樂觀。」

「走著瞧。」

輸了,心死,萬一打贏,揚眉吐氣,沒有什麼損失。

但麥公說︰「你叔父對你不錯啊。」

幼時與父母有沖突,總是求救于他。有心事,他專心听我訴說。缺乏什麼,問他要。這一切恩情都屬于過去。即使父子,為利益反目,不知幾許。心中不是沒有唏噓的。

我強著嘴說︰「他待我好,有目的。」

麥公不再勸說。

我與他告別,即到鎖鎖那里去。

她並沒有過來輕吻我的臉,拍我的手,贊聲乖孩子做得好,她不是蛇蠍,悲劇是誰也不是,澤叔對我也有真感情,剛才他表情慘痛。

我漸漸覺得胃部不舒服,胸頭一塊大石壓上來,適才的快感一去無蹤。

停下來已經太遲,只得硬上。

看看鎖鎖,她在喝烈酒。

「他剛剛與我通話。」

「對白內容可以告訴我?」

「他指責我帶壞你。」

「還有呢?」

「我們可以交換條件,但你不在談判之內。」

「你去吧,」我說,「只要你得到你那份。」

她抬起頭來,忽然感動了,「你是第一個為我著想的人。」

「與其兩人遭損失,不如有一人得益。」

「我不會留下你不顧。」

我笑了,兩人忽然講起罕見的義氣來。

「你當初是怎麼認得洪昌澤的?」

「是一個很長的故事。」

「說來听听。」

「一個人若沒有經濟獨立的能力,就會被逼受種種委屈及恥辱。」

澤叔對她不好、看輕她,玩弄她?

「我不是到紐約讀書,我去結婚。」

我訝異,「一個像你這般時髦的女郎?」

她聳聳肩,「那時許多女人一窩蜂出來找護照,有一些真正甘于平凡,獲得幸福,我沒有。我甚至沒有去注冊,住在郊區一間小屋子,未婚夫三分一收入拿來分期付款買房子,余下一半付稅,經濟情形不好,二十塊美金當大鈔,要折一折才放進錢包,看不慣。況且很吃苦,什麼都要做︰洗熨、煮飯、收拾,晚上還要服侍那位先生,周末去趟超級市場算大節目,日久就光長肉,不適合我。」

「你可以讀書。」

「不喜歡學習,讀不上去。」

壞女孩,毫無疑問。

「我到城里找份臨時接待員做,在那里踫見洪昌澤,改變我的一生。從那日開始,才知道紐約的真面目,我沒有往回看。」

「有沒有後悔放棄平凡而正常的生活?」

「不是我那杯茶,恭敏,每個人的幸福不一樣。想哪樣得哪樣是謂快樂,人人渴望的東西不同,我不可能做個好主婦。」

「洪昌澤對你好不好?」

「好。」

「那為什麼要千方百計離開他?」

她笑,「無窮,有了物質便想追求自由。」

貪婪的女人。

「洪昌澤不讓我呼吸,不在的時候一天到晚派人盯牢我,人在紐約呢,又要我寸步不離的跟著,

開會時也叫我坐接待室等,完全沒有自己的時間,那種疲倦是不可以形容的,一個朋友也無,身分是玩偶。三年還不夠?」

我不出聲。

「有些女人也會覺得滿足,」她自嘲,「我特別奇特,需索無窮。」

「但是他使你月兌胎換骨,」我說,「我相信這三年來他改變了你。」

「是,」她承認,「一切品味來自他,我甩掉所有土氣,他找來專人教我英語會話,又把公司業務分析給我听……」

「但你還是要離開他。」

「是,我不感恩。洪昌澤最失敗的地方在這里,他對我們好,不錯,但永遠高高在上,把我們視作次等動物,我就是氣這點,人人給他擺布玩弄,搓圓揉扁,我偏要反抗。」

她說得對極。

案親也是那樣的人,妻子兒女,都是他手上的棋子,他說東就是東,他說西就是西,棋子若果長腳往北走一步,他立刻雷霆震怒,要把棋子碎尸萬段,他們有權欲狂。

不過父親比澤叔幸運,應該說他手段比澤叔高超,澤叔身邊的人都不妥,連澤嬸都成為抗暴英烈,我不禁哈哈笑。

鎖鎖說下去,「他喜歡動手,而且出手重。」

「不是第一次?」我揚起眉毛。

她苦笑,「第三百次。」

「他對澤嬸……」但他對老妻沒有激情。

陳鎖鎖嘗遍酸甜苦辣,什麼都要付出代價,不過她也得到她要的一切。

她說︰「年輕時最怕窮,後來最怕悶,現在怕寂寞,不過像我們這種女子,如何尋找歸宿?」

「你有你可愛的地方。」

她嘆口氣,點起一支煙。

「澤叔欠你什麼?」我忍不住問,「他為什麼不肯將之交還給你?」

鎖鎖抬起眼,詫異的說︰「你還不知道?」

「不,我不知道。」

「女兒,我同他的女兒。」

我張大嘴巴,真沒想到他們已經生下孩子,啊,難怪,難怪鎖鎖有把握使澤叔軟下來,原來她手中掌握皇牌,怪不得听見我與鎖鎖結婚的消息,他嚇得幾乎沒昏過去。

我放下心來。

澤叔一點還價的余地也沒有。

「我要我的女兒,他不肯,除非我歸還手上一切去換。」

我完全明白了。

澤叔有兩個兒子,沒有女兒。那小女孩一定粉妝玉琢,可愛得不像話。

我問鎖鎖,「第一眼看到我,你就知道可以利

用我?」

她看到我心里去,「希望你不要介意。」

「我看上去笨?」

「不,只是你有金色的心。」她微笑。

我頹然,還以為自己把弱點收藏得很好。

「你想結局怎樣?」我問。

「我同你永遠快樂地共同生活下去。」

會嗎?

那夜我寂寥的回家。

小人物將永遠做小人物,弱者常被強者利用,即使勝利,也不過是乘人之危,又有頭巾氣,會覺得勝之不武,悶悶不樂。

這是我性格上最大的缺點,難成大器。

澤叔如果真的知道我,他不必受威脅,我怎麼會同嬸母結婚,拿機槍架在我脖子上也不行。但澤叔本人是個梟雄,什麼都做得出,以己度人,不堪驚駭。

我茫然,想操勝券,但這果子是否甜蜜?

我們的武器竟是一小女孩呢。

麥公深夜來訪。

他埋怨,「做你們洪家的奴才特別辛苦,三更半夜起床做跑腿,又心急,有什麼是不能留待明天再說的呢。」

「什麼事?」

「你澤叔叫你明天上班,好好學習公司一切事宜,他要把洪氏證券交給你。」麥公似笑非笑。

我呆在那里,他說做就做,快如閃電。

「听見沒有,明早九點正開會,七點半在大班房集合給你惡補。讓我看,你六點半要起床,你有沒有鬧鐘?有沒有開會用的西裝?」

我冷笑,「嚇我?六點半起床?」

「誰嚇你?」麥公一本正經,「你去打听打听,洪昌澤哪一日不是八點正到公司,多年來風雨不改。做任何生意,要訣是勤力,否則機會來了閣下人不在,走運也沒有用,恭敏,你還做夢呢。」

我咬咬牙關,「好,六點半。」

「不是明天一日要委屈你,而是日日如此,你的職位是初級生,事事要從頭學起,還有,你要給你大弟一個好榜樣,暑假他也要來做見習。」

我倒抽一口冷氣,「要學多久?」

「一年到兩年也可以了,公司里好幾位業務人

才,都是前年才進來效力的,恭敏,現實生活不比

演粵語片,老板的皇親國戚甫自校門出來,就可出

任總經理,公司是做生意賺鈔票的正經地方。」

「天天八點鐘?」

「上了軌道或許可以九點半,你澤叔屬于二十

四小時耕耘那種人,我同你說過,他是替你生財的

機器。」

「我不該與他作對?」

「豈止不該,老實說,你來看看實際情況也是

好的,不然老以為我們幾只老狐有什麼蒙蔽你。三

蚌月後,你明白我們的術語、節奏、辦事方式,說

不定會產生樂趣,你澤叔多條臂膀。」

他說完打個呵欠,告辭了。

早起不是難題,要習慣他們工作的態度與勁道,才是難事,那種拼勁我看不人眼,明明十個人才做得完的工作量,澤叔頂多用六個人,器材亦不敷用,忙得公司似戰場,職員雙眼大而無神,光會瞪著熒光幕上的數字,都似傳說中湘西那種會走路的僵尸,沒有靈魂。

下班後卻又跑去大吃大喝,口沫橫飛,仍掛著白天的生意經。做得好,澤叔會獎只金表,蒙主子嘗識,更加努力的干,希望有一日熬出頭來,自立門戶。

十八歲的大弟來參觀過一次,所得印象卻非常好,與我剛剛相反,他認為這一行充滿干勁、朝氣,又是賺錢的好地方,喜歡得不得了,大人說話的時候,他豎起耳朵听,對我來說,毫無意義的行規、糾葛,對大弟來講,新鮮有趣,他幾乎把讀醫的念頭拋到九霄雲外。

我心寬慰。

至少為他爭取到一條新路,他可以有選擇。

我與他吃茶時談到前途問題。

他腦腆的說︰「澤叔說學醫至少是門專業手藝,跑到哪里都不用愁,也為人尊敬。他說他那一行風險太大,不鼓勵我們在那里死細胞。」

我沉默,沒想到他與他們那麼接近。我總以為他欺侮我們這一支,沒想到他都替我們設想到了。

「但我喜歡這里的動感,」大弟笑,「比當兒科逐個孩子把脈有趣得多。」

「你暑假在這里實習吧。」

「澤叔一直不讓我們來這里,這次機會,是大哥你替我們爭取的?。」

我點點頭。

案親是這行的奇才,應當有個人承繼。

澤叔見到我,瞪我一眼,像是問︰滿意了吧。他不再輕視我。

澤叔態度一轉,眾人也跟著變,大家都知道我不再是個幫閑,面色都不一樣,呵,世態炎涼,在這之前,我有什麼礙著他們,又不問他們賒借,在此時此刻,又有什麼好處給他們?

為何他們的面色如霓虹光管般轉變?

奇哉奇哉。

麥公問︰「滋味如何?開始有人測度你的實力,打算組織派別,專門侍候你了。」

「無聊。」

「所以說你不是商界人才。」

「我以為才干與辦事能力有關。」

「手段是辦事能力最不可忽視的一個環節。」

「大弟有前途過我。」

「噯,昨日他拉住我,問了數十個問題,都問在要緊關頭。」

我微笑。

「一切如你所願,恭敏,要收篷了,有勢不可盛撐。」

我由衷的點頭。

麥公奸笑,「從頭到尾,我不信你會同陳鎖鎖結婚。」

佷女兒的母親,當然不。陳鎖鎖?不敢肯定。

有些男人喜歡很年輕的女孩子,她們天真活潑漂亮,確能使男伴如沐春風。我一直喜歡成熟女性,當然不是熟到爛,將扣四十大關那種,陳鎖鎖剛剛在兩者之間,懂事、工心計、閱歷深,但仍然好動、愛冒險、活躍。

與她在一起,永保新鮮。

她介紹朋友給我認識。

他是一個高大,黝黑,英俊的男人,年紀與我差不多,但人比我老實,一看就知道深愛她。

澤叔也知道有這個人,早已警告我。

他與澤叔完全不同類型,年輕有朝氣,純樸天真,在他眼中,陳鎖鎖是安琪兒,天下至可愛的女性,他以她為榮,他對她認真。

事後她問我︰「你覺得他如何?」

我笑。男人從來不問這種問題,感情何需第二意見。

「他干哪一行?」

「在威斯康辛州教書。」

我瞪眼,「你不是認真的吧?」

「我很認真。」

「帶著女兒與金銀珠寶去嫁他?」

「我們確已論到婚嫁。」

我怪叫起來,「那還不是日日對牢肥皂劇與廚房間做人,多年前不勝枯燥的日子,就是這個模式,為何今日又鑽入圈套?」

鎖鎖搖搖頭︰「說你不明白就是不明白,怎麼同呢?」

我服了她,「怎麼不同,你倒說說看?」

「人不同。」

「他這種人才是很多的。」

「不是他,是我不同以前。」

啊?

「五年之前,我要寄人籬下,別無選擇,天天等別人從荷包里掏十塊八塊出來度日,今日怎麼同?我已是自己主宰,愛過怎麼樣的生活都可以,他沒有,不要緊,我有。我沒有的,他有,可以給我。現在我有暇追求浪漫溫情,五年前我哪有閑情講這虛無飄渺的東西?那時只希望不用天天洗烤箱里的油漬。」

啊啊啊啊。

「此刻我真的向往返樸歸真,到鄉間去同小孩子過最簡單的生活。」

我明白了,是,買一層二十間房間的大廈隱居,不過膩了隨時可以到大都會去度周末,管家與佣人隨時在身邊應「是太太」,而丈夫是最最老實的正派人,隨她調度,他有點學識,但沒有作為,這樣的男人雖稍欠風騷,但到底可以捏在手心。我完全明白了。

她終于做了主人。

經過那麼多年的掙扎,她達成願望。

鎖鎖伸一個懶腰,嘴角帶一個微笑,有點酸有點苦,但畢竟是笑容。

我愛上這個女人。

從無到有,她似最優秀的魔術師,三兩下手勢,化險為夷,她得到豐衣足食。道路上的經歷都可以忘記,結局最重要。

她是真正的生存者,恩澤四周圍的弱者,包括我在內。

「我會有許多孩子,我喜歡孩子。」她說。

像她那樣的女人已經進步到為自己生孩子,不是為習俗,亦不是為丈夫。

你說她多強,我佩服她,所有的感情自眼中流露出來。

「恭敏,如果我與你門當戶對,整件事的做法又自不同,你說對不對?」

我搖搖頭,我挺不喜歡家中略有資產的小姐們,她們有固定模式個個差不多︰樣子不十分美,但打扮得無瑕可擊,姿勢最時髦,談吐甚斯文,可惜缺乏生命感,整個人如一件精致的擺設,沒有活力,同她們做朋友,味同嚼蠟,她們懂得什麼叫生活?

男人喜歡接近野女人,不是沒有原因的,活生生、有血有肉、潑辣辣、有汗有淚,跌倒爬起,心身都有紀念性疤痕,都是故事,她不是一張白紙,但是彩色擯紛,另見一番景象。

我于是說︰「我喜歡你多些。」

「我有信心我們會得長久保持聯絡。」

「孩子幾時回到你懷抱?」

「他為此仍在躊躇。」

「明顯地他愛這小孩。君子不奪人之所好。」

「不不不,他只是要面子,他怕孩子做油瓶。」

「這也是事實,」我說,「他的女兒,他會為她設想,他會給她最好的一切。」

「我就是怕這一點,我就是不要她做一萬人矚目的孩子。恭敏,你在洪氏栽培下成人,多麼患得患失……我不要孩子辛苦。」

我微笑,「你完全明白快樂是什麼。」

她很謙虛,並沒有焙耀她的本事。

鎖鎖把一包文件交在我手中,著我轉交澤叔。

她笑說那是洪昌澤想要的東西。

文件用牛皮紙信封套著,並無封口,我隨時可打開查閱,但是我沒有拆看。

如果我有好奇心,封得再牢也可打開,火漆印也擋不住掀人私隱的大欲,但我深信無知勝有知,現在我活得很好,不必自尋煩惱。

我將之交在澤叔手。

他抽出一看,悶聲不響,將之喂人碎紙機,切成上海拉面般粗細,用手掏散。

他冷冷說︰「影印本在法律上沒有作用。」

「我相信絕對沒有副本。」

「在你記憶中也沒有?」

「我沒有看過。」

這是事實,但是他怎麼會相信,他笑,「恭敏,我一直低估你。」

沒有,他並沒有,我就是那副德性,他全沒錯。

我說︰「你看我長大,你知我為人。」

他自己生就彎彎曲曲的心腸,不相信世上有直路。

我問︰「孩子呢?」

「她是我的。身外物我不計較,但孩子歸我所有,是我骨血,她不會離我半步。」

我很為難。

「不過,既然她把部分東西歸還給我,我也不會令她失望,她有權探訪孩子,並且每年可與她共同生活兩個星期——在我指定的住所。」

「如果孩子要跟她呢?她確是她的母親。」

他搖頭,「你少替我擔心。」

「法律上她有權。」

「那就要在法庭相見,只怕屆時對她名譽有影響。」

「好,我對她說。」

「還有,你,你要遵守諾言。」

「澤叔,你知道我尊重你,也尊重她,說過的話我會算數。」

他自鼻子哼出一聲,「我不大肯定,你們干藝術的人,眼中有什麼世俗禮法?什麼都敢做。從此以後,希望你離得她遠遠的。」

「她沒有告訴你?」

「什麼?」

「為著使你放心,她要結婚。」

「嫁誰?」

「誰無關重要,反正不是你,也不是我。」

誰有什麼要緊?誰都一樣,她萬事俱備,獨欠

一個丈夫,在某一範圍內,她是人盡可夫的。

澤叔遲疑一下,「她可愛他?」

我忍不住笑,他還念念不忘。

「你尚愛她?」我說。

他不做聲。

「讓孩子跟她住半年,一人一半。」

「小孩子怎麼樣念書?」他責問我。

「她還小,起碼有五年才進學校。」

「不。」

「你尚愛她,孩子也需要她,何不維持一種比

較文明的關系?」

他不甘心放手,一臉酸澀。也一大把歲數,什

麼都要霸著擁有,一點都看不開,枉他做生意時一

派力拔山河氣蓋世。

「她會感激你。」

「哼。」

「放她一馬。」

「口才好得很呀你。」

「還不是跟澤叔學習。」

這是真的,我繼續逗留在公司里。

大弟越來越精神,我越來越萎靡,所有私人時間都沒有了,遲起來不及吃早餐,托人買上來,咬一半,剛想用咖啡把它沖下胃,澤叔已經派人來叫,我很煩躁,不想听令。

自由散漫已成習慣,不能服從制度,覺得束縛、辛苦,真要等薪水開飯沒法子,我的確自作自受。

藝術界的朋友疏遠我,他們說,一听到秘書在電話中問︰「哪一位找洪先生,」便大倒胃口。

我以前也是一樣,有誰叫秘書搭線,說什麼

「洪先生在嗎,劉先生找你,」就會很不齒的答

「洪先生不在,叫劉先生快去睡覺」。

太沒誠意了。對于做生意的人說,請幾個秘書做瑣事才有派頭,作用與白金信用卡,司機駕駛之平治車一樣。但對藝術家來說,除出專心創作,一切歸于無聊。

連這種細節都不能適應,深覺痛苦,還怎麼辦大事,公司里的英才,在我眼中,都是俗物,而我這個自認為是瀟灑不羈的人物,卻被他們當怪物。

澤叔交下來好幾個叫我學做的計劃,都堆在那里,麥公過數日便來收去另找替工。

我不是那塊料子,他們都說對了。

但大弟卻做得興致勃勃,穿上西裝的他,看上去比實際年齡大,現在他決定在暑假後在本市升學,邊讀書邊做麥公的學徒。

我打呵欠。

只想回家收拾行李逃往歐洲度假,一年半載也不回來,誰會留住我呢?沒有人,不過這一走,等于自動棄權,以後再不能有一事過問。

要考慮清楚呵,洪恭敏。

至此才知道沒有選擇才好呢。滿櫃衣服的女人最愛說‘‘不知穿什麼好」,只有一件藍布長衫倒也罷了,天天就是它。

澤叔時常斜眼對我陰陰冷笑。

我竟不濟如此。

案親若果在生,氣都氣死。

那日我用手撐頭,在寫字台面前瞌睡,鎖鎖來了。她斜倚在門框,「恭敏,好嗎?」聲音如音樂。

我如注下一針興奮劑,立刻跳起來,「鎖鎖!」

她出落得更標致,頭發長多了,衣服款式奇異,小小一件背心,穿一條沙籠,身材緊緊包在薄薄的布料下。

我一邊搖頭一邊笑,「鎖鎖,你似只水蜜

桃。」

「少廢話!」她白我一眼,「有要緊話同你說。」

「你怎麼到這里來,人們會疑心的。」

「恭敏,笑話不說了,好消息,洪昌澤已答應與我共同監護女兒。」她非常興奮。

啊,一切如願以償,她終于得到她所要的一切。

「恭喜你。」

她緊緊握住我的手,如一個小孩子得到她夢想的禮物,「恭敏,我熬出頭了,真的沒想到他會放手,真沒想到我可以過正常的生活。」

真替她高興。

「孩子有半年可以與我同住。」她說下去,

「你看多理想,超過我所想所求。

「幾時動身?」

「就是這兩天。」

「澤叔對你不錯。」

「是的,我錯怪他,同他斗了這些日子,想盡法子要挾他。」她略有慚愧。

「算了,」兩個都是善用手段的人,「此刻你們各得其所。」

「你呢?」

「累。」

「什麼?」

「早上不想爬起來,回到寫字樓,腦海一片空白,我一天不知要喝多少提神飲品,還是不管用,完全沒有別的,只想回家蒙頭大睡。」

鎖鎖駭笑,「好沒出息!」

「不行呵,我的生理鐘數與朝九晚五完全不對,我每日要待太陽落山才有靈感做事,大白天日頭一照,思路融化,你看我,鼻眼都腫,一堆爛泥般,這里又不請夜班司閽,我派不上用場。」

鎖鎖听著,既好氣又好笑了,「你這個扶不起的阿斗。」

「我還是恢復原狀算數。」

「這是什麼話,洪昌澤要笑你的。」

「笑也只好給他笑,我快累死了,鐘又走得慢,半晌才三十分鐘,熬一日比十年還長,你看外邊鳥語花香,碧海青天,我卻如坐牢般浪費青春,人家為米糧沒法子,我何必再跟澤叔賭意氣。」

「當初也是你要進來的。」

我斬釘截鐵的說︰「我錯了。」

鎖鎖斜眼看著我。

「我向澤叔道歉退出。」

「以後再也進不來,石門永閉。」

「嘿,可是我大弟做得不知多起勁,有他在,我們也不吃虧了。」

「恭敏,我怎麼形容你好呢。」

「別理我,你未婚夫在什麼地方教書,麥迪臣?改天我來看你,辭工後第一件事便是周游列國,你知道我多久沒出去走動?八個月,人都生銹了……」

鎖鎖默默看著我,嘴角孕一個笑意,「你上班多久?」

「二十一天,小弟浪費二十一個夏日。」

「這就是你整個事業?」

「是的。」

「以後怎麼辦?」

「別管我。」

「恭敏,咬一咬牙關,上了手會好的。」

我搖頭,誠然,什麼都會習慣,獅子老虎在馬戲班里跳火圈打筋斗做得不知多純熟,但它們快樂嗎?

「洪昌澤會笑你的。」

「他不會,他絕不打落水狗。」

「你何必做落水狗?」

「但樂得自在。」

鎖鎖不出聲。

我低聲說︰「對不起,枉費你一片心機。」

她仍不說話,顯然是對我失望。

「人各有志。」

她細聲說︰「我掙扎到如今,什麼都肯做肯受,然而因先天所限,不成大器,你有那麼好的資質,那麼好的條件,只要落一點點力,便可做番大事,洪昌澤也知道,所以努力排擠你,不讓你有任何機會接觸到公司的事,難得他這次軟化,讓步,你卻自動棄權,多少人夢寐以求的事,你卻不稀罕。」

我听她這番教訓,滿心不以為然,但不與之辯駁。

她跟著嘆口氣,‘「也許這是你的福氣,還有什麼人能比你更快活呢,你又不愁生活,甘于現狀,

最好不過,像你這樣,不難長命百歲。」

「連你都妒忌我,」我委屈地說,「人與人斗也不行。」

她噗哧笑出來。

「我不是不肯上爬,而是沒必要,小職員想老婆子女吃好些住好些,不得不咬緊牙關,我,我不同。」

「恭敏,別多說了,我仍然愛你。」

我嘆口氣,「我也是。」

「愛我?」她睜大眼。

「不,愛上我自己,世上像我這般與世無爭的可愛人物是很難得的了。」

她無奈,只與我緊緊擁抱。

第二天我就辭職。

一如我所料,澤叔並沒有笑我,在我面前,他稱贊大弟機智靈活。

他又提及︰「一個人的性格控制許多事,我的大兒定要學音樂,他愛小提琴若狂。」

可是,小彤已有十五六歲。

「有啥子辦法?只得隨他去。別人以為我洪昌澤呼風喚雨,其實想什麼沒什麼。」眼楮看著我,大有他的痛苦只有我知道之感,知叔莫若佷。

誰知道呢,也許二十年後,洪氏公司由大弟當權,屆時又有人會傳,他原不姓洪,不知是哪間養生堂領回來的孤兒,而那幾個洪氏嫡傳,反而被他排擠到不毛之地去雲雲。

我不管了。

麥公仍然與我出來吃宵夜,我同他訴說有關于我下半年度的旅行計劃,我仍是我,那場斗爭,像是沒發生過。

我說需要澤叔的贊助,有朋友要到內陸去研究少數民族的樂器,沒有大量資金出不成書。

沒事人一般,連我自己都佩服自己。

麥公說︰「你澤叔對你是沒話說。」

是,他得到他要的,我也得到我要的。以前他還要防著我,經過此役,他百分百放心。

「他現在沒有女人了,」麥公說,「到處約會,許多年輕貌美的女郎托人介紹,要同他攀交情。」麥公的語氣不勝羨慕。

澤叔勝我多多,我總算心服口服。

「不過你,恭敏,你也不錯,心地良善,你父親也足以安慰。」

我苦笑,一邊不計較的伸個懶腰,他們清楚我,比我自己還多。

餅一會兒,麥公好奇的問︰「你與陳鎖鎖,究竟是怎麼一回事?」

我一本經的說︰「我們是好朋友,所以幫她逃獄。」

麥公當然不相信,不過山瑞湯上來了,他忙著取起調羹,忘了追問。

究竟是怎麼回事?我也不知道,或許因為我有一顆發銹的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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